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清平樂
第1022章 小別院

——老夫自己還不知道怎麼辦呢,家裡關著那麼危險一個女人,聽說還是什麼『神箭狠殺兒』的子孫,要是一個沒看好,逃出來弄死了自己……
王康又閉上眼、拍了拍額頭,只覺一個年節過完,回京的喜悅全都消散殆盡。
「圓圓姐帶著去看魚了,你們幫我把這宗卷收了,笑郎和眉兒去把孩子喚過來吧?」唐芊芊向王笑微微一笑,輕輕抿了抿嘴。
淳寧說到一半,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在擔心什麼,這一路走來,更艱險的時候我們都挺過來了,我該相信夫君的。」
要是有一天,我把他的土地全改成公有,到時他只有使用權,他就會覺得,我這個逆子把他的安全感全剝下來。
「可是什麼?我們王家這麼大,多一個人住不下嗎?你連一個小姑娘都安排不好嗎?!」
雖是老夫老妻,說這種話的時候,她還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她與王笑初識的時候喜歡展露風情來逗他,如今這種風情未褪,彼此間卻多了些志同道合的默契。
王笑拉過她的手拍了拍,道:「但覺得背叛了列祖列宗?」
「哎喲,我那是為了吃嗎?還不是要為民除害,省得它再下山禍禍。」
她的眼神熠熠,顯然對此事頗感興趣。
「那晚上大家一起泡泡溫泉……」
「好,母后一個人在宮裡也無聊,下次我們帶她出去逛逛。」
「不累呢,而且現在有芊芊和明靜幫我。」
他已經擺了十幾張房契、地契。
王笑點點頭,覺得看起來端莊沉穩的淳寧骨子裡還是一個貪玩的小姑娘。
「逆子。」
淳寧點點頭,但心裏依然有擔憂。
但她又不得不提醒他。
但那種宿命……就算是漢武帝,在位晚年也多遭兵敗,天下民不聊生,還逼死了自己的太子劉據……
「我們手裡握著權力,握得久了,忍不住就擔心會失去它。每一個決策,都害怕會不會失去很多人的支持。」王笑道:「你怕以後我改天下田為公田,會有人背叛我、離開我?」
而接連三年多埋首案牘的辛勞,也在這個小院中一點點消散,只剩歡喜。
淳寧用手指支著下巴想了想。
王秫也就是隨口問問,說不打聽就不打聽了,不再把王璫那事放在心上。
時人雖然也有稱讚他的文章,但主流評價認為王安石不曉事又執拗所以禍國殃民,厲害一點的則說他是『流毒四海,禍亂極矣』。
再想到自古變法者的下場,淳寧終於掩飾不住她的擔憂。
我爹雖然不會怪我,但天下像他一樣喜歡買地的人很多,以後他們一定會很憤怒,怨我、怪我,可能還包括一些追隨我的人。
京城,王家。
「算了。」王康道和_圖_書:「他帶著老婆孩子出京了,哼,荒郊野嶺有什麼好玩的,他這是成心避著老夫。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拿老夫的銀子賺名聲,不孝子。」
兄弟二人坐著嘆了老半天氣,王秫這才想起來一事,又問道:「大哥替我問了嗎?我家那不肖子又犯了何事?這一整個年節怎又在詔獄里待著?」
對於今晚做什麼事的選擇,纓兒則是長長地「嗯」了一聲,猶豫不定。
淳寧道:「這些年夫君施政,早有人將他與王莽、王安石相比,尤其在江南,有人說『以周禮亂天下者,王莽、王安石……』」
王笑正想安慰淳寧,外面有動靜傳來。
「這,可是……」
「玩卡牌也很好、泡溫泉也很好……對了,花枝姐既不想玩卡牌又不想和我們泡溫泉,鬧著要回京呢。」
她顯然是沒發現唐芊芊的小動作,轉頭看向唐芊芊,頗為認真地討論道:「將一部分私田改為公田是漢武帝的假民公田。可若將天下田改為王田,那就成了王莽新政了……」
淳寧又輕聲道:「夫君這些年總是在外打仗,也在保護我,但以後我也想保護你……」
王笑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頭,道:「也許是因為你太累了,你為我生了一雙兒女,去年北伐我在外征戰,又把事情都丟給你。」
「唉……」
「可是,公田雖是為百姓抑制兼并,他們卻不會了解,萬一被豪紳利用,激起民變……」
兩人這般坐著聊了一會,她心頭憂慮漸消。
淳寧只覺被王笑說到心事,點了點頭。
王秫低聲道:「要不……讓文君去求求殿下她們?」
「真的嗎?」
「緩一緩也好,平定天下之前,還是安穩最為重要。」王笑道:「也是讓百官暫時忘記陛下、忘記晉王,專註于自己的事。」
「大哥,怎麼說?留哪個?」坐在對面的王秫問道。
王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是我們錯了,不聊公務了,一會弄火鍋吃好不好?」
他想了想,又道:「這些年天災人禍不斷,如今我們治下還是地廣人稀的情況。有許多沒分出去的無主田地;以後還可以把很多原本的皇家園池和苑囿開放出來;而隨著水利的興修,我們會開墾出越來越多的荒地……
「是吧……」
我打算先把這部分田地收為國有,交給那些沒有分田資格的丁口,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比如隱匿的人口;遼東、江南、西蜀、蒙古逃來的難民;刑滿釋放的犯人……往後,蒙古、女真,各族人皆可租用這些田地耕種。
唐芊芊眼神更亮,微微笑了一笑。
王笑也不是第一次聽別人把自己比作王莽、王安石了。錦衣衛是他的耳目,淳寧hetubook.com.com知道的事他自然也知道。
王笑左手牽著一個端莊穩重的,右著牽著一個蹦蹦跳跳的,三人並肩往大堂那邊走。
「是。」
如今王笑有幸,與這兩位先賢並列,江南人合稱他們為『三王』,又說王笑是王安石之後十二甲子一妖孽。
她其實知道以王笑的兵權,強如開國皇帝,說是要變法,不如說是在開國定製。
……
淳寧道:「我卻替夫君覺得委屈,明明是一片仁慈之心,卻被說著是好殺暴戮之人。我也氣衍弟,不聲不響地跑掉,卻要你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夫君均田於民,雖觸動了不少權貴的利益,但天下到處都是田地,權貴們還可以繼續買田置地。真論起來,夫君的做法與歷代王朝開國之初相似。可再往前一步,觸及的卻是無數豪紳的根基……」
「自古王朝初定時,因久經天災人禍,都是地多人少,可以重新丈量田地、均田於民,耕者有其田,國家也就安定。但時長日久,土地難免被權貴兼并,流離失所的百姓多了,飯都吃不飽,我們當然要起事,但我們太笨了,不懂得打了天下之後該怎麼辦,無非還是用過去那一套,於是,周而復始。」
至於王莽,那評價就更差了,所謂『害遍生民,辜及朽骨』。
唐芊芊道:「那又何妨?」
「那就只留下老宅,那些宅院都不要了?」
「嗯?不是泡溫泉嗎?」
她用腳背輕輕磨挲著王笑的小腿,看向王笑的目光又認真了些,接著道:「但笑郎不同,笑郎比我們看得透徹,要想抑制土地兼并,就該將天下田收為公有。」
淳寧展顏微笑,抱住王笑的胳膊,把頭倚在他肩上。
「夫君你說要休息幾天才帶我們來這個別院,但其實不是因為要休息吧?」
她平時坐就是坐、站就是站,很少有這樣的小動作,此時就顯出些與平時不同的可愛姿態來,但她眼神里是藏著憂慮的。
如此,朝廷得了租稅,緩解了減免田稅的壓力,流民可以自食其力,還能抑制土地兼并。」
淳寧搖了搖頭,低聲道:「但,這並非沒有人做過。」
果然,王笑道:「不止。」
但他了解之後才知道,從宋代到這如今,世人對王石安的評價多是以貶低為主的。一直到了後世才有了轉向。
淳寧道:「夫君雖是步步為營,但一葉落而天下知秋。天下豪紳又豈會看不出來夫君想做什麼?」
淳寧很少有向王笑提出請求的時候,今天卻有些猶豫著、又帶著些期盼,輕聲問道:「我們以後每年都找些時間,就像這樣離開京城去遊山玩水好不好?」
「這確實與漢武帝的做法相似。」淳寧又問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但夫君打算收為國有的,真的就只有這『一部分』田地嗎?」
「嘖。」王康重重嘖了一聲,更加煩懆起來,道:「不是讓你安排一個僻靜的院子,把人看好了嗎?剛收復的京城,誰有空管這些?」
書房裡,王康眯了眯眼,把手裡的房契擺在桌案上。
「嗯。」
……
「真就只能留一處?別的都得交出去?」
他眉頭一皺,又想起一事,問道:「大哥,我家裡那位小姑奶奶,能請出去了吧?」
唐芊芊又問道:「明靜,你怎麼看?」
「我不想別人再詆毀你、害你……」
「少爺你又騙人了。對了對了,明靜姐說想玩那個卡牌遊戲,晚上大家一起玩好不好?」
淳寧摟著王笑的手又緊了緊。
但看來看去,他始終皺著眉,一副很不開心的模樣。
「有一點。」
「我近來在想,如果衍弟不當皇帝了。要換一個周家別的人當皇帝的話……那我寧願是夫君稱帝,我想要支持夫君的一切,像芊芊那樣……」
淳寧轉頭看向唐芊芊,自覺沒她那樣的霸氣、沒她那樣的武藝、沒她那樣的美貌、甚至……竟不如她懂夫君?
「那我近來在想的是,我們大楚的太祖皇帝當年起於微寒,深知民間疾苦……看他所作所為,我覺得,他既有想讓子孫後代永享社稷的心,但也有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的大胸懷。我自問繼承了他一半的志向。」
唐芊芊最先察覺到她的心思,也不說什麼安慰的話,笑了笑,道:「笑郎不是王莽那樣剛愎自用之徒,亦非王安石那樣只能仰仗神宗支持的文臣。笑郎的實力是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敢有阻撓者,蕩平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洗個手,臟死了就往笑郎衣服上摸……」
唐芊芊也抬起頭,目光看向王笑。
唐芊芊說著,往椅背上靠了靠,絕美的臉上是一本正經的表情,但案桌下,她一隻腳已輕輕勾住王笑的小腿。
秦小竺把手裡的弓箭往牆上一掛,轉頭一看,又「咦」了一聲,問道:「纓兒和朵朵呢?」
「怎麼說?」王康氣呼呼地哼了一聲,道:「我挑的這些宅院哪個不好?但我們真能不要了這清水坊的老宅不成?」
「哼,他說老夫這叫什麼來著……投……投機倒把,很快就要修律法禁止了。」
淳寧道:「因為京城裡有太多人都說夫君是攝政王……而且要是拿木像當皇帝的事傳開了,夫君就得殺很多很多人壓下去。
「嗯?」
「不用擔心。」王笑道,「我做事有分寸的。」
不過沒關係,既然想要變法,我就做好了這種準備。人活一輩子,總會遇到有人背離。就好像我www.hetubook.com.com們小時候的朋友,不可能一輩子陪著我們……」
那邊纓兒從迴廊處轉過來,揮了揮手,展顏笑道:「少爺、殿下,今天小竺沒獵到野豬,吃火鍋嗎?」
「是啊,驚蟄的習俗就是吃火鍋知道嗎?」
「假是借,但與其說租借,不如說是農民擁有土地的使用權。」王笑道,「你看,我比古人先進一點。」
她不是想為天下豪紳說話,她只是擔心王笑……
唐芊芊道:「還不是你偏說要去把那頭野豬獵了烤著吃,她們去替你忙活了。」
「嗯,芊芊和明靜說得也不錯,可我就是……」
「夫君的假民公田之策,具體是想如何做的?」
淳寧稍稍放鬆了些,又問道:「衍弟走了之後,夫君沒有自己稱帝,也不另立一個皇帝……是為了我嗎?」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我知道,有你保護我,我很安心。」
而王莽的下場又是什麼?數十軍士相爭劈砍,『支節肌骨臠分』,百姓切下他的舌頭咬碎,頭顱被塗上黑漆深藏宮中……
王笑牽著淳寧過去,纓兒很自然地就把小手塞到王笑的另一隻手裡。
「好玩啊,特別好玩呢……」
「可怕,太可怕了……」
「我蹲了好半天,就是沒蹲到那頭野豬,真氣人!」
「這隻是第一步計劃,觀察五年到十年左右,等局勢更穩定了,我想把天下田全部收為國有。」
王康說著,強忍了半天沒罵出來的那句話終於還是脫口而出。
「好。」秦小竺又是拖長了聲音應的,顯得格外乖巧,道:「孩子們呢?」
「唉。」
王秫也有些悲傷,又問道:「大哥,要不再問問晉王?這白紙黑字寫得分明,這都是我們的產業,憑什麼要交?」
王笑自己想想也有趣,笑了笑,道:「無妨,他們喜歡說就讓他們說,能與青史留名的古人並稱,我很榮幸。
「這兩年我常在想義軍為何要造反、為何又造反不成?其中一個因由便在這天下田了。」
王康閉上眼,往椅背上一靠,重重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嘴裏低聲咒罵什麼。
淳寧有些疑惑,道:「我小時候就只有小竺這一個朋友,她會一直陪著我的。」
「我知道。」王笑道:「就像我爹,表面上看起來是個酒商,骨子裡還是一個小農經濟的地主。他賺了銀子,除了買宅子就是買地,好像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
王秫又道:「反正朝廷也會原價賠給我們,這筆買賣又不算虧了。再說了,那幾處宅子都被人佔著,鬧起來也麻煩……」
「真的嗎?」淳寧於是更開心了些……
話到這裏,她止口不言,顯然是不喜歡別人詆毀自己的夫君。
所以夫君才故意出京,把我們也帶出來。這樣,m.hetubook.com.com京城裡百官見政務運轉如常,就會以為皇帝還在,謠言就慢慢止住了。」
「唉。」王秫臉色苦下來,不情不願地道:「說得也有道理,到時候這條律法定下來,我們王家不以身作則支持,誰來支持?畢竟還是孩子們的前程重要,要不……就交出去吧?」
王秫臉色愈苦。
「我又不在意這些。」
她大概是覺得周衍自己摞下擔子逃走了,卻要自己夫妻倆忙於國事才這麼說……嗯,想要去遊山玩水也是真的。
這妮子風風火火推開們,外面就灌進來一股冷風。
於是她的眼眸又低了下去。
「真的,有你們在我身邊,我就很滿足了。」
卻是秦小竺回來了。
王莽的新政是什麼?天下田改曰王田,以王田代替私田;奴婢改稱私屬,與王田一樣,均不得私賣。改革幣制、官制,規定鹽鐵官營,山川河流收歸國有……這與王笑的主張實在太像了。
「好。」秦小竺長長地應了一聲,往桌案上一看,不滿道:「你們又在聊公務,不是說好了休息幾天我們這才跑來山裡嗎?呸,來之前說什麼丟下公事,泡溫泉、喝酒、遊玩……結果你們天天就是聊聊聊,也不陪我打獵。」
提到『王莽新政』,她眼中的擔憂又濃了些。
「不知道,老大說了,這事我們別打聽。」
秦小竺瞥了唐芊芊一眼,偏要當著她的面往王笑背上一趴,撒嬌道:「王笑,我好累哦。」
「反正最近也沒什麼事。」
一開始他還納悶,覺得江南士人居然把自己抬到和王安石一樣的高度,實在是過於讚譽了。
「我不想收拾宗卷,看得眼暈。」
「你知道老夫費了多大心思嗎?京城破城之前,老夫一間一間宅院買下來,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眼界?!這難道不是老夫該得的嗎?!」
左明靜想了想,輕聲道:「以笑郎在軍中的威望,殿下不必憂慮。何況,如今還只是試行,至於往後是否真要把天下田改為公田,不妨先看看世人的反應。」
「夫君總能安慰到我。」
而且,這也是在提醒我,經濟改革要一步一步走,要慎重,不能按改革者的一廂情願。你看,我也沒像王莽那麼莽,都是按計劃一邊試行、一邊調整……」
你既要顧著我,又顧著衍弟,還要顧著天下臣民,為江山社稷長遠謀划,可還要被人污衊為『以新法亂天下』……」
今天是在京城外的別院,她懶得梳婦人的髮式,只把長發簡單束起來,顯得頗為颯爽。
他笑了笑,又道:「陰謀詭計我操心,務實的瑣碎工作就交給他們吧。」
王笑於是笑了一下。
王笑與淳寧牽著手走過迴廊,在院子里坐下來。
「那讓她自己回去啊,纓兒覺得這裏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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