第五十章 一生愛錯(二)

因著這樣的眼神,荊復洲的心墜入谷底,事已至此,她卻依舊連一丁點的愛都不肯施捨給他。他眨了眨眼,把眼眶泛上來的酸澀眨回去,將那把槍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露出一個悲戚的笑:「安願,你要是夠狠心,現在就拿它打死我。全世界這麼多人,我只甘心死在你手裡。」
仰著頭,安願淺笑:「我決定好了。」
荊復洲手裡拿著煙,煙頭的部分有淡淡火光,他沒有把它放進嘴裏,只任由它靜靜燒著。哪怕能跟她多待一秒也是好的,結局已經可以預見,他一早就知道,比她知道的還要清楚明白。
安願低著頭,因為這個動作,她沒有看到荊復洲眼裡近乎痴纏的眷戀。扶著床沿,安願緩緩的坐下來,那把槍被她放在腿上,她神情有些凝重,後背挺得筆直,白色襯衫的扣子還開著,隱隱透出肩膀上屬於他的名字。
他說完,深吸了口氣,猛然聽到槍聲從窗口的位置傳來,防彈玻璃發出悶響,他如同驚弓之鳥,目眥盡裂的望向窗邊,臉色灰敗。
以往他這樣走近,周身都是不可侵犯的強大氣場,而如今,卻忽然像是落敗的喪家之犬。安願從地上站起身,面對著面,荊復洲把手槍放在她身邊的小桌上,冷冷的槍身吸引著安願的目光,卻也讓她原本塵埃落定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你要幹什麼?」
他臉上的表情很溫柔,伸手撫摸著她的頭髮:「你說哪件事?」
而眼下荊復洲即便敗局已定,她依舊提著一顆心,不能有一刻的放鬆。
這件事並不是他們商量好的,在那時候他們甚至還不是同盟。周凜將安願當做棋子,安願對一切毫不知情。直到他們透露了身份,她才知道,自己只要跟在荊復洲身邊,周凜就可以掌握他全部的動向。
「我說過了,除了我自己不想活,誰也沒法子弄死我。」荊復洲凝視著她:「安願,我和_圖_書承認我輸了,但我不是輸給他們,我是輸給你。你一開始來找我,是為了取我的命給程祈報仇對吧?槍在這,我給你機會。」
他將她的糾結看在眼裡,卻無法確定這糾結里有幾分情意。心裏焦灼,他拿起煙叼在嘴裏,抬手用打火機點燃。蒼勁的手指控制不住的顫抖著,他知道這不是因為恐懼,而是緊張,緊張這一次他是不是,又會輸在她手裡。
柜子的最底層有個保險箱,他輸入密碼把箱子打開,從裏面拿出一把槍。那是一把P210,是許多收藏家們的狂熱的愛,價格高昂,一直被他藏在保險箱里。槍里有滿滿的子彈,他把它拿在手裡,轉身朝安願走過來。
「一根煙的時間到了,安願,你決定好沒有?」
呼出口氣,荊復洲晃了晃手裡的煙,朝著安願道:「我給你一根煙的時間考慮,這根煙抽完,你要是做不了決定,主動權就在我手裡了。」
他的手臂一僵,臉上表情有瞬間凝滯。不同於他所設想的任何一種場景,荊復洲緩緩將手收回來,深吸口氣,再看向她的時候,他眼神平靜無波:「沒有,我不後悔。安願,就這件事,我從不後悔。」
「荊復洲,你伏法吧。」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安願啞著嗓子開口:「沒有機會了,你這次輸的徹徹底底。」
她依舊沒有動,荊復洲站起身,把槍塞進她的掌心。他人生中經歷過無數次賭注,輸贏都有,有時候賭的是錢,有時候賭的是命。而現在他在賭什麼?大概是用自己的命去賭她心裏的那一點愛。他賭她會不會捨不得,賭她到底是個女人,那麼多的日夜,他的心意她不可能毫不動容。
帶著各自的心思,荊復洲從她面前站起來,把煙叼進嘴裏。
他卑微至此,最後關頭終於幡然醒悟,不忍去聽那個會讓他失望的答案。安願臉上的表情一頓,和_圖_書原本到嘴邊的話被她吞了回去,他手裡的煙已經燒了一半,眼看著就要到頭。荊復洲等她開口,他們說好的,每個人都有提問的機會。
那一瞬間,荊復洲腦海里閃過無數畫面,他記起他們在西荒的家,他抱著她打遊戲,記起她站在高台上看煙火,低頭撲進他懷裡,記起他將手貼在她的小腹等待著新生命的來臨,記起颱風夜裡他趕往酒店,將她抵在牆壁上深吻。他還記起他站在廣場上聽她唱歌,記起她在夢死里第一次給他點煙,記起她的白色宿舍樓,記起他們一起看的唯一一場電影。那電影的名字叫色戒,色戒里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推我入地獄的人,也曾帶我上天堂。」
他們彼此沉默,一個等待著已成定局的結果,一個還在窮途末路中企圖尋找一線希望。
是她預料之中的答案,安願輕笑一聲,似乎是覺得他死到臨頭依舊固執的無可救藥。
「荊復洲,你認罪吧,荊冉已經都承認了。」
安願沒有動,他的手還落在她髮際,低下頭,安願回答道:「走上販毒這條路,落到今天這個下場,荊復洲,你後悔沒有?」
沉默的時間太長,安願張了張嘴,剛要回答,荊復洲忽然抬手,打斷了她:「算了,當我沒問過。」
遮光窗帘把他的表情襯托的更加陰森,安願思索片刻,腦海里的東西紛繁複雜,頓了頓,她把襯衫的扣子解開,露出肩膀上的那一片紋身:「荊復洲,當初周凜給我紋身的時候,裏面藏了追蹤器。」
荊復洲的拳頭握緊了又放開,眼神在她臉上轉了一圈,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唇:「不會的,安願,我在外面闖了這麼多年,什麼場面都見過。你等著,那些警察都是飯桶,撐死只能耗上三天,等我出去了……」他頓了頓,眼裡有掩飾不住的不安:「現在要是出去和*圖*書了一定就是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不想活,誰也沒法子弄死我。」
抿了抿唇,安願認真的看著他,目光從他的唇一直向上,與他四目相對,這樣近的距離里,她緩慢開口:「荊復洲,我只問你一次,你後悔沒有?」
荊復洲把煙放下,從地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些許搖晃,走到衣櫃前面去。
他手裡還拿著那根沒來得及點燃的煙,聽到這話之後恍惚的笑了笑,竟順著她點了點頭。或許她說的沒錯,善惡有報,所謂不報也不過是時候未到而已。他千算萬算,偏偏輸在那一塊小小的紋身上,更諷刺的是,那紋身刻的還是他的名字。
他們隱沒在黑暗的這邊,荊復洲坐在椅子上,眼睛死死盯著房門,特種兵們在想辦法把特製房門打開,不時有槍聲落進他的耳朵里。他知道那些人打不開的,可同樣的,他也出不去,這麼耗下去,最後損失的只會是他。
他是不可能站到窗邊的,那裡太危險,即便有防彈玻璃也不一定能保障絕對的安全。這個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周凜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被大大削弱,幾乎就要聽不清。隨著聲音響起,安願猛地抬起頭,荊復洲的瞳孔狠狠晃動了一下,身形依舊不動如山。
房間里光線昏暗,窗帘拉了一半,有陽光從另一半落進來,將屋子分割成兩邊。茶几上放著一把槍,那槍里原本有一發子彈的,因為躲進房間時擊斃了一個警察,現在裏面空空如也。
床腳的位置蜷縮著一個人,白色襯衫,淺色牛仔褲。安願之前紮起來的頭髮現在已經散開了,她低著頭,外面偶爾的槍聲像是勝利的號角,擊打在落敗者的傷口上。她的手抓著自己的衣角,胸口裡著了一團火,燒的她苦不堪言。她寧願剛剛荊復洲那一槍爆了她的頭,也算讓她死的漂亮,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也好跟程祈做一個交代。
hetubook•com•com是這一瞬間,安願凝視他瘦削的臉,忽而記起程祈墳墓前,那捧隨風而散的骨灰,記起他將她按在浴室的鏡子前強行求歡,記起他介紹許久昌時臉上陰冷的笑。她記起他將半杯的冰水倒在她頭頂,記起他用鐵鏈把她鎖在房間里動彈不得,記起他箍緊她的身子,他曾那麼清晰的說過,安願,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可他又想不通,自己怎麼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啞著嗓子,他看向對面的安願,眼裡依舊帶著陰冷,卻隱隱顫抖:「安願,事情到這一步,你不用再騙我。周凜不知道這個地方,他能找過來,跟你有沒有關係?」
「荊復洲,我沒有這個權利,該制裁你的是法律,是警察,而不是……」「我說過了,」他打斷她的話:「安願,全世界這麼多人,我只甘心死在你手裡。」
安願一愣,定定看向他。
「安願,從遇見到現在,」荊復洲把煙掐在手裡,瞳孔隱隱晃動:「……你愛過我沒有?」
荊冉,荊冉。他如夢方醒,想起自己那個被他安置在陵川的姐姐。他的姐姐從小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他窮盡一切,不過就是為了給她好的生活。而如今,拖她下地獄的,卻也是他。直到這一刻,荊復洲忽然明白,他這麼久以來親手建立起的屬於他的王國,是真的寂滅了。他是站在孤島上的人,以往全部的罪孽,得用命去還。
她看著他,聲音很輕:「荊復洲,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相信善惡有報。」
安願不再說話,靜靜看著他的四面楚歌,山窮水盡。房門外的響動停了,顯然那些人在沒有先進設備的情況下根本拿這扇門沒辦法。荊復洲像是鬆了口氣,冷笑一聲,伸手從床頭的抽屜里摸出一盒煙,還沒點燃,突然聽到周凜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荊復洲垂下頭,煙已經快要燃盡,指尖有灼熱的溫度讓他感覺到微痛。他怎麼會後悔,如果他hetubook•com•com不是荊復洲,她又怎麼可能處心積慮的來到他身邊。因為他是他,所以遇見安願,遇見了安願,又何來的後悔。
安願抬起頭,細長的眼睛望向他,黑髮紅唇,面容依舊年輕鮮艷。她跟著他多久了?兩年還是三年?為什麼這麼久的時間里,她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初見時十九歲的樣子。荊復洲舔了舔自己的唇,重又在她面前坐下,他知道這問題有多無聊,可這時候不問,以後便再沒有機會。
她回望他,眼神平靜,心裏忽而釋然。
P210槍身設計精美,帶著復古的味道。安願死死盯著它,那東西距離她那麼近,近到她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握在手裡。可終究是擔心有詐,她不敢輕舉妄動,警惕的看向對面的男人。
他望著她,眼神不變,心裏疼痛難言,幾乎肝膽俱裂。
他做過的錯事太多了,後悔的又豈止一件兩件。他後悔利用安願的手殺了他的繼父;後悔揚了程祈的骨灰;後悔逼迫安願給他生孩子;後悔她說讓他金盆洗手的時候,他沒有答應。那些事都讓他悔不當初,雖然明知沒有轉圜的餘地,卻還是想要讓她知道,那些事,他是後悔了的。把這後悔告訴她,無疑是在坦誠他的愛。
倘若她不忍殺他,那今天他就算拼了命也要給自己殺出條血路東山再起;倘若她真的狠心,那死在她手裡,也不枉他這輩子,痴人說夢的愛錯一回。他的心裏忽然變得焦灼,是比剛剛被警察包圍了還要焦灼的感覺,他看著她,而她低著頭,目光無比專註的望著手裡的槍。
屋子裡很安靜,只是偶爾有警察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後來連那聲音也沒有了,警察已經知道他逃不出去,死死防守在外面只等他挨不住倒下。荊復洲舉著手裡的煙,站到窗帘後面看了一眼,苦笑一聲,他轉頭看向安願:「安願,我們互相問一個問題吧,從這間屋子出去,可能以後都沒機會再見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