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千樹吞吞口水，深呼吸，「好香。」
「對不起啊。」
他還輸著液，身子動不了，一動就氣喘吁吁，但那種看到她發自心底的開心卻那麼清澈透明，「你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來看我了。」
他的姑娘白日里笑若桃花開，可肩上挑著萬斤重, 壓得夢也沉，他想把它們都卸下來，全放到自己肩上，替她扛。
陽光照在她背上，暖融融的。
可他不敢和媽媽說，一個字都不敢提，會把她惹哭的。
正常人的心臟大部分都會在左邊，也就是胸骨中線偏左的位置，還有一小部分在胸腔右邊，但她的很不同，大部分心臟都長在了右邊。
霍寒已經把小菜做好，拿了筷子勾她過來，「嘗嘗味道。」
溫千樹睜大眼，有些心虛，「不是吧？」她已經很久沒犯過這個毛病了。
千穎之不清不淡地看了他們一眼，沒有意外，也沒有往日的歇斯底里，她的眼神像死了一樣。
他咬著下唇，羞澀地叫了聲，「姐夫。」
略高的聲音撥開思緒里的混沌。
溫千樹停在病房門前，淡淡的藥水味往她鼻間躥，她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嶄新的駝色短靴，還未染上俗泥，乾乾淨淨的。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溫千樹的手纏在一塊，霍寒不動聲色地把它們分開，握在自己手裡，航航目光直直地看著門口，小手抓著被單，褶皺叢生，他的呼吸又變重了不少。
航航的手背上沒丁點兒肉，沿著血管，排開細細密密的針洞，右手也是，小小年紀，打的針水比吃的粥飯還多。
啊？
她咬了一口，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剩下的
hetubook.com.com全吃進嘴裏，「還要。」
「喜歡嗎？」
「喜歡就好。」溫千樹微笑。
千穎之和溫千樹是例外。
霍寒沒想到岳父千敏之也是這種情況，他還知道有另一個人也是……
航航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地伸出小手和霍寒握了握，這是他第一次和別人握手，心中涌動著一股莫名的力量，那被終年囚禁在瘦弱身軀里的靈魂彷彿慢慢站了起來，不再是小心翼翼地仰視，而是平視……
溫千樹築起的心理防線在航航天真又關切的眼神里早已潰不成軍，那個藏在心底深處懦弱的影子又開始冒頭，她覺得自己沒有更多的力氣再去見姑姑了。
可該來的還是會來。
鍋里的水微微沸騰，溫千樹把米放進去，用勺子攪了攪，又合上鍋蓋。
時間不僅自己走，還推著她往前走。
「會做早餐嗎？」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頭埋進膝蓋，餘光看他, 「怎麼起這麼早？」
確有其事。
六七歲的孩子，看著只有三四歲大，小小的一團，彷彿風輕輕一吹就散了，看得人揪心。
要麼害上這種病，要麼就成為這種病的「解藥」，可千家上下，從來沒有出過需要動用「解藥」這樣的先例，太殘忍。
霍寒鬆開外套，把她攏了進去，像對待易碎的珍寶，小心翼翼地摟在胸前，護在心口。
上天從不以是否做好心理準備去安排因果。
溫千樹靠在霍寒懷裡，「讓我抱一會兒。」
他想起了在蘭溪鎮時，楊小陽描述的那封「告白信」，「心上插了一支箭，那就是丘比特之箭m.hetubook.com.com嘛，是西方很浪漫的說法。不過那心髒的位置有些奇怪……」
身後的霍寒也眸色一黯。
航航像個懂事的小大人，「媽媽快回來了，繁繁姐可以下次再來看我嗎？」
把鍋里的東西倒掉，又重新換了水。
許久后。
霍寒走過去，「你好，小傢伙。」
這、這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做個早餐嗎？
霍寒從後院菜園裡摘了一把青菜回來，正好聽到她們的對話，笑道，「阿姨，你們先去休息吧。」
門推開。入目便是那張病床，雪白得讓她的視線模糊，溫千樹走近，瘦弱的人兒，小胳膊小腿兒全堆在床上，呼吸急促，臉色也幾乎和床單融為一體。
航航驚喜極了，「這是給我的？」
溫千樹眼神很無辜，但臉卻慢慢地漲紅了，「我……忘了。」
他則是在冰箱里又找了一圈，準備再做個番茄雞蛋。
走進來的是一個微胖的護士，她估摸著輸液時間過來的，看見病房裡陌生的年輕男女，愣了一下，「你們是？」
十五分鐘后，熱乎乎的白粥和小菜一起上了桌，溫千樹坐在椅子上，面前又放下一盤誘人的番茄雞蛋，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家常的早餐了。
但被他誇大了些，在她伸腿時早已察覺意圖, 一把制住。
霍寒有心寬解她此時的尷尬, 抬手把她頰邊幾縷碎發撥到耳後, 面頰肌膚柔軟, 心更軟，「睡到半夜被踹了下來。」
霍寒正把青菜放在水龍頭下沖洗，隨意問了一句，「米洗了嗎？」
家裡的廚房很大，廚具一應俱全，角落還特地讓人澆了個老式的hetubook.com.com灶台，雖然頗費心思，但木柴煮出來的飯菜格外清香。
這是家族遺傳病。
霍寒又餵了幾根。
灰色毛衣被一點點潤濕。
霍寒說：「進去吧。」
她又換了大瓶的藥液，半斤重，滴速緩慢，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滴完。
這個念頭讓他的心猛地一顫。
灶台已閑置七年有餘。
姐姐來看他，他已經非常開心了。
「霍寒你知道嗎？我和爸爸的心臟都異於常人。」航航的也是。
「喜歡！」他臉頰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謝謝姐夫。」視線又偏了偏，「繁繁姐，我真的好喜歡。」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受。
她終於還是不願意把那個字說出口，狠狠心扭過頭去。影子倉皇地把她拖走了。
她越過兩人走了過去。
天色剛蒙蒙亮，窗外的樹木仍是模糊的影子，床邊坐著個人, 正低頭理著被角, 溫千樹還在半夢半醒間, 看著這熟悉的一幕，脫口而出喊了聲, 「爸爸。」
他知道媽媽和姐姐一見面就會鬧不愉快，他不希望看到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難過。
航航從來不說「我已經很久沒看過你」這樣的話，他知道自己除了病房哪裡都去不了，只能在這兒等別人來看，他想去遊樂園，想吃肯德基，還想去上學，他想過很多很多的事……
還有模有樣的。
「姑姑！」
航航看著他朝自己伸過來的手，又看看溫千樹，她說，「航航，這是你姐夫。」
溫千樹生了火，往裡面塞了幾根枯樹枝，兩個傭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她旁邊，「小姐，這些粗活還是讓我們來吧。」
溫千樹稍微平息了情緒，「目和-圖-書前只能找到兩個合適的配型，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爸爸……」
千家對傭人們都不錯，薪水豐厚，更重要的是不會拿高眼看人，溫千樹又是她們看著長大的，不僅沒有嬌小姐的脾性，私下也很平易近人，連找的姑爺都這麼體貼……傭人們對看一眼，前後走出廚房。
千穎之停下腳步，她後背瘦削，是時光和辛勞啃去了那原本豐盈的血肉，她整個人像被影子撐起來一樣，聲音是鈍刀，先讓自己喉嚨見了血，再去傷別人的耳朵——
難道他們都是被特意選中的？
溫千樹真希望時間停在這一刻。
她像被什麼釘在原地。
「沒事。」她專心照顧著灶台里的火，一張嫣然小臉映著火光。
護士沒再問下去，「應該快了。」
「不疼的，繁繁姐。」微涼的小手碰上臉，溫千樹這才醒過神。
「醫生說，年底再找不到合適的心臟配型，航航就會……」
就像他不懂隔壁病房的小朋友，明明昨天還在一起曬太陽說悄悄話，第二天為什麼就不見蹤影了呢？就像他不懂為什麼小夥伴的身邊有爸爸媽媽，她還要去天堂呢？天堂有那麼好玩嗎？
對面的男人有著這世上最溫柔的輪廓。
航航沒有睡著，只是人很虛弱，聽到聲音以為是媽媽回來了，很是費力地睜開眼皮，眼裡似乎蒙了水，他眨了幾下，好一會兒才能看得清眼前的人。
他不想丟下媽媽一個人，媽媽太苦了，連半夜裡砸到他臉上流到嘴邊的淚都是苦的。
腰上有屬於他的溫度覆上來，她又抬起頭。
約莫半個小時，耳邊清晰聽得到「咕嚕咕嚕」的聲響，鍋蓋被頂開，白粥的清香hｔtｐs://wｗw.ｈｅｔuｂooｋ.ｃｏｍ.ｃom漫了出來。
航航看到了她後面的陌生男人，很是好奇地多瞅了幾眼。
溫千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眼見一盤小菜都快去了一半，他把筷子放在一邊，把她「趕」回去繼續看火了。
航航搶先說道，「護士姐姐，我媽媽還沒有回來嗎？」
那人坐過來些，英俊的臉在朦朧天光里顯得很是柔和，是霍寒。
眼底迸發出一道亮光，「繁繁姐。」
按照規律，溫千樹應該是先心病患者，千穎之是她的「解藥」，但命運弄人。
「繁繁姐結婚了啊。」
「等你身體好了，」霍寒柔聲說，「就會像這小船兒一樣，可以去到這世上很遠很遠的地方。」
霍寒點頭，「嗯，任何地方都可以。」
航航難以理解，他爸爸也在天堂，如果自己去了還可以得到照顧，可小夥伴們去了那個地方有什麼呢？
他沒有輕嘆，怕被她聽到。
「你說呢？」
溫千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面目憔悴的女人是自己的姑姑，那摻雜在鬢角的如雪白髮一下刺得她眼睛微痛， 「……姑姑。」
聽得溫千樹心生酸楚。
霍寒「嗯」一聲，她的情況他知道。
睡不著。
霍寒和溫千樹剛走出病房門，就和幾步遠外，提著早餐的千穎之碰上了。
醫院外，暖陽溢滿整個天地。
航航鼓起臉頰，吹出來的氣鼓滿了白帆，他聲音小小的，「可我沒上過學，什麼都不懂啊。」
霍寒很輕地摸了摸他如白紙般的小臉，把一艘小小的模型船放到他手裡，船上還有一面白帆。
「真的嗎？」航航抬起頭，「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
可它沒聽到她的心聲，重複著舊步調，一去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