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未了願(三)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變成這樣。」陳當好站在台階上沒有動,梁津舸本來已經下去,見她不動,他於是又轉身回來,站在她面前,只比她矮了一個台階。這樣一來兩個人目光便是持平的,彼此對視,陳當好眼底有很深失望:「你現在這個樣子真像季明瑞。」
梁津舸低下頭,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看到陳當好的手抓著衣角,想必指尖已經因為用力而泛白。揉揉眉心,他說話的語氣跟剛才一樣,平淡溫和,卻隱隱帶著威脅,像極了曾經的季明瑞:「我把風華別墅買回來了,今晚住那怎麼樣?」
他凝視她的眼睛,表情有些無辜:「當好,我不知道。」
那大概是季明瑞第一次打她,下手不重,扯著她的手腕將她摔進門裡。她被門檻絆倒,額頭磕在地板上,好大一塊淤青。暴力讓陳當好變乖,她是自己爬起來的,爬起來以後季明瑞摸著她的頭,輕聲問她疼不疼。
他們的對話陷入奇怪循環,梁津舸的耐心也到了盡頭,不再說話,他牽起她的手,就這麼走齣電影院。現下看來,他說自己明天要走,大概也是騙她的。陳當好在心裏自嘲,想掙脫他的手,卻被他攥緊了拉到自己身邊去。
「不勞你大駕。」她說著要走,剛一轉身,聽他在後面喚她。
「為什麼要這樣?」
地毯花色,花瓶位置,甚至是桌子上茶色桌布。她的眼睛睜大了,邁過門檻往裡走,目之所及,都與之前絲毫不差。瞬間的恍惚里陳當好有一種錯覺,她覺得自己也許從來就沒從這個地方離開過,她以為她擺脫了,其實根本沒有,這是她的噩夢,只是夢裡換了主人,梁津舸和季明瑞,除去皮囊,內里都是同樣一副殘忍面孔。
這麼多年,原來是在這裏等她。她細細去想,卻覺得處處透著恐怖,他是從多久之前就已經布下這麼大的一個局了呢?頭和-圖-書還靠在他肩膀上,陳當好身體僵硬,視頻不長,她卻看得冷汗連連,等到終於播完,屏幕黑下去,沒有燈光的電影院里,她顫聲問:「你什麼意思?」
這語氣是詢問是商量,實際上卻是實打實的通知。陳當好知道自己拒絕的後果是什麼,第二天早上陵山市民就會在各個網站上看到這段口口口口的視頻。多下三濫的手段,她咬緊了牙關,聽見他柔聲問:「問你呢,怎麼樣?」
她看著他,在心裏悄悄揣摩他的脾氣,揣摩他的威脅究竟有幾分真假。梁津舸眯起眼睛,有些不耐的偏開頭,他知道她在心裏暗暗算計什麼:「當好,我不喜歡你用這種眼神看我。」
伸手,隔著手套撫摸陳當好的臉,梁津舸語氣溫和:「這對我來說有什麼不好呢?你去學校里隨便找幾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問一問,十個裡面就有兩個把季明瑞當作偶像。」
「梁津舸,你大概不記得了,在那天晚上之前我就說過,一旦有一天東窗事發,咱們各自為自己打算就好。」陳當好坐直身子,把他的手從自己手上拿開:「我不覺得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明明在最開始我們就說好了。」
陳當好不說話,到底還是乖乖拎了他的外套披在身上。梁津舸手裡拿著鑰匙,腳步悠閑往門口走,她跟在他身後,大門打開的瞬間她看見裏面漆黑一片的客廳,瞬間有些猶豫。
「要是我說不怎麼樣呢?」
「那你現在回來是為什麼呢?為了拿這段視頻來跟我敘舊還是想帶我迴風華別墅再嘗嘗偷情的快|感?你要是恨我,我還一根手指給你?」陳當好站起身,聽聲音是已經有了怒氣,她這幾年受職業關係影響,說話總帶著點播音腔,不似從前隨意。這話說的已經很重,梁津舸倒是不氣不惱,只是在她欲走的時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著什麼急,說和圖書好我送你。」
最開始的時候一無所有,跟在吳羡身邊像條狗一樣被差遣利用。那時候想,要是成為季明瑞多好,吳羡是他溫柔妻子,坐擁千萬家產和世人仰慕。後來離開吳羡,認識陳當好,她的心那樣野,卻還是被季明瑞拴在風華別墅里哪也飛不去。彼時梁津舸每天開著不屬於自己的高級轎車,看著季明瑞在風華別墅里進進出出,若是成為他,就也能將陳當好綁在自己身邊吧。
話說到這,他忽然笑了笑:「啊,我忘了,你以前碰見你不想做的事就會裝傻,裝看不見聽不見,是吧?」
「那太好了,」梁津舸微笑:「我就是回來取代季明瑞的。」
「離開前的那天晚上。」梁津舸輕輕嘆息:「我後來去見了季明瑞,他說那時候你就在房間里,但是你沒出來。」
街道的路燈還亮著,他們像是一對剛剛看完電影的男女,背影親密依偎,像是依依不捨。車子還停在飯店那邊,梁津舸的手牽著她,一路沒有放開,快走到車邊的時候陳當好忽然問:「怎麼弄得?」
這條路依舊荒蕪,這幾年西郊像是被遺棄了,除了一條公路,到處都看不見人煙氣息。陵山本就是地廣人稀的地方,樓盤建設的多了也賣不出去,有能力的人還是在想辦法往外走,長此以往,西郊的地皮無人問津,真的成了荒山野嶺。
「當好,那份視頻你不想拿回去嗎?還是你希望,這段視頻明天出現在商業中心的LED上?」梁津舸也站起來,戴好手套,如他所願,陳當好停在原地不再向前。
只有這房間不一樣,衣櫃檯燈換了位置,為了給后搬進來的雙人床騰地方。這裏原本放的也是雙人床,為了方便季明瑞留宿,換的這張更大一些,這麼放在房間里,幾乎佔了一半面積。梁津舸在床邊坐下,又拍拍自己身邊位置:「坐?」
「我問你手和_圖_書,怎麼弄得。」
梁津舸撇撇嘴:「你知道我不是真的想請你看電影。咱們以前有這種默契的,話不用說的太明白你就懂我意思。以前笨的人總是我,現在怎麼換成你了。」
人的恨意是可怕的東西,若是選擇饒恕別人,反倒像是放棄了自己。梁津舸攬著她的手輕輕放開,缺了一根手指的手就這麼大咧咧的擺在她面前,無光也無影,陳當好垂著頭,就像沒看到似的不聞不問。
「我在看書。」陳當好聲音很低,她又想起書里的第一句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他曾經還是年少,目光看不到太長遠的東西,觸目所及,都是籠罩在季明瑞陰影之下。這目標漸漸成了執念,活成別人的樣子其實是件很無趣的事,但他的人生至此,好像再怎麼活,也都是種消磨了。
「下車。」梁津舸打開車門,風灌進來,他回身看她一眼,伸手指指自己扔在座位上的大衣:「涼,披著出來。」
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可惜她不是那樣好騙的人,知道巴掌疼,就也不敢信那棗里的甜究竟有幾分真實。
「如果我今天不跟你回去,你會不會真的把那段視頻放到網上去?」
「可你知道那是假的,他的慈善是作秀,反正錢多的無處花。他的愛情更是笑話,除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女人。你還是想活成他?」
「原來的太舊了,扔掉了買新的。」
「看書認真是好事。」梁津舸點點頭,像是安慰自己一般的語氣,半晌,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肢體接觸的瞬間,他察覺到她渾身微微一抖。
「晚安,當好。」
兒女情長不適合陳小姐,這世界上陳當好最看不起的就是別人的愛情。梁津舸苦笑,他笑著笑著就想起那個火車站的晚上,聽到那首歌。眼眶酸澀,他搖和*圖*書搖頭,語速慢慢:「可是當好,我沒有非要纏著你的意思。」
在後來,陳當好一次也沒有將那本書打開過,記憶便停止在第一句。這一句文字像是有了生命,帶著聲音帶著味道,每每想起,是房間里香水的后調,是樓下樑津舸撕心裂肺的慘叫。而她直到現在也沒有問過,他當時究竟經歷了什麼。
大屏幕上聲音畫面都無比清晰,無比清晰地放映著交纏在一起的男女。那是她和季明瑞,是她五年前好不容易錄下卻最終遺失的視頻。吳羡葬禮上她問過梁津舸,他當時信誓旦旦,說自己不曾拿走內存卡。
梁津舸說得對,她最擅長裝傻,可到了該精明的時候,卻又比誰都算計的清楚。她不問,他還是要說的,電影院的椅子很舒服,這麼靠在椅背上,連說話都跟著變溫柔了:「當好,你那天晚上在樓上做什麼?」
如果說人生中最不願回去的地方,風華別墅大概要排在第一位。陳當好始終記得自己第一次踏進這個大門的時候,那時候她還沒有遇見梁津舸,人生是一場漫長而無望的煎熬,季明瑞開車載她來這裏,她尚有掙扎拒絕的力氣。
「……哪天晚上?」
梁津舸聳肩,巧妙將話語重點轉移:「反正我只有你一個女人。」
陳當好不再說話,車門打開,她坐進副駕駛位置。車子從這裏離開,一路開往風華別墅,過了現在的十字路口,便跟從前他送她上課下課是同一條路。紅綠燈變換,到他們這裏的時候恰好綠燈,車子一路暢通無阻,陳當好把頭靠在車窗上,看向窗外風景。
「誰說是你自己住?」梁津舸覺得好笑:「我也住在這。」
他說著走到衣櫃旁邊,打開櫃門,左右兩邊衣服排列的整整齊齊,男女款式都有。這個夜晚像是忽然被人按下了慢放,過得極其漫長。他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可是這一天的最後,他只是和_圖_書低頭在她臉上摸了摸。
記憶很久遠,但是清晰的可怕。梁津舸抬手開了燈,陳當好站在門口望進去,竟然是跟之前一模一樣的擺設。
踩著樓梯上樓,陳當好看到昔日小陽台,目光挪開,她伸手去推自己房間的門。
這話簡單口口,陳當好失笑:「說來說去,你還是恨我了。」
「噢,你說這個。」梁津舸換了只手牽她,語氣漫不經心:「季明瑞砍的。」
「梁津舸,你愛我嗎?」
他回頭疑惑地「嗯?」了一聲,沒聽懂她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你現在跟以前可不一樣了,以前是什麼都沒有的女大學生,孤注一擲也值得。現在有頭有臉,每天晚上半數以上的市民都在聽你播新聞,你最好別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梁津舸說著走過來,輕輕牽起她的手:「走吧,送你回家。」
真是直白而厲害的問題。梁津舸倒是不驚訝她會這麼問,她直接坦蕩,他也不該遮掩:「我想,我大概不是很愛你了,可是我咽不下那口氣,就想把你帶走,什麼時候這口氣順了,什麼時候我們再分開。」
「你可以試試。」
「為什麼換了床?」
這話說出口,就好像又回去了很久之前,回去到他站在風華別墅樓下的日子,而她站在陽台上吸煙,居高臨下的俯視他。梁津舸有時候也恨自己,恨自己即便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經領教了她的冷血無情,可每每回憶起那個畫面,心動感覺記憶猶新。
風華別墅依山傍水,其實是個絕佳的建築,只是周圍太過荒蕪,一直以來也沒人住。這房子里已經恢複原來的裝潢,只是不會再有那個每晚等候的齊姐,車子開過來,只能看到裏面一片漆黑,鬼氣森森。
他自然不會告訴她,因為那張床睡過季明瑞。陳當好也不問,在他身邊位置坐下,肩並著肩,她輕輕開口:「我不想住在這,這太大了,我自己住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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