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緘(一)

事到如今,世上最後羈絆也已經不在。梁津舸從桌邊站起來,居高臨下,將吳羡的表情盡收眼底。女人都是天生演員,吳羡和陳當好都是箇中高手,他眼神漠然,沒等吳羡再開口,轉身往門口走。
而與此同時,梁津舸坐在咖啡廳里安靜的看著對面的女人。他跟吳羡之間見面次數不多,他好像從沒有這麼認真打量過她的臉。如果不是因為心裏清楚,他很難把面前的女人和四十多歲這個概念聯繫在一起,她看起來不過三十齣頭,帶著點職業女性的氣場,清冷卻風韻。如此看來,梁津舸更加不能理解,陳當好與吳羡給人的感覺十分相似,季明瑞為什麼對吳羡連一丁點的愛意都沒有。
她說的很平淡,聽不出絲毫埋怨。阿江透過後視鏡,看到她眼睛依舊閉著。無法,他啟動車子,緩緩離開陵山大學。
深秋下午依舊炎熱,梁津舸穿了件黑色外套,陽光照在上面讓他彷彿躺在火爐里。他手裡的煙始終沒點燃,目光落在校門口,不放過任何一個走出來的女學生。原來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是好看的,各有各的好看法,或可愛或嫵媚,正是好年紀。越過那些花朵一樣鮮艷的臉龐,梁津舸仔細去搜尋陳當好的臉。
這話說的語氣著實兇狠,吳羡愣了愣,眼神相比剛剛更為脆弱:「我那個時候沒有辦法啊梁子,我除了你還能相信誰呢?」
那是從前的他,帶著赤誠,卻愛的單純木訥。男孩在最單純的時間里總是不容易遇見好女孩,遇見吳羡更像一場劫難,她對男人來說有可怕的吸引力。彼時吳羡一心想扳倒季明瑞,不識好歹也註冊房地產公司妄圖與他惡性競爭,拉攏梁津舸做同盟,卻賠的血本無歸。她那時還沒能接手醫院,債務金額巨大,可梁津舸不知道,在他自以為的甜蜜里,吳羡留的最大的心眼,就是在公司法人那一欄寫的他的名字。他對法律認知淺薄,或許這其中能找到漏洞也hetubook.com.com說不定,可事發之後吳羡握著他的手,像是所有同甘共苦的情人那樣對他信誓旦旦:「你替我進去,兩年而已,等你出來的時候我肯定已經跟季明瑞離婚,到時候,我們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那我要謝謝你的信任?謝謝你信任我到公司虧了那麼大的窟窿,只讓我一個人頂包蹲監獄?還是謝謝你在我爸知道這些病倒之後願意給他用最先進的設備?這都是因為誰啊吳羡?」
她還是覺得平靜,這種平靜讓她覺得些許遺憾,原來她並不愛他。深情是演給自己看的,等他走了,她連戲都懶得再演。抽屜里還留著幾根大前門,陳當好把那些煙拿出來,一根一根丟進垃圾桶,這煙到底是廉價,現如今季明瑞不再限制她的自由,買幾根好煙還是能做到的。
她語氣不重,或者說是太輕了,輕到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阿江不知道馬路對面是不是真的有她的朋友,在陳當好傾身向前就要走的時候,他手足無措,逼不得已還是側身過去,橫臂擋在她身前:「陳小姐……課上完了,您……您得跟我迴風華別墅……」
茶色玻璃后,陳當好側著頭,睜開眼睛。梁津舸站在陰影里,弓著腰,低頭把手裡的煙點燃。她靜靜凝視他,嘴唇抿緊了,直到車子行駛出一段距離,再看不見。
「你的錢也不是我給的,你拿誰的錢自然給誰辦事,不用跟我解釋。」
「陳小姐,季先生吩咐過……」
今天是星期二,陳當好有課。看看時間,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放學。梁津舸站在陰影里,沒有上前,心裏僥倖的想,再看她最後一眼好了。距離香港那次訣別,已經過去半個月,陵山眼看就快入冬,他跟自己說,下雪之前,總該看看她的。
她掌紋很淺,從小就淺,也沒去算過命。可她注意過梁津舸的手,他的掌紋像是刀削筆刻,帶著點莫名的苦大仇深。笑www.hetubook.com.com了笑,陳當好把手放下,給自己換了條漂亮的連衣裙,過客終究是過客,她沒力氣追問,他們之間的盟友關係尚未確立,卻已經分崩離析,又想起倪葉,或許離開季明瑞,也就是這段時間的事吧。
還是那輛車,跟在身後的人卻換了一個。阿江就跟最開始的梁津舸一樣,沉默恭敬。陳當好站在車邊,眼神始終沒往別的地方看一眼,阿江忙不迭的跑到車前去,打開車後座的門等待她上車。
梁津舸還是不說話,眼神里有難以察覺的不耐。
他看見陳當好出來了。
面前的咖啡已經涼了,吳羡雙手抱臂靠坐在椅子里,繼續他們的對話:「所以你考慮好了?不回來了?」
第一年的夜晚他覺得,只要她說有,那便值得;第二年的夜晚他想通,她從頭到尾只把他當作傀儡而已,即便她說有,他也再不肯信;出獄前一晚,他坐在床上徹夜無眠,他明白了,他已經不想再見她,那個在心裏纏繞兩年的問題,答案早就變得毫無意義。
「如果您實在執意要過去,我跟您一起過去,或者我現在打電話請示一下季先生。」阿江低頭看她,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他隱約明白,這會兒如果真的放她去了,恐怕是不好跟季明瑞交差。
他的沉默寡言將氣氛推入冰點,吳羡輕哼一聲,眨眨眼,梁津舸可以看見她眼睛裡帶著的輕蔑和自以為是,凝視他,吳羡語氣帶了點不可置信,但這不可置信大約是演的,她心裏分明已經瞭然:「梁津舸,你是不是因為以前的事恨我?」
抿了抿唇,梁津舸表情有細微變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沉吟半晌,終究是懶得解釋,繼續點頭:「嗯。」
這樣混沌的想了很多,陳當好將自己扔進床鋪里,躺了沒一會兒,又突然想起房間里的監控設備。朝著熟悉的地方摸過去,空空如也。看來梁津舸早她之前回來過,把監控帶走了。她坐和-圖-書在地毯上發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五分鐘,你就在這等五分鐘就可以。」陳當好知道自己拗不過他,仰起頭,平靜的跟他談判:「給我行個方便,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你肯在出來之後找我,就是為了讓我幫你爸治病?」
鬼使神差般繞到了這裏。
陳當好是漂亮的,在梁津舸看來,她不僅漂亮,而且漂亮的與眾不同。或許誰喜歡誰本來就是一種迷信,如果沒有提前遇見,街角偶遇他大概也只會在心裏想一想,這女孩很好看而已。可現在不行了,他這麼放眼看過去,年輕女孩那樣多,卻沒一個人有她的神韻美麗,有她的嫵媚潑辣。手上的煙換了個方向,梁津舸向後退了一步,往更深的陰影躲去。
天氣熱,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袖子挽了上去,這麼橫伸出來,就能看到手臂上的青筋,他是真的緊張。陳當好沒說話,略帶不耐煩的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卻紋絲不動。
陳當好沒有說話,只是站的越發的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戰。阿江更是沒有辦法,踟躕著低頭拿出手機,手指停留在季明瑞的號碼上。
她得謝謝阿江,沒讓她真的跑到街對面去找他。不然她大概連「梁子我們私奔吧」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可她憑什麼呢?他已經說走就走,她總該給自己留點體面。繼而她想起毛姆的一句話:「在愛情的事上如果你考慮起自尊心來,那隻能有一個原因:實際上你還是最愛自己。」
阿江眼神鬆動,內心糾結,可實在不敢忤逆了季明瑞的意思,急的汗都要掉下來。街對面的梁津舸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看那個人站在自己曾經的位置上。陳當好這樣難伺候的女人,這時候就不該跟她談。在他的位置是聽不到他們之間對話的,但他知道陳當好又在變著法子跟男人討價還價,他愛她這個勁兒,也恨她這個勁兒,她每次歪著頭看你,你就恨不得丟盔棄甲把她抱在懷裡。
和*圖*書梁津舸的離開似乎並沒有給風華別墅帶來什麼改變。回到陵山,陳當好看著別墅大門,看著他開過的車安靜停在院子里。她連眼淚都沒有掉過,心裏也平靜而安寧,像往常那樣踩著地毯上樓,路過他們接吻的陽台,進了房間,還是那張床。
「我說你在這等我。」
說完這些話,梁津舸忽然覺得極度疲憊,他想起那個潮濕的小旅館,想起陳當好落在他眉毛上冰涼的指尖。他在想她,在這樣的場景里他居然還是會想起她,想起她帶著點乞求的期待去問自己:那你喜歡過我沒有?
「嗯。」梁津舸點點頭,依舊不多話。
阿江如蒙大赦,幫她把車後門打開,陳當好安靜的坐進去,又安靜的閉上眼睛。她的沉默讓他覺得心虛,清了清嗓子,阿江握著方向盤開口道:「陳小姐,我得跟您解釋一下,季先生似乎很看重您的安全問題,我也是聽吩咐辦事,要是讓您覺得心裏不舒服了,我跟您道歉。」
「好了,」陳當好適時的發聲,語氣頹然:「打電話多麻煩,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我不相信你會不在意從前。」吳羡的聲音溫柔下來,開始流露女人特有的柔軟:「我永遠記得在我最無助最需要別人的時候,是你陪在我身邊。你是我見過最溫暖最赤誠的人。」
這一次梁津舸沒點頭也沒搖頭,他不說話。吳羡把自己的長捲髮往耳朵後面撩了撩,胳膊搭在桌上與他靠近些平視:「你不說話我就知道你是。所以你出來之後我在盡我所能去幫助你,你說你爸爸需要最先進的醫療設備,我給你配;你說你想要個好工作,我拐著彎把你安排在季明瑞身邊,梁子,我以前對不起你是真的,但事情已經過去了,人不能老是回頭往後看。」
心裏那一點未能完全泯滅的卑微情感,在看到吳羡的表現后徹底喪失。梁津舸走上熙攘街道,走在人群之中。他臉上沒有表情,眼神里也沒傾瀉丁點情緒,那種人生荒謬的感覺和_圖_書終於不再石頭般壓在他心裏,他該覺得輕鬆,可拐了幾個街道,走過幾家轉角,心思卻越發沉重的難以捉摸。站在巷子口,梁津舸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裏的同時,他看見對面陵山大學的大門。
重新閉上眼睛,陳當好覺得她也是時候該走了。
「誰說我要回去了?」烈日當空,梁津舸看見她穿著淺白色碎花裙子,眼神里是初次見面時那種淡淡的倦。只是此時此刻這倦意已經掩藏不住,陳當好緩慢的眨了眨眼,看向馬路對面,堪堪與他的身影錯過:「我有個朋友在那邊,我去見他一面,你在這等我。」
這句話大概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梁津舸沉下目光,帶著兇狠望向她,字字都彷彿是從牙齒里迸出:「那是你騙我的,你給我爸用點醫療設備怎麼了?你不欠我嗎?整個公司負債的時候你是怎麼跟我說的?我出來之後你又是怎麼跟我說的?」
而街這邊,陳當好臉上的淡然漸漸有了鬆動的跡象:「那就三分鐘,我真的看到我朋友在對面。」
可他擺脫不掉,他身無分文,而父親重病。於是梁津舸告訴自己,那是吳羡欠他的,讓她還吧。
少年錯誤迷戀,還曾懊惱自己不解風情,頭腦一熱便成了戴罪之身,夢想與愛情一夜之間都成泡影。後來鐵窗一關,吳羡再沒來過。他在監獄里每天想很多事,想不通,女人怎麼會無情到這個份上,又想起自己在進來之前傻兮兮的問吳羡,那你喜歡過我沒有?
「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在季明瑞身邊是什麼樣的日子,你自己出去謀生又是什麼樣的日子?幫我看著他,時不時打個電話而已,這個工作對你來說有什麼難?等到哪天季明瑞被我拉下去,他的位置給了我,我身邊最近的人不還是你嗎?」吳羡說話語氣和緩,像是閱歷豐富的姐姐在教育自己年輕氣盛的弟弟。梁津舸往後靠著坐在椅子里,伸手去摸煙,又想起這店裡是禁煙的,皺了眉,心裏的煩躁開始加倍。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