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車子沿著高速一路下來，首先到達的就是西郊。這幾年西郊沒有開發，周圍還是山水環繞，比前幾年更顯荒蕪。梁津舸皺了皺眉，這倒不像是季明瑞的做事風格，西郊這麼好的一塊地，留著可惜。想想也不是他能決定，畢竟政府說了才算，笑了笑，梁津舸低下頭，把自己右手的手套向上戴好。
伸手從兜里摸出一根煙，還是以前的牌子，他坐在她學校門口一個人抽完一包的牌子。梁津舸曾經暗暗在心裏發誓他這輩子都不再碰這個煙，可他沒想到，和陳當好徹底斷了聯繫之後，自己卻越發迷戀大前門。只有在虛幻的煙草氣息里，他能回憶她擁抱她佔有她，其餘時間，她無影無蹤。
這話說的模稜兩可，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確定。陵山不是什麼一線城市，他留在這裏沒有必要。可是這房子他是一定要買回來的，當年沒來得及問出口的話，總要問個清楚。人在有資格以後會開始追溯從前執念，尤其是當他走進陵山火車站，第一眼就看到電視新聞里陳黨好的臉。
五年前他來的那次，鎖頭就是這把，這麼多年，這裏居然一次都沒有人來過。
他會如何與她重逢，梁津舸在心裏沒有設想過，也沒刻意設計。他回來也不只是為了她，還有別的原因。空蕩蕩的右手中指每一天都在提醒他，過去的過不去，他最最開始的目標是扳倒季明瑞，這目標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司機眨眨眼，如實回答：「像鬼屋。」
遲到很多年，這東西總算還是能派上用場。
慈善。威望。
老虎遲暮，餘威猶在。
你看這個女人，連回憶都殘酷霸道。
「什麼叫絕望，抬起眼望望，如今我在你面前呈堂隨便收看。靈魂被抽干，殘留著軀幹，從此與未了願同存亡，地老天荒。」
陵山還是老樣子，算算一晃過去五年和_圖_書。五年裡一座城市或許會有很大的變化，但是陵山沒有，連個地鐵都沒有修。廣告牌上的明星倒是換了好幾批，這會兒掛著的又是誰的面孔，梁津舸已經不認識了，他帶回來的司機是外地人，對這裏不熟悉，梁津舸坐在後座望著窗外，示意他隨便開，開到哪裡都可以。
只是在現在的陵山，還沒有人敢硬著頭皮跟季明瑞硬碰硬。
「……梁總，這個別墅升值空間不大吧，買回來你也不住，又租不出去，這位置多偏，怎麼說都不划算。」
梁津舸不在的時間里，陵山還是原來的陵山，生活周而復始，無聊的時候陳當好會看著眼前的某一處發獃，等會兒鏡頭轉過來，她坐端正了，又是一張笑意盈盈的臉。
現在的明瑞地產是一盤散沙，不用推風一吹就倒。梁津舸也不在乎那一點資金股票，他要的是季明瑞崩潰。對付他，行業壟斷都顯得小題大做，這一刻梁津舸忽然覺得沒意思，倒顯得自己欺負人。
晚間新聞不同於其他時候，並不播報一些娛樂花邊的東西，大多數時候只是圍繞城市發展建設，商人出現頻率最高。季明瑞近幾年慢慢隱退，陳當好極少在新聞里念到他的名字了，這樣最好，她求之不得。
「誰說我不住？」梁津舸臉上表情淡淡的，他這人一貫都是這麼一副表情：「買回來找人打掃好，我就搬進來住。」
也有人問：「梁總，您看您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看您也不只是想要明瑞地產倒閉吧？」
「……那恐怕有點困難，季明瑞的人脈和威望是這十多年攢下來的，您就算再有能耐，光是人家這十多年的慈善總額，您也不好追上啊。」
「寧願滯留在此處，寧願叫時間中止。我不會再信未來，我不要再看歷史。還能活才是諷刺，故此不用做傻事。讓痛苦輪迴千次，m.hetubook.com.com彰顯那快樂有盡時。」
也不知道這兩年都發生了些什麼，眼淚都顯得不值錢了。
畢業后順利進入電視台工作，工作也順利，薪水也好，三年後自己也能在陵山買了座小房子。陳當好踩著季明瑞的肩膀走得一路順風，這些年卻連一面都沒回去見他。他們之間唯一的交集大概在某一個春天，新聞稿上寫著季明瑞住院了，急性胃炎。
再後來，他離開了陵山，跟著一起做生意的大哥走南闖北，見了不少先前未曾見過的世面。人要走出去才會發現自己生存的地方太過渺小，他從前的目標只是超過季明瑞，現在看來這目標未免太狹隘。離開陵山的第三年，梁津舸開始獨立出來自己做生意，拿著這幾年攢下的本錢，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但是偶爾，人會被過往記憶吞噬回去。
但論迎戰，他從來沒退縮過。
「找個合適時間，把這裏面的視頻傳到網上去。」
就比如今天這個看似尋常的晚上。陳當好換好衣服坐在主播台後面，像每天那樣熟悉新聞稿。經濟政治的東西她不感興趣，但可以字正腔圓的說出來就算是完成工作。一張一張看下來，陳當好目光一頓，把那張紙單獨抽出來，她看到梁津舸的名字。
「我想代替季明瑞。」梁津舸聽見自己這麼說，大腦是放空的，這些話說的自然而流暢：「他在陵山是什麼地位，我也要一樣不差。」
人們是否知道，季明瑞在吳羡病重的時間里，曾陪著自己的情婦出去遊玩。那份陳當好錄下來的視頻一直在他這，這麼多年，他將它保存完好。
名人就是連這麼點小事都要上新聞給大眾看一看。
梁津舸回到陵山的消息，季明瑞自然是知曉的。他從不小看任何對手，更何況任誰都能看出梁津舸這次回歸顯得野心勃勃。這幾年季明瑞放權了不www.hetubook.com.com少事，行業內的東西他也是盡量在交給別人去做，他想不明白梁津舸在這時候回來跟他爭什麼，又有什麼意義。
梁津舸望著窗外，把眼睛眯起來。
爬山虎一層又一層，將陽台圍的徹底，早就看不出原貌。他站在原地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回頭：「你說這別墅怎麼樣？」
「買回來。」梁津舸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要用我的名字。」
後來，關於那個夏天的記憶，被梁津舸藏在了心裏，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連同陳當好這個人，也彷彿從來沒出現在生命里。從入獄到出獄，加上風華別墅那一年，整三年，被他從生命里剝離，再不回頭看。
只是每晚看著自己殘缺的右手，就總覺得心裏有幾分不甘。
別人是這麼勸他的。
「梁總，明瑞地產倒閉已經是定局，就算您不來，幾年後它自己也是要倒閉的。季明瑞大概根本沒把心思放在這上面，你跟這樣一個人對著，也沒什麼意思。」
司機明顯愣住：「梁總你是要留在陵山？咱不回去了？」
慢慢的，梁津舸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小方盒。
梁津舸雖然這幾年主業也是房地產，但信息產業來勢洶洶，他不可能不抓住機會。對於明瑞地產這種傳統模式企業，電子商業平台推廣還有一定難度，就算能夠最大規模吸引人才，也不見得陵山市的人就接受這種新型模式。這幾年國際大形勢變動快，而季明瑞畢竟上了年紀，有時並不能跟上市場節奏，時代變化，企業原地踏步，被攻陷是遲早的事。更何況現下明瑞地產已經開始負債，政府在這一方面也是憂心忡忡。
這條快訊更是簡潔：房地產新秀梁津舸先生預計下月到達陵山。
他從前還以為她會吸煙弄壞了嗓子，聽現在這聲音，想必戒煙也有幾年了。隔著屏幕看見她感覺似乎不一樣，沒有驚嘆m.hetubook.com.com沒有難過，甚至沒有一丁點百感交集。梁津舸內心平靜，他看著她的臉就好像他們從來不曾離散這五年。
梁津舸回陵山那天，罕見的坐了火車。距離他上次坐火車已經過去了兩年，兩年前，他在凌晨的廣州車站哭了半宿。回憶很生疏，好像裏面存在的人並不是自己，他似乎站在了跟之前完全不一樣的高度上，去俯視那個自己。
「梁總你看，這麼荒涼個地方，倒是有個大別墅。」
梁津舸覺得他這個晚上大概是喝了太多酒，以至於在火車站裡竟然控制不住的嗚咽起來。他為了談合同穿了很貴的西裝，也知道什麼樣的襯衫該配什麼樣的領帶，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再為她掉一滴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轉而又慶幸，這樣狼狽的自己，她是看不到的。
這名字不常見，舸艦迷津，寓意相當繁榮。稿子上沒有圖片，她看了看下面的文字，沒有過多描述，只是作為一條快訊穿插在其他新聞里。
回來的這些日子，他參加很多飯局，也認識不少人，對陵山現在的經濟形勢算是掌握了一半。明瑞地產壟斷已久，但能不能撐過這段時間就顯得不那麼確定。梁津舸不打算出面，他站在幕後稍稍給季明瑞的對手幾分支持，就足夠借刀殺人的了。
梁津舸覺得他好笑，面上並不表現出來，有意逗他：「你說好不好？」
他忽然記起三年前在車裡，冬日下午，他擁抱著陳當好，那時候他們至少還擁有彼此身體。彼時聽不懂粵語，只覺得旋律凄哀，如今在外面走了很久學會了很多，大致能聽懂一些，才知道宿命原來早在那時候就已經埋下伏筆。
「還不夠絕望，尚可更絕望，留給我日後用來形容前面境況。能夠這樣，謝謝你幫忙，將僅有願望都風光殮葬。」
而梁津舸，是回來給老虎拔牙的。
放下新聞稿，陳當好拿起桌邊的礦泉水
ｈｅtubooｋ.ｃｏm•ｃom喝了一口，她負責的是晚上黃金時段新聞播報，上班時間相對固定，晚上還有瑜伽課，每天時間倒也排的滿滿當當。她似乎已經習慣這種忙碌生活，沒有固定朋友，沒有戀人，不需要參加朋友聚會，單位聚餐也是象徵性的參与一下，連酒都不喝幾口。
司機語氣帶笑，像是見了什麼稀罕事物，梁津舸也抬頭，風華別墅便映入眼帘。這城市還是老樣子，風華別墅卻不是。這裏顯然沒人打掃，像是被日復一日的風吹雨打摧殘了模樣，滿目瘡痍地站在那裡。梁津舸示意司機停車，自己打開車門下來，走到門口，看到門鎖。
留著視頻，倒不是為了多年後拿出來威脅她。曾經總是想著保護她，這種東西說什麼也不能給外人看見，現在想想，也是沒有意義的。他不想再做她心裏的好人了，陳當好是最不識好歹的人。
某個夜晚他剛簽了一個重要的合同，離開廣州時沒捨得坐飛機，買了凌晨時分最便宜的火車，胃裡的酒精還沒消化乾淨，醉眼迷離坐在候車室，聽見廣播里放歌。
他心下驚愕，轉念又明白，季明瑞將這裏放棄了。這是他囚禁陳當好的籠子，卻也是在這裏，他捧在掌心的金絲雀飛進了別人懷抱。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這回憶都足夠恥辱，抬起頭，梁津舸望向曾經的小陽台。
忙起來的時候，清醒的時候，她會保持一種完美的狀態，只會朝前看。一旦停滯一旦接觸酒精，那些脆弱的部分便在身體里發酵，咆哮著像是要摧毀她。
吳羡去世后，季明瑞身邊位置便一直空缺，再過生日的時候，沒人操辦，他似乎也懶得計劃，日子便一年不如一年的混過來。這些年連生意都轉手出去很多，他想等自己再老一些就讓自己徹底退休，回家頤養天年，轉而又想到自己這把年紀連個孩子都沒有，房間空蕩蕩，他好像可以預見到自己的孤獨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