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宮傾
第八章 誰家舊仇換新恨

冬至來臨時,蜀王秀哥哥也迎娶了新王妃,蜀王宮鋪天蓋充斥著紅色渲染喜慶,為了沖刷全國子民心中的陰霾,也為了晉王楊廣新送回的戰報。
不可能!
漸漸的,陽光掠過殿窗,菱花樣式的格子被拖了長長影子,從大殿右角向左移動,最終停留在她的腳邊不再離開。
廣哥哥就這樣走了,可能再不會歸來,一想到楊廣會戰死疆場,昇平突然撲倒在榻上放聲大哭。廣哥哥就這樣走了,煊赫的送行終掩蓋不住他終將消失的結果,掩蓋不了……
「退下吧,再把戰報給皇上送去。」獨孤皇后散發拖曳著長長的鳳凰裙擺坐在雙鳳朝鳴銅鏡前慢慢摩挲著自己的烏黑長發,蔑然吩咐內侍道。
獨孤皇后頜首冷笑,顯然對此不願再談:「也許是吧。即便他不是蓋世英雄,本宮此刻能做的事也所剩無幾了。」
昇平看到此處陡然向後退了一步,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震驚。
鳳殿鸞屋,宮紗繁錦,霎那間全都失去顏色,好好一座昭陽宮驟然變成陰森閻羅殿,所有的人都變得惶惶難安起來。
獨孤皇后話語停頓片刻,收回寬大鳳衣羅袖,緩緩起身,徐步走到端木秀榮面前,用一雙凌厲眼眸幽幽盯住她似笑非笑詢問:「怎麼,今天連你的消息也不甚靈通了嗎,抑或你已經通稟給皇上,只是皇上還來不及作出反應?」
「這次本宮讓阿鸞來,就是想就給你看場好戲,只不過無論如何阿鸞不要出聲,這就算是本宮送給阿鸞長大的禮物吧。」不等昇平回答,獨孤皇后已揚起嘴角雙手輕輕拊掌,清脆響上一聲,立即有宮人將昇平引入鳳座后垂下的百鳥鸞帳中。
她似乎要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才肯下手,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寶劍的獨孤皇后眉頭緊鎖,沉甸甸閃耀銀色光芒的劍鋒就垂在她的丹蔻之下晃花人眼。
獨孤皇後上朝時的背影仍舊是富麗端莊的,昭陽宮門玉石台階上停靠的龍輦原來是父皇給給予獨孤家的榮耀和保證,卻被天下人誤以為是當今皇上疼愛賢后的真情體現。
獨孤皇后見端木秀榮竟敢公然蔑視自己,頓時恨從心生冷冷對身邊宮人一字一句道:「即刻把她給本宮拖出去,所有和她有關聯的宮人一律永安寺囚禁,等待發落!」
獨孤皇後年過五旬依然麗質綽約,眉眼雖有些嚴厲,卻仍能看出少女時代的曼麗妖嬈。
獨孤皇后仿說到這裏佛換了一個人,不再像從前對昇平慈愛寵溺的母后,而那個世人稱頌的佳話似乎也被迫撕開動人的外衣,一點點顯露在懵懂的昇平眼前。
恐慌的尉遲氏啊的一聲大叫,蒙頭后躲,不料劍卻隨著她的身子往前行走,只聽又一聲慘叫,雪亮劍光晃得眾人眼前一邊慘白,正砍中尉遲氏隆起的肚子。
為將士們送行的號角再次驟然吹響,她支撐身子的力道彷彿被人抽走了般,手臂重重落下撞在宮門上也不覺疼痛,身子緩緩順著角落滑下去。
秋逝冬來,仍有殘葉伶仃停留在樹上等待冬日里的第一場雪,不肯輕易離開。
永好心中也知事態異常,由面帶憂慮定定望著昇平慘白面色消失在車輦幃簾背後,她知道自己奈何不過皇後娘娘懿旨,只能答應后俯身施禮,目送車輦離去。
獨孤皇后聞言回頭對帳子里的昇平冷笑,森森似自言自語:「阿鸞可要記得,來日定要提防有書的地方,你沒看見太子和那個高氏鬼混也是在書殿么?可見書是□的媒人,最易滋養□。」
楊廣的遽然離別讓昇平悲傷不已。後宮內,朝堂外大都覺得二皇子殿下此去再難以全身回還,因此離別時朝臣命婦悉數去送別,祭廟出兵的儀式場面恢宏盛大,唯獨昇平不肯出現。
只是尉遲氏並不痴傻,剛剛被昭陽宮宮和圖書人拖來前,也叮囑執事同伴火速去給皇上楊堅送信,她只要在獨孤皇後面前拖到皇上及時趕來就再沒有什麼性命之憂,所以尉遲氏把心一橫,只是臉色發白低頭不肯說話,手指將絲帕狠狠絞緊壓在肚子上一動不動,她深知咬住下唇不開口是當下最好的對策。
兩軍在惡劣天氣下對峙十余日,趁雙方疲累之時楊廣率兵背負糧草果斷出擊,連夜襯敵人不備時痛擊重創,夜襲成功后更是策動十萬重兵再次挺進向前,一路逼退數十萬敵軍。
昇平知道。
忽的,精緻釵奩嘩啦啦砸在端木姑姑的腳邊,嚇得昇平驚呼,不敢多瞧母后一眼。
釵奩已被宮人撿去,誰想母后憤然神情比宮人拾撿飾物的動作還要快上些許,所有勃發的怒氣轉瞬即逝。
昇平很想救她,可又不敢違背母后心意,為父皇形跡所不齒,又想看父皇到底怎麼救眼前這個骯髒婦人。好奇,驚恐,忐忑,全部掙扎交織在一起,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皇帝在祭天台上面色凝重,親豎將旗,金色絲線織就的龍威錦旗迎風飄飄展開,由執旗禮官立於出征皇子的楊廣面前,皇家旗幟與楊廣身上銀光甲胄同示天朝威嚴不可輕視。
她惶惶抬眸,發現母后此刻嚴厲的面容分外陰冷灰暗,正在回頭冷冷睥睨身後的端木姑姑,說:「呵,也是。本宮去哪裡,又敢去哪裡?即便真是要走,也是連江山一起帶走的!」
昇平惶惶不知。
昇平遲疑,不敢擅言,只是乖巧的趴伏在母後身邊撒嬌的摟著她的胳膊。
昇平愣在原地,靜靜看著母后平靜的面容忽爾變得陰狠,「可惜,他失約了。」
獨孤皇后笑曰,兒要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蓋世英雄,與蓋世英雄匹配的女子又怎能手拿針線只讀聖賢書?
這段過往母后曾與昇平笑說過數遍,所以她始終記憶猶新。母后每每回憶到此時都會對幼年的她唏噓感嘆:「彼時,本宮已經覺得自己一生決不會永遠躲在父母羽翼庇護下,對本宮來說,女紅針線、貞烈訓導已經不再那麼吸引人,本宮更好奇的是外面那些街知巷聞的英武傳奇,還有那些隨夫馬踏天闕的女子功績美名。那些指尖操縱皇權的紅粉嬌娥才是本宮最仰慕的英雄。同樣,本宮也知道,那種無尚的榮耀只有精心儲備才能于需要時信手拈來,才能真正做到執掌六宮生死操控皇家命脈的最後。所以本宮一直在等待適當的機會,等待一個能讓閨房女子施展全身才能的機會。而這個機會除了出嫁再不可能輕易得到。可獨孤家能在朝堂上權威逼人,註定只能與世家貴胄聯姻,門閥世家紈絝居多,又怎會有人具備竊國之材能成全本宮的渴望?幸好,本宮碰見的是你父皇,一個同樣渴望權勢富貴的男人。」
據說當年昇平外祖獨孤信原本是北周大司馬,手握數十萬精兵強將縱橫朝堂無人敢言,獨孤皇后初長成便是舉手箭貫百步,低頭熟覽兵書,外祖便問她,何以如此沉迷兵家戰事?
獨孤皇后又邁進一步逼住端木秀榮,目光直視於她:「怎麼,本宮錯怪了你嗎?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眼線?」
寒意從腳底瞬間湧上身來,昇平咬住嘴唇攥著紗帳顫抖,她開始為台階下那個身子搖搖欲墜的婦人忐忑擔憂。
「是!」宮人領命,湧上幾位身強力壯的內侍上前扯了端木秀榮的胳膊,抽散了高高髮鬢拖了出去。
察覺獨孤皇后顏色大變,尉遲氏知道自己大難臨頭,不光肚子里的皇嗣不保,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已危險,她只能獃獃望住殿門外,想要賣命做最後一搏。
見尉遲氏仍是不說獨孤皇后怒火中燒,微微眯起眼睛噙了冰霜,像似在問自己:「阿鸞,你說,男人的話和圖書能相信嗎?」
同時端木秀榮巍然躬身,口裡迭聲告罪:「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怎麼,你是不想說是嗎?」獨孤皇后嘴角抿起一絲冷笑揚眉示意。
母后第一次讓她領略了什麼是宮中風雨,什麼是內幃翻覆。
昇平發現自己有些恐懼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她從未如此害怕過母后,儘管此刻母后微笑雍容,卻仍像從未見過的陌生人般使她驚恐不已。
獨孤皇后一抹深涼寒人的笑容相迎,面容仍似慈藹可親:「尉遲氏,你是哪裡當班值守的?」
終於還是來了,躲也是躲不過的。母后認準的事幾時曾任由平靜放過?之所以拖到這般久才發作,必然是不想耽擱朝事,等處理罷一切才來料理。
金色光暈籠罩下獨孤皇后臉上的笑容變得模糊不清起來:「阿鸞阿,你要記得,普天之下包括你父皇在內,男人都不可信,因為在他們眼中,女人永遠都抵不過任何東西。權,錢,皇位,江山,都抵不過,你看她,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也許這位尉遲姓婦人根本沒料到自己所作所為的事情已敗,神色看上去還算鎮定,應答也算得體:「回皇後娘娘問話,奴婢值守藏書殿。」
「是,阿鸞來了。」昇平忙不迭的施禮下拜,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昇平在大興宮生長十幾載,從未注意過黃昏時分的昭陽宮景色,只見一次,心中已然存有些許不爽快,更別說天天月月年年於此的母后……
「藏書殿尉遲氏,身處內宮,罔顧宮規,穢亂宮闈,當處死罪。」獨孤皇后紅唇輕啟,每吐一個字,尉遲氏身子都隨之抖一次。
「公主,皇後娘娘喚您去昭陽宮。」永好手中拿出一件出大毛的紫貂披風小心翼翼的說。
楊廣手擎將旗巋然立於馬上,回首向眾人舉旗示意,三軍將士見狀頓時齊聲呼嘯,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更衝破天際直穿到九霄雲外。
硃紅色的瞿衣朝服罩著直挺不屈的脊樑,盛妝點染的面龐神采依舊飛揚,光華奪目的飾物將方才所有怒意折散,她淡定從容拉過略有些惶惶的昇平。
母后!昇平想起自己的擔憂,立即步履匆匆入了內殿,慌張的她甚至來不及通稟,直闖入內殿。
昇平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喉嚨也驟然緊了起來。
服侍皇后三十年的忠國夫人都已落得如此下場,還有誰能確保自己性命安穩?
莊嚴肅穆的出征號角聲壓住了震天的鼓樂,彷彿讓所有人都知道這道冰冷的催命符,正在催促眼前鮮活生命趕緊踏上黃泉路。
「你來了?」獨孤皇后沉穩的聲音穿過大殿冰冷直追到昇平面前,昇平身子瞬間僵硬。
「讓我們阿鸞見識一下那位勞苦功高的人吧!」獨孤皇后冷冷含笑,話音未落宮人便拖上來一個女子,丟在大殿金磚之上。
一個個宮人從昇平面前被拖走,一陣陣哭泣慘叫圍繞昇平雙耳糾纏,所有一切穿透屏風后昇平柔弱的心,她瞪大雙眼看著殿門外消失的身影,那些被拖拉出門哭泣的哀求的都是一條條鮮活性命。
昇平看不見被簇擁的楊廣在馬上是怎樣的英姿,也自然不能知道楊廣居高臨下面對黎民百姓時心潮怎樣澎湃,她只能閉眼冥想那日他對自己的溫柔親吻,回味那句我會為你打造昭陽宮的允諾。
母后說的失約是什麼,莫非……
獨孤皇后還坐在鳳位上飲茶,清晨時分的朝服並未更換,頭頂的鳳冠在金色黃昏下也分外耀眼,閃得眉目也淡了。獨孤皇后和昇平母女二和_圖_書人相隔數十步,隔著耀眼詭異金色昏暈,看不清彼此容顏神色。
此女身上並不是昭陽宮的打扮,素衣廣袖,素色袍袖,粗布裙絛,一鬢青絲如雲斜綰于旁襯得臉白如月,縮了身子怯懦的跪在地上,雙手輕輕抱住小腹,她小心翼翼的動作無法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部。
昇平雖不知道母后此番話的深意究竟為何,但定是最為要緊的金科良律,所以答應母后必定不會錯,她不覺吶吶點了點頭。
那尉遲氏聽聞皇上立即駕臨終於還是緩過氣來,心中頗有主意的她不顧獨孤皇后嘲諷顫聲回嘴:「皇上隨即就到,皇後娘娘還是慎重自身言行吧!」
昇平默然凝望著母后詭異神情不知所措,母后幽怨的目光中帶著幾分譏諷,似在嘲諷父皇的不守諾言。「本宮說過,若想得我獨孤家兵馬,必先娶我,若想娶我,必終生不可再納妾!」
她聽永好說,廣哥哥跋涉兩月終到了西北戰場,不等整裝待戰便迎頭碰上叛軍大肆進攻,一場惡戰下來雙方損失慘重,他不得不退守臨下關等待時機再戰。
躲在紗帳后的昇平很想撲上去抱住父皇的胳膊嗔怪他,可又怕父皇因自己在此觀窺覺得難堪,前後思量幾次,只能繼續窩在紗帳背後偷窺事態進展。
端木姑姑怎麼會是父皇的眼目?莫非她是父皇派來監視母后的?
昇平原本的猶豫此刻再也說不出來,她透過薄紗望著端木姑姑端莊面龐突然覺得噁心,胃裡翻滾酸意。
想他。想有他逗弄嬉鬧的日子,想有他陪伴成長的回憶。
獨孤皇后不理睬二人,隨手點了身邊一名宮人上前繼續為自己梳發,直等朝天髻終於梳妝完畢,才緩緩回過身站起。
原來,端木姑姑真的是父皇埋在母後身邊的眼線,她對母后的所有忠誠,對獨孤家的恩德全部是建立在虛情假意的基礎上。
雖然父皇背叛了母后,但昇平也不願因此傷及無辜性命,更何況那宮人肚裏還有個孩子……
「想想這些被色相蒙了心的男人實在愚蠢可笑,書殿偷情不僅侮辱了著書立說的聖賢,更是讓人一猜就猜得到,半點隱藏不得,枉費了鬼祟的賊心思。」獨孤皇后冷笑,低首隨意把玩著敝屣裙上鑲嵌的明珠寶石:「那,尉遲氏,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哪個人的?」
「只不過母后如今最擔憂的就是你們兄妹幾個,將來若有一日母后先離去了……」獨孤皇后見她仍是懵懂不知,幽幽嘆息。
尉遲氏臉色大變,彷彿被人命直擊中要害,整個身子趴伏在地面渾身胡亂顫抖:「皇後娘娘,奴婢惶恐,奴婢惶恐!」
見端木秀榮如此坦白,獨孤皇后反而不禁苦笑:「本宮怎麼早沒發現你這樣的脾氣,你終日不語處變少驚,本宮還以為端木秀榮你不過是個人人都能欺負的啞巴軟柿子,果然是本宮的錯,倒被他先瞧出你不服輸的性子來。罷了,怎麼,你的主子還不來救他的心上人嗎?」
獨孤皇后低下頭,額前的十二柄含珠鳳釵在眉間微微顫動。她冷冷含笑,艷紅雙唇輕啟,「阿鸞,你可知母后當年肯嫁與你的父皇,要求你父皇必須以什麼條件想換嗎?」
獨孤皇后只是笑,外人根本看不出是喜是怒:「本宮不用你惶恐。本宮只是想知道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可否說予本宮聽呢,嗯?」
這罪過抵得性命……皇上為什麼還不來……
獨孤皇后無視那些被帶走的宮人,只是在殿前來回踱步。
「皇後娘娘莫要這樣說,公主殿下年幼,易受驚嚇。」端木姑姑見狀上前壓低聲音勸慰。
背後又是九聲鐘響在空中回蕩,幽遠綿長,像極了離別人的情意,割不斷剪不開。
因為母后的眼底分明閃著肅嚴殺氣。
失去陽光照拂,驟然冰冷的感覺激和-圖-書得昇平腦中空白一片,心中所想所念也此刻全部清除乾淨,渾渾噩噩的她無力的走到芙蓉榻邊坐下,手指反覆摸著那日廣哥哥坐過的地方。
半口氣還沒嘆完,內殿大門嘎吱一聲從外推開,她猛地抬眼看去,永好尷尬的佇立在殿門口。
獨孤皇后也不攔阻尉遲氏的表演,只命隨從宮人把尉遲氏的頭髮狠命薅起,眼睜睜等著身著皇袍的楊堅現身的一瞬。
「父皇能新立朝堂更旗易幟當然是世間最大的蓋世英雄,這樣母后才有多年夙願一朝成就的快慰。」昇平賴在母後身邊撒嬌,仰頭望著母后最信賴的宮人端木姑姑給母后精心梳理富貴繁複的髮式。
昇平不敢答話回應只是偷眼側首窺視母后。
突然宮門外有內侍通稟,隨後徐步進入的正是當今皇上。
昇平對母后問話有些不解:「難道父皇不是么?父皇終日為國家社稷操勞,為黎民百姓分憂,蓋世英雄也定不及父皇。」
皇帝楊堅在大興宮前誓師祭天,親自率領百官為遠行的將士們送行,而楊廣則揚馬長嘯代表十萬將在大興宮宮門前徘徊三圈以示永念故土,誓將歸來。
話已至此,端木秀榮再也不肯張嘴,彷彿真變成獨孤皇后話中啞巴一般,扭頭表示沉默。
聽聞這些戰報時昇平微微發怔,最近越發溫順的她偷眼瞧了瞧母后,卻發現母后此時深幽的目光正眺望遠方,視線所及是昭陽宮前所立的高高旗杆,那面象徵大隋朝的明黃蟠龍旗幟迎風烈烈招展,為的是向遠徵士兵昭示皇室與他們同在的堅定信心,即便皇家身不隨行,心卻時時刻刻惦念故土重回、兒郎早歸。
一切待到皇上趕到再說也不遲。
昇平在車輦上緊急如焚,覺得今晚定是母后要做些什麼,萬分焦急下她頻頻掀開車帷嚮往探望。此時昇平才驚異發現,黃昏時分昭陽宮被黑色昏鴉圍繞,哀哀厲鳴遠遠傳到雲際,猶如被陰間鬼魅纏繞昭陽宮陰森可怖,驚得她心中大駭,為自己第一次看見金碧輝煌的昭陽宮背影陰霾而詫然。
昇平踩上了殿前的石階,不敢回首,不敢停留,她推開想要上前服侍的永好獨自一個人走回大殿。
呵,門深殿冷的宮廷里,究竟能有多少深情真意;風幻雲變的朝堂上,又復多少爾虞我詐;亘古不變的九天宮闕到底還隱藏多少欺瞞世人的可笑謊言?
沒有哪對兒帝后是真正的相親相愛,就連一生不曾納妃獨尊中宮的父皇也不過是忌憚獨孤家的兵馬,貪戀獨孤家帶來的權勢。
真相永遠不為人知,因為它們被掩蓋在紅牆金瓦的煌煌宮闕之內,不見天日。
萬千百姓歡呼聲悲戚聲此起彼伏交雜,楊廣在那一刻成了臣民仰望的英雄,哪怕此行前去路途艱險也不能動搖他的決絕。
這幾聲發自肺腑的呼喊,昇平身在內宮是能聽見的,威嚴雄壯的呼喊聲喚回她殘留的些許神智,用力的撐起身站起,拖著逶迤長長的裙擺緩緩向內殿走,腳尖一點點踩在青石甬道上,她強迫自己垂下的視線只盯著腳下一條條通往天際的石磚縫隙不看其他,生怕一時失神,眼淚便流了出來。
楊廣一戰成名后,在兩軍陣前越發兇狠善戰,帶領大隋將士們將鐵騎直逼潼關,隋朝大軍僅用月余時間收復大部失地,鐵蹄踏掠之處無不所向披靡,北疆一十八個蠻夷部族悉數歸降大隋,此役收回西北被叛軍侵佔疆土百余里,最終臨近兩方對壘鎮山關口時,更是趁夜派出一萬先鋒包抄截斷叛軍後退糧路,令叛軍統帥膽寒心驚,只能慌亂丟失糧草退守關門不出,兩軍于鎮山關對峙,動彈不得。
晉王宮沒了廣哥哥便從此喪失了對昇平的吸引,即使偶爾會路過,也只在台階前佇立片刻,怕想起他不敢多多停留,匆匆了腳步https://m.hetubook.com•com
父皇能救得了她嗎?
端木秀榮忽而笑笑,算是低頭默認了獨孤皇后的指責:「皇後娘娘,您信奴婢則信,不信則不信,說其他的話反而沒什麼意思,爭辯更是奴婢不敢妄想。」
昇平靠在棲鳳宮殿門邊聽宮牆外出征號角伴隨鐘樓鼓響,原來,宮內永安寺也在為即將遠征的戰士鳴鼓敲鐘虔誠禱告。
原本就是強撐下去的尉遲氏見那股冰冷寒光,也頓時沒了剛強聲息,顫顫地趴在地上如秋葉瑟瑟發抖,聲音也沒了半點。
昇平回棲鳳宮後有些坐卧不寧,總覺得今日母後行動似乎有些異樣,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待真正噩耗的來臨,她惶惶的提著心徘徊數次,眼睜睜看著日落西山掩藏在無邊宮牆一隅,茫然的心方才忽的鬆了下來。
獨孤皇后被尉遲氏一句話激怒,憤然到了極致:「你一個小小司書,憑什麼命本宮慎重言行?莫非以為自己仰仗個肚子便可以縱橫六宮了嗎?既然如此,本宮就是要你睜眼看看皇上怎麼慎重了你!」
終於,有宮人匆匆步出內殿屈膝跪倒:「啟稟皇後娘娘,皇上即刻駕臨昭陽宮。」
獨孤皇后聞言突然面沉似水,嘴角緊緊抿起,原本淡然的神色有些異樣,似是不悅的凝望昇平,冷冷問:「你的父皇真的是蓋世英雄么?」
「母后要去哪裡?」昇平更是不解,從她記事開始,母后和父皇一直恩愛相敬,父皇每走一步,母后亦隨之一步,二人從未離開一日一夜,今日乍然提及離去,昇平心中很是有些茫然。
昇平重新嘆氣,木然任永好給自己披上披風系好風帽。穿戴好后與永好急忙忙趕至棲鳳宮門,乍出棲鳳宮大門便抬眼看見一群褐色錦衣的內侍跪倒在門口外玉石台階是上,恭敬稟告道:「啟稟公主,皇後娘娘說,公主一人前行即可。」
昇平不知母後為何會如此要求,她明知永好對昇平永遠是一步也不肯離開的。可一時間心思紛亂,也無法深想。她秀眉緊蹙回頭吩咐永好:「你看著宮門吧,我去去就回。」
端木姑姑從太子哥哥沒滿周歲就跟隨母后。父皇母后南北征戰時,端木姑姑在疆場為保護年幼的太子哥哥曾膝處挨過箭傷,箭頭扎過筋骨,貫穿三日方才背負太子哥哥哥哥逃脫前朝兵馬追殺,太子哥哥性命就此無虞,端木姑姑卻至今仍跛足行動不良。彼時,母后感端木姑姑忠誠為之動容,建朝後更是加封端木姑姑為忠國夫人,父母兄弟凡五服之內皆官升三級,福澤恩惠非尋常人能及,可今日母后一番話竟暗示兢兢恪守的端木姑姑是父皇埋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原來父皇對母后的隱忍竟然已逾三十年之久,而母后竟然也坦然面對同樣漫長的歲月……
獨孤氏和楊氏聯姻,牢不可破的基礎便是那句今生今世永不娶妾。世間臣民流傳的佳話也是圍繞這句旦旦誓言,如今尉遲氏若敢當著昭陽宮獨孤皇後面說出實情,便視同當面抽獨孤家一記響亮耳光,若是不說,必然被誣與侍衛私通穢亂宮廷,所以,說與不說都是個死。
她曾以為父皇對母后心有所屬情定終生,才貌雙絕的母后與功勛卓著的父皇是世間難得的佳偶天成,原來背後的真相竟是這般醜陋。
獨孤皇后朝落日餘暉光影里的夫君微微一笑,素手揚腕,光起劍落,咔嚓一聲削在地面金磚上,激起四散金光。
「好,你等的救星終於來了。你看……他對你並非真心。」獨孤皇后低頭對尉遲氏笑笑,面容輕鬆平靜,「本宮以為,得悉本宮帶你來昭陽宮,皇上會念及恩意情分會即刻趕來,可惜,他還是等處理完朝堂上的國事才肯遲遲前來。雖然國事是天下大事,但這一個時辰你便是死一百次亦足夠了,可見,你生死皆可,他並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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