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寒喧之後，在山林間席地而坐。
余從容道：「更讓人噓唏的就在於此，《金史》說宇文虛中因恃才傲物而死，《宋史》不過是照抄一遍。可憐慷慨忠義之士，死後還要受此污衊……寂寂無名。」
何氏卻是苦笑道：「相公哪就真是這麼想的？不然為何不接受建虜的仕官，跑來受這奔波之苦？」
唐苙沉默了許久。
「不行。」蘇簡直截了當地拒絕道。
石夢農也是微微嘆息，道：「蘇武牧羊，借雁足帛書得歸漢土，宇文虛中真有此書，卻因二帝未歸，寧可不歸……至今思來，我遜先賢遠矣。」
「言重了，為了朝廷威望而已。」
科舉除了八股文章之外，最重要的是什麼？
蘇簡也不是氣量狹小之人，也不生氣，重新落座，繼續聊起來。
蘇簡聽了搖了搖頭，道：「余兄有所不知，虜寇屢破京師，驅笞百姓如豬狗，當此之際，神州如病入膏肓，唯有奮一腔熱血，以為激勵之方！建虜才多少人？我漢家兒郎又有多少人？！倘若人人皆能如我這般奮起殺敵，何愁天下不復？」
余從容帶著一群逃人，本想沿著山林荒野一路南下，繞過太行山再向西去西安。
他看石夢農一臉無奈，再看蘇簡神色激昂，心知這種人性子極倔，認定的事是不會聽別人怎麼說。
再同行幾天，蘇簡必然會被自己說動，再讓他把刺殺王樺臣一事說成是與自己一起謀划的，偌大的名望就到手了。
「你知道的，以我的立場，不好勸皇父……」
蘇簡話到一半，一時也不知自己該貶的是哪個。
「你也說得出口，自己覺得可笑不可笑！」
——要說服他，得另想法子才行……
「看！那是什麼……」
余從容道：「二位可知宇文虛中因何而死？」
小女孩余娣問道：「爹爹是騙那些逃人的嗎？」
「依妾身看，相公哄騙那些逃人，也是知道前面有建虜攔路，怕他們送了性命吧？」
余從容說到這裏，沉吟了一會，向何氏問道：「娘子可知賈似道？」
又在山中苦行數日，終於，一行人登上了太行山峰門嶺的山巔。
小一會兒之後，他才拱手問道：「敢問可是刺殺叛賊王樺臣的蘇義士、寧死不降的蘇公當面？」
蘇簡顯然是更相信余從容所言，咬牙道：「難怪宇文虛中留詩『莫邪利劍今何在？不斬姦邪恨最深！』」
「你休要胡說八道！」
這一行近十人徒步攀山，自是艱苦。幾日之後，余從容帶的乾糧也都分著吃完了，齊晟只好開始帶人去山林里打獵。
「hｔｔps://ｍ.heｔuｂoｏk.cｏm.cｏｍ當然是騙他們的。」
「瑞朝政權初立，讀書人少，我必能高中，並得瑞皇重用，這是唾手可得的高官顯貴。反觀北楚主政的這位靖安王……」
「你們也明白吧？宋高宗豈願真的迎回欽宗？欽宗若還朝，他將如何自處？於是，宋高宗與秦檜商議，把宇文虛中的蠟丸信交給金國，也把他為宋朝為秘諜之事告知金國……」
余從容輕捶著腿，向妻子何氏輕笑道：「想必我當時分乾糧給他們，娘子還有疑惑，心想我家相公哪是這麼好心的人吧？現在明白了？」
唐芊芊道：「以前大哥都說這裡是『西京』，如今每說是『京城』，可是失了進取之心？」
「大哥看看吧，這是笑郎寫給你的。」
余從容聽了不置可否，心裏揣度著這次既遇到蘇簡、石夢農，該如何把此事辦得於自己最有利。
余從容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道：「這也是我帶你們投附大瑞朝的原因之一，我們直接向西走，翻過大行山。」
一行人繼續攀爬太行山，幾天下來，余從容都對蘇簡照顧有加。
「當時，宇文虛中制訂計劃，準備偷偷帶宋欽宗歸國。他先給南宋朝廷遞了蠟丸信，請宋高宗派人接應。」
唐芊芊道：「大哥上次在父皇面前表示反對棄守山西，其實是和劉循唱雙簧吧？你心裏的主張也是棄山西，出河南，占江南？」
……
「宋人筆記雲『紹興十五年，宇文虛中謀挾宋欽宗南歸，為人告變。虛中急發兵直至金主帳下，金主幾不能脫，事不成而誅』，事實如何，二位更信哪種說法？」
「我們行路艱難，隨從又丟了，自是要網羅些新的隨從替我們幹些粗活。」余從容把女兒抱到身前，鄭重交代道：「娣兒你記住，這亂世之中想要過得好，凡事得多為自己考慮。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石夢農聞言慚愧，深深嘆息一聲。
太行山崇山峻岭，飛鳥難渡。
「妾身聽說那邊的日子很好過呢，相公為何說北楚也會遣返逃人？」
那年輕人相貌俊俏，舉止間卻大大咧咧。
轉頭看去，遠遠地看見一片峽谷中似有一條巨大的黑色正在緩緩盤旋。
「竟是如此？」
「大同！他們是要去偷襲大同……」
「我不會有這種自毀長城的想法，反倒是你，今日來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站在王笑的立場上與我談條件不成？」
「不錯，我便是蘇簡，字彥才，真定府人士。」
「你這婦人還在心心念念。」余從容搖了搖頭，道和-圖-書：「北楚日子好過是不假，想吸引流民歸附也是真的，那些消息就是北楚的探子放出來的。但普通人過去能混得安穩，我這樣的過去能有何前程？
她說到這裏，想到那日在破廟中聽余從容所言，此時才有機會問出來。
蘇簡這感覺怎麼說呢，少年成名，一朝幹了大事、天下皆知，如同手中握了富可敵國的巨款，本身又是慷慨之人，哪就在乎分潤他人一點名望？
余從容緩緩道：「宇文虛中正是被自己忠心耿耿效忠的宋高宗出賣，這才全家慘遭屠戮。」
他故意引蘇簡說了刺殺王樺臣、劫法場救石夢農的經過，沉吟了片刻，道：「有句話或不當講，彥才做這些……只怕非但無功，恐還有罪，靖安王在北面諜報布置，一朝盡毀矣。」
「抱歉了，我只是一心為彥才考慮，言語有失偏頗……」
他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這兩年時頭髮卻突然間白了許多，整個人已顯出老態，看起來比唐中元的精氣神還不如。
蘇簡的話卻很多，說南下道路被截了，打算翻過太行山繞道山西歸山東，又說余從容氣度不凡，大可和自己去投奔北楚云云……
齊晟等人哪知道該從哪走，見余從容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更感拜服。
何氏也是累的不行，感慨道：「出京時不知如此艱難，辛苦相公了。」
「他寫信向來直白，大哥還能看不懂嗎？」唐芊芊道：「簡而言之一句話，你和三哥，誰支持聯楚抗虜，他就支持誰當下一任大瑞朝的皇帝。」
「你問心無愧，卻是給旁人出了難題。」余從容道：「若我是靖安王，恨不得派人在半路殺了你，消除此事的影響。」
「不錯，賈似道以裙帶關係起家，權傾天下，宋恭帝喻他為『周公』，他抗擊蒙元、提倡公田法、廢除和糴、干涉科舉，稅制上他製作了新的官斛……你再看北楚這位靖安王所作所為，與賈似道相像否？」
「你違反軍令，其罪當死。」
唐芊芊將一封書信推在唐苙面前。
「敬而遠之？」
「寫給我的？」唐苙雖有詫異，表情還是喜怒不形於色，「可惜我還未見過王笑，七妹可請他來京城坐一坐。」
余從容搖了搖頭，道：「實因宇文虛中揣測錯了宋高宗的心思……」
石夢農博學，自是看過諸多記載，但他治學嚴謹，開口還是以《宋史》《金史》為準，道：「他因為恃才傲物、輕慢金人，被誣陷為謀反之罪。」
余從容隨口說著，忽聽山林間有動靜傳來，本以為是齊晟等人回來了，轉頭一看，卻m•hｅｔｕbｏｏk•cｏｍ•cｏm見是一個年輕人拉著一個沉穩的中年人跌跌撞撞走過來。
兩撥人對視了一眼，互相拱了拱手。
「是建虜！是八旗軍！」
西安。
「是啊，人活著要看清自己的位置，都不是走一條道的人，我自是不會去附歸他。」余從容道：「我又不是那些吃飽飯就能滿足的逃人。」
說到最後這四個字，余從容微微加重了一下語氣，這才接著往下說。
「海捕文書見了許多次，如何不認得？」
蘇簡一愣，怒道：「豈有此理！」
蘇簡憤然，大聲道：「我一腔忠義，雖死何妨！」
唐芊芊道：「傳個話而已，你看不懂王笑的信，又開口問了，我解釋給你聽……笑郎這封信的意思是，父皇干涉不了楚朝的皇位由誰來坐，他卻能干涉瑞朝的皇位，要談合作就好好談。當然，大哥與三哥之間若是毫無嫌隙，自然是不怕的。」
「我問心無愧。」
——至於劉循，鬼認識什麼劉循，用來與蘇簡交換的條件罷了……
蘇簡還蠻喜歡余從容把自己比作宇文虛中這樣的人物，雖然很不喜歡那個結局……
齊晟撓了撓頭，心想這三個讀書人是真厲害，自己連大同在哪都不知道，他們只看一眼居然就能看明白這麼多……
但越是想答應，他越能感受到王笑的強大與自信……而這，才是他真正顧忌的東西……
「建虜給我的官太小而已。」
「只要大哥能真心聯楚抗虜，往後三哥若與大哥有爭儲之意，我必站在大哥這一邊。」
「別。」余從容抬了抬手，道：「我早算定了，建虜會封鎖南下道路，我們只能折道向西，沿途並無村落，銀兩毫無作用，我們所帶的乾糧是不夠吃的，所以收買這幾個蠢漢，讓他們替我們打獵、扛行李，否則我們三人體弱，必翻不過這巍峨高山。」
逃人們不敢勞余從容費神，只請他們一家三口在樹下歇息。
至於要不要投奔瑞朝？他心中也漸漸猶豫起來……
「大哥，勸勸皇父吧。王珍的條件笑郎不答應，我們也不需這樣的條件。笑郎提出的條件才是兩國聯盟的正途……當此局勢，該有個決議了，而聯楚抗虜，是對我大瑞社稷與百姓最好的出路。」
「在我看來，你恐怕與宇文虛犯了同一個錯誤啊。」余從容鄭重看著蘇簡，開口道：「你營救石公、刺殺王樺臣，與靖安王想要做的事一樣嗎？你壞靖安王之事，如宇文虛中壞宋高宗之事。」
余從容沉吟道：「至於王笑……這我就更不知道了，只知他的所作所為亦有公心，這種人，我敬他m.hetubook.com.com，但敬而遠之。」
余從容忽然拱了拱手，向蘇簡道歉。
余從容也不繼續勸，只說等一起翻過太行山到山西境內再說……
「胡說……靖安王與宋高宗，豈能是一樣人……」
一會兒之後，余從容道：「我思來想去，不如這樣吧？瑞朝大學士劉循與家父有舊，彥才與我一同投奔瑞朝如何？只對外說是被建虜追殺，得瑞朝相救，為了報恩、又為了促進楚瑞聯盟抗虜，不得以留下任官。如此，皆大歡喜……」
偶爾，他言語間也流露出「恨未能參与行刺王樺臣」的遺憾來。
余從容又道：「你回濟南，如何見靖安王？他若是褒揚你，往後別的暗探也如你一般擅自行動，他如何御下？若是貶罰你，豈非使世人寒心？」
「哈哈，沒想到這深山老林中竟能遇到人……這位兄台尊姓大名？」
隔得太遠，但居高臨下看去，隱隱能認出，那是一支行進中的大軍……
翻過去，就不再怕建虜追捕……
話到這裏，余從容抬頭看到，道：「到西安考進士又是如何？一朝登榜，天子傳臚，那是何等貴不可言？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
一個是南楚棄臣，一個自認為是北楚暗諜，另一個想投奔瑞朝，幾句話之後，他們言語間雖還和睦，對彼此的立場卻也漸漸清晰起來。
余從容不急著回答，把妻女拉到身後，又打量起這二人來。
「在下余從容，字善甫。幸與兩位義士得見，三生有幸……」
唐苙隨口應著，接過那封信看了好一會，神情依然古井無波，卻是放下信之後又拿起來看了一遍。
唐苙低頭看向案上那封信。
……
當然就是這名望了！
蘇簡非但不慌，反而頗享受這自己四海知名的感覺，笑著引見道：「這位便是石公……」
唐苙道：「他既不打算來，那就沒什麼好談的，我上書父皇撤出山西便是。」
石夢農話不多。他雖年紀最大、官位最高，且認為南楚才是天下正統。但作為使臣與外虜議和，又蒙蘇簡相救……總之不太想說話。
「大哥也許並不急著撤出山西，也許盼著三哥死在大同才好？」
「賈似道是忠是奸我不好說，但至少還有『公心』，人家之所以說他是奸臣，無非是『公田法』觸動了權貴之利罷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余從容、蘇簡、石夢農已是驚呼了出來……
「幾個無知蠢夫送了性命有什麼大不了的……」
石夢農早看過這些記錄，搖搖頭道：「野史傳聞，不足為信。」
蘇簡明白了余從容的意思，他終歸還太年輕，又向
ｈｔtｐs://ｍ•heｔuｂooｋ.ｃoｍ.cｏm來有意氣，余從容熱忱以待，他於是也很願意幫著讓人揚名立萬。
唐芊芊站起身，踱了幾步，又道：「建虜出兵在即，是戰是退我們還未商議出結果。父皇還想要獅子大開口，等著王珍把楚帝送來，或等笑郎親自來談……我實話說吧，笑郎不打算來。」
何氏道：「相公是說……靖安王是像賈似道一樣的奸臣？」
年輕人倒也不慌，先是「咦」了一聲，接著問道：「你如何看出來的？」
「啊！我們逃出來了！」蘇簡站在山巔大喊，只覺心中豪氣干雲。
余從容微微一愣。
「什麼意思？」
「自是知道。」蘇簡道：「宇文虛中雖失身金廷，但忍辱負重，每每以密信告訴宋高宗金國虛實，報國之誠炳炳如丹，不惜屈身以圖成事，可謂忠謀義慨。」
然而次日才起身走不遠，只見前面竟是連山林間也有清朝官差盤查。
話到這裏，蘇簡訝然，問道：「余兄此言何解？」
齊晟小心翼翼地打聽了消息回來，道：「聽說是往南的逃人漸多，建虜封鎖了所有的去路……還有，他們還在追捕京城劫法場的義士蘇公子他們，前面怕是過不去了……」
他明白唐芊芊說的一切，也被王笑給出的條件打動，對這其中的威脅之意也感到恐懼。
「為什麼呀？」
「可笑嗎？他能提供的糧食、火器、盔甲……足以決定你和三哥之間誰強誰弱。如此大的一股助力，在父皇眼裡成了什麼？小恩小惠。」
「是南宋權相？歷官太師、平章軍國重事，封爵衛國公？」
到時中第是必然的，瑞朝重用自己也是必然的……
唐苙道：「我是問你，王笑什麼意思？」
「不好！大同危矣……」
出發前我都打聽清楚了，就算是舉人想出仕，也得參加那所謂的公務考試，除了一些雜學，還要核查考生的心性、務實能力。我要通過這考試也易如反掌，可考上之後又如何？依他們的規矩，得先做三年不入流的小吏，男吏走訪鄉野，女吏埋首文牘，非有大功不得升遷。嘁，三年又三年，庸庸碌碌……」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話已在蘇簡心裏埋下了種子。
他遙想著那等風光，吟了一句古詩之後尤不盡興，嘖了嘖嘴，又吟道：「及第新春選勝游，杏園初宴曲江頭。」
曹操就曾寫詩道：「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是啊。」余從容隨口敷衍了一句，問道：「彥才滿腔報國熱忱，讓人佩服，對了，你們可知南宋時，宇文虛中之舊事？」
余娣點了點頭，乖乖應下。
「相公就是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