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局內人(六)

意識漸漸模糊,梁津舸有些聽不清季明瑞的辱罵和周圍人的聲音了。唯一讓他稍稍清醒一些的是女人的尖叫,他仔細辨認,那是齊姐在叫,並不是當好。不是她就好,她見不得這樣的場面。那根弦又鬆懈下來,直到有人扯著他的手用力將他胳膊拉直。
陳當好強迫自己把懸著的心放下,沒有通訊工具在這一刻成了她最大的阻礙,她想告訴梁津舸,別回來了,能走多遠就走多遠。閉上眼又睜開,她看著房間里窗戶上的圍欄,看著圍欄上不知什麼時候又爬上來的鬱鬱蔥蔥的藤蔓,知道一切於她來說都是奢望。
他進門的時候沒換鞋,皮鞋鞋底粗糲。梁津舸皺起眉,閉著眼硬是一聲沒吭。他可以理解季明瑞的憤怒,也可以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但他不能承受陳當好受到一點傷害,他還沒做好失去她的準備。
「朋友在做生意,過去幫忙。沒想到回來這麼晚,以後不會了。」梁津舸站直了,態度誠懇。他還沒想通季明瑞出現在這裏的原因,轉臉卻看到倪葉坐在餐桌前,這次梁津舸真的愣了,皺了皺眉,他發現陳當好不在。
他從來沒有發出過那樣的聲音,像是被抽筋斷骨般喊的凄厲絕望。陳當好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書掉在地上,她的手已經搭上門鎖。
陳當好拿著書的手抖了抖,偏頭看向門口。房門關著,樓下聲音一片嘈雜。聽到什麼聲音也別下去,她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可是緊接著,她聽到梁津舸撕心裂肺的慘叫。
換好了鞋,梁津舸低頭整理鞋櫃,聽季明瑞在身後問:「這麼晚回來,去哪了?」
「哦,那你說說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再也沒有力氣撐下去。
——「不會有那麼一天。」
只要聽到什麼聲音都別下去,一切就在今晚結束了。她想起梁津舸伸手將她抱在懷裡,肢體接觸的溫度那樣清晰。腦子不容許她再想下去,閉上眼,陳當好皺眉將耳朵捂緊。
他空有力氣,掙扎不過面前的幾個年輕男人。季明瑞走過來和_圖_書,緩緩將腳踏在梁津舸臉上。
「我說什麼,季先生都是不信的。哪怕你現在叫來當好對質,也懷疑我們提前串通。」梁津舸咧嘴笑了笑,牙上也是一片血紅:「背叛了就是背叛了,有些事追究那麼清楚,季先生怎麼承受得住呢。」
梁津舸這一句,像是主人在詢問自己的所有物,足夠激怒一直隱忍未發的季明瑞。在陳當好面前,季明瑞可以歇斯底里可以癲狂暴躁,但是在梁津舸面前不行。他們現在莫名站在了對手的擂台,他不能有任何一點狼狽。站起身,保持平視,季明瑞冷笑一聲:「出了這樣的事,你覺得她會在哪?」
這麼想通了,梁津舸的心竟好受了不少,咬著牙,將那些疼痛都挨下來。熬過去也就沒事了,熬過去他就帶當好走,憑他現在的本事,也不一定就養不起她。
心裏疑惑,但也沒有多想,畢竟之前季明瑞明確說過今天有生意要談,不可能過來。別墅外面的安保措施是最完善的,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意外情況。梁津舸揉了揉眼睛,只想趕快進門吃上一口熱乎飯菜,然後上樓去跟當好溫存一會兒。
陳當好要是幾句威脅便會乖乖就範,季明瑞也不會拿她沒辦法這麼多年。梁津舸的話他是不信的,骨子裡的暴力因素在蠢蠢欲動,季明瑞拎起他的領子將他扯到自己面前,血落在他手背上,潮濕溫熱:「梁津舸,你最好給我說實話,我還能考慮留你一條命。」
其實那一刻他心裏已經隱約有不祥預感。
車子在院子里停下,就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樣。梁津舸鎖好了車,帶著一身疲憊往門口走。風華別墅到了晚上總是把所有燈都打開,仰起頭,梁津舸看到陽台那邊一片漆黑。
「梁子,你之前是老周介紹來的吧?」季明瑞踩著他的臉,像是陷入回憶:「照理說我從來不用有前科的人,我是做正經生意的。可是老周把你說的多麼好,我就真覺得你是他說的那樣,踏實,話少,最重要的是你老實。你www•hetubook.com•com說我是看錯你了還是看錯老周了,你居然背著我就把我的女人給睡了。」
這些話,梁津舸其實從沒打算說出來,畢竟吳羡對他可是半點心都沒動。但現在不一樣,他只希望能將季明瑞所有怒火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甚至是轉移到已經過世的吳羡那裡,模糊了最開始的矛盾,是不是就能讓當好好過一些。
拳打腳踢來的猝不及防,梁津舸被按倒在地上的時候還聽見季明瑞大聲罵了句髒話。也算是開了眼界,要知道季先生一向以溫文爾雅的儒商形象示人。拳頭落在身上,梁津舸閉上眼,伸手護住自己的頭。
她最終沒有打開房門。
也不知道又是多久時間,天都黑下來,也不見梁津舸回來。齊管家還是按以往的習慣做好了晚飯,自然也將季明瑞和倪葉的份帶出來。季明瑞是沒有心思吃東西的,最後上桌的只有倪葉,面對著面,齊管家眼看著她毫不客氣的拿起筷子,彷彿她將會成為這個地方今後的新主人。
梁津舸到現在這個時間都沒回來。
梁津舸恍惚中睜眼,看到季明瑞扭曲的五官。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把斧頭,搖搖晃晃朝這邊走過來。這下子倪葉也開始尖叫,男人和女人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讓梁津舸腦子嗡嗡亂響。他想看看發生了什麼,眼睛閉上再睜開,思路卻混沌著理不清楚。大概有人一拳打在了他頭上,耳邊有連續不斷的嗡鳴,他眼睜睜看著季明瑞張嘴,卻是一個字都聽不見。
大門打開,梁津舸進門。大廳里的燈開著,隨著開門的聲響,季明瑞扭頭望向他。他還坐在沙發上,從梁津舸的角度看過去,就好像他已經坐在那裡專程等了他很久。有保鏢模樣的幾個壯年男子站在季明瑞身後,梁津舸一愣,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間,隨後他禮貌地點頭,沖季明瑞打招呼:「季先生您來了。」
梁津舸將臉貼在地面,苟延殘喘般維持著艱難的呼吸。下一秒,他感覺到右胳膊再一次被狠狠拉向前方hetubook•com•com,他想不通這些人要做什麼,等到察覺過來,萬事都來不及。
陳當好坐在房間里,面前攤開本書,是很早之前季明瑞送她的《百年孤獨》。這本書從放在這裏便沒有被她打開過,臨走之前,倒想起要翻幾頁。而此時這本書停留在第一頁已經過了三個小時,她的目光始終在第一句上游移,耳朵隨時聽著外面的動靜。
樓下還是沒有一絲動靜。
季明瑞的腳從他臉上離開,梁津舸剛剛呼吸一口,便被兩個人駕著跪倒在季明瑞身前。他像條狗一樣低著頭,雙手撐在地上:「去年開始的,陳小姐出院之後。」
那照片是之前陳當好撿起來的時候整理好的,這麼一扔,又四散開去。尖銳邊角劃過梁津舸的腳踝,他沒有動,也沒有彎腰,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再看看倪葉,想必這件事跟她脫不了干係,怪不得葬禮的時候她那麼熱心帶陳當好過去,怪不得當初在車裡總覺得有人在盯著他們。那些細碎的線索在心裏慢慢搭成一張網,梁津舸閉了閉眼,再睜眼時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當好呢?」
齊管家不說話,倪葉也懶得跟她搭腔,她現在是揭露梁津舸和陳當好奸|情的功臣,季明瑞是不會在這時候駁她面子的。轉而又想,人老了果真各方面都跟著衰退,以季明瑞的敏銳程度,居然沒有察覺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這點勾當。這樣看來,今後若是真的能頂替陳當好的位置,那慢慢的,明瑞地產也不一定算計不到。
有些人把野心藏起來,有些人不。倪葉這麼點心思,季明瑞看出來了也只裝不知道。齊管家不想再面對她,換小碗盛了些飯菜,上樓給陳當好送過去。
陳當好在桌邊低下頭,不再說話,齊管家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關上房門離開。
季明瑞一腳踢在他頭上,梁津舸悶哼一聲被他掀翻,很快又被駕著跪回原地。這一腳踢到了哪裡他不知道,只覺得有熱流自鼻孔湧出,仰了仰頭,梁津舸眨眨眼,嗓音乾澀:「和*圖*書是我主動的,陳小姐一開始拒絕了,我威脅她。」
季明瑞伸手將照片扔到他腳邊。
「陳小姐,吃飯了。」
「過了今晚,我幫你把今後的人生安排的妥妥噹噹。」
「你什麼意思?」
「我不吃了。」
往常的極少情況,他也會晚歸。陳當好看看時間,不過晚上六點而已,也不算晚,於是又強迫自己低下頭去讀這本書的第一行: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些奢望在心裏一點點死寂,她只希望她記得,他們之間那個自私的約定。
陳當好和齊管家一起朝著窗外看過去。
陳當好點點頭,目光停留在書上,這麼一會兒時間過去,書頁還是沒被翻動一下。她想問問齊管家是不是自己錯過了樓下的動靜,還沒開口,窗子上面有車燈光芒一閃。
「過了今晚,我幫你把今後的人生安排的妥妥噹噹。」
心裏的宏偉藍圖勾勒清晰,倪葉笑了笑,抬頭髮現齊管家在看她,她一愣,維持著笑容,語氣倒是不客氣:「這菜做的味道不錯,賣相倒是差了點。」
「……我不記得了。」
他的聲音平靜下來,字字透著陰冷。梁津舸微睜開眼,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季明瑞另一隻腳,擦得鋥亮的皮鞋,西褲褲腳筆挺沒有一絲褶皺。思維不知怎麼就有些模糊,他沒心思聽季明瑞說話,就只是想知道陳當好如何而已。伸手抓住了季明瑞的小腿,梁津舸聲音悶悶的:「季先生,這件事怎麼說都是我的錯,跟當好沒有關係。」
房門分明關著,他這一句卻像是穿透了兩層樓的距離,落進陳當好耳朵里。她的眼睛還盯著面前的書,抬起手,陳當好緩慢捂住自己的耳朵。
季明瑞不敢殺他,他沒有那個膽量。
心臟像是被人抓住一般痛到一處,陳當好捂住自己的胸口,死死閉上眼睛。
手慢慢從門鎖上垂下來,陳當好閉了閉眼,眼淚滾出眼眶,沒有盡頭似的往地上掉。她靠著門坐下來,樓下罕見的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片死寂,她在心裏問自己,梁津舸會不會死了?
齊管家不反駁,也不應和,低著頭吃自己的飯。
「當好呢?」
在這一刻,梁津舸將陳當好說過的話忘得乾乾淨淨,所謂的為自己打算,他一個字也沒記起。身體的疼痛喚醒的居然是心裏的嚮往,他們的事敗露了,他不信季明瑞還會像從前那樣對陳當好。他不肯要她,自己自然是要帶她走的,他甚至在某個瞬間都可以想到他們未來的日子,租一個小房子,過最簡單的生活。以陳當好的脾氣,他們之間或許免不了吵架,可是吵架也沒關係,他想想她雙手叉腰虛張聲勢的樣子,都覺得甘之如飴。
季明瑞帶倪葉來別墅,陳當好又不在大廳里陪著,這樣說來實在蹊蹺。梁津舸心裏的弦綳起來,連帶著表情也比剛剛更加嚴肅:「季先生……」
「怎麼開始的?」
「你把她怎麼了?」梁津舸瞳孔縮小,季明瑞的手段他是見過的,不只是在陳當好這方面,去年他跟著他跑生意,多多少少也見識了一些。腦海里有可怕想象,大廳里燈光安詳,他卻覺得心都提起來。不等季明瑞說話,梁津舸拔腿就要往樓上走,沒走出兩步,季明瑞身後的保鏢已經衝上來將他按倒在地。
陳當好閉了閉眼,再次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書上: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梁津舸喘了口氣,衣領勒的他有些呼吸困難,他要把嘴張開才能保證自己不會窒息:「意思就是,我早在入獄之前,就已經認識季先生了。那時候季太太忙著做生意,你以為是誰給她跑前跑后?我也是男人,為什麼願意為了季太太跑前跑后?男男女女的,不就那麼點故事嘛,季先生問的那麼清楚有什麼意思呢?」
——「不過梁子,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們各自為自己打算就好。」
「我給你端上來了,就放桌上,你什麼時候想吃再吃。」
那麼同樣的,他就也不敢殺陳當好,不止沒膽量,還捨不得。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