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局內人(五)

——各自為自己打算就好。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真是溫柔極了,季明瑞忽然看懂了她眼睛里的東西,他張張嘴,還是說出口:「其實你恨我。」
門被踢開,如齊管家所說,梁津舸不在。季明瑞衝進門去,巨大的體力消耗讓他頭腦清醒了不少,站在梁津舸狹小的房間里,他回過頭,與陳當好四目相對。
把那些照片撿起來拿在手裡,陳當好起身後退一步,跟季明瑞拉開安全距離:「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既然你都知道了,我走就是了。」
她不敢看,一時間腦子裡都是那句「非禮勿視」。
「你帶著她一起去香港。」陳當好打斷他,語氣平穩:「她也穿高定禮服,在你房間那麼久都沒有出來。但是現在說這些沒意義,我不在乎你把她當什麼或者她有沒有在你心裏,反正我是要走的。季明瑞,我不想變成下一個吳羡。」
他從沒見過這樣理直氣壯的女人,這件事從頭到尾她到底哪裡做對了,竟然還用這個態度跟他說話。或者她早就想走了,只不過騙他比直接走掉更有趣也來得更震撼,這樣想來,她真是歹毒。
陳當好沒說話,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良久沉默,她淡淡道:「季明瑞,其實我最開始挺喜歡你的。」
「不是的。」季明瑞搖頭:「你不能這麼武斷。」
「我可以原諒你,但我不能原諒他,等他回來,我是要教訓他的。你要是真的想走,就在你房間里躲著,聽到什麼聲音也別出來。過了今晚,我幫你把以後的人生安排的妥妥噹噹。」
倪葉站在季明瑞身後,並不說話,眼裡神色卻有掩飾不住的得意。社會教會人隱藏自己的情緒,但這一刻興奮讓她沒辦法收斂,畢竟這麼多的證據,是她來來回回用了幾個月才拿到的。吳羡不在了,陳當好想上位,也要先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水平和資格。在距離季明瑞最近的幾個女人里,陳當好不和_圖_書在了,怎麼也能輪得到自己。
她緩慢的動了動眼皮,眼珠轉到一邊,避開他的視線。不是害怕不是愧疚,倒是透著幾分不耐煩。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逢場作戲已經沒有意義,陳當好也演累了那柔情蜜意的戲碼,她揚了揚手中的照片,沖季明瑞說道:「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睡過了?」
閉了閉眼,陳當好彎下腰,把照片一張一張撿起來。
「那我走了。」陳當好作勢要起身,季明瑞拉住她的胳膊,將喉頭的哽咽吞回去:「明天再走,今晚好好收拾東西。另外,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愛上樑津舸沒有?」
如果她能預知接下來的劇情,就會知道這一刻的自己太過不識好歹。季明瑞呼吸急促,連同瞳孔都跟著放大,食指指尖幾乎戳到她鼻子上去:「你還有臉住在這?你還有臉跟我說這種話?陳當好,我還從來沒發現你這麼會偷人!」
「可是我也不愛你,我試過了,我沒辦法愛上你。」
問完這句,季明瑞忽然陷入惶恐的悔恨。要是她說她就是愛梁津舸,那他又該怎麼辦。好在陳當好沒有,她站在原地把手裡的照片一張張整理好,然後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像是談心,她在他面前從沒用過這麼成熟而理性的語氣,好似同齡人一般:「我不要愛也不要錢,最開始我想要的就是背叛你,因為我知道你有倪葉了。」
記憶回溯,她眨眨眼,溫和地看向他:「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你對我真的很好。我也知道跟著你這輩子吃穿不愁,甚至你還會寵著我愛著我。認識你之後我沒有因為吃穿用度發過愁,比剛上大學到處兼職的日子不知道好多少倍,可是我也知道,我要是稍稍不順你心思,你就會用這些來制裁我。」
他說,嗯。
「那你想怎麼樣呢。」陳當好聲音冷下來,「我從來沒說過要你養,是你一廂情https://m.hetubook•com.com願把我帶到這關起來的。你也從來不只是有我一個女人,我怎麼就不能再多找個男人了?季明瑞,這個世界上誰都有資格來說我是個婊子,只有你不行。」
她連關於梁津舸的一個字都沒有提,季明瑞的心放下一些,語氣也跟著稍稍平緩:「你能走去哪呢?你書還沒有讀完,連個親人都沒有,你要怎麼生活?」
季明瑞慢慢走過來,在沙發邊坐下,一個眼神,倪葉和齊管家便識趣的選擇了迴避。大廳里只剩下兩個人,陳當好站的很直,她在等他回答自己。而季明瑞坐著,脊背彎曲垂首,儼然已經疲憊到極點。
「他來這沒多久。」
她這樣形容自己的時候,心底平靜,比吸煙時煙霧在鼻腔擴散還讓她覺得舒服覺得安心。原來這麼久以來她是唾棄自己的,跟梁津舸糾纏也好,對季明瑞虛偽也好,她都是唾棄自己的,從沒有什麼時刻比生活在這裏更讓她覺得沒有尊嚴。
「去年什麼時候?」
「睡過了。」
陳當好低下頭,不用細看她就知道那是什麼,在車裡,在葬禮上,她跟梁津舸之間所有的動作都被拍的清清楚楚,就連她臉上的紅暈都被照得細膩自然。那棵大樹,或者是被放倒的駕駛座,她只是不明白,季明瑞如果早對她有所懷疑,又是抱著什麼心態在昨晚跟她說出了那些話。
他覺得胸中氣血再度湧上來:「為什麼?你要是需要人愛你我可以愛你,你需要錢我也可以給你,你何苦找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保鏢?」
「那你呢,」季明瑞看向她:「你們什麼時候搞到一起的?」
「他早上就出門了……」齊管家哆哆嗦嗦的說著,季明瑞自然不信,大步走到梁津舸房間門口,伸腿就是狠狠一踢。房門堅固,他這一下並沒起到多大作用,胸中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出口,他不能對陳當好動手,總不能連一扇和_圖_書門都沒資格踢。季明瑞發泄意圖明顯,一時間別墅里都是他略顯狼狽的喘息聲。倪葉偏開了頭,而陳當好沒有。她靜靜站在那裡,靜靜欣賞季明瑞這一刻的殘破與蒼老。
「我不信人性。暴力是最容易捲土重來的東西,那時候在房間里你第一次打我,我就發誓我不惜一切也要離開你。」陳當好後退了一步,捂著自己還微腫的臉:「其實你也不愛我,你只是在我身上找吳羡的影子。吳羡已經死了,我不是她也不可能變成她,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然後覺得連同我這個人都索然無味。」
你愛上樑津舸沒有?
「我現在走了,也許就不會恨你了,再過很多年,我會找不到風華別墅的位置,等你老得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再回來,回來送你最後一程。」陳當好說著走過來,慢慢伸開手抱住季明瑞的肩膀,像一個女兒抱住父親那樣滿是依賴與託付。她低下頭輕輕用臉頰抵著他的頭頂,閉上眼,她聽見季明瑞哽咽的聲音。
承認這一點何其艱難,季明瑞低了頭,只覺得眼眶有些微脹痛。他想他沒有別的理由去留下她,她活得那樣清醒,清醒到近乎荒唐,有超脫這個年齡的老成。他的確對她不夠好,沒能把她寵成個孩子。他忽然記起最開始認識的時候,她也曾歡喜雀躍與他說話,全身心依賴過。
她用的詞是「制裁」,季明瑞記起自己對她做過的事。他囚禁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將咖啡往她身上潑。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有權有勢,陳當好攀附著他,不可能會離開。女人總要假裝矜持,他不想慣她的毛病,直到後面,她給他精心準備了一場車禍。
季明瑞怒火中燒,這是她從他巴掌的力道感覺出來的。可是她不知道他在憤怒什麼,分明昨晚他還情意綿綿說要娶她回家。男人變臉是很快的,她知道,手拿下來,那半邊臉已經微微紅腫。眼底那一層溫柔散去和圖書,她仰頭無所畏懼看他:「季老闆日理萬機,怎麼還有空來這兒特意賞我一巴掌?」
「你就不想跟我說點什麼嗎?」季明瑞低下頭,凝視她的頭頂,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依舊覺得她肩頸線條美得要命。轉而他想到,這樣的美早就有人捷足先登,他不在的很多時間里,梁津舸倒是真的替自己好好「照顧」了她。他想要她一句解釋,卻也知道這樣的證據放在她面前,她早已經沒什麼可辯解的。
她說著轉了身就要出門,神色決絕,季明瑞一時間怒氣上涌,只覺得太陽穴都劇烈跳起來,抬手粗暴地扯住她一條胳膊將她拉回來:「你走去哪?!你除了被我養著還能走去哪?!」
是報復心。最開始就是報復心。季明瑞心裏的火焰重燃,他看著她,似乎愧疚又似乎痛心疾首:「倪葉只是我的秘書,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跟你站在一樣的位置。甚至從某些角度來說,我是把她當成你的擋箭牌,當好……」
「我不信。」
她聲音太冷,透著疲憊至極的絕望。剛剛那一巴掌是火,讓陳當好在一片廢墟里看清楚自己的來時路。她瞥了一眼站在季明瑞身後的倪葉,語氣還是冰冷的:「反正像我這樣的婊子,季老闆身邊從來都不缺候補。」
他不信她,他不信一個女人在把身體交付出去的情況下會不付諸感情。陳當好眼底沒有絲毫波瀾,還是那個表情和語調,她點點頭:「好。」
他說著惡狠狠轉身,將倪葉手裡抱著的文件袋搶下來撕開,裏面的照片嘩啦啦落了一地,齊管家站在後面不敢出聲,眼神掃到那些照片,驚得慌忙背過身去。
顫抖著轉了身,不去看她年輕卻冷漠的臉,季明瑞將怒火轉移,看向齊管家:「梁津舸呢?讓他給我出來……我今天就要讓他死在這……」
「是呀,」陳當好輕輕地笑:「你這麼聰明,不會連我這麼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姑娘都看不透。」
hetubook•com.com「你不信我?」
可這話一出,在場的人便都無法獨善其身,誰也不是局外人。季明瑞說不過她,他的腦子自看見那些照片后就已經失去思考能力,支配身體的是獨佔欲,以及靈魂里與生俱來的暴力因子,那一巴掌打下去的瞬間他後悔了,他分明發誓再也不對她動手的。
大概有些人在這裏相遇,就只是為了在離別的時候,撕心裂肺送她一程。
不再多說,陳當好轉身上樓,背對著季明瑞,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女人真是天生演員,不僅可以演愛,也可以演不愛,她確信自己那一刻的眼神就算是梁津舸就站在她對面,都能被她矇混過關。
那時光太遙遠,光是回憶都讓他鼻尖發酸。時間過去的太久,以至於某些時刻他自己也覺得,當好跟吳羡那樣相像,他想找的或許真的是吳羡的替身呢。可是這一刻,陽光蔓上他的肩膀,大廳里暖意融融,她垮著肩膀站在那裡卻還是挺直脊背,她垂著手臉上神色淡然,他驀然明白,他只是喜歡那樣類型的人而已。
陳當好眼神不躲不閃,平靜而自然的搖頭:「沒有。」
見她第一眼的時候,他從沒想過要把她當作吳羡替身的。
大廳里安靜極了,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陳當好因為疼痛而微微急促的呼吸聲。她低下頭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臉,讓自己肩膀的角度盡量看起來楚楚可憐。沒有人敢說話,她也不敢問,不需要表演,眼淚也自然而然的落下來。
車禍的記憶已經很遙遠,現在想來,卻是一場蝴蝶效應。那天開始,陳當好認識了梁津舸,事態便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季明瑞揉了一把臉,他不想跟她道歉,實際上他從沒跟任何女人道過歉,張張嘴,他看向她:「如果我說以後不會這樣呢?」
「去年。」
愛,可這愛比不得自由,比不得她之前失去的任何東西。她早過了將愛情視作一切的年紀,又想起那個夜裡他們之間許下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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