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分裂(二)

幾分鐘后,梁津舸重新上來,將手裡捏著的小東西放在她桌上:「內存卡給你了,怎麼用你自己決定,剛剛收到季明瑞那邊的消息,吳羡過世了。當好,以後的路我幫不了你,你自己走吧。」
陳當好下了床,伸手按向門邊的開關,大燈亮起,她頭髮蓬亂,還穿著貼身睡衣,就這麼站在他面前,面色冷若冰霜:「我說給我。」
雨停了,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凌晨的房間里沉默蔓延。梁津舸給自己點了根煙,打火的時候老也對不準,手抖得厲害。那一點火苗亮了又滅,幾次下來,他頹然將煙放下,不看她:「陳當好,我們都太自私了。」
時間不考驗愛情,時間考驗人性。能經得住考驗的人,少之又少。
心裏一陣悲愴,他真想在這個時候掉頭就走,反正他有自己的計劃,有自己的打算,她那樣不識好歹。腳步已經醞釀了離開,心卻懸起來,如果他這麼走了,他們是不是不會再有和好的機會,他哪怕說出口一句氣話,她都會將他徹底驅逐出境吧。
「好啊,行不通。那你最開始在我房間安監控器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個辦法行不行得通呢?辦法是你想的,我好不容易做到了,現在你跟我說這個辦法行不通,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怎麼弄到那些視頻的,我自己回想我都覺得噁心!」
分明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摸到她的床上吻她的耳朵和腰際。陳當好神情有些恍惚,恍惚中她便開始想,要是自己當時沒有把腳踩在他肩膀上阻止他的動作,沒有問出那樣的問題,今晚是不是就跟之前的每個夜晚一樣,不會有絲毫不同呢?
她忽而有些荒謬的後悔,儘管心底知道,真實早晚都要浮出水面,並不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控制的。可這後悔也不僅僅包括那個時刻,還有她說出了什麼話,是不是已經狠狠刺傷梁津舸的心,他是不是就此將那份愛收起,再也不肯給她了。
「……」這句話太過www.hetubook.com.com傷人,梁津舸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她不用他來管,這是事實,可是很多時候,我們並不能接受事實被這樣直白的說出來。
季明瑞就算再怎麼愛她,都不可能讓她去參加吳羡的葬禮。陳當好的心思在腦袋裡轉了一圈,大概猜到倪葉的目的。她出現在葬禮上,並不會對季明瑞有什麼實質性的不良影響,他隨便幾句就能幫她搪塞過去,妹妹,遠方親戚,吳羡那邊的病人,等等。但是,陳當好一旦在葬禮上露了臉,那以後,她便不能在季明瑞身邊以他新夫人的身份出現。
下過那場春雨,陵山在一夜之間溫暖起來。季明瑞的生日宴沒有舉辦,全部人手都被他指派去安排吳羡的葬禮。出於給外人看也好,為了讓自己安心也罷,季明瑞發誓要將吳羡的葬禮辦的風風光光。
他換了柔和語氣,輕輕去拉她的手。陳當好沒躲,他寬厚手掌包裹住她冰涼的指尖,低下頭,梁津舸聲音難過:「你怎麼就是不信我呢?」
「當好,那個內存卡,我沒給吳羡……對不起。」
其實不奇怪,季明瑞本就是陵山大學的名譽校長,每逢開學典禮和畢業季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對於陵山大學的學生來說,季明瑞大概是他們見過的最親民的一位明星。他年過四十卻還是風度翩翩,並沒有中年男人發福和禿頂的任何跡象。這對於每一個還沒踏進社會的小女孩來說,都像是小說里深情男主一般的存在。而這位男主偏生又中年喪妻,他們夫妻相互扶持二十多年,想來又是一段傳奇。
「那是你該考慮的嗎?」陳當好瞪大眼睛,終於還是歇斯底里,為了控制音量她後面的話幾乎帶著氣音:「我說過讓你替我想這些嗎?你只要把內存卡給了吳羡所有的事就都結束了,別人怎麼看我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的人生用不著你來管!」
「我知道,我看了那視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梁津舸的喉結動了動,視頻畫面里的一幀幀開始在腦海里回放,那是他這幾天痛苦的根源:「這辦法行不通。」
「季明瑞怎麼可能讓我去,我以什麼身份去?」
「我說沒有用。」
「是啊,睡得舒服睡得喜歡睡出感情了,別的男人看你一眼我都受不了,想到所有人都能看到那種視頻我就難受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刓出來。當好,我沒說要斷你的路啊,我說你再等等,我們靠自己也可以扳倒季明瑞你怎麼就是不信我呢?」
他們好像忽然之間回到了最開始認識時候的客套。
打開房門,梁津舸沉默地下樓,房間門就這麼開著,一眼望出去可以看見黑幽幽的走廊。陳當好拿出一根煙放進嘴裏,還是大前門,話梅香氣散開,她忽然覺得胸口悶痛。
陳當好忽然覺得她是沒辦法跟他好好說話的。這幾句對話里,她根本不懂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也許梁津舸早就有自己的打算,而只有她還傻兮兮在意著他們之間所謂的盟友關係,她怎麼可以忘記,吳羡是他最初最初動心的人,怎麼算,梁津舸也不該跟自己站在一條線上。人性在這個時候經不起一丁點推敲,更何況他們之間,從來都愛的模稜兩可。
這個人倒是好久不見。
站定了,陳當好與對面的人坦然對視。感受到她的目光,倪葉眯起眼睛笑,還是之前那樣的標準笑容:「你好,陳小姐。」
「這幾天吳羡那邊的事可能會有些忙,我要是去得遲了你就等一下。」
人類先認識愛情,而後明白什麼是卑微。
又是一大段沉默,梁津舸再度開口:「後天是不是學校有課?」
見他沉默,陳當好平復了一下情緒接著開口,已經慢慢恢復她最開始的譏誚面目:「你早就該知道的,從我們一開始定下了這樣的計劃你就該知道我需要付出什麼,那時候你不是也答應的很乾脆嗎?怎麼了,睡了幾次睡出滋https://www.hetubook.com.com味來了愛上我了?捨不得讓別的男人也看看我在床上什麼樣子?這計劃定好不是一天兩天,咱們倆這點事更不是一天兩天,你早想什麼去了?你是第一次睡女人嗎梁津舸?誰跟你說需要你多此一舉來為我以後的人生負責了?頂著別人的目光是我自己頂,我求著你一起了?」
季明瑞不會允許自己背上對吳羡不忠誠的罪名。
這些標籤一個個貼在季明瑞身上,讓後排的幾個女孩越聊越歡。陳當好把筆放下,轉過頭去看她們,感受到她的目光,幾個女孩以為是生意太大打擾到她,將聲音壓低。
梁津舸心裏滿是酸楚,這酸楚漫上鼻尖,險些要從眼睛里滑落出來。陳當好從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緩緩在椅子上坐下:「我不要你的保護,因為我知道外人都靠不住。季明瑞對我最好的時候也說要一輩子保護我,可最後不還是騙我還把我關在這種地方。我其實不懷疑他說過的話,不懷疑他最開始用在我身上的真心,我懷疑的是時間,是過了保質期的那些許諾。再精明的女孩也有傻的一面,你要是說愛我,我心底就信了,哪一天你不愛我了你厭倦我了,我又該怎麼辦呢?你說季明瑞教會了我什麼嗎,我覺得有,他讓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對哪個人全身心依賴了。」
陳當好沒說話,點點頭,等她說。倪葉總不會是來這裏上課的,她只是疑惑來的為什麼是她而不是梁津舸。
這才是最本真的她,說話句句帶刺,一不留神就被傷的鮮血淋漓。陳當好是山裡走出來的孩子,城市裡惡意太多,她總得找個辦法保護自己。長久安逸的牢籠生活讓她成了動物園裡被馴養的豹子,迫不得已偽裝成小狐狸,可以沉睡可以眯眼,但是一旦危險來臨,這危險便喚醒本能。
「嗯。」
倪葉這招其實沒什麼意思,太容易被看穿,也不討季明瑞喜歡。不過倒是恰好順了陳當好的胃口,點點頭,她眼神單純和圖書的看向她:「那走吧。」
「季先生讓我接您去參加季太太的葬禮。」倪葉說著側了身子示意她出來:「車就停在門口,教授那邊已經請完假了,陳小姐跟我來吧。」
她低了低頭,頭髮滑下去遮住半邊臉:「所以梁子,我早就告訴過你,等你遇見那個肯愛你十二分的人時,你再去愛她十分。感情里自私一點,總好過最後狼狽。」
「這個我也不清楚,是季先生通知的。」
「好。」
或許是時候該把煙戒了。
「卡呢?」陳當好慢慢開口,從床上起身坐直,像是貓在展開攻擊前總會威脅似的弓起背。她說著也看向他,劍拔弩張。
「葬禮那邊挺需要人的,我留在那幫不上什麼忙,所以就來接您了。」倪葉的笑容還是妥帖,就好像她心裏對陳當好沒有一丁點介懷:「陳小姐可得抓緊時間。」
「嗯。」
他拿她沒有辦法。
「沒有用了,吳羡已經不行了,她就算撐過了今晚也撐不過這個星期。」
一場宣判。
雨還在下,雨滴落在窗玻璃上,聲音悶悶的令人壓抑。屋子裡的燈似乎更加晦暗,連帶床上的陳當好臉色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梁津舸看著她,目光不躲不閃,就像之前他將內存卡收回來的時候一樣,堅定和不猶豫。話說出口之後,他明白自己做的是對的,從他的角度出發,他是真心想要保護她。
「給我。」
心裏有些許煩躁,這煩躁讓她想出去走一走。距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鐘左右,教學樓後面的小花園是個不錯的去處。拎了包,陳當好往教室外面走,還沒走出門,剛好看到熟悉身影朝她走過來。
「……梁子呢?」
「梁子,」陳當好把頭偏開,剛剛語氣里的譏諷藏匿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話說得平靜說得不那麼無情:「其實我們不是一路人,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說來可笑,人活著的時候他什麼都捨不得給她,等她不在了,他燒去金山銀山又有什麼用。到火化前一秒,季明瑞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恍惚覺得吳羡沒有離開,他站在她辦公室里,就想起她跟自己鬥嘴的樣子。
那時候的陳當好還不知道,人心之惡,遠超她所能想象。這世界上一石二鳥的事,又怎麼是她能想到的。
陳當好可以聽見她們竊竊私語的依舊是季明瑞的名字。
吳羡過世了。陳當好心裏有極大震動,瞳孔都跟著晃了幾晃。嘴唇抖了抖,她發現自己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點點頭,指間煙灰落在地毯上,燙出一塊難看的黑漬:「……好。」
「還在我這。」
房間里有幾秒的沉默,怒火在胸腔里壓抑到幾近爆發,陳當好深吸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她不想在他面前歇斯底里:「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你說不給就不給?那是我錄的視頻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你知道錯過這次機會等於什麼嗎?我們最開始是怎麼商量的你忘了?」
「我下樓了。」
吳羡去世的這個夜裡,季明瑞的生日如約來到。而遠在風華別墅的陳當好和梁津舸,于凌晨時分,摸到自己臉上的淚。
他自私的想要保護她,卻不知道她一心只想離開,哪怕身敗名裂。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其實他們從沒有為對方考慮過。
梁津舸知道他跟陳當好吵架是沒有勝算的,不是因為她多威風,更不是因為他真的笨嘴拙舌。只是他心裏很清楚,他從來都認認真真在愛她,而她卻沒有。
「我也覺得噁心。」梁津舸接著她的話,沒給她一點喘息餘地,只是擔心樓下齊管家聽見所以刻意壓低了聲音:「所以我不想讓那樣的視頻出現在季明瑞的生日宴上,因為那樣的話幾乎全市的人都會看見視頻里的你是什麼樣子,你以為離開季明瑞就可以了,那以後的日子你不過了嗎?你得怎麼頂著別人的目光活下去?」
人死燈滅,最後只剩骨灰一捧。站在鏡頭前,人人都看得見季明瑞眼裡的濃烈悲愴。那一天新聞版面都被他那張哭泣的臉佔據,就連第二天陳當好去上課,還能聽見同學們議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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