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生愛錯(三)

當年荊復洲在寮國畏罪自殺的新聞曾震驚整個陵川,而如今事情早已散了熱度,無人問津。台上有人在唱歌,台下角落裡坐著個女人,微微仰頭,目光清冷。
伴隨著這樣的歌聲,荊復洲表情有瞬間愣怔,緊接著,淚意洶湧的模糊了他的雙眼,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再哭過,以至於那樣的酸脹感幾乎讓他忍不住掩面。眼淚滾落,他紅著眼睛仰起頭,這一刻,時間的殘忍在他臉上肆意,他雙唇顫抖,淚流滿面,嘴角卻微微上翹著,緩緩點頭:「……我知道,安願,我知道了。」
多年前,她坐在車裡,車子賓士過茫茫夜色,一直到天邊曙光初現。她把手伸出車窗外,淺粉色絲巾隨風飄舞,她說,湯唯躺在梁朝偉懷裡唱歌,那時候我就知道,她肯定是愛上他了。
他甘之如飴的點頭。
他說著轉了身,從桌上拿了一塊乾淨的棉布,又從抽屜里拿出一雙手套。在安願警惕的目光里,他用棉布把槍柄上的指紋擦拭乾凈,自己伸手握了握,又看向安願:「把手套戴上,槍響之後你把它塞在我手裡,跟那些警察說我是畏罪自殺,他們就不會為難你。」
劇情進展到後半部分,湯唯躺在梁朝偉懷裡,唱了一首天涯歌女。歌聲響起的瞬間,沒人看見最後面的角落裡,她面色沉靜,臉上卻已經淚流滿面。
小情侶站在電影院門口的攤位前,攤位上擺著些花哨的小東西,女孩纏著男朋友撒嬌,男孩寵溺而無奈,把自行車放在門口鎖好,買了包糖。女孩歡天喜地的挽住他,親www•hetubook•com•com親熱熱往電影院里走,不遠處她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待那對情侶走遠了,她才緩緩走到攤位前來。
五年裡還發生了什麼,不過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比如公安局長許久昌落馬,由此牽涉出的十多位高官也被一網打盡;比如許久昌的侄子在叔叔落馬後放棄從政,離開陵川外出尋他的音樂夢想;又比如荊復洲的死訊,那看起來英俊瀟洒的男人竟然是隱藏的東南亞大毒梟。
她抿了抿唇,把絲巾重新疊好放回去,攤主以為她是嫌貴,不情不願的喊道:「……要不再便宜點?八塊錢你看怎麼樣?」
又或許真的是很久之前在哪裡見過。
他的脊背僵直,沒有回頭,夕陽漸漸隱沒下去了,他眼看著絢爛的色彩在眼前一點點消失。幾秒的沉默后,身後忽然傳出歌聲,那是屬於安願的嗓音,沒有刻意矯揉的媚態,只有她天生的一點沙啞,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她的聲線與這個傍晚融合在一起,像是一張舊唱片,將他帶回到某一個午夜,人煙稀少的電影院。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哎呀哎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五年後。
窗外夕陽漸漸染上天空,荊復洲把煙頭按滅,辛辣的氣息在胸腔里擴散。他看見安願拿起了那把槍,看見她把槍口對準他,動作如同慢放,讓他竟覺得心悸。
「我決定好了。」
電影院里光影變換,深夜來到這裏的人,要麼是情到深處m.hetubook.com.com一刻也不捨得分開的情侶,要麼是形單影隻來派遣寂寞的單身男女。光暗下去,湯唯的臉出現在屏幕上,回首低頭都是萬般風情。她試探,接近,一步一步,卻把自己也帶進了圈套里。
站起身,安願沒有看電影的結局,走在深夜的路上,影子被路燈拉扯著,她微微仰頭,望向夜空。
(全文完)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阿檀。」她輕輕喚他。
「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間上終老,離別以前未知相對當日那麼好。執子之手卻又分手,愛的有還無,十年後雙雙萬年後對對,只恨看不到……」
她未能親口說出的話,他瞬間便盡數明了。
席間,角落裡的女人站起身,離開了夢死。走出大門,她回頭看了一眼裡面,覺得自己這輩子或許都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了。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她路過曾經的學校,路過她唱過歌的廣場,抬頭,看見午夜電影院的牌匾。
「小姐想買點什麼?我這貨都很全,你看看有喜歡的便宜賣你。」
女人頭也不回,徑直往電影院里走,攤主輕哼一聲,只當她是怕趕不上電影開場,所以才那麼著急的往裡走。轉而又覺得好笑,這個時間段的電影,都是在電視上播過幾百回的,網上隨便一搜就能看到,何苦大半夜的來這裏看。把攤位上的東西擺整齊些,攤主忽然覺得剛剛那女人有些眼熟,每天攤位前來來往往這麼多人,他www.hetubook.com.com一般是不記得的,只是那女人的氣質很不一樣,眼睛細長,看人時總是帶著點淡淡的疏離。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裙子,可以看出來身材瘦削,白皙的手指在那些東西上游移了片刻,停留在一條淺粉色的絲巾上:「這個怎麼賣?」
陵川到了夏天,夜晚就變得格外熱鬧,有情侶手牽著手走進電影院里,現在是午夜時分,電影院通常會播放一些老舊的名目,重溫經典。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扣下扳機之前,她說,荊復洲,你剛剛的問題我還沒回答你,我只說一次,你得聽好了。
舉著槍,安願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才顫抖著開口:「荊復洲,你剛剛的問題我還沒回答你,我只說一次,你得聽好了。」
安願愣怔的看著他,荊復洲扯開嘴角,笑的很自然,好像接下來要發生的不過是生活中最為平常的一件事:「安願,我也就只能為你做這些了。」
背後有清晰的手槍上膛聲,他含著笑意,這麼多年來積壓在心裏的東西好像終於得以放下,背叛也好,欺騙也罷,他要的其實也只不過是一個回答而已。她讓他貧瘠的心裏開出了一朵花,他的小姑娘心裏始終明晰著善惡的界限,一次次打擊都仍舊不肯妥協。她倔強起來執拗,看在他的眼裡,那樣可愛。
安願渾身都在發抖,手裡的槍像是有了千斤重量。她知道她是足夠心狠的,她恨他,從一開始看見他,便盼著這麼和*圖*書一天的到來。可他太過陰險狡詐,直到最後一刻,還要說這樣的話去動搖她的心。愛沒愛過?安願也問自己,端起槍,卻怎麼也扣不下扳機。
到時候,你可千萬記得,做個好人。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后要歸去……」
他的人生終於走到了盡頭,掛著笑,他握住她的手,閉眼在她額頭上重重吻了一口。轉過身,荊復洲面向窗子的方向,窗外晚霞燦爛,他忽然心生遺憾,他們還沒在一起看過一場雪。而今後,她還有大把好時光,總有人陪著她,把他留在她心裏的痕迹一點點抹除。閉了閉眼,他放鬆身體,背對著她站好,看不見她的臉,一些話也就變得好說了些:「安願,還記不記得我教你的,怎麼開槍?」
有人在討論台上唱歌的女人,隱約中似乎提到她的名字,茉莉,茉莉是一朵花。自鼓樓消失,倒少見這樣的名字了。茉莉長著一張好看的臉,有圓溜溜的大眼睛和小巧的下巴,唱歌時腰肢款擺,眉目間儘是風情。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哎呀哎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而荊復洲不是,尤其在她面前,他愛的卑微且狼狽。面對面站著,他深深凝望她的眼睛,頓了頓,輕輕開口:「安願,站那別動。」
荊復洲來自地獄,安願窮盡一切,是為了送他回地獄。正義不可扭曲,信仰亦不可臣服於男女私情。可是世界上本就沒有絕對界限,恨著恨著,也能被愛圍困。荊復洲不曾後悔自己走m.hetubook.com.com上那條路,安願也是。他們是兩個極端上的人,相似,所以不能妥協。
身後沒有聲音,他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安願端起手臂,握緊槍柄,眼圈泛著紅,緩緩勾住扳機。
他親手教她開槍,最後那槍口對著的,竟是他自己的腦袋。
手輕輕放在右邊肩膀的位置,熨帖著那處的傷疤。傷疤上至今仍舊留著一個字,筆畫複雜,是他這輩子最為乾淨單純的過往。時至今日,她在電影院里安心的流著淚,承認恨,也承認愛。
角落裡的女人臉色微微一變,因熟悉的旋律。
他想,他是願意用命去成全她的信仰的。山窮水盡之時,他還有一條命,去給她最後一次寵溺。
是了,這才是安願,不管世人如何,只認準自己心裏的那一桿標尺,不顧一切的往前走。她是最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沒有動搖沒有畏縮,因為她足夠心狠。
荊復洲,要是真的有來世,我依舊相信善惡有報,相信正義不滅。
「十塊錢,不講價。」
有人在竊竊私語,最後一排,她靜靜凝視熒幕。
距離荊復洲的勢力撤出陵川,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夢死卻依舊是夢死,背後換了金主,照舊進行著每天的歌舞昇平。人們也會好奇,昔日鼓樓消失,那些女人都去了哪裡,繼而又有人笑侃,那樣的女人,倚靠著男人就能活啦,男人總歸是不少的,有錢又願意為女人花錢的男人更是好找,何愁活不下去。
「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我共分開。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片刻后,槍聲響起。
她還欠他一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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