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到他嗎?」他伸出空的手,指著前方。隨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我只覺得更納悶。
我所曾經以為的了解,全部變成可笑的泡泡。
他雲淡風清,我卻覺得侯頭一窒,有股很大的酸氣。我是怎麼過我的生命?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尖叫,然後準備遲到。功課拖過一天又一天,考試不到最後一天不念,跟小馬吵吵鬧鬧,每天不知所以。高中都快結束了,對於人生還沒一個明確的目標。我要什麼,我追求什麼,目前還是呈現空白。結論是,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媽的,又要去上課了。
我眼框稍微紅了紅。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情況,他居然還關心到我們身上。我看著他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厚舊棉被。凍的鼻子紅紅的樣子,突然一陣心酸。飄雪說的沒錯,這種天氣,對他們最殘忍。
「會冷嗎?」我突然脫口問,然後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很笨的問題。
我無法反駁夏飄雪的話,我只能睜大眼睛,看見他黑色卻沒有焦距的眼神裏面,然後下一秒,再度紅了眼框。
「離開Sherry是對的吧。」他回頭再度往三十七樓往下看,「我不愛她。我誰都不愛。她們總是想要抓住我。可是她們不懂,我連我本身都不是屬於自己的,那來的力氣給她們。洛心,你說對不對?離開Sherry是對的,對不對。」他沒有回頭,只是這樣問我。
他捧著他的咖啡,走向我這邊然後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的地毯,頭往沙發椅上一靠,語氣懶洋洋。「沒關係,我還不是很想睡。」
我看著左前方的流浪漢,有一個大鬍子。看見來往的路人時,他總是會笑一個,不過在這個冷漠的都市,他的笑容是沒有太大的作用。城市的人們太冷漠,大家來來往往,千偏一律的表情,彷彿從葬儀社裡面走出來。把自己從那裡頭抽離以後,我不禁想,以往每天趕著上學下學上班下班的我,是不是也是那樣冷漠的人。對於比自己微小低弱的人物,有著一副鄙夷的神情?
「十八。」我誠實地回答。
當然,彬彬有禮的夏飄雪也問過我好幾次這麼晚回家會不會有事。我除了傻笑打混敷衍過去,也沒多說什麼。他聽了以後只是喔一聲過,不再問些什麼。某方面上,我卻清楚,他知道我在說謊,卻又基於某種原因不願意拆穿。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自己的感覺。只是在此時,模模糊糊間,有點可以感覺到倒數計時的滋味。小時后不是最愛喊著,五、四、三、二、一,好了沒?躲貓貓。是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讓我想起躲貓貓。只是,夏飄雪,他的五四三二一之後呢?是否有足夠的時間去找他所要的一切。
有你家鑰匙?為什麼有你家鑰匙?好幾度,我差點問出來。字到了嘴邊,我又吞了下去。
「呵呵,」大鬍子拍拍我肩膀,「人生就這樣子。像盒巧克力,永遠不知道會吃到哪一種口味的。你們要好好加油,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對自己微笑,就會很美麗。像我一樣。」
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大概是我太久沒出聲了,或者是小馬終於開始想研究怎麼我像啞巴一樣什麼都不說。他選擇了非常好的星期四,直接闖到我店裡來堵我。我必須說,他真的是走狗運,什麼天不選,剛好選在男主角不在的那天。
「你都習慣這麼晚睡嗎?」我推推他。
「嗯。」我頷首,走進打開的電梯門。
「那個……」然後,這時候的我才開始慌張起來,「那個…你…你女朋友…」

其實也沒有所謂的後來,大家並沒有給我們太多時間去思考我們之間的關係,謠言(事實?)就不知道從哪裡傳了出去。也許卡加利太狹小吧。夏飄雪跟他女朋友分手的事情就像個漏水的瓶子,到處流。現在八成只要認識夏飄雪的人,就知道他和Sherry分手,然後剩下那兩成的人,如果認識我,就會自動做了聯想。
「是嗎?」他停下手,眼角瞄了我一下,「我記得剛開始,你跟我說話動不動就臉紅,聲音跟蚊子一樣小。像小女生一樣。」
「你…不是唬我吧。」
「唬你做什麼?」他摸了摸我的頭,「他跟我一樣,我們流著共同的血液。五六年前就死了吧。所以,你看。沒有他,世界還不是照樣運作,我還不是在這裏?我沒有放棄生命,我只是,沒有力量去擴展他。」
「什麼?」
我不太相信地看著他。
「我?」他晃動著咖啡,「我的人生早就過了四分之一。也許,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橫向車道是主要幹道,因此我們這邊的紅燈停得特別久。我愣愣地看著那個流浪漢頭頂的白雪越來越多。
我抬頭看他,「你今天吃錯藥了嗎。怎麼字字珠璣。我有聽沒有懂。」
他倒是無所謂的聳聳肩,「早晚的事,不是嗎?」
「我我我哪有啊。」我大聲地抗議。
「你有弟弟?」
「我會在這裏的,沒關係的。」只記的那時候我一直重複著這幾句話。一直重複著。我們靠著,沒說什麼話,天地間只剩下悲傷。淡淡的圍繞著,讓人喘不過氣。
「你下班了嗎?」小馬探頭看了看店裡。
「他死了。」聲音出來,冷冰冰的。
時間是我們沒有的奢侈
除了十二月的天氣開始急速下降以外,最大的原因是我們總會天南地北的聊。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健談的人,包括夏飄雪。他給我的感覺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而在從餐廳到我家和*圖*書這短短將近二十分鐘的車程,讓我徹底了改變對於自己,對他的觀念。
夏飄雪想了一會,才做決定地說。「先過來我家吧。等天亮一點我再送你回來。不然在這裏等也不是辦法。」
我深呼吸,全部的思緒混雜地收回腦袋裡,來不及整理,突然問:「為什麼…要帶我去那個流浪漢?」
「你真的那麼喜歡她?」
等我發現我已經無意識地把飲料喝光的時候,夏飄雪才緩緩地問我。
看出來他心情好,我也頂了回去,「現在的你也沒多好啊。」開玩笑,也不看看是誰那時候天天在PUB鬼混。煙酒不離手,交友情況複雜的比皇室族譜更難記起來的人,也算不上好吧?
他皺了皺眉,「你先上車,外面很冷。」他開了車門讓我進去,「有沒有備用鑰匙之類的?」
「謝謝。」我點點頭。
察覺到我的臉上一定又露出那種斜視的表情,我不好意思了一下。「不,不是啦。可是你這樣日夜顛倒,對對身體很不好。嗯,你也知道我的意思。」後面那句話我說的有點吞吐。
不行,太尷尬了。一定要設法打破這種氣氛。我摸了摸地毯,又亂喝了起口阿華田,眼神飄來飄去。最後還是決定打破沉默。「飄雪,你要不要去睡一下,不然一夜沒睡。」
「你睡傻了嗎?」他蹲下來拍拍我的臉,稍微皺眉。
「希望能夠看到你。」大鬍子最後這樣說著。
外面的風很大,我們挨進地走,感覺他在身邊,我承認我自私。不要問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真的,不、想、管、了。
「幾年前的冬天,我在街上喝酒。大概喝昏了,就昏在前面那個小公園裡面。醒來以後,是他用自己的毛毯替我蓋著,我才沒冷死吧。」
「你不後悔嗎?」我想起打擾我睡覺的那些對話,還來不及整理,就突然冒出這樣的話。
一路上再也沒有說話,視線茫然地在夏飄雪的側臉還有車窗外轉來轉去。想說些什麼,找不到話題。只覺得有台除草機筆直地畫過我們兩個之間,在生命的觀點上,清楚的分出了東西。
現在想起來,也許我對夏飄雪就是這樣。寂靜太久了,一碰上如飛蛾撲火,沒有回頭的餘地。至於什麼道德感,是非觀全都在他接近我那一瞬間燃燒成灰。因此我自私地躲進他的天地,不想,也不願思考,他的天地里,有一個不是我的女人。不過這不是大問題。我已經說服了自己,我們只是朋友。一句話而已,再多的接近變成了理所當然。
「你的人生,還過不到四分之一。」他笑了笑,「生命的價值感,在受到威脅時的那一瞬間決定。而你,還不到四分之一。你不會懂你要什麼,也不會知道未來。所以你現在頭腦里的生命價值感,只是你從書上,從別人口中整理,吸收,然後虛擬出來的。」
「我…」我思考了半天,拼不出一段有信服力的句子。我是可以漫天擴地的用著我小說台詞來跟他長篇大論。但是看見夏飄雪的眼睛,那些話全部都哽住。因為我知道,那些,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其實沒什麼的。」他聳聳肩,「嗯,後來就這樣認識他。也說不上認識吧。只是跟他約好,只要我還在,每年聖誕節前夕,我會回去找他。算算,今年是…第五年了。我還算很幸運,拖了這麼多年,是不是?」他轉頭,眼神炯然,說的很輕鬆。
「沒有Sherry,說實話,對我沒有差別。」他摸了摸我的頭,「至於我們…給我一點時間。我再跟你說。」
「什麼意思?」我看著他熟練地把車子卡進車位里,納悶著。
我沒有說話,嘗試著去了解他的意思。卻絲毫沒有頭緒。我不能夠了解,那種毫無情緒的心。心如止水嗎?那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很寂寞,很寂寞。
我看著飄雪,他的眼神很遠。猛然間站住腳步,回頭,「我不知道。」他這樣笑著說。
我聽著夏飄雪的話,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是聽在耳里非常的刺耳。每個人的存在當然都是微不足到。但是,只要一個人傷心就好,一個就好。就可以證明存在性是真的有去影響到別人。我想證明的,並不是一個人的影響力,而是一個人的存在性。存在是否,是給人留下的紀念。就算只是一朝一慕。而只要那一朝一暮存在過,那你就存在過,即使只是一秒。
而他所要的,又是什麼?
我們沉默了很久。
大鬍子依然朗著笑容,突然間他開口。「你比去年早了一個禮拜。有特殊原因嗎。」
我清了清喉嚨,「你知道,我是最沒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人。」
他稍微把頭抬起來看我一下,「大概吧。反正早上也沒事做。你那什麼臉?我已經很久沒去PUB了。」
飄雪沒有再回答,只是拉著我過了馬路,回到車上。直到暖氣呼呼的從暖氣口宣洩出來,我們一直都沒有說話。
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思緒。
點完咖啡。我好奇地看著他手上的三杯白摩卡。「你怎麼買三杯?」
「你是說,沒有了Sherry以後要怎麼辦?還是說,我們兩個以後要怎麼辦?」
臉又紅了,「好啦。小女生就小女生,人家本來就是青春的少女。」看見夏飄雪又是一臉想笑的樣子,我趕快轉話題,「說啦,你們怎麼認識的?」
「更或許,是我不想去想。我弟,讓我看到自己。」他笑的有點累。
他老兄真有雅興,半路停車頂著寒風買咖啡。咕噥著,我跟在他後頭走進星巴。大概是接近中午休www.hetubook.com.com息時間,人群很多。我跟他擠在人群當中排隊。不過飄雪到是把我圈了起來,讓我不受到別人的肆虐。唉,就是這樣。這樣無意識的舉動,讓我萬劫不復。
「我不是悲觀。洛心,你不要用憐憫的心來看我。對於生和死,我看得很開。比什麼人都開。我只是認清楚事實而已。不為自己找借口,不給自己空有的希望。」
大鬍子看了看我手上的咖啡,爽快地接過去,「真的嗎?實在太棒了。真是謝謝你。」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這種天氣一杯熱咖啡就感覺棒多了。」他笑,說話時冒出白煙。
我是一個擅長熬夜的人,今天我卻覺得很累。喃喃自語,重複念著那幾句話,腦袋昏昏沉沉的,很快就失去知覺。什麼時候變得靜悄悄,我都忘了。只知道頭劇烈痛起來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對話。
小馬帶著扁冒,帶著墨鏡,真的是「鬼鬼祟祟」在門口晃蕩。我忍著笑,肩膀卻越抖越厲害。大概是太久沒看見小馬了,透過黑白螢幕,一幕幕我們相處相鬧的光景全部浮現出來。奇怪,不就是才兩三禮拜沒有看到他,怎麼覺得好久,好久沒有見面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則沒有回頭,只是看著窗外。
「很冷了,你們趕快走吧。」大鬍子抬頭看了看天上越下越大的雪,「謝謝你們的咖啡。」
我並沒有急著跳出來消毒。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一切變得很冷漠。店裡人的玩笑越開越大,我卻連眼睛都不眨,久而久之,他們也學會乖乖閉嘴。
「端杯咖啡很難嗎?」他反問我。「在餐廳不是常常端飲料給人?」
「那你呢?」
「我送你…」
「抱歉。」
門開了,我們沒多說什麼就進去。沒什麼擺設,乾乾凈靜的,就不知道是他收的,還是他女…不對!我趕忙喊停。不能在這樣想下去。我搖了搖頭,想抓回那條很模糊的線。可是卻找的很辛苦。
「你的想法沒錯。」夏飄雪打了方向燈,邊把車子開向路旁的停車位,邊這樣對我說。「他們的確是要離遠一點才好。因為你永遠不知道誰會突然攻擊你。其實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子,在一堆相同的事物當中,每個人遇到的都會是同樣的。比如說,一百個流浪漢,大概九十九個都是你說的那樣子。而也因為這九十九個,讓人們都忽略了那其中一個。」
「我幾年前在街上喝醉酒,是他把身上的毯子給我蓋才沒讓我冷死。」
「可是……」
「我沒有後悔過什麼。」他黯然地開口,「我從來沒有真的去喜歡過什麼人。我試著去離開一些自認為很愛我的人,我以為可以感覺到失去些什麼。沒想到,什麼都沒有。一丁點差別都沒有。」他摸摸自己的左胸口,「我這裏,好像早就死了。」
他停住腳步,「小心走,不要摔倒了。」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不遠,我小跑步過去,用不到幾秒。但卻也很明確的知道,有些地方,有些距離,我是無法追上了。
很想哭的時候?當然有,而且是幾乎天天好不好。「有,很多很多時候。你呢?你一定不常吧。」
我跟著他紅了眼框,轉身輕輕抱住他,「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你只是很累而已。」
「洛心,你幾歲?」他轉頭,突然這樣問我。
大鬍子哈哈大笑,「正常正常。」大鬍子指了指人來人往的街道,「我每天在這裏,至少有上百人上千人走過去。有多少人會回頭看我呢?不到十個吧?」他聲音有點落寞,「在這裏久了,早就習慣這種感覺。」
他沒有猶豫,「沒什麼。只是想留些什麼給你。」關上車門沒有回頭地往前走。我跟著下了車。走在前頭的夏飄雪猛然間在我眼裡變得很突兀,很遙遠。
「你保重,我們走了。」飄雪笑了笑,輕輕拉著我,往車子的方向走去。邊走,我邊回頭,很努力地把大鬍子的笑容記住。
喔,小馬該不會想請我吃飯吧?「怎麼,老兄你要請我吃飯?」我笑著推了推他。
喜歡上他的言語之後,我開始不管多晚,都會等到他也下班,一起跟他回家。有時候外面風雨大,他總是會體貼地拿他的外套替我擋掉寒風或者大雪。上車會開車門,就連走在雪較深的地面時,他都會輕手稍微扶我。對這一切,我當然知道他只是有禮貌。我卻上癮了。
他突然轉身站住,害我差點撞上去。「慢慢追,總會追上我的。」他笑,伸手攔住我打滑的身子。
「小馬~我的小小馬~」我唱了起來,一起分享了一個大擁抱。
後來我到底怎麼從喉嚨里發出類似「好」「嗯」這一類的詞,我都想不起來了。只知道腦筋再度恢復接收訊息的時候,夏飄雪已經把車子開回他家的停車場。
我躊躇了一下,才回答,「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但是,大部分時間會覺得他們很可怕,而且滿臭的。」我不否認,看見流浪漢,我都會故意的繞過他們而行,眼神也會刻意的不理會他們善意的笑容,直視著前方。而我相信,大部分人跟我一樣。某方面上正常,卻也可悲。
我不知道是我太過心急去追著他的腳步,還是飄雪刻意停留下來等我,我只知道從那天之後的我們,變得異常的接近,近到連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早就跨越了我一直堅持的一條線。
這傢伙!又來了。我最氣憤他偶而就會露出的那種豪不在意神情。「話不能這樣說,生命是有價值的,長也好,短也好,總是要珍惜。」
我受夠孤獨了。和_圖_書來到加拿大這麼久,我真的受夠孤獨了。
車子在行駛與停紅綠燈之間行成固定的韻律。直到他停好車子,鬆了安全帶,甚至開了車門下了車,我還處在愣愣的情形下。
我聳聳間,「我沒約會,等我一下吧。我收拾好就跟你走。」
然後天公很做美,還是根本我自己耍白痴。冷的半死在自家門前搞了五分鐘,才很氣的發現我忘記帶鑰匙。難怪我今天一直覺得不對勁,原來就是忘了帶東西出門。站在門前,還可以透過玻璃間隔看見媽替我留的燈,罪惡感很重,重到連抬手按電鈴的力氣都沒有。站了很久,我才有勇氣回頭看,而果然,夏飄雪的車子還在那。
「真的還假的?」雖然這樣問,我眼睛卻自動飄了一眼手錶,「兩點吧。我快要收拾好了。」
「三點二十五分,回家了?」
「沒有。不過她有我家鑰匙。」他開了門,沒什麼情緒地說。
「你在街上喝醉酒?」我倏然轉頭,不可思議地問。在我眼裡,夏飄雪說不上多有方向,卻至少還算上堅強,不像是會亂七八糟就倒在街頭頹廢的人。
「你隨便坐。別客氣。」他脫了外套,往衣架上一丟,「要喝什麼?咖啡,茶?阿華田?」我選擇了阿華田。夏飄雪沖了一杯阿華田給我,又捧了一杯黑咖啡。我坐在地毯上,捧著阿華田,抬頭看著靠在窗口邊的夏飄雪,兩個人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什麼?」我眨眨眼睛,想確定我沒聽錯。
我只想找一個人躲一躲。
「不要跟我說抱歉。飄雪……我只是,只是很想去……找一個不恨你的理由。」
夏飄雪的言語很深。有時候我常常會歪頭看著專心開車的他,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看似輕浮的男生,可以說出讓我啞口的話。我總以為他的世界里,除了女人大概就是玩樂。後來才不以為然。他有很深的智慧,很深的思想。我想,是因為他的身體,給了他那樣的思緒,卻也因為那樣的身體,讓他徹底地放棄了追尋那些人生觀的原動力。
「對不起。」我小聲的說。
「對他們。」他看著那些流浪漢,「在你眼中,流浪漢是怎樣的人呢?」
交代了凱幫我顧一下門口,我跑出了門外。推開門,小馬摘下墨鏡,對我咧了一個大微笑。「喂,女人,好久不見了。」
「很冷啊!」他大笑,「我們也不想變成這樣子。誰願意當流浪漢,不是嗎?世界是無情的,總是有人要被犧牲。每個流浪漢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理由已經變成不重要了。人只會看表面,又有多少人會停下來聽那理由。聽了理由又如何呢?還是改變不了我是流浪漢的事實。」
「……」
「什麼時候?」
他頜首,走在我前方。
「你覺得是可憐嗎?」飄雪緩緩問我。「不好意思?洛心,不好意思的人,是你吧?」他接過我手上的咖啡。「你不是施捨,你只是給他一杯咖啡。咖啡代表什麼?可憐嗎?不是,咖啡只是你對他善意的表示。一種人情的溫暖。流浪漢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不信你走過。彆扭的只會是你自己。」
我怔怔地看著他嘴邊的笑,半餉說不出話來。
「真的不行了?」
「有。」他淡淡地說,然後我瞥見了他微微顫抖的手。
「又不是你的錯。」他拍了拍我,「沒事的。都已經過了四五年,該傷心的,早就傷心了。沒什麼痕迹留下來了,不是嗎?」
而這是會上癮的。
我們需要時間
電梯中途停了兩站,來來去去幾個人。進出的人群擋在我和夏飄雪之間,即使如此,我們都沒有再說話。飄雪說的對,我們的確需要一點時間。
「為什麼你總是要這麼悲觀…」
「我明白了……其實我也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承認,結束了……。其實我一直想看看她,你知道,也不是想比較或什麼。只是…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什麼,能,能讓你變的不一樣。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這樣子,直到她出現。」
他沒說話,把其中兩杯端給我。我乖乖地接過,還是很納悶。走出咖啡店,夏飄雪領著我走過斑馬線,我更是一堆問號。「飄雪,你要去哪裡?」
我看著他,搖搖頭。
飄雪愣了一下,回頭快速地看我一眼,猛然身手打了我頭一下,惹的我哇哇大叫。「喂喂,打人啊你。」
「喔,那…那你沒約會吧?」他探頭望了望裏面,用意實在是非常明顯。我大概已經可以猜出小馬的用意了。
飄雪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咧,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自殺。」
「我知道我存在過。」他笑,「但是我也知道,你們會忘記我。就如同我忘記我弟弟一樣。」
「我完了,我沒帶鑰匙。」他看見我走近,把窗戶搖下來。巴在窗戶上,我有氣無力地哀嚎。
「嗯,回家了。」我點點頭,身手抓起桌上的帳單,飄雪搶先了一步,順手握住我的手。他沒有什麼介意,我倒是很狼狽地把手抽開。不能太近,我必須這要告訴自己。我已經分不清楚對他,到底只是關懷,還是另一層關係。
「以後怎麼辦?」我站起來,折好他的毯子,規矩地放在沙發上,這樣問他。
我尷尬的笑了一下。有點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只能跟在他後頭進了電梯。看著電梯的樓梯數字一層一層往上升。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單獨到一個男孩子家裡。就算跟小馬,也只少…好吧。我跟小馬也單獨在他家處過。不過兩者狀況差很多。
電動車鎖的聲音在停車場響起不大的聲音,卻混著夏飄雪那句話,www•hetubook•com.com梗在我心中。我仰起頭,睜大眼睛,把一股熱氣硬逼了回去。
後來呢?
「是那個流浪漢。」我抬頭看他,「做什麼?」我問,他沒有回話。只是笑笑地看著我手上的兩杯咖啡。我張大眼睛,了解他的意思了。「你,你不會要我把這杯咖啡給他吧?」
我喔了一聲,鬆開安全帶,跟在夏飄雪後面小跑步,「喂,飄雪,走慢一點,你要我摔死嗎?」人行道上的雪結了冰,滑的要命,我追著他,不滿抗議。
而後來也就這樣。
「等我。」我叫。
「走吧。我送你回家。」飄雪走過我身邊,拿起衣架上的外套。
「我走了,你保重。」
我抬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這一笑,才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咧嘴了。每天對著客人公式化的笑容,讓我都忘記笑到底是什麼感覺。
「有沒有你自己知道。」他笑,聲音低低的。
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說話。就當我以為自己又說錯什麼話時,他突然抬頭,「洛心,你有沒有很想哭的時候?」
我們上班見面,下班他總是會載我回家。
「是不難,但是,這這跟在餐廳端飲料給客人,是兩回事吧?」
大鬍子流浪漢聽到我打招呼,抬頭有點疑惑的看了我們一點。然後居然很快的站起來,露出一個大微笑,「hi.」他的招呼很大聲,很爽朗,一點彆扭都沒有。相形之下,我居然有點臉紅剛剛自己明顯的不情不願。
「呃,咖啡,給你。」我遞上咖啡,稍微一笑。
飄雪不再說話,只是又笑著看我。如平常一樣,眼神很深遂,然後轉身繼續走。我納悶的跟著他後頭,才發現原來他的目標是前方不遠的星巴咖啡店。
「飄雪,你太好強了。怕,並不是壞事啊。你不要這麼逞強。比如像現在啊,你就可以放鬆自己,不是嗎?又沒有別人,只有我。而你知道我的,我…我不是說過會隨著你去天涯海角?」我想安慰他,聲音確有比他更重的鼻音,不但如此,還說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話。
去弄清楚,究竟我們是什麼,我們,又要什麼。
抱著那杯咖啡,心裏七上八下地走過去。「hi.」這輩子不知道說過多少次嗨,唯讀這一次說的最難過。
「現在。」他說,抹了一把臉。最後所幸將臉埋在手裡。
小馬拍了我腦袋一下,惹了我一個白眼。「是想請你吃飯,要吃什麼?」
他飄了我一眼,「我以前是很壞的,你不知道嗎。」輕鬆地說著,非常明顯地半開玩笑。
有意無意間,總是特別喜歡逗留在下班以後得那幾個小時。從十一點,十二點,一點,兩點。我看了一眼手錶,很好,三點十分,我們還坐在一家中國餐廳里對望。凌晨三點多,我不是那種沒人管的小孩,或者說,我媽不是放任我到處亂跑的母親。我只是一直在利用一個滿卑鄙的方便。那就是一種存在於我跟我媽之間的信任。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大到大我就不是一個很乖牌的小孩。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容易受到別人影響。可是,老媽卻從來不等我的門。不管多晚,她會留一盞燈給我,可是不會等我的門,不會像同學的母親一樣,每次晚一點回家就要起革命。
「洛心,外面那個人鬼鬼祟祟好久了,一定是找你的。」凱趁尖峰時刻過了以後,溜進吧抬裏面喝可樂,邊指著上頭監視器黑白螢幕里的人。
那個下午,趁著工作休息時間,我想買雙靴子,夏飄雪則想買件外套。很自然地我們就一同去了購物中心。今天雪下的不大,氣溫卻很低。飄雪整整溫了五分鐘的車子才讓引擎達到最佳狀態。黑色的車子頂著白雪在雪地裏面特別格格不入。
其實,我想我們都有譜。即使他沒有真正的付出真心,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他和Sherry可以這樣繼續再走下去。我也清楚,事情不能全部算到我身上,但是,這種感覺卻有點讓人難以呼吸。好像背負著什麼道德在身上一樣。即使早就可以預測今天的演變,卻還是有點難以承受。
我傻笑,對於他那麼爽朗的態度有點不知所措,愣在那,獃獃地不知道接下來的舉動。
「兩樣都有呢?」
飄雪走到窗邊,回頭過來看我,灰灰濛濛的清晨讓他看起來虛幻,好像一碰就會碎了。感覺覺他很遠,很遠,快要消失了一樣。
「他…」
而那個原因,是我不敢去想的。現在的我們很好,很多問題都不用煩惱。我只要跟他這樣靜靜的聊天就好,什麼都不願意多想,因為即使風平浪靜,他還有女朋友這樣的事實,沒有人可以否認。
而坐在我身邊的人。他呢?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慶幸自己還呼吸,還是拿著紅筆把日曆又畫掉一天?
「我以為,你們住在一起。」電梯到了三十七樓(不要懷疑),我又開口問。然後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洛心,你這個豬頭。
我搖頭,「備用鑰匙在車庫,問題是我連車庫都進不去。又不能按電鈴,我媽會殺人的。」一來,按電鈴不就吵到她睡覺,二來,這電鈴一按,我家大概就要起革命了(半夜三點多回到家的女兒)。
我抬頭看看他,又轉頭看看那扇打不開的門。其實沒有什麼矜持,只是很猶豫。究竟猶豫些什麼,我搞不清楚。只知道,好像這一去,有些事情可能就真的挽回不了。
「那我呢?愛過我嗎?說實話的。」
「你以前可沒這麼會耍嘴皮子。」飄雪哈哈大笑,一直手還不停地揉著我的頭頂。
經過downtown幾和*圖*書條十字路口,還可以看見幾個流浪漢縮在角落。頭上頂著白雪,身邊堆著他們唯一的家當。卡加利的流浪漢人口很多,春夏秋冬都可以看見他們在各各十字路口的轉角努力地躲避那艷日,或者寒雪。記得社會課時老師總是很自豪地告訴我們那裡的流浪漢收容所又加大又新建等等等。但是,日復一日,我看見的是更多,更年輕的流浪漢。而加大又新建的收容所呢?謎一個。
「看什麼?」飄雪轉頭問我。然後隨著我的視線,他大概也看見那個流浪漢。「你知道,這種天氣對誰最殘忍嗎?」
我躊躇,實在很猶豫。叫我這樣隨便給人一杯咖啡,對方又是流浪漢。感覺就…就很說不上來的怪。我看看夏飄雪,又看看自己手上冒著白煙的咖啡,嘆了一口氣。「那你陪我過去。」
「喂!」我瞪了夏飄雪一眼,臉紅。
「我存在與否,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不是嗎?OK,現在假設我死了,你會傷心對不對?我知道你會傷心。你會傷心多久?一年,兩年?不管多久,你終究會有忘記我的一天。我們是平行線,你強行進入了我的生活,有了交集。時間到了,會再度變成平行線,你有你的人生,你會走下去,不論我存在,或者不存在。」
「有。」
夏飄雪常常笑。微微地笑,尤其在聽我說話的時候。他會豪不遮掩地直視我,然後淺淺地笑。我曾經對他的笑容感到臉紅,還會下意識地躲避他的視線。但是現在我只想看著他的笑臉,不變。他的笑容很暖,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
「明年還會看到你嗎?」大鬍子又開口。
「喂——。」我阻止他的手,「我本來就是這樣子了。」
門砰一聲闔上。我睜開眼睛,窗戶外是陰暗的,冬季的太陽很陰沉,我揉揉眼睛,回頭的時候,看見夏飄雪緩緩地從門邊走過來。
心像外面的天氣。明明是有太陽的,卻絲毫不見陽光。無法說是陰天,因為太陽在那裡啊!可是,如果太陽真的在那裡,為什麼,我卻覺得好冷。一點溫暖都沒有。我們之間,沒有陽光。即使我們知道,太陽就在那,卻觸不到。
我一頭霧水,拉拉飄雪。夏飄雪沒有回頭,直視著前方。「想讓她學一點事情,沒什麼。」他這樣回答,我卻還是不太能了解。
「我…我不知道。」
「好好的在大冷天跑出去外面喝酒做什麼?」我上上下下又打量著天天打扮的人模人樣,一副什麼精英表模的夏飄雪。
「沒有。」
我趴在窗戶邊,隨著車子的迴轉,對著人行道上依然裹著大棉被的大鬍子搖手。雪下著很大,我只覺得很涼。回過頭看了夏飄雪一眼。想起最後他們倆個奇怪的對話,終於忍不住開口。「喂,你們認識?」
「如果沒死,今年大概…嗯,真糟糕,我連自己弟弟的年齡都記不太起來了。應該…好像是二十三四吧。」他自言自語著,最後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給了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讓我從腳冷到手,差點把杯子給打翻。
當然,她也不是不聞不問。我去哪,跟誰去,做了什麼,我都會依實據報。或許是這樣子,媽才沒有很嚴格地盯著我。我攪著自己面前的杏仁霜,一絲罪惡感浮上來。
「意思就是。太多表面的事物,讓我們忽略了裏面那真正的一面。麻痹了,連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糟糕的。」他說著,然後開門,「還發愣,下車。」說完他率先下了車,走到人行道那端等我。
我看了看他有點疲憊的臉,拉了拉他的手,「我想…你不是遺忘。你知道,有種悲傷會在心裏面,久而久之就習慣了。然後,你就…以為忘記了。其實,其實,已經變成你情緒的一部份,只是沒有人去提醒你而已。」我試著跟他解釋。
「怎麼不出來?」他彎腰探進車裡,有點奇怪地看著我。
我無法回答對,還是不對。的確,人都會有想撞牆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想撞牆。通常只是情緒化,然後小馬說的,赫爾蒙作用影響腦袋運作。而真正能讓我想死一死算了的時候,其實不多。就算有,也只是在腦袋運作,永遠沒有具體行動的時候。而大家不都是這樣子嗎?只要熬過就好了,不是嗎。可是當我想這樣反駁夏飄雪,回頭盯著他的側臉,才發現以前我認為的理論全部都被推翻了。話卡在嘴邊,這時候才了解,他是多麼認真。
「那你告訴生命的價值。」
我被他的話堵的說不出話來,縮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都…都有啦。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因為這樣不會讓他很丟臉嗎?感覺,感覺好像我再可憐他。他,他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很多人這樣問。
「早啊。洛心。」
「對不起。」很小聲地,我聽見自己的道歉。
飄雪在這時候出聲解救我,「她會怕你們。所以我帶她來認識你。」
他瞥了我一眼,按下電梯鈕,「我不跟她住在一起。」
「不用了。不要對我那麼好……已經夠了。再見,飄雪。」
「為什麼是兩回事?」他聲音抬高几許,有點尖銳地反問我,「因為那是你的工作?還是客人比較高級?因為流浪漢是下層人士。所以你會覺得丟臉?是不是你覺得這樣會壓低自己的身分?」
我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毯子。這才真正醒悟到,我睡倒在他家的地毯上。
「自殺。」他從容不迫地回答我。卻讓我感覺背脊發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人都會有想死的時候,我只不過選擇了最壞的時機。其實真的沒什麼。人總是會有些時候會特別想死。你說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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