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黎明之前(五)

「梁子,你來醫院一趟,吳羡快不行了。」
還好這一刻她不能說話,不然她肯定心軟,心軟到想對他那一句「對不起」回復個沒關係。季明瑞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臉邊,眷戀而不舍的閉上眼睛,都說人在將死之時會回憶起自己的一生,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也會回憶起吳羡的一生,回憶他們荒謬的,名存實亡的婚姻。
季明瑞想起自己每次開會的時候,站在前面口若懸河。可如今他似乎變得詞窮,變得一句話也要想很久才能說。心裏總覺得時間不夠了,時間不夠了該怎麼辦,他想說的話卻一句都沒說出來呢。
在曾經四十多年的人生里,季明瑞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去吳羡,自然也就沒有想過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該是什麼情景。他站在病房外面,有人出出進進,手術好像都是這樣,可這裏的手術又顯得過於隆重,這種隆重將他推進恐懼里。他在手術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下,鐵質椅子,手碰上去冷冰冰一塊,他小心翼翼的將手收回來,放在自己腿上。
凌晨一點多,吳羡離世。
吳羡生病對於整個陵山來說並不是秘密,早在前幾日就有記者等在這邊。季明瑞認識很多搞傳媒的朋友,他知道這些記者心裏在期盼什麼,期盼吳羡死,期盼這句死訊第一個由自己家的版面報道登出。而現在吳羡進了手術室,記者們熬了那麼久的眼睛也終於有了光。在吳羡手術的幾個小時里,季明瑞接受了一次媒體的採訪,他剛剛四十齣頭,看起來卻憔悴不堪,站在鏡頭前,他輕輕開口:「我希望我的妻子可以熬過這個難關,我不能沒有她。這一刻我才這麼清楚的知道我不能沒有她。」
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相親的飯店富麗堂皇,她坐在他對面,微笑著說「我叫吳羡」。那時候他少年意氣,沖她笑,帶著幾分調侃和m.hetubook.com.com不屑:「吳羡,這個名字好啊,無欲無求的。」
他們都不再說話,在這樣的沉默里梁津舸覺得,陳當好對於他剛剛說的話並不感興趣。她可能連他話里那點隱隱的炫耀和期待得到的表揚都不曾察覺。他的心裏積攢了一聲很長的嘆息,車子在陵山大學的門口停下,他幫她解開安全帶。
吳羡閉上眼睛,心裏忽而感覺到遺憾。最終,沒能幫他把生日準備妥當。每年幫他準備生日其實是她最幸福的時候,因為只有這麼一件事,是讓她以妻子的身份去做的。她心裏很清楚,過了今天,她在季明瑞心裏的位置就會慢慢被別人取代,或許是陳當好,或許他還會遇見更多的女人。她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了,她一生都賠在他身上了,總不能連一丁點痕迹都不留。
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因為這麼一句口頭約定忽然明朗起來,連他自己也要覺得自己太好哄騙,像是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懵懂少年。車子還沒從陵山大學離開,手機突然震動,他看著屏幕上季明瑞的名字,心裏忽然有什麼東西沉下去。
他抿了抿唇,又伸出舌尖輕舔自己的上唇。
他手下力道重了,吳羡眼皮動了動,似乎醒了過來。人在彌留之際大約都有那麼一點不甘心,她看著他,看著他將自己的手握在手裡,看他的臉上爬滿的淚。這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畫面,她愛的人終於為她也狠狠心碎一次。這一刻吳羡在心裏嘆氣,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卻無比確定,在這一刻,她是這麼愛他呀。
他一愣,忽然想起那個內存卡現在還在自己貼身的褲子口袋裡,瞬間竟覺得口袋裡裝著的是一塊烙鐵,燙的他心神不寧。沒說話,梁津舸含糊地點點頭,正巧前面是紅燈,他將車停穩,將話題岔開:「我想跟你說件事。」
陽光燦和圖書爛里,陳當好打開車門,打開車門的同時她回過頭看他:「放學之後買點草莓再來接我吧,我有點想吃了。」
輕輕地,吳羡把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掙脫出來。
「嗯?」陳當好偏頭看他。
「我爸說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希望我什麼都有,不用去羡慕別人。」
「所以我肯定會在屋裡乖乖等你。」她眨眨眼,低頭在他唇上啄了一口,透著點俏皮勁。放開手,梁津舸看著她從車裡離開,有淡淡的口紅香味在鼻尖擴散。
「早上齊姐還說,季先生大概真的是什麼厲害人物轉世,臨近他生日了,雨也停了,這會兒估計開開心心曬被子呢。」陳當好系好安全帶,這麼說著,往梁津舸的方向看了一眼:「季明瑞的生日到底怎麼安排的?」
靠近氧氣罩,他察覺到吳羡深吸了一口氣,如同垂死掙扎的魚。這一次他聽清了,他聽清了她放慢語速說的每一個字,他的眼睛紅起來,卻是流不出淚。
他看見醫生跟他搖頭。
醫生曾經是他們夫妻共同的朋友,在這個領域頗有資歷,季明瑞以為自己會歇斯底里,會失控痛哭,但是都沒有,他平靜地站在那,在醫生搖頭的動作里,他輕輕點頭:「謝謝。請問我可以進去了嗎?」
他全部的職責都不過是保護陳當好而已,偶爾幫季明瑞兼顧一下生意上的事。對於季明瑞的生日,他沒有過問的權利。梁津舸前幾天曾經試圖聯繫吳羡,沒有回應,他心裏漸漸有不祥預感,卻沒打算跟陳當好說。至此,他知道他已經沒辦法將陳當好當做盟友,他儼然已經將她視為自己未來的所有物。
手術時間究竟有多久,季明瑞不知道,他在等待的時間里居然一次都沒有看表。手術室的門推開的時候,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廊里只有他自己,風從窗子吹進來,他的汗都被蒸發,從皮膚和_圖_書表層透起一種徹骨的冷。
他背著季明瑞開始與對家聯繫,而這個對家是之前吳羡介紹給他的人脈。吳羡不方便出面,在很多場合里她得跟季明瑞扮作恩愛夫妻,所以梁津舸成了新的橋樑。只是曾經吃過的虧記憶猶新,他當然不會蠢到繼續任人宰割,陳當好想讓季明瑞身敗名裂,那他就想辦法讓他傾家蕩產,總之她的夙願,必定也是他的。
這麼一看,男人心思真是殊途同歸。
她說,季明瑞,我不原諒你,我死都不原諒你。
但預感終究只是預感,吳羡過世,全陵山總不會一點消息都沒有。梁津舸握著方向盤的手指慢慢打開又重新收攏,就聽到一旁的陳當好問:「梁子,那個東西你交給吳羡了對吧?」
局外人最是眼睛亮,不說季太太與季先生一定很相愛,而說季太太想必很愛季先生。愛本不是一件羞恥的事,可如果愛的總也不對等,未免叫人沮喪。吳羡的愛可以給世界上的所有人知道,單單不能給季明瑞知道,他會得意,會因擁有了這樣的愛而沾沾自喜,她不能成為他往後人生里的慰藉,她要成為他的一根刺,每每想起,都痛那麼一下。
彌留之際,季明瑞看著病床上的人,忽然想到這個詞。他在病床邊緩緩坐下,吳羡沒有說話,閉著眼睛,只有氧氣罩里緩慢浮現的白色哈氣證明她還活著。季明瑞握住她的手,他很多年沒有握過她的手,他不知道她的手握起來是這樣瘦骨嶙峋。
她虛弱地張嘴,眼神望向季明瑞,依舊是平日里的神情。季明瑞站起身,想要聽清她說了什麼,越是靠近,她的眼神越是冰冷。他的心都跟著真實的痛起來,他跟她道歉,他說吳羡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
是陳當好的味道,除卻大前門的話梅香氣之外,獨屬於她的味道。
陳當好輕笑:「明天可是季和*圖*書明瑞生日。」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紅了眼眶,我的妻子,吳羡是我的妻子。
婚姻的最初他們相敬如賓,從相敬如賓到反目成仇,不過也就是幾年光景。這近二十年的婚姻里,他們沒有一次同床共枕,沒有一次真心的擁抱和牽手。
季明瑞的眼淚掉下來,記憶里的吳羡有年輕的一張臉,那張臉跟陳當好的五官融在一起,他恍惚竟覺得這一刻的自己其實是在背叛陳當好。雜糅著愧疚,他已經分不清什麼是愛了,握著她的手,季明瑞喉頭哽咽:「吳羡,我對不起你。」
這一輩子,她都欠了他一句生日快樂。而往後季明瑞的每一個生日,都將成為她的忌日。呼出最後一口氣,吳羡模糊的想,真好啊。
「所以呢?」
陳當好有些沒聽懂,她對於商場上的事情一竅不通,歪了歪頭,她看著他:「什麼意思?」
「我最近在朋友的公司做事,要是順利的話,我們很快會上市。」
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紅燈熄滅,綠燈亮起,梁津舸發動車子,想跟她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又不知道怎麼措辭,想了想還是作罷:「算了,你知道這麼個事就行。」
接起電話,季明瑞聲音低沉。
「不知道。」梁津舸啟動車子,緩慢離開風華別墅:「不是我能插手的事。」
季明瑞生日到來的前一天,陰雨多日的陵山忽然放晴。陳當好在這一天有課,外面的陽光溫暖的恍若隔世,她站在鏡子前挑了很久的衣服,稍稍猶豫,還是把厚外套掛了回去。出門的時候梁津舸將手裡拿著的傘扔到車後座,轉頭髮現陳當好穿的一身清涼,他皺了皺眉,隔著不遠的距離看她:「回去加一件吧。」
吳羡這輩子太短太虧,作為一個女人該有的她都沒得到,她守著的只是自己那一潭死水的愛情。季明瑞不愛她嗎,季明瑞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一刻他即和-圖-書將失去她了。
世人皆知,季明瑞與吳羡是模範夫妻,結婚近二十年的時間里都相敬如賓。有人在見到他們的時候會說,季太太想必很愛季先生,四十齣頭的男人,依舊被照顧的風華正茂。
陳當好以前從沒覺得,陵山到了四月還會這麼冷。今年的四月又跟往年不同,陰雨連綿好像沒有盡頭,洗好的衣服幾天都不幹,分明是北方城市,倒是活出了南方人的感覺。齊管家最近開始密切關注天氣預報,只等著哪天天氣好了,把被子拿出去放到太陽底下曬一曬。陳當好沒什麼事的時候也跟她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里的主持人面無表情說天氣,順便跟齊姐討論她今天的小西服沒有昨天那件好看。
「感覺不冷。再說也在外面待不了多久。」陳當好這話說的沒錯,她上學放學都是梁津舸開車接送,車裡有空調,教室里也有,即便下午降溫,也影響不到什麼。梁津舸想想也是,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示意她坐進去。
「好。」梁津舸點點頭,在她即將下車的動作里,他忽然扯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來,在她唇上溫柔碰了碰:「晚上在屋裡等我。」
這一輩子,她都是這麼愛他呀。第一眼見面的時候,他笑著點評她的名字,她就已經那麼愛他了。愛到不能佔有的時候,便跟他成了敵人,心裏想著,如果站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不肯看我,站在你的對立面總可以了吧。
梁津舸趕到的時候,手術依舊在進行,手術室的門關著,好像就這麼將裡外世界隔了陰陽。一起被叫來的還有季明瑞相對信任的幾個保鏢,記者這邊採訪結束,梁津舸和其他幾人便開始清場。
所以他才會在那個晚上問,如果我們不靠吳羡呢,你信我么。
說完這句話,吳羡閉上眼睛,呼吸機安靜的運作,心電圖平穩。
「明天的請柬還沒發,我想著要是你不來,就不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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