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實習律師余白
番外 八十年代舞會

「左手給我,」女同學指揮,「右手……」
「因為我打聽過你是誰。」她回答。
從初秋到深秋,朱豐然跟著林旭輝已經有了新去處,但唐嘉恆還是每次舞會都去。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那個女同學的樣子了,也許她好幾次出現在他面前,但他一直都沒認出她來。
「我是誰?」他下意識地重複,猶如哲學三問。
「吃這個怎麼了?」唐嘉恆反問,不就是韭菜炒蛋么,挺好吃的呀。
「都這麼叫,你不知道啊?」學姐卻是笑了。
從教工新村到學生宿舍,騎自行車不過五分鐘的路。搬過去之後,他每天還是在 A 大食堂吃飯,集體浴室洗澡,居住環境甚至更加逼仄——十幾平米的一個房間,住六個人,裏面擺著三張上下鋪,中間一張四方桌子,餘下的走道只夠一個人側身通過。除了他之外,屋裡還有另外五個天南海北來的大小夥子。暑假才剛結束,江南又是秋老虎的天氣,每次有人從外面回來,脫了鞋往鋪上一躺,或者早上出門前在窗口曬拖鞋,那味道簡直一言難盡。
「又不是我倆摟著,是跟女同學!」林旭輝強調,覺得這人是不是傻?
唐嘉恆面子上過不去,差點蹬上車又走了。
又一次探照燈舞會的日子到了,這回唐嘉恆跟著朱豐然一起去洗了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也沒有吃韭菜。
「不是歧視,是國情,」女同學糾正,臉上是那樣一種戲謔的表情,嚇唬小孩兒似的,「你再不鬆手,教務處老師過來了啊。」
林旭輝跟唐嘉恆是高中同學,朱豐然是從鄰省縣城裡考過來的,林旭輝嫌棄他鄉下人,一向不是很願意搭理他,此時也是一樣,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但唐嘉恆卻覺得很好,一趟趟螞蟻搬家,把自己的東西拖過來,沒幾天已經堆了滿床的書。不過就是從一張單人床到另一張單人床,他卻是一幅迫不及待要宣誓獨立的樣子。
他不知道跳了多久,只覺時間過得很快,卻又好像很漫長。
三人齊聲附和:「對對對,和圖書張校長說得對。」
「你怎麼知道你比我早一年進 A 大?」他問她。
女同學倒是沒生他氣,只是臨走的時候問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吃韭菜了?」
唐嘉恆還真被唬住了,往旁邊看了看,果然有個戴眼鏡的女老師正盯著他。他只好把手放到正確的位置上,規規矩矩地。
「你的手。」女同學重複。
「薛潔?」他是真沒聽清。
唐嘉恆還是沒體會出跟女同學摟著晃會有什麼不一樣,睡他下鋪的朱豐然卻已經湊上來,涎著臉說:「他不去我去!帶我去,帶我去!」
應張校長的要求,排球館里播放的每一首曲子都積極向上,諸如《小路》、《山楂樹》、《彩雲追月》,還有《青年友誼圓舞曲》。
「我在這兒長大的。」他解釋。
其實也不光他一個人這樣,睡他下鋪的朱豐然喜歡陳沖,從前住在家裡不得不含蓄著些,如今離家在外,放飛自我,蚊帳頂上貼滿了從電影畫報上剪下來的陳沖,有十六開的大照片,也有豆腐乾大的小像,笑的,哭的,脈脈含情的,少數民族裝扮的,各種各樣的都有。
唐嘉恆看不過眼,覺得這人平常開口必有弗洛伊德、尼采、叔本華,怎麼碰上「女同學」三個字,就成了這德性呢?他覺得朱豐然一個人去,肯定會把法律系的臉都丟光的。
唐嘉恆笑得停不下來,伸手拍了兩下朱豐然,心說你也算見識過了吧,還是趕緊回去看陳沖吧。
「不叫算了。」女同學不跟他計較,又一次提醒,「手!」
那支曲子已經快結束了,他有些不舍,卻突然想起一件事。
朱豐然欲言又止,轉身躲門背後照鏡子去了。
不等唐嘉恆從尷尬里恢復過來,張校長已經大手一揮,指著場地中間那幾對示範標本,開始給他們上課:「我們接到教工反應,說有學生私自在排球館組織舞會。但是什麼取締啊,處分啊,我覺得大可不必。解決問題要靠疏,而不是一味地堵嘛!其實交誼舞是一種很好的體育運動,不光可以鍛煉身體,還能豐富業m•hetubook.com•com餘生活,陶冶情操。你們作為新一代的大學生,要跳舞也得積極向上地跳,有益身心健康地跳,具有國際視野地跳,那種黑燈瞎火萎靡不振的要不得,你們說對不對?」
作為一名教工子弟,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維護一下法律系的名譽和形象,只得應下了林旭輝的邀請,說既然要去,那就三個人一起。
人家卻當他是裝的,反問:「我比你早一年進 A 大,怎麼不是你學姐?」
所幸父親叫住他,道:「這我們家的傳統,是我疏忽了沒想起來。Better late than never,就從今天開始吧。」
唐嘉恆一點都不意外,他早知道他們不耐煩他很久了,就盼著他出去住校呢。於是便太太平平地在樓下小花園裡等著,鄰居出來乘涼看見他,招呼他一起吃西瓜。
「人家是外教。」女同學看著他。
不過,基本的舞步倒是學會了,只等著一雪前恥。
在上鋪輾轉反側了許久,他總算睡過去了。半夢半醒之間,似乎又回到排球館里,他把左手交給女同學,右手摟上人家的腰。
法律專業不比其他學科,過去幾十年裡實屬命運多舛,而他的父親唐延又剛好見證了所有這些變遷。56 年從舊金山回國之後,父親先是在 A 大法律系讀書,而後又跟著院系合併進了政法大學,再到社會科學院讀研究生班,畢業之後留校任教,66 年停止招生,72 年索性就撤系了,就這樣一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恢復建系,到他們這一年,連一屆畢業生都還沒有。
林旭輝這才挑眉笑了,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
那時,他離十八歲還差十幾天,拿到 A 大法律系的錄取通知書也才剛一個多月。
「法律系的賈寶玉。」她又答。
可惜只能用一隻手,要是再上一隻,拇指對著拇指,另一邊的手指說不定也能碰上,他有點想試試。
兩個人在排球館里跳了一晚上。唐嘉恆可以毫無愧疚地說,這一次他替法律系把面子掙回來了,就連張校長都表揚和-圖-書他,跳得積極向上,跳得有益身心健康,跳得展現出了新一代大學生的國際視野和精神面貌。
唐嘉恆當初看見他貼的時候就覺得有些怪異,自己就睡在他上鋪,也就是說,隔著一張席子、一塊床板,下面全是陳沖。這麼一想,睡覺都嫌硌。
等到了地方一看,林旭輝傻眼,朱豐然不知道啥狀況,唐嘉恆卻是笑了。
女同學答:「叫學姐就行了。」
「對呀。」唐嘉恆點頭。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騎自行車回了家,結果卻發現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他沒帶鑰匙,連門都進不去。
女同學個子挺高,腰卻細得盈盈一握,薄薄一層棉布之下,是溫熱健美的身體,正隨著呼吸的節奏起伏。
等到林旭輝走後,朱豐然十分鄭重地開始準備,飯也顧不上吃,當即去浴室洗了澡,換了離開家鄉之前新做的短袖的確涼襯衣和咔嘰短褲,腳上穿一雙玻璃絲短襪配涼皮鞋,濕頭髮抹了又抹,樣子蠻好,只是有點滴水。
「右手五指併攏,輕輕放在舞伴左肩胛骨下方。」女同學糾正,把他的手往上拎了一把。
「晚上要去跳舞,怎麼能吃這個呢?」朱豐然批評他。
九月份天黑得遲,三個人從宿捨出發去排球館,夜幕才剛落下。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好笑,怎麼可能忘了呢?沒人能跟她一樣。
從排球館走回宿舍,一直到那一整個晚上,唐嘉恆很想死,覺得整個法律系的臉都給他丟光了。
他站在那裡看著她,一直等到這一曲完畢,走過去請她跳下一曲。
隔壁王老師跟他說:「你爸媽出去看電影了。」
唐嘉恆有點難以置信,林旭輝那個時髦人也就罷了,怎麼就連朱豐然都給他這麼個表情——這人是不是傻?
「今天第一次,人比較少,你們來得正好!」張校長招手叫體育老師,帶過來三個女同學,與他們湊成三對兒。
張校長卻打斷他道:「不會跳沒關係,這幾位都是我們學校健美操隊的,她們都學過,包教包會。」
朱豐然揭開倒扣的搪瓷碗一看,卻不領情,問:「你也吃的這個?」和-圖-書
笑得他心裏層巒疊嶂。他也不知道這算是什麼比喻,反正當時的感受就這樣。
偏偏朱豐然不爭氣,還非要追著問:是不是黑燈的那種?女同學多不多?
可話還沒出口,旁邊有人叫他名字:「哎,嘉恆!來來來!」
「用不著會,」林旭輝繼續遊說,「就是摟著,跟著音樂節奏晃就行了。」
唐嘉恆聽見這聲音就下意識地一縮脖子,卻也知道是跑不了了,只得轉回去叫了聲「張校長」。
這什麼黑燈舞會啊?分明就是探照燈舞會嘛!
唐嘉恆自以為看過豬走路,已經摟上女同學的腰。
只是這一次,時間在此處停得久了一點,他得以記住那一刻手上的感覺。
這一次,他已經從容得多了,不用她說也知道用左手握著她的手,右手扶在她的肩胛骨下。
於是,從那個晚上起,唐嘉恆每天回家,在教工樓前的小花園裡學跳舞。母親給他當舞伴,父親在旁邊指手畫腳,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就親自上來示範,跳著跳著乾脆把他忘了。
說話間,唐嘉恆就被一個健美操隊的女同學帶進了燈火通明的排球場。
等到九點多,爸媽總算回來了,看到他十分意外,還當是出了什麼事情,聽他說明來意,這才哈哈笑起來。
新生報到的頭一天,唐嘉恆早早地搬到學生宿捨去住了。
「什麼?」唐嘉恆不懂。
唐嘉恆目瞪口呆。
而唐嘉恆照樣去食堂吃晚飯,順道還給他打了份飯菜回來。
「跳舞?不會。」唐嘉恆不為所動,當即表示拒絕。
哪怕是在夢裡,他都覺得這想法有點流氓。
這一夜的排球館門窗洞開,燈光慘白明亮,大喇叭放著《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場地內每隔五米站著一個教務處的老師,目光如炬四處睃巡。倒是也有幾對學生已經在跳舞,但每一對兩個人之間至少隔開二十厘米,臉上的表情一片肅穆,眼神都不帶交流的。還有的索性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跳上了,那動作倒還比異性結對的自然一些。
直到有一天,他又走進排球館,兩個男生抱在一起從他面前舞過,他看hetubook.com.com到那副熟悉的身段就在幾步之外的地方,穿了一件白色絨線衫,傘裙,丁字形皮鞋,正和一個外教跳舞。
唐嘉恆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已經不知不覺滑到她腰上,可要往上挪又覺得有點不甘心。他朝剛才那個外國人努努嘴,問:「他怎麼可以摟腰啊?」
跳了半天,他沒學會,也沒顧得上跟女同學聊聊,只記得她穿一身白色連衣裙,一雙紅色塑膠涼鞋,被他踩了無數腳,白得觸目的腳趾,母貝般的趾甲,都給踩髒了。
「那有什麼意思啊?」唐嘉恆不懂其中的奧妙 。
因為是教工子弟,常在學校里走動,他早就知道排球館里的舞會,但從來沒去看過,只聽說是學生自發組織的,就一個四喇叭錄音機放著走私進來的鄧麗君,大晚上的連燈也不開,每個男生手裡拿一隻搪瓷茶缸,裏面點根蠟燭。
張校長其實是副校長,專門負責校務,六幾年跟他父親一起去遠郊的海島上勞動過兩年,兩家人從那之後關係一直很好。張校長簡直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這時候沒叫他小名已經很給他面子了。
每到這種時候,唐嘉恆就覺得自己肯定不是親生的。
「這都帶歧視的啊?」他不平。
三十幾度的氣溫,那場面想想都覺得熱,他寧願去大草坪毛主席像下面看書,又涼快又清凈。
「胡說什麼呀?」人家還是不信。
「這個,我不會跳啊……」唐嘉恆扭扭捏捏。
「我十八年前就在 A 大了。」唐嘉恆回答,也是大實話。
第二天早上起來,唐嘉恆已經下了決心——他暫時還不能死,他要為法律系把面子贏回來。
但是,他沒有看到那個女同學,個子挺高,腰卻很細,讓他想用手量一量的那個女同學。
開學第二個禮拜,一個傍晚,隔壁建築系的林旭輝來找他,神神秘秘地對他說:「晚上排球館有舞會,去不去?」
他沒顧得上看朱豐然跳得怎麼樣,但估計總比他好一點,否則這人也不會躺在他下鋪看著陳沖,哼上大半夜的舞曲,回味無窮似的。
他甚至可以一邊滑動腳步,一邊問她:「你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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