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過盡
時光琥珀

我拍拍他的肩膀,最終什麼也沒說。
你聽完之後什麼話也沒有說,你給了我一個擁抱,這個擁抱與我們初識的時候的那個擁抱有一些微妙的區別,我想它不再意味著友誼。
我並非喪心病狂的惡人,萬籟俱寂的夜晚我也會從噩夢裡驚醒過來,冷汗涔涔。
那大概是我這一生最最渴望得到的禮物之一——一件紅色的呢子大衣,背後有一隻欲蓋彌彰的傻傻的熊,Logo在左邊口袋的旁邊,極為低調,極為隱秘。
你問我,那個叫羅亦晴的女孩子呢?他們還在一起嗎?
時光就是這樣將我們的過往凝成一塊琥珀,所有的愛與怨恨最終都會得到平息——無論是主動,還是被迫。
他默默不語,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緩緩敘述著: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我想回去看看你們,親口跟你和亦晴說一句對不起。
你凝望著我,不言不語。
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那麼重要。
這天晚上我難過得什麼也沒有吃,我泡了兩杯茉莉花茶,你小口地啜,攬著我的肩膀看電視,屏幕上是無聊的綜藝節目。
我跟你在一起,因為你對我很好,因為我喜歡你溫和的笑,喜歡你寬厚的手掌,喜歡你在了解了我陰暗的過去之後還把我當一個純良的姑娘來愛護。
我掩飾得很好,沒有人看出來,沒有人知道學校里那些關於亦晴是個私生女、她的親生父母是一對被槍斃了的毒販這些消息都是我不聲不響地傳出去的,在亦晴受到傷害的時候,只有我一如既往地陪在她的身邊,我想任何人都不會懷疑我。
你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知心的朋友,唯一可以依賴的人,但即使對你,我也有所保留。
一路下來都不關我的事,沒想到最後一把輪到我。我環視了一周,頓了頓,那就真心話吧。
你拒絕她,兵不血刃。
我沒有回答。
我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我回過身去看著窗外,夜幕降臨了,所有的愛恨都落幕了。
我覺得我的生命好像又回到了一個最澄凈的狀態,所有的傷痕都平復了。
歲月靜好。
到了小酒吧我才曉得原來「喝一杯」的人數不止我們兩個人,你的朋友已經早早坐在那裡等待著,他們看到我們的時候那副想要裝作很自然但眼角眉梢都蠢蠢欲動的表情被我洞悉了。
學業就此荒廢了,苦苦支撐了半個學期之後,我跪在雙親面前請求他們讓我退學。
聚會的時候你坐在我的對面,燭光後面你的眼睛那麼亮,我怎麼會看不懂你眼裡那些飛向我的東西是什麼,但我就是不想理睬。
說那句話的少年,那個叫陳墨北的少年,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嘉薇,你太聰明了,聰明得讓人覺得可怕,甚至厭惡。
從那天開始我自己都開始嫌棄自己,我暴飲暴食,整個人像被充氣的氣球越來越胖,瀕臨爆炸。父母不明就裡,身為醫生的他們只懂得醫治人的身體,對於他們的女兒胸腔里那顆潰爛的心,他們就算知道真相也無能為力。
你不肯告訴我的,自然有人會告訴我,別忘記了,很多女孩子年輕的時候都曾是阿修羅,比如我,比如橙子。

但不會以友情的名義來找我。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很多故事到最後都要由一些無關緊要的局外人來做交代?像是一些說書的人,平鋪直敘事不關己地說起那些在當事人看來幾乎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事情。
她轉過臉來正色看著我,他們都說你是,我就想問你,真的是嗎?
我深深地感覺到悲哀。
如果我不再遇見陳墨北,也許我的生活就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
我厭惡自己一身的肥肉就如同我厭惡我靈魂里的那些惡毒,我要洗凈我的肉身,這是漂白靈魂的第一步。
但那時我穿不下,我臃腫的身材就算勉強塞進大衣里也不可能有美好可言。
聚會散場之後你拉住我,小聲說,我們去喝點東西吧。
凌晨十二點哪裡還有東西喝?我挑起眉梢看著你。你笑www.hetubook.com.com一笑,許嘉薇,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個東西叫作麥當勞?
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唐突,真是奇怪,為什麼我曾經會覺得你是登徒子?是我對這個世界有太重的防備心理嗎?但請你不要怪我,因為我被傷害過,所以我原諒自己的乖戾,也希望你可以原諒我的小心翼翼。
亦晴,亦晴,單薄的亦晴,沉靜的亦晴,縹緲得不食人間煙火的亦晴,她不應該是那種樣子啊。
我張張嘴,要怎麼跟你解釋呢?我曾經也相信友誼與愛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直到有一天它們雙雙背叛我。
快樂沒有那麼抽象,愛情也是一樣。
我是聰明,但我也自作聰明,我沒想到彼時的陳墨北將一切都洞悉了。
我在深秋的時候收到一個包裹,很重、很沉,費了很大的勁拆開之後,我呆住了。
亦晴沒有跟墨北在一起,這真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那麼深愛的兩個人到最後應該是緊緊握著彼此的手的,怎麼會一轉身跟礦老闆的兒子攪在了一起?
我這一生最怕看到的就是「胖」這個字眼,對我來說它比「死」還要可怕。
我告訴你,蘇格,我曾經有多壞,我曾經被魔鬼蒙蔽了心,差點害死我最好的朋友。
你的眼神裡帶著一點憐憫,微弱的燭火里,我們對視了很久,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體諒與懂得。
你獃獃地看著我,你不明白我到底想說什麼,但不重要了,我提起包,蘇格,去找她吧,別讓你的夢也束之高閣。
登徒子,我心裏暗暗覺得好笑。
他也怔怔地看著我,好像在記憶里艱難地搜尋著關於我的一切。
連亦晴都開始勸我,嘉薇,不要這樣吃,不要這樣。
我不吃米飯,也不吃饅頭,我只吃被洗得寡淡無味的蔬菜,我埋頭咀嚼的樣子像一隻兔子,這是你後來對我的描述。
蘇格,你知道我是個聰明人,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瞞我。你溫柔地注視我,替我叉起水果沙拉里的黃桃,你的面孔始終躲避著那個叫作橙子的女孩,我怎麼會不明白這齣戲是什麼意思?
簡單的一個問題,背後卻是我不足為外人道的艱辛與痛苦。
我的眼淚輕輕地落下來。
很多年前,陳墨北是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羅亦晴是臉色蒼白身形單薄的女孩子,而我,許嘉薇,我是一個胖子。
這是我的人生,我必須為此償還。
我拖著行李走出機場的時候看見了墨北,他對我笑,好多年了,我沒有忘記過那個少年的笑,雖然那個笑容曾經是給那個叫羅亦晴的女孩子的。
我們坐下來共享一壺水果茶,時光慢慢流淌,他終於打破沉默,我曾經愛慕過的少年在歲月的磨礪中有了刀削斧砍的輪廓和淡然自若的眼神。
我看著你醉酒後孩子般的臉,蘇格,下手時要有多絕望才能做到那麼乾脆、果斷?
我看著你,我想你這個人真的很過分,大家實在還算不上是朋友,你居然要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出這樣的洋相。
我不是傻子,我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看到現在這樣的我,她也終於從曾經的陰霾里走出來了,她的女兒不再是一個暴戾乖張的女孩子,她不用再遷怒於自己——為何會生出這麼一個不善良的女兒。
多年後我對眼前的陳墨北微微笑,我說,是的,你看到我的時候的表情,跟我爸媽一模一樣。
這就是我與我喜歡過的人的故事,這麼多年,我也只喜歡過那一個人。
讓他們笑去吧,這些俗氣的人,他們根本不明白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那些因我而受到傷害的人,在我離開之後,傷口應該會慢慢結痂、痊癒、剝落,恢復平坦。
你的手掌里沒有黏糊糊的汗液,它乾燥、溫暖、寬厚,讓人覺得舒適並且安心。
為了瘦,我無所不用其極,我像一個暴君施虐於他的子民,我的身體就是我的子民。
所以我明哲保身,我在屬於一個人的世界里安享太平。
這句話擊潰了我,你明白那種感覺嗎hetubook.com.com?被擊潰的感覺,靈魂像被撕裂成碎片,被風吹得滿地都是。
只要你不說破,我們就一直在一起,好好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你問我,美女,我不為難你,我只提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你喜歡過的人說過的最傷害你的一句話是什麼?
最終還是向父母坦白一切,雙親震驚而絕望的表情像烙印一樣印在我的腦海里,我想到底是為什麼,我會從一個天真的孩子變成一個如此罪惡的魔鬼?
那個小胖子已經被我親手殺死了,我用盡各種極端的手段從那具臃腫的軀殼裡逃了出來,重獲新生。
行人匆匆,天色暗沉,悲聲大作,群情洶湧,我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回了很多年前。
時隔多年,出差來此的墨北詫異地看著這個與他的記憶完全不符合的許嘉薇,這個形銷骨立、身上沒有幾兩肉的許嘉薇,這個臉色蒼白、嘴唇都沒有血色的許嘉薇。
很難讓一個從戰場上廝殺之後生還的人相信戰爭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對不對?
那晚之後,我換掉了手機號碼,訂了回鄉的機票,忽然之間我覺得一切都平息了。
過馬路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地牽起我的手,不露痕迹,不動聲色,我沒有反抗也沒有拒絕,我得承認我很享受我的手被你握著的時候的那種感覺。
選好面膜之後我急忙叫橙子結算,她沒有趁機訛我一把,反而給了我最優惠的價格,她的側面很好看,腮邊還有細細的絨毛。
為什麼要這樣?多年後我想明白了,大概是彼時心裏有一個黑洞,除了投擲食物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
你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中藥般清苦的氣味,像我的父親。
時光就是這樣將我們的過往凝成一塊琥珀,所有的愛與怨恨最終都會得到平息——無論是主動,還是被迫。
蘇格,我還是不知道我是否喜歡你,但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是一個慰藉,我在喝下那杯茶的時候忽然由衷地慶幸我那天晚上去參加了那個無聊的聚會,否則我就錯失了你。
周末的晚上,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人潮湧動。我們一起吃飯,我只點素菜。
我的面膜沒有了,我不得不出門去熟識的那間網店囤貨。開門的不是往日熟悉的老闆,但也不是個陌生人,我們有過一面之緣,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橙子。
我對任何人都是點到即止,用你的話說就是我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密不透風的那種嚴實。
他送給亦晴的生日禮物是鮮花,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一塊鏡子。
這種感覺好難受,它意味著窘迫、束縛、拘謹。
我才不要大冒險,在路上隨便抓一個異性然後問他「你願意娶我為妻嗎?」這樣的事我做不來。你的眼睛像兩枚月牙,很純真,但總讓我覺得不懷好意。
雪白的蟹肉盛放在雪白的餐盤裡,這種寡白讓我躊躇。你以為我是怕胖,於是跟我講起白肉與紅肉的區別,但我打斷你,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陳墨北凝神看著我,如果我沒看錯,他眼裡那種亮晶晶的東西叫作眼淚。
我是說如果。
我摁住你的手,親愛的蘇格,你知道嗎?在我還是一個胖子的時候,我很想很想要一件紅色的呢子大衣,我想穿著它在雪地里散步一定是很美妙的事情。
我背對著她挑選面膜,她冰冷的目光追隨在我的身後,我感覺到我的脊椎像一串綳得很緊的珠子,再使一分力就會斷裂,珠子就會噼里啪啦滾得滿地都是。
她是一個稍嫌孤僻的老人,不像別人家的長輩那樣和藹慈愛,但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不需要再被溫柔和善地對待,我需要的是一個自由而漠然的環境,讓我贖清我的罪孽。
我還是不肯回去,說不清楚原因,或許是適應了現在的生活,又或許只是想做一隻把頭扎在沙坑裡的鴕鳥罷了。
我不喝酒,你應該明白,連肉都不吃的我怎麼可能讓酒精在我的身體製造出脂肪,所以你幫我把你朋友遞過來的酒杯全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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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里那些畫面忽然從塵封的匣子里撲落出來,隔著時空,我跟亦晴沉默地對峙著,她的目光很平靜,沒有怨毒,也沒有憤怒,如同她在生命之初被遺棄那樣坦然地接受命運的一切饋贈,她不說好壞,她只是接受。
他回答我說,努力的意義在於它本身,而不是為了獲得別的什麼。

你是個很有風度的人,優雅,謙遜,平和。
如我所料,亦晴進了醫院。那些量不足以致命,我只是想給她一點教訓。她住了兩天院之後出來,站在我的面前靜靜地看著我,她的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哄堂大笑,笑過之後都指責我缺乏遊戲精神,但你不笑了。
媽媽臨走時拍拍我的頭,她什麼也沒說,但我明白她的欣慰。
這是人間煙火的味道,我還活著,我還享受著。
陳墨北跟亦晴正式在一起的那天我徹底崩潰了,我真的想不明白,這個我從出生就認識的人,他怎麼會被一個私生女奪走?
我問他,墨北,如果努力遷徙最終不過是為了回到原點,那麼努力的意義是什麼?
亦晴出院之後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的那種眼神,讓我想起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
他們沒有在一起,這不是墨北告訴我的,而是在我父母來為外婆辦喪事的時候由他們告訴我的。
我回過身去看著窗外,夜幕降臨了,所有的愛恨都落幕了。
咄咄逼人的女孩子總顯得不那麼可愛,橙子是這樣,我當初也是這樣,難怪陳墨北看見我恨不得繞道走。
那些笨蛋他們沒聽出省略號里我的沮喪和悲傷,但你通過你異於常人的敏感觀測到了我眼睛里毫不掩飾的挫敗,後來你同我說,看到我那個眼神你就明白我說的是真心話。
蘇格,我愛過,我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如果問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對你萌生好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笑而你沒有,眼神無聲地交會形成了一道圍牆把周圍的人跟我們隔開了。
我並不是想要亦晴的命,我雖然很壞很壞,但不至於那麼大胆。
她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你是蘇格的女朋友嗎?
你在卡片上說,嘉薇,原諒我們,善待自己。
在那一刻你只覺得我是一個有那麼一點奇怪的、偏執的姑娘,你不去問這些行為背後的原因、背後的故事。
年邁的外婆從不管我,她年紀大了,知道自己也管不了我。
它就像一個夢,束之高閣的夢。
我不解,有何用意?他冷冷地回答,看清楚你的樣子。
陳墨北眼裡的許嘉薇,是個何其醜陋的人,從外表到內心,都那麼醜陋,讓他多看一眼都不願意。
我把歷年來所有的零花錢都拿出來請亦晴吃海鮮,我們吃了很多蝦、蟹、扇貝、生蚝。
我是不懂得如何付出感情的人,在所有表達自己的方式中,我選擇了最最笨拙的那一種。
我喜歡過的人說過很多很多讓我傷心的話,那些話像一枚一枚敲進我腦袋的鐵釘,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紛紛起了銹,但它們一直在那裡。
我在紅綠燈前看到他的時候,腦袋裡忽然響起一片轟鳴,我想我不可能看錯的,但是為什麼,逃離了故鄉那麼遠,還是躲不開自己的從前?
那個讓你在青蔥歲月里義無反顧地執刀向自己下手的人也許就要回來了,至於她這次停留的時間是短暫還是長久,你一點也不在乎。
但我已經是吃紅了眼的饕餮之獸,除了食物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有安全感。
你一點也藏不住你的焦躁、你的猶豫、你的無奈和迫不及待。
雖然自始至終她沒有問我什麼,我也沒有主動承認和解釋過什麼,但女孩子天生的敏銳讓她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我是故意的。
我說的確實是真心話,沒摻一點假。
回去之後我躺在床上看著夜空中潔凈而圓潤的月亮,我記得我們分開的時候你給我的那個友情似的擁抱,我想你會來找我的。
我都明白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凝神看住你,我要記得你的樣子,記得陪伴我走過伶仃的時光的你,謝謝你給過我的那些溫暖。我知道有些事情是無法戰勝的,我知道有些人是無法忘卻的。
如果命運可以像一張寫錯了字的白紙被修正液塗抹掉,如果命運像一面被隨意塗鴉的牆壁可以用油漆覆蓋掉,那它就喪失了它的神秘與意義。
橙子喜歡你,你送我回去的路上我輕聲說。
我是不願意推翻過去粉飾生命的人,你也一樣。那個夜晚的餐桌上,你猶如困獸,我們坐下來不到半個小時,你看了五次表。
我將自己像一支標杆一樣投擲來了陌生的城市,這裏除了年邁的外婆,沒有人認識我,我在下車的那一刻呼吸到車站渾濁的空氣,不潔凈但足以叫我掉下眼淚來。
是命運弄人嗎?墨北,如果要問我後悔嗎,我不後悔。
VC與海鮮結合,使無毒的砷酸酐變為有毒的亞砷酸酐,也就是俗稱的,砒霜。
我沉默了半天,最終我決定遵循遊戲規則,我說,我喜歡過的人說過的最叫我傷心的一句話是,許嘉薇,你太聰明了……
我沒有回答她,我覺得無論我怎麼說她都不會相信,其實她跟我從前多麼相像啊,我們只相信自己的直覺。
我們一人要了一杯橙汁,說了很多話,最後你拍拍我的手說,一個男生只有在不愛一個女生的時候才會說她太聰明了,如果他愛她,他會把她當成很笨很呆的小孩子。
如果沒有看見你手腕上的那道傷疤,我不會知道原來幸福有時候只是錯覺。
夏天來臨的時候我稍微胖了一點點,但增加的這點脂肪只不過讓我看上去更加健康了一點而已。我們穿同一個牌子的T恤,手腕上戴同一個牌子的表,但後來我才知道,你戴錶除了是為了看時間之外,還為了遮蓋你那條深深的疤痕。
然後她去我家休息,我給了她一杯水,這杯水看起來有那麼一點渾濁,因為它當中溶解了大量的VC片。
你把我送到公寓樓下,我進了房間之後沒有開燈,我站在窗口看著你,在路燈下仰望著夜空的你。
我戒掉甜食,從此跟餅乾、巧克力、冰激凌永別,我不沾葷腥,每天做大量的運動,喝白開水……我甚至把外婆家所有的鏡子都收起來,我不想看見自己。
你走了之後我端起你的那個杯子,加熱水,泡一次,再飲。
來了來了,我心裏想,到底還是逃不過去。
有時候我自己都懷疑我前世是否是一個暴君,以施虐為快樂,以摧殘為樂趣,這種近乎變態的愛好一直持續到今生,所以我傷害亦晴,也傷害我自己。
那個年紀,愛與恨都是很容易的事情,從那天開始,我對羅亦晴的感情變得很微妙。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但我嫉妒她,也憎恨她。

你喜歡我,這個我知道。陳墨北那句話不是空穴來風,我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尤其是在誰喜歡我誰不喜歡我這方面,我敏感得驚人。
因為它,我明白了什麼叫自卑;因為它,我在原本應該色彩斑斕的年紀只敢穿黑白灰;因為它,我將對墨北的感情藏在心裏不敢有絲毫的表露,直到他在亦晴十六歲生日的那天清晨在她家的窗台上放下一束帶著露水的百合花。
說破的人不是你,而是命運。
你不置可否,把問題拋給我,那你呢,許嘉薇,你喜歡我嗎?
好多人終生尋覓的不過是同一類人,你也是如此,你喜歡纖細的、蒼白的、沉默的女子,而最初出現在你眼裡的我,就是那個樣子。
我吃甜膩的蛋糕、油膩的豬蹄,餅乾、巧克力是隨身攜帶的東西,我瘋狂地吃,貪婪地吃,努力地吃,認真地吃,我決心將自己溺死在食物之中。
原本就很清淡的蔬菜我還要用茶水洗一遍,你看著我,像一個容忍任性的女兒做出任性的事情的父親,你不問我為什麼,我很喜歡你這一點。
我們分別的時候他忽然拉住我,幾乎是哽咽著對我說,嘉薇,其實當初最錯的不是你,是我,和*圖*書我不應該那樣對你,我一直很後悔在你生日的那天送你鏡子……
我本來很悲觀地以為,我這一生不會再有快樂,但原來不是那樣。
為什麼現在所有人都可以把「喜歡」這兩個字這麼輕而易舉地說出來?是我太不合群了嗎?這兩個字對於我來說是那麼難以啟齒。
我的父母都是醫生,平時他們很注意飲食的搭配,我在青春期因為攝取過多的營養而成為大家眼中的小胖子,至於那些既可救人又可害人的知識,我是在家中堆積如山的醫學書上看來的。
我喜歡內斂、沉默、隱忍的人。
後來我瘦了,瘦得不成樣子,所有牌子的衣服我都只要穿S碼,但我的衣櫃里依然沒有一件紅色大衣。
世界真小,這個網店的老闆是她表姐,這天有事,叫她過來幫忙照看店鋪。
我是溫和無害的兔子?你看錯我了。
剛來這裏的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哭,身體像一個蓄滿了水的巨大的容器,除了哭我沒有別的辦法。
那天是亦晴的生日,我卻躲起來哭紅了眼睛。
他問我,嘉薇,你怎麼瘦成了這樣?
蘇格,我喜歡你嗎?那時我還不知道。
後來我想算了,沒必要的,向你們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再也不要出現在你們的面前。

你用了很大的耐心來陪伴我,除了那一次之外,你甚至沒有問過我任何有悖君子準則的問題。我想也許每個女生都希望能夠遇到一個這樣的人,在經歷了驚濤駭浪之後,有人陪著看細水長流。

吃完飯你對我說,我們去喝一杯吧。
橙子是個犀利的丫頭,她直言不諱,許嘉薇,蘇格他並不是真的喜歡你,他跟你在一起,只是因為你長得有點像他以前那個女朋友而已。
我抬起頭來看著你,你有一雙好清澈的眼睛。
我笑一笑,富家女橙子,她還不明白,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的人會比較淡然,對很多事情就不那麼計較了,比如你到底愛不愛我,比如你從身後抱著我的時候,腦海里浮現的是誰的面孔。
這三年多來,外婆去世了,父母趕來辦喪事,他們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的女兒已經脫胎換骨。
那時候我太偏激、太狹隘,我甚至混淆了事實的真相:墨北從來就不是屬於我的,何來奪走一說?
真心話大冒險,多俗氣的遊戲,但大家總是樂此不疲。
我跟你說起下午的事情,你的表情波瀾不驚,你替我剝開蟹殼,溫和地勸我,多吃一點。
橙子跟我當初不相像的地方在於,她更尖銳,更張揚,她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向我宣布:許嘉薇,你也沒贏我。
快樂可以很具體地呈現,它可以讓人為此落下淚來。
我用了多長的時間?不記得了,當以上那些事情取代我曾經的喜好成為生活中的習慣時,距離我離開家鄉已經三年多。
午夜,只有麥記不打烊,我們坐在溫暖的黃色燈光下交換了手機號碼。
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我的故事坦白告之於你,但你的故事卻不肯為我打開大門。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減肥。

你結賬、埋單,對面頰有著兩坨潮|紅的服務生小妹微笑,說謝謝。
但最後我想明白了,哪有什麼事情是應該的?如果有應該這回事,那許嘉薇應該一直是一個胖子,鏡子里那個細竹竿般的人就不應該是許嘉薇。
我看上去朋友很多,所以才會在那次偶然的聚會上認識你。但在跟我熟絡之後你發現了一件事,其實我交心的朋友一個都沒有。
那天晚上你提著螃蟹登門拜訪,清蒸是所有烹調手段里最能保持食物原味和營養的方式,我側著身看著你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你的耳後有一顆痣。
我抱著那件大衣在房間里呆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黑夜像黑色的凝膠一樣湧進房間,我成了凝膠中心那隻不能動彈的昆蟲。
橙子看我的眼神我很熟悉,過去無數次我照鏡子的時候都因為自己猙獰的樣子而感到駭然,那種眼神我曾經用來注視過我最好的朋友,羅亦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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