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黎明之前(四)

她知道他想說的不是這些,他今天來的時候分明滿心難過。是什麼事能讓季明瑞難過呢,要知道他已經到了現在的年紀和位置。陳當好忽然感受到自己有一點聖母心,她見不得閱歷豐富的人難過,她會想,經歷過這麼多大風浪的人,該是經歷了什麼,才會難過成這樣呢。
然後他聽見季明瑞進門的聲音。
房間里沉默下來。
梁津舸這麼跟她說。
如果此刻擁抱她的人是梁津舸,她或許就不會這麼難過了吧。
「為什麼這麼問?」
自那個晚上之後,季明瑞又是很久都沒有來風華別墅。也是那個晚上之後,梁津舸在別墅里的時間也慢慢變少,在陳當好不需要上課的日子里,他甚至可以連著兩個晚上都不回來。陳當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也沒有向他詢問的資格,春意慢慢爬上枝頭,小陽台的門重新打開,她每每站在上面,像每年的這個時候一樣,安靜抽煙,沒人會來。
她知道自己不被愛。
「嗯。」
陳當好皺著眉,翻了個身,縮在被窩裡看他。季明瑞今晚看起來可真滄桑,像是跑了很遠的路才趕到這裏,整個人看起來都風塵僕僕。他不說話,把西裝外套脫下去,又從衣櫃里拿了自己平時穿的睡衣,在這簡單的幾個動作里,陳當好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很多對最為普通的夫妻。如果結婚了,就是這樣的場景吧?丈夫半夜應酬晚了,滿身疲憊的回來,彼此之間連一句交流也沒有。
那一刻她想,如果他答應,那她就不把視頻公布在他的生日會上。雖然她不知道,這件事都後面是不是還可以由她來決定。
「快了。」
「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只是在問你。季明瑞,你其實並不喜歡真正的我,你只是喜歡一個更年輕的吳羡。如果我很認真的讓你放我走,你會不會答應?」
這一刻梁津舸知道,他又在撒謊了。他分明hetubook•com.com什麼都沒有告訴吳羡,而實際上吳羡也沒有精力再去和季明瑞斗。她已經被推進重症病房,誰也不能明白她的病情為什麼會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惡化的這麼快。他們之間這段時間僅有過一次溝通,她發來的信息還是簡短,她說梁子,我太累了。
「吳羡病重,商界的人都知道,季明瑞一向在公眾面前樹立好丈夫形象,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給生日大操大辦。」
「你今晚應該在吳羡那邊陪她,以後也是。你抱著我的時候想的都是她,你對我的好並不會轉移到她身上,你明白吧?」陳當好把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出來,低下頭,她的聲音低低的,其實已經看透一切:「你欠她的東西,你找她去還。不要還在我身上。」
「我只是覺得,你在心裏把我當作吳羡的替身。」
看著那短短几個字,梁津舸彷彿可以聽見她戴著呼吸機的樣子,看見她微微合上的眼皮,也彷彿可以看見氧氣罩里快速浮起又消失的白色哈氣。
「齊姐不在,晚上叫梁子上來不好。想著明天自己收拾,沒想到你會來。」
她忽然對未來感到恐懼,看著季明瑞換好衣服,朝著她走過來。他的身上沒有煙味,沒有酒味,倒是有種很陌生的消毒水味道。陳當好抿了抿唇,那句問話在她心裏繞了一圈又咽回去,她知道他該是從醫院過來的。
「怎麼會?」
他把她當作什麼?紅顏知己?陳當好在心裏發出冷笑。她忽然明白,季明瑞不愛吳羡,卻也不愛她。他最愛的只是他自己,有些人自出生開始就明確知道只愛自己,他們的人生不需要愛情,愛情是他們想象中來給自己鍍金的東西。好像有了她,季明瑞就可以在心裏跟自己說,他也是有愛情的,他也是可以愛別人的,儘管他的愛在這一刻,顯得那麼廉價。
她的聲音m.hetubook.com.com不大,甚至很輕。梁津舸穿衣服的動作微微一頓,片刻的愣怔里他以為她是在跟他開玩笑:「……什麼?」
陳當好背對著他躺在床上,想必是睡著了,大概是夢裡也覺得冷,被子被她嚴嚴實實的勾在肩膀上,將自己包成一個繭。季明瑞抬手將燈打開,與此同時他看見桌角碎了一地的香水瓶。
回過神來,面前是陳當好的臉,她還在看他,目光筆直。梁津舸忽然明白為什麼她看起來這樣好看,大約是因為她眼珠很黑很大,這麼看著你的時候,有種混雜著天真的嫵媚勁。他慢慢伸手,在齊管家還沒出來的時間里,湊過去在她眼皮上輕輕一吻。
光線暗下來,季明瑞伸手,她便柔軟的依偎進他懷裡。
「你到底是愛我,還是愛吳羡呢?」陳當好緩緩開口,她看見季明瑞肩頸處的線條繃緊了,好像隨時要坐起來。她知道這個晚上的她是不聰明的,不管是在梁津舸那裡,還是在季明瑞這裏,她不斷將自己的不聰明展現出來。或許剛剛狼狽下樓的梁津舸也覺得傷心,想到這,陳當好心思一陣恍惚,竟真的開始難過起來。
四月中旬是季明瑞的生日,日期越是臨近,陳當好覺得越是興奮。她好像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了,她已經太久沒見過自由。她時常在梁津舸回家的時候問問他,季明瑞的生日準備到哪裡,會來哪些人,在哪個酒店,又發了多少請柬。梁津舸最近愈發話少,某一天坐在桌邊,他忽然告訴她:「季先生的生日,恐怕不會辦的太隆重。」
季明瑞走路總是很穩,每一步都踩得踏實。他一步一步上樓,一步一步走到陳當好的房間去,屋子裡沒開燈,只有窗戶開著,隨著風吹進來季明瑞聞到屋子裡濃烈的香水味。
「香水打碎了?」他問。
梁津舸眼神有些閃爍,不看她,他點點頭:「我說了,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她有自己的安排。」
「……你怎麼這個時間來了?」
「齊姐說她今晚不在,我不太放心你。」季明瑞閉上眼,嗓音溫柔:「沒想到我來的時候你睡得還挺香。」
「你今天去醫院了?」陳當好窩在他懷裡這麼問,「你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陳當好低下頭。
彷彿這件事,現在只有她一人還保持熱忱。
齊管家輕輕嘆息,走去廚房裡刷碗,趁著這個時間,陳當好偏頭認真看他:「梁子,我跟你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告訴吳羡?還是說她想法變了?不想扳倒季明瑞了?」
陳當好坐在座位上,因為看不清黑板上的「膏」字怎麼寫而伸長了脖子。
「你生病了?」陳當好裝作關心語氣,抬頭看他,實際上她心裏明鏡似的,而他也是。在季明瑞眼裡做戲的她無疑是溫柔的,至少她沒有直白挑起他的傷口,而是給了他一個長長的台階。他慢慢呼出一口氣,眼眶也跟著紅起來:「不是我,我去看了看吳羡。」
她想,她沒有等他,也沒有因為他忽然的疏遠而覺得難過。或許是意識到他們之間的盟友關係即將結束,他在慢慢將自己抽離,這做法說來自私,但其實也遂了她的心愿,畢竟她也是這麼想的。
幾秒后,梁津舸穿著拖鞋匆匆打開房門。
季明瑞頓了頓:「……嗯。」
這時候陳當好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學過的一個成語,「病入膏肓」。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成語在課堂上被老師用粉筆寫出來,那節課窗外在下雨,老師說,這個詞形容人病的很重,重到什麼程度呢?差不多是無法挽救的程度。老師又說這個詞不只可以形容生病,引申出來,可以形容一切不可挽救的事。
車燈從窗口照過來,光亮映出陳當好亮晶晶的眼睛。她沖他搖搖頭:「你是不是該下去了?」
在季明瑞進門一和圖書分鐘之前,梁津舸逃回自己的房間。靠著門,他摸到自己臉上的汗,又想起陳當好臉上近乎平靜的表情。她似乎並不在乎,她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吧。心裏涼下去,像是染了月光。梁津舸早就明白她對他的感情少得可憐,他得去乞討,乞討她偶爾的施捨,像是被主人丟在角落開心了才會哄幾下的貓。
摸著她的頭髮,季明瑞在心裏輕輕嘆息。當好還年輕,而吳羡卻已經老了,好像她所有的青春,都用在了和他較勁上。他閉上眼,眼前竟都是吳羡坐在辦公桌前說話的樣子,眼神黯淡,說出來的話卻還是刻薄,任誰都能看出她在死撐。
那一瞬間陳當好突然理解了,為什麼很多感情,最終要走到魚死網破的地步。因為總有個人不肯放手,不肯給對方體面。
她的話很明了,明了到連一絲醋意也沒有。季明瑞的手在半空中慢慢落下去,這世界上最難過的是愛而不得嗎?不是的。他始終無法明白,陳當好怎麼會一次又一次,將自己的愛貶低的一文不值。她總是從各種細節處去堅定認為他不愛她,可兩個人中,不愛的那個人,分明是她才對。
「為什麼?」沉浸在報復快|感里的陳當好是不聰明的,甚至連同她平日里的機靈勁也跟著退化了。
「你今晚不該過來的。」陳當好從他懷裡起身,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床邊。季明瑞還躺在那裡,他的表情近似哀求,好在燈光昏暗,她也並沒有看他。他張張嘴,去拉她的手:「當好,你別說話,躺下來,我就抱抱你。」
「……她怎麼樣?」陳當好語氣不變,平穩從容。季明瑞卻有些難以控制情緒,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將喉頭那聲險些溜出來的哽咽咽回去,他盡量簡潔去回答她:「很不好。」
季明瑞的生日在這個不怎麼太平的春天裡,如約到來了。
她心裏那層朦朧的惻隱之心再次消失殆盡。他擁抱著她,m.hetubook.com.com她閉上眼睛。
這問題太複雜,季明瑞不再想。翻了個身背對著她,季明瑞閉上眼睛:「那就這樣睡吧。」
「你說過我們之間很像。」這話是陳當好胡謅,她在炸他。季明瑞沒有上當:「我不可能說過這種話。當好,不早了,我沒有心思跟你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小事吵架。」
回憶忽然跳出來,現在的她躺在季明瑞懷裡,聽他為了自己的正妻而難過哽咽。陳當好努力思索當時老師是怎麼講的,這個成語有個出處的。可是想來想去,她卻只想起了吳羡的臉,想起她跟自己唯一的一次見面,沒有仇恨眼神,只是凄哀神情。
「怎麼不找人收拾了?」
季明瑞躺到她身邊,將被子扯過來也把自己包進去。他們成了一個被窩裡的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有一絲安全感。他不說話,陳當好也不說,她慢慢穿了鞋下床,把小檯燈打開,把大燈關掉。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去。
「如果吳羡去世,我就會成為下一個吳羡的。」陳當好沒有動,維持著剛剛的姿勢,這一次看他的眼神里有些許哀傷。梁津舸的心軟下來,他似乎對她總是沒有辦法,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是這樣:「不會的,你信我。」
他依稀記得自己傻傻迷戀過吳羡。
「我承認你在很多地方跟吳羡都很像,吳羡是這樣的,你也是這樣的。那就是真正的你,我從來沒逼你去變成她。只能說,我喜歡的是一種類型的人,但你不能因為這個,就說我不愛你。你可以說我愛的病態愛的偏激,但你不能說我不愛你。」季明瑞說著伸手將她攬進自己懷裡,他眉宇間有一種類似愁苦的東西:「當好,我不能沒有你。在認識你之後,我才覺得自己是年輕的。」
季明瑞終究是慢慢坐了起來,他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他只是很平靜的在昏暗燈光下看她,看她年輕的臉蛋和連一條頸紋也沒有的脖子:「我為什麼要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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