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實習律師余白
番外 Odyssey1956

編輯告訴他,有出版社願意出版這本書,甚至認為會像三十年代的賽珍珠一樣暢銷一把。而且,他還這麼年輕,也是個賣點。
那一幅鐵幕不會永遠橫亘在大洋上。
船到碼頭,有一位鮑德溫先生來接他,是父親從前合伙人的兒子,已經混得如當地人一樣。鮑德溫為他聯繫了一個華僑團體,他將會跟著他們一起返回中國大陸。
那一年,他大學入學考試得了高分,尤其是寫作部分,他給伯克利寄去申請,很快就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只等次年中學畢業,便可進入文理學院學習。
在天津,美軍汽車肇事佔全市此類案件的七成之多。駐津美軍當局甚至規定,軋死一個中國人賠償法幣十萬元,而軋死一頭驢則需賠償法幣一百萬元。
聽到這個消息,相熟的人家都表示羡慕,覺得父母教養有方,孩子前途無量。而他大概也是百無聊賴,得意忘形,把那一疊書稿寄給了紐約的一家雜誌社。於他意料之外,他的中國故事真的發表了,分了五期刊載在那本雜誌上。
「我這就要走了。」他開口。
吳沁點點頭,對他一笑,又伏案寫字。
他看到她在哭,忽然就明白了。許多年以前,另一個哥哥也對她說過,你等我回來,但最後卻沒有回來。
早兩年,他們總是這樣。無論遇到什麼事,他安慰吳沁,吳沁也安慰他。比如考壞了一門考試,弄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或者在外面玩得忘記時間回家,等到想起來,天都已經黑了。每到那種時候,他總是會對吳沁說,沒有事的。而吳沁總是點頭,哥哥說的對,一定沒有事的。
到了第二年,風向又變,事情不了了之。他只需要忘了這件事,就可以繼續過從前那樣的日子,念書,運動,社交,拿到畢業證書,去伯克利上大學。
唐延一直記得那一夜。
只是這一次,事情沒有那麼容易解決,他被停學了。
「我知道,」他點頭,「我已經成年,可以一個人走。」
但校長卻答非所問,說唐延只是個孩子,只要他停止雜誌上的連載,並且申明文章所寫有誤,對讀者致歉,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涉及任何懲罰,也不會對他的學業產生影響和圖書
最終,當他說出自己的打算,父母並不算太意外,他們一直都很懂他。
比如他們搬了新家,位置比從前偏僻一點,但是房子後面對著海和松林,每天夜裡都能聽著海浪的聲音入眠,再聽著海鳥的鳴叫聲醒來。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冬雨下了一夜又一天,外面又濕又冷,她卻還在那裡玩。
他知道父親不是惡人,母親知道,吳先生也知道。但有些事,眾口鑠金,恐怕永遠都不能像那張門生帖一樣,只需劃一根火柴,便可灰飛煙滅。
那時的他,個子就像按不住似地躥得比母親還要高,卻又長著一張小孩子的面孔,看起來有些滑稽。
但等到第三期面世之後,事情開始變了。
有句俗話,全世界都下雨,只漏了加州。分明就是三面環海的一個半島,但舊金山卻總是很乾燥。但記憶里的上海卻與此地截然相反,梅雨季會下綿綿一個月的雨,街道積起水來,底樓浴室的牆角只要幾天不刷洗,就會長出霉跡,漸漸蔓延成瑰奇的圖案。
「那人寫的什麼?」他問。
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過去,他還是沒有收到上海來的回信。
隨後的那幾年,他就像其他孩子那樣長大,念書,運動,社交。城市變成更大,更繁榮,每天都有新的東西出現。
新的建築,新的街道,城市變得越來越大,在那個半島上洋洋洒洒地鋪張開來。
臨上船之前,他沒能去學校。一整夜都睡得不安穩,天一亮就去敲十七號的門,但娘姨告訴他,吳沁已經上學去了。到了午後,汽車已經等在弄堂口,吳沁卻遲遲沒有回來。
那天晚上,母親與他長談。有些事,他似懂非懂,只記住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有一幅鐵幕正在海面上方緩緩地落下,所有人都只能做出選擇,這一邊或者那一邊。
「我會回來的。」他向她保證。
在那些信里,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
但當他撳響電鈴,那道黑色的鐵門打開,門後面已經長成少女的吳沁分明還是他心裏的樣子。
吳沁不說話,看都不看他一眼。
最初的兩期印出來,一片好評。
但是,那些信寄出去很久,始終沒有收到迴音。
但這一夜www•hetubook•com.com卻不一樣。
船上的歸僑越來越多,絕大多數都是像他這樣的年輕學生。夜裡船艙悶熱,只要天氣晴朗,大家都喜歡睡在甲板上。遠遠近近,有人打鄉談聊天,或者唱著他聽不懂的歌謠,他望著星空倒是又想起那座面朝海灘與松林的房子來,以及房子里他的雙親。
文章並不太長,不過薄薄一疊稿紙。但等到他全部謄寫完畢,已經是 1954 年。
那時的他,已經知道父親的過去。家裡的事,母親從來不瞞他,拿他當一個大人那樣對待,問他的想法,也願意接受他的意見。
唐延的回答始終只有一個:「我只有十六歲,你們沒有權利在監護人不到場的情況下訊問我。」
「早就放學了,你為什麼躲在這裏?」他埋怨。
他在一所私立中學讀書,功課很多,又是第一次寫這樣的文章,寫得很慢。但他不急,反正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在等待的同時,為回憶添上了越來越多的細節。
那段時間,他一直給吳沁寫信,跟著母親的郵包一起寄出去。
那是 1950 年的年底,他十二歲,吳沁九歲。
「沒有事的。」他對吳沁道。
兩名便衣探員到學校來找他,把他帶到一間辦公室里,打開錄音設備問他:「你是不是共產黨員?你父母是不是共產黨員?你們給中國寄去的郵包里都有些什麼東西?你認不認識寶莉華萊士?」
聽說這件事之後,他的父母當即到學校要求見校長,說的也是同樣的一句話——怎麼可以在監護人不到場的情況下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接受傳訊?
而後,又是 49 年解放軍進入上海時軍紀的整肅,城市裡的新氣象。
比如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被兩個美軍士兵強|奸,事後卻還要經受警方和校方多次訊問,問題諸如——
比如他到上海的第一天,那個認錯了他,叫他「哥哥」的女孩。還有那個雪天,女孩脫下棉鞋,送給乞討孩子的那一幕。
連載到此處,唐延受到了聯邦調查局的傳訊。
那一年的八月末,他在新加坡登上了一艘名叫芝蓮嘉的荷蘭郵輪,船上幾乎都是歸國的馬來西亞華僑。起航之後,船繼https://www.hetubook•com•com續往南,穿越赤道,先朝西走,經停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加里曼丹,再北上到菲律賓的棉蘭和呂宋島。
「我們得走了。」母親對他說。
一陣沉默之後,母親才開口:「從前有人對我說過,戰爭是過眼煙雲,只有他寫的東西才是永恆。」
「我寫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其中沒有虛構的成分。」還未等父母說什麼,唐延已經開口,平靜而又堅決。
唐延無語了,卻也知道不是任性的時候,轉身跑回去上了車。
在南洋各大港口之間穿行了半個月之後,船在馬尼拉停了最後一站,他在那裡給舊金山寄去一封信報平安,而後直航廣州。
汽車發動,沿著那條林蔭小路開出去。他坐在後排位子上回頭望,看到吳沁走出街心花園,站在上街沿,也正朝他這裏看過來。
後來年紀漸長,他開始不大好意思帶著吳沁玩兒,兩人都有了各自的同學圈子,這個習慣卻沒變。一來一去,一問一答,兩個人都不怕了。
他不甘心,跑出弄堂,一路往學校那個方向找過去,總算在街心花園找到她。
他理解父母的決定,此刻最穩妥的選擇,就是離開。他們買了船票,先去香港,再去舊金山。走得匆忙,就像當初來的時候一樣。
她一震,還是像從前那樣點頭,對他一笑,又似乎不抱任何希望。
小時候的玩伴變得認不得了。他們認為他很奇怪,他也很難理解他們的想法,覺得他們真的就好像生活在一個島上,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哪怕這個島很大很大。
然後,父親又道:「如果那一邊也只想聽到故事里的一部分,你怎麼辦?」
那時,他和吳沁正在餐桌上做功課。兩人同時抬頭,眼看著書房的門關起來。隔著門,聽不到一點聲音。他回過頭,見吳沁正看著他,眼神中滿是探尋。
「為什麼?」他詫異地看著母親。別的孩子可能常被敷衍欺哄,但自他記事以來,從沒有被這樣對待過。
比如一名美軍士兵雇車,車夫不懂英語,動作稍慢,士兵竟拔出軍刀割掉車夫五根手指。還有車夫因為索取車資,被打美軍士兵毆打致殘。
汽車喇叭響了兩聲,是在催他。
www.hetubook.com.com也看著他,點頭笑了,叫了聲:「哥哥。」
比如一個中學生只因穿著一條美軍卡其褲,遭到美國憲兵的槍擊。
就像十年前,剛剛上小學的他對包班女教師說:「No,thanks.」我不適合做這份作業。
母親只是說:「你知道你父親沒辦法回去。」
吳沁點點頭,還是沒說話。
聽母親解釋,他才知道是鎮反開始了。父親的一箇舊相識被捕,恐怕要被判刑。而根據這人一貫的做派,一定會咬出其他人來,管它事情是真是假。而且,就算不是這個人,還有別的人。
比如戰後的上海,僅美軍吉普車撞死撞傷中國人的事件就發生了一千兩百多起。
就是這麼不巧,他在此岸,吳沁在彼岸。他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但也有些時候,他與其他的孩子不同。他開始寫一段回憶錄,有關他們在上海的那五年時間,從一個孩子的視角出發,細細碎碎,什麼都有。比如飛漲的物價,加油站門口汽車的長龍,排隊買戶口米的人群。
他在路口停下腳步,旁邊恰好有一輛公共汽車經過,車門玻璃上映出他的影子。他簡直認不得自己了,頭髮在華僑農場里剪得極短,個子又高了些,皮膚晒黑了,面孔與身型都有了男人的輪廓。
下了船之後,他向僑辦申請原籍安置,又給吳先生寫去一封信。等一連串手續走下來,回到上海,已經是那一年的深秋。僑辦幹部送他到畢勛路,這時已經改了名字,叫汾陽路,但那兩座並立的小樓還在原處,院子里母親種下的紫玉蘭已經長到了二樓的窗口。
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那樣。
吳先生自法院回來,身後還跟著陳佐鳴先生。兩個人直接進了他家門,與他父母在書房裡談話。
他忽然想起吳沁,這時候的她應該有十五歲了。六年過去,不知變了多少。他覺得肯定認不得她了,也很懷疑她會不會還認得他。
比如他進了新學校,剛開始不太習慣,但他的成績還是很好,就連最難的拉丁文都能考到優秀,這多虧了吳先生一直教他。
而且,所有這些案件都只能根據 1943 年中美雙方簽署的《處理在華美軍人員刑事案件換文》中的規定,歸美https://www•hetubook.com•com國軍事法庭裁判,中國司法機關只能在裁判前向其詢問進行之程度,以及在裁判之後抄錄其判決的原文。
1956年的夏天,他上了從舊金山開往夏威夷的郵輪,到了那裡之後,再搭船去新加坡。他旅費充足,卻還是找了個隨船的工作,一路打著工下了南洋。他給母親拍去電報,母親回電說,自己也曾在貨輪上幫過廚,那時也是跟他一樣的年紀。
他轉身回去坐好,裝作望著窗外,避開母親的目光,無聲地落淚。他已經大到不合適再哭了,他知道。
她就是不想聽見他說這句話。
直到有一天,母親給他一個紙盒,他打開來一看,才知道最近的幾封信根本就沒有寄出。
「為什麼不回家?」他有些動氣了,搞不懂她為什麼是這種態度。他馬上就要走了,去萬里之外,遠隔重洋。
「你掙了多少美元?」
他看著她說:「我回來了。」
但他卻發現自己沒辦法忘記。身邊的同學們照舊念書,運動,社交,而他無法歡樂著他們的歡樂,享受著他們的享受。無論發生了什麼,他只是冷眼旁觀,就如同一個局外者。儘管他生在此地,說一口無可挑剔的英文,儘管伯克利是出了名的左派大學,Free speech movement 在當時的校園裡已有萌芽。但他還是覺得身邊人的所說所為,跟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不在一個時間軸上。當他的同學對世界時事侃侃而談的時候,他只想對他們說,你們連這個島都沒出過,你們根本不知道彼岸發生了什麼。
或許用「回」這個字並不合適。時隔五年,他已經覺得這裏很陌生了。
他頓了頓才答:「不管怎麼說,我想看看那邊的事。而且,我相信世界不會一直都是這樣的。」
起初,母親告訴他,信需要通過香港的朋友轉寄,所以路上的時間或許會比從前長一點。
「你是不是延安方面派來的?」
在海上漂了一個月之後,他們回到舊金山。
他記得外面很冷,天黑得很早,屋檐上傳來輕微的嗶剝聲,也許是開始落雪子了。
「你為什麼深更半夜還在外邊跑?」
母親一笑,沒有回答。
在書稿的後半部分,他寫了父母與吳先生辦的幾宗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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