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倦了，連失兩個孩子並非因為上天的懲罰，而是人心所害。身為孩子母親的昇平便是謀奪孩子性命的罪魁禍首。
同歡聽得昇平此時還記掛長孫皇后和蕭氏不禁咬牙：「元妃娘娘，與其記掛她們，還不如多多憂慮自身。」
李世民慢慢撫摸昇平的眉頭、雙睫，一點點順著臉頰至下頜，最後停在她的雙唇，輕輕觸碰，狠狠的吻住她：「即使這次孩子沒有保住，朕依然不會放棄，朕永遠都不會放棄！」
同歡被昇平異常焦慮的神情嚇得萬分驚惶，她正欲奔出殿門找人傳信，忽聽見昇平在自己身後慘聲尖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同歡腳下不穩險些跌倒，她回頭張望卻發現昇平此刻已經臉色灰白，正愣愣看著自己的下腹。
李世民發覺昇平的虛軟無力，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掌，聲音悲慟低啞：「朕已經給阿鸞所有了，為何換你一次真心開懷這麼難？」
李世民捏緊昇平的手腕，冷冷拽到自己眼前：「那朕問你，為何你寧願拖著病體也不願命令太醫院來人診查？為何你明知自身孱弱不能保住皇嗣仍不肯服藥調理？為何朕明明說過會許你一切，你還是不相信朕？」
貢品從兩儀殿領回，同歡攜幾個宮人回棲鳳宮時路過宮牆拐角，遠處正蹲著若干個粗笨僕婦植花培土，同歡又向前走出幾步，忽然聽得其中一人說：「今天聽尚宮局尚宮說，棲鳳宮外需多種一些石榴樹，來日結子取一個多子多孫的好兆頭。」
「只是，她們還說元妃娘娘的肚子……」同歡噤聲，猶豫的看看並不隆起的小腹。
帝王皇宮，容得她這般囂張放肆嗎？
李世民平定東突厥戰亂班師回朝自然少不得舉國歡慶共歌聖德，京城百姓也隨之沾染了不少的喜氣，恰逢暖春萌動，鵝黃色的嫩葉也悄然掛滿枝頭，長安城街面上人潮如織車水馬龍，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
相信兩個字寥寥不過十數筆，卻是她這個歷經生死的人最不易書寫的。
守謹見眾人已經不再胡說，轉回身從同歡身邊離去，連正眼也不曾瞧上一眼她。同歡忍不住心中對隱秘探究的渴望，只能等待守謹走後，又上前質問那些粗勞僕婦：「你們方才說棲鳳宮元妃娘娘如何？」
明明他那麼渴望孩子的到來，為什麼，她依舊因為自身癥結難以保住屬於他們的血脈骨肉？
趁昇平小產，長孫無垢已經儘快為皇上招納了許多女子。北周太傅韋孝寬重孫女韋珪，大隋前朝公主楊吉兒，隋朝大將陰世師的女兒陰氏，每一位和圖書都是絕色才女，每一位都如同長孫無垢般溫婉賢淑。滿朝文武無不感慨賢德皇后的大度和賢淑，連姓氏忌諱也可以為之妥協。
長孫無垢聽說元妃再次小產立即攜宮人匆匆而至，見李世民鐵青臉色緩步外行，身後內侍也神情忐忑一旁隨侍，心中發沉當即上前施禮，只是身子還沒有安然拜服下，李世民已經伸手用力捏她的手腕：「你來做什麼？」
那些僕婦說到興起聲音漸漸增大，同歡正想再探前一步將眾人猜測聽得清楚，身後驟然傳出喝斥聲：「大胆！」
同歡不敢說出心中憂慮，只好隨意回答：「奴婢實在不放心她們粗手笨腳的，元妃娘娘不要笑奴婢多事。」
昇平知道，李世民那夜沒有去昭陽宮，而是留在兩儀殿批閱奏章。本該高興的她又聽聞他身邊徹夜佇立研磨的人是長孫無垢后，心中的無限喜悅瞬間變為酸楚黯然。
李世民終還是忍不住心中難過，許久后才咬緊牙詰問：「怎麼，阿鸞不想與朕說些什麼嗎？」
那日昇平周身浸滿鮮血時，李世民不在。她明明能聽見他在殿外的步履聲響，明明能聽見御醫在與他悄聲稟奏自己小產病情，卻不見有人推門而入抱起她言語安撫。
或許，在昇平心中，他始終是個異族人，一個侵佔她的江山，搶奪她的家園的異族人。她，永遠不會相信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的子嗣，更不願相信他真心想要留下她和她腹中的子嗣。她總是憑藉多年宮闈生活的慣性做出評判，繼而自我防護，可於此同時，也在堅定否定他對她的愛，更否定他為她付出的一切。
「什麼不對，我聽說啊……」那名僕婦神秘兮兮跟幾人壓低聲音：「連御醫都說，也就是五個足月。」
幾名僕婦見到棲鳳宮的司闈同歡站在背後，面容浮現驚駭欲絕的神情，她們紛紛搖頭，「同歡司闈，我們這些粗使的僕婦哪有什麼資格說元妃娘娘的是非？沒有，絕對沒有。」那名說元妃有孕異象的僕婦更嚇得連話也說不完全了。
長孫無垢跪行兩步，爬至李世民面前，用自己溫暖雙手包住他的寬厚手掌：「臣妾不敢隱瞞皇上，其實臣妾也有嫉妒之心，但萬萬不會為自身傷及皇上的任何子嗣。」
還有何事能讓她如此殫心竭慮，不惜犧牲自身和孩子的性命？
答案唯一，終究還是骨子裡她只信自己。歷經宮傾宮殺的她已經再難相信任何人，任何事。這般自私發現使得昇平越發愧疚，對未能睜眼看看周遭的孩子，對被倍受折磨瀕臨崩潰的李世民，甚至對她自己都不敢迎視面對。
同歡不覺皺眉，總覺得守謹故意壓去幾人非議不讓自己偷聽。
偏昇平不願睜開雙眼瞧見這個心底掛牽許久的男人，整個人依舊沉沉無聲無息。
同歡頓覺心中憤然，她們對守謹那般恭敬，她們對自己反而鄙夷裝傻，她氣呼呼手捧貢品往棲鳳宮趕去，越走心中越覺得憋屈。
「哦，她們怎麼說？」昇平語氣難得的平靜，只是微眯眼睛盯著同歡，只是昇平越是沉寂不發越似爆發前的醞釀。
「元妃娘娘，元妃娘娘醒醒，皇上來了。」
兩儀殿又賞賜新羅貢品命同歡去領賞。同歡臨行前叮囑棲鳳宮在昇平身邊服侍的宮人小心聽候吩咐，昇平見她如此小心謹慎淡淡笑了：「也不必這麼謹慎小心，你儘快歸來就是。」
他先是帝王，而後才是男人。
宮中也見桃花疊疊盛開密匝匝綴在半空，香氣宜人聞嗅起來令人心中無限暢快。只是近來昇平肚子不見增大，即便脫了厚重冬裝，依舊只是微微有些隆起的模樣，所以也不得出宮賞花，每日懨懨的窩在床上，保護著自己腹中越發金貴的皇嗣。
「不到最後，誰又能說得准呢，你們沒看見新來的故國夫人日日和皇上談論國事？也許故國夫人才是最後的大贏家。」另有一名不忿粗婦女貼過來說。「不過說來奇怪，那個元妃娘娘我去棲鳳殿送水仙時和_圖_書曾經見過一次，外面瞧著可不大像懷了六個月身孕的樣子，倒像似四五個月的婦人，肚子只有這麼大小。」這名粗婦比量自己小腹畫了個渾圓形狀。
他，征戰南北，在修羅場上枉顧生死的男人，平生首次嘗到被人挫敗的滋味。
所有真心真意的的付出在昇平心念中那麼不堪一擊，所有至誠至真的情深在昇平眼底變得只剩下虛假。
「奴婢聽尚宮局的僕婦們說的，具體謠傳倒也聽得不甚詳細。」同歡見昇平如此鎮定也不敢再哭了，她抽抽啼啼的用袖子蹭著臉頰上的淚水。
「臣妾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尋到看空世間情愛的最終退路。」昇平放棄心底的反抗終於認輸，眼底有溫熱的水緩緩順眼角流下。
李世民立在棲鳳殿外緊閉雙眼，握緊雙拳，十指骨節咯咯直響，由雙臂至心窩已經冰冷一片。
矛盾，所有的矛盾絲絲絆絆扭結成網，密密將她圍困起來，像陷入獵人陷阱的獸，四處突圍，四處碰壁。
呵，身為九五之尊的他必然不明白，為何她貪戀自己明明得不到的東西，而鄙夷他給予的萬般寵愛。更不會明白她為何明知帝王是他，他便是帝王，卻仍執意求一句只屬於他的允諾。
「元妃娘娘，這是皇上賞賜給棲鳳宮的新羅百彩緞被兩床，玉卺一對，各色特產貢品若干。」同歡小心翼翼將貢品奉給昇平過目，昇平緩緩睜開眼，發現眼前斑斕色彩成片花耀煩心的厲害，她撐起口氣吩咐道：「你挑最貴重的送給昭陽宮一些，還有延禧殿也要送一些。」
若是，他們不是帝王與妃嬪該有多好。永遠不用屈低她的尊嚴，永遠不必挑釁他的威儀。靜靜等待歲月慢慢度過，等待相守到老。
為何不能嘗試相信他有能力保護好她們母子？給她們最安穩的天下？
他一日能避開美色環繞，是否可以終生不沾宮眷？當然不能，要求帝王守身本就是一場貽笑天下的笑話，昇平不敢信以為真。
莫非……
但昇平要的不止這麼多，她更想要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承諾，一句我願護你一生。
更漏聲響，滴滴入耳。他在簾幃外默然負手佇立，她在床榻上緘語不起，大殿內萬般寂靜，兩人隔了重重紗幔將自己無邊心事隱藏，呼吸也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其餘幾名粗婦瞧瞧她的動作紛紛詫異的問：「那麼小？不對吧？」
僕婦們聞聲連忙回頭驚看，同歡亦同時回首，但見守謹在自己身後沉色，避開同歡走入拐角處，手指幾個粗婦說道，「背後妄議元妃娘娘，你們幾個腔子上的人頭難道不想要了嗎？」
從前那句傾盡天下還是帝王才會許給妃嬪的承諾。
眾人團團將那僕婦圍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了。同歡臉色頓時變得灰暗，心中也覺奇怪，連日來昇平時常臉色蒼白卧床不起，不管如何進補也不見體態豐腴，而且總覺得腰酸，常常要以軟墊靠腰才能撐起身子，動輒雙腳浮腫更別說穿履步行。宮規規定有孕妃嬪月余診檢一次，雖然棲鳳宮有特例，但也有大半個月不曾查過了。
眼前身穿帝王龍袍的李世民，只是勃然大怒為何自己的嬪妃不聽聖訓，居然膽敢反駁九五之尊的顏面，永遠不會知道，她心中真正渴求的是什麼。
李世民攥住昇平的肩膀，企圖喚醒她已經混亂的神智：「但朕已經回來了，你為何還要這樣勉強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身上流淌屬於獨孤皇后的血液，使得昇平深深明白夫妻生死相隨只是句笑話，更讓她深深明白權利能賦予的寵愛終會因君王心境變更而消散。天地間再無私的情深意重也只是在沒有傷及自身皮毛時的美輪美奐夢想，若需抉擇，情愛最終會被君王無情捨棄。
「她們說元妃娘娘的肚子不似六月孕期。」同歡囁嚅，眼睛懼怕的看著焦急的昇平。
昇平嘴角上揚，仍是不語。他總是在承諾，卻從未兌現過，讓她如何開懷？
床上的hｅtubｏｏｋ.com•ｃｏｍ人臉色蒼白喘息微弱，幾乎瀕死，可還是不願起身服藥。
昇平冷笑，渾身抖作一團，咬牙一字一句道：「皇上許諾過的誓言，可有一項應驗過？為何臣妾不敢服藥，那是因為臣妾唯一可以仰仗的夫君正在渭水征戰，除了他，無人能保護臣妾母子安全！」
男人尊嚴，容得她這樣不懂避諱嗎？
魏徵昨日還在兩儀殿勸他要體貼元妃。體貼？還要怎麼體貼？就像他魏徵那樣日日留在棲鳳殿與她烹茶聊天？煮酒談心？新年的賜宴，他們將殿門嚴嚴關起，難道不是在藐視君威？
昇平小產一事猶如後宮秘事，說的人猶猶豫豫，聽的人遮遮掩掩。唯獨同歡還是一如既往容易落淚，見昇平不願服藥總是哭。
夜半時分，棲鳳殿里燈火搖曳，殿內四周彌散揮之不去的苦澀藥味，同歡小心翼翼的將紫砂葯盅蓋掀開，倒出一些葯湯在翡翠盞里，又輕輕的端在昇平面前。
昇平知道，自己此次小產朝堂上必然會非議四起。不用魏徵入宮傳遞消息，她也清楚會有越來越多的奏章勸說李世民廣納妃嬪，雨露均沾，以謀更多的子嗣。
昇平淡淡冷笑，「本宮當是有什麼特別的謠言，不過是些胡唚聽不出原委的鬼話。皇上還沒猜疑本宮，她們倒先迫不及待的鼓掌稱快了？」昇平知道同歡吞吞吐吐的謠言背後必然意味著有人在指使宮人散布齷齪不堪的消息。
昨日百子嬉戲床幃已由懂事的宮人摘去，換上平日常用的赤紅色鈐鐺的簾幃，似極了她那日下身湧出的血色無邊無際。她不是不想睜眼，只因自己睜開眼便想起那日最後相見的孩子。
李世民臉色驟然劇變：「你還在認為朕只是為了皇嗣才寵幸你？」
被觸動心事的昇平驀然一把抓住同歡的手腕，厲聲吩咐道：「去，立即派人去太醫院招御醫入宮。」
「肚子怎麼了？」昇平驟然緊張，她此刻最緊要的便是腹中胎兒，若是有人敢危害她的孩子，她會毫不猶豫的出手反擊。
昇平將同歡臉上的怒氣看在眼裡，心底一動：疲憊的轉過身：「怎麼了？」
本想將僕婦們非議的話告訴昇平知曉，可人剛剛邁入棲鳳殿就瞧見昇平蒼白的面色，還是忍了胸中悶氣，悄然將貢品放在長案上。
昇平慣於不甘示弱，卻不得不承認，此刻自己幾乎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同歡掀裙坐在床榻旁，以銀匙舀起葯湯吹涼再喂昇平，雙眼閉攏的昇平死死閉合嘴唇不肯服藥，葯汁順著唇邊蜿蜒而下直入衣領，濡濕藕枕大片，同歡連忙用絲帕為她擦拭腮下殘留的葯。
李世民落寞的收回視線，沒有進內殿探視，獨自默然緩步邁下台階。
昇平臉色驟變，此話雖有些無稽，但也實實在在戳痛她的要害。近來幾日她明顯察覺自己的身體經常疲累，肚子似乎有些向回空癟，時常會感覺不到腹中胎兒的踢踏動作。
李世民想到這裏眼中升起騰騰怒氣，狠狠拂了袍袖。笑話，此時此刻，他沒有處罰魏徵只是不想在昇平最危急的時刻讓天下人笑她不懂廉恥，為什麼她還不懂，他即便再寵她，也是個堂堂的一國之君！也是個堂堂的男人！
昇平輕輕的笑了。他終於說出了心中隱藏的萬般糾結。他以為施捨給她的寵幸，她就該笑著感激這個天大的恩惠。皇帝與妃嬪，用得著什麼專情真意？不過是施捨與憐憫罷了。
李世民不由愣住，靜默良久，方才甩開長孫無垢的手，雙眼茫無目的的走出棲鳳宮，長孫無垢回首張望仍有御醫嬤嬤進出的棲鳳殿，垂首沉吟一下，最終還是扭頭追趕李世民離去的背影。
悲慟也要有人肯于感受才會心疼，如今疼惜的人不在，她即使悲慟傷了心肺又能如何？誰來憐惜，誰來體會？
血滿金盆，他獨坐水中緊閉雙目，周身上下一片膩白。他靜悄悄的來到人世，又靜悄悄選擇離去，明明是她的骨肉，卻連相認也不曾有過。
「你不怕朕會有朝一日廢了你？和_圖_書」李世民反攥住長孫無垢的手用力掐緊，幾乎捏碎她的手背骨節，長孫無垢堅毅臉龐高高昂起，眉頭也不肯皺一下，輕輕搖頭：「但求一日陪伴君側，臣妾終生無悔。」
李世民魁梧的身影壓住所有光線，沒有看見她的孤單示弱，只是定定望著沒有生氣的昇平繼續質問：「你連信任朕一次都做不到嗎？」
因得到帝王寵愛過於容易，才會唯恐失去。因知曉寵愛必然會失去，才會不甘慘淡收場，才會懼怕結局。李世民在昇平面前次次失信，她已經不敢再相信帝王諾言，可不相信他的摯誠，放眼望去又無人可再深信不疑。
笑。滿腹的疼痛，比不過心頭他所作所為刺上的溫柔一刀。昇平除了輕輕吩咐宮人將殿門鎖死，再不想見李世民一眼，還能如何平復自己心底幾乎致死的疼痛？
只是這幾人除了搖頭就是緘默再也不敢隨意開口，各自裝聾作啞弄起手中活計。
媼婆嬤嬤宮人還在棲鳳殿殿內來回忙碌著，可李世民的雙耳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唯能看見代左判的嘴唇在自己眼前一張一合。他說，昇平腹中成型的嬰孩是位皇子。不知何時因缺乏調理胎死腹中，而昇平竟整整拖了大半個月才命人入宮診斷。
在朝臣心中，無論李世民是多多寵幸新入宮的多位佳麗，抑或是憐愛獨守昭陽殿幾載的長孫皇后，甚至哪怕是垂青高麗進貢的番邦女子都能得到盼而不得的皇嗣。唯獨昇平，元妃，是個無法順利誕育皇子的女人，何必浪費帝王本就為數不多的恩寵。
昇平緩緩搖頭，倔強的用枕邊蹭去眼角的淚痕：「不是不信皇上，是臣妾不信自己。」她虛弱的笑笑：「若是臣妾一輩子不能誕下皇嗣，皇上又能在棲鳳殿駐留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後宮女子的保障永遠就是子嗣，沒有子嗣，寵愛變得飄忽不定，也許今日是帝王眼前最珍惜的妃嬪，也許來朝就變成北宮廢棄的一名慘婦。
李世民疲憊的負手望著殿門窗格，良久，良久。
良久，昇平仍不願睜眼服藥，同歡無奈只能小聲喚她：「元妃娘娘，該用藥了。」
昇平身子搖搖欲墜，連支撐的力氣也沒有，她滿手沾染鮮血欲哭無淚，繼而放聲悲鳴，人也如斷了線的風箏般跌倒在床上。
「嘁，元妃娘娘身懷皇嗣以後風頭果然蓋過了皇後娘娘，想那昭陽宮也不曾有過如此殊榮，還特地為她種些什麼多子多孫的石榴樹。」辛苦勞作的粗笨宮人並不懂得忌諱，小聲嘟囔的聲音使得同歡略有些得意，她停住自己腳步，探出身意想再打聽一些。
她始終戰戰兢兢的生活，對所有人喪失最基本的信任。李世民今日從同歡嘴中才知，新任左判所開具的保胎葯昇平從來一滴未沾，平日里的飲食更是不曾多用一口。她明明知曉自己身體已經瀕臨疲憊極限，卻仍是硬挺到今日小產。
「元妃娘娘如果不是處心積慮日日心思沉重，萬不至於損傷腹中皇嗣，更何況她不服藥調理，增加飲食……」代左判院依舊小心翼翼的奏稟。
這世上放眼望去，還有誰，膽敢謀奪帝王的皇嗣？
李世民憤怒的臉立即扭曲起來，狠狠咬牙切齒：「若是朕為了子嗣，朕可以寵幸後宮任何女人，而不單單是你！」
我以性命護你一生才是痴纏男女之間的鄭重情話。
昇平緩緩睜開眼，望著眼前多日不見的熟悉面孔冷淡了語氣：「皇上要臣妾說什麼呢，恭喜故國夫人蕭氏晉陞為婕妤？」
昇平無力的喘息著，感覺自己身下正在不斷湧出鮮血，流血帶走身體所有溫熱，她已經再沒有力氣與他爭辯，只能微笑的閉攏雙眼。
守謹冷色質問驚嚇得僕婦們紛紛叩首求饒：「守謹司闈，老奴錯了，老奴知罪！請不要告訴皇後娘娘。」
御醫再次跪滿棲鳳殿外，新任太醫院代左判手捧沾滿鮮血的病方，跪行至皇上面前呈現審閱。
「你不恨朕？如今連蒼天也在為你不平，繼而懲罰朕呢！」李世民見長孫無和_圖_書垢依舊沒有動怒，不由冷笑，陰鬱面容逼視她。
可如果蒼天再予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依舊會毫不猶豫的如此戒備。
同歡年紀尚小，心中藏不住什麼心思，見昇平神情如此乏累心中不免發酸替她委屈，又想起受到守謹和僕婦們的擠兌哇的一聲哭出來，萬般委屈的抽泣：「宮裡人都在議論元妃娘娘腹中的皇嗣。」
昇平心頭一涼，連嘴角的笑容也凝結收斂。
長孫無垢聞言立即挺起脊樑對李世民堅定的回答：「臣妾不恨。皇上即使永遠不親近臣妾，臣妾也甘願為皇上守護皇嗣。」
偶爾，昇平也會痛恨自己。為何寧可自身煎熬反覆情緒，也不去服用太醫院送來的保胎葯？為何不能學會放棄自我信任李世民會照拂她們母子？為何要裝作不以為然，獨自一人負擔所有的內心疼慟？
「我聽說，皇上離宮六個月，她倒懷了五個月的身孕，這腹中的骨肉也許是……」
昇平閉合雙眼頜首，同歡只能帶著一隊宮人匆忙離去。
說到底，她仍需要為他誕育子嗣。這是他留下所有寵愛的唯一理由。
彷彿沒有聽見同歡的低泣，昇平一動不動的躺在榻上，連最虛假的悲慟也不願做與他人看。只是木訥的如同僵硬的屍體，默默睜開雙眼，直直的望著頭頂帳子。
是阿，到底在怕什麼。其實究竟為何恐懼連同昇平自己也不知曉。
同歡歡快的在昇平耳邊呼喚，而後欣喜的看著李世民匆匆入內。
李世民頓住，定定望著昇平：「你究竟要怎樣才能懂得相信朕？」
昇平直直望著他：「不是嗎？」如果他不是為了她腹中的皇嗣，為何口口聲聲反覆提醒她皇嗣如何珍貴？又為何又在皇嗣墮胎后不曾入內探望心懷喪子之痛的她？
「臣妾聽聞元妃小產，擔憂元妃和皇上的身體，所以立即過來探望。」長孫無垢察覺李世民此時正在瀕臨暴怒邊緣，她強忍住自己手腕的疼痛，謹慎回答。
昇平絕望的目光掃過李世民剛毅的面龐，曾經無比熟悉的面容越來越模糊，不再似從前許諾后位的他，又似與皇后對笑的他。忽熱忽冷，如同兩人。
同歡愣住，旋即怒聲喝叱：「胡說，方才我明明聽見了」
昇平用極其緩慢的動作掀開被子，裏面的鵝黃衣裙已染滿鮮血。昇平見狀絕望的凄厲尖叫，同歡慌忙再向她奔去，未等到了長榻腳下打滑人已跌倒在地，跪爬過去看見大片鮮血從昇平下身湧出，頓時手腳失措不知該如何處理。
李世民遽然回身，受傷的眼底滿是痛心，他不相信謠言，只因懂她。可她懂得他的難處嗎？
李世民不明白，為什麼有皇帝做背後的依靠，昇平還是這麼萬般小心謹慎，生怕有人會趁機加害於她。李世民更不明白，為什麼他已經傾盡所有，居然還換不回她的最終信任。
昇平只求一生有所安虞依靠，一生再不用顛沛驚嚇，他是帝王，她甘願為妃嬪，他是農夫，她甘願為庶人，卻不願聽一句，「朕已儘力。」
同歡見狀哽咽的顫抖：「元妃娘娘，奴婢知道腹中皇嗣沒能保住，元妃娘娘心中難過不想服藥，但元妃娘娘還有皇上，還有奴婢，萬不能就此沉痾不起阿！」
是的，昇平不懂。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她只信自己。思及昇平倔強的臉龐，李世民眼底怒色再起，絕望的拂袖而去。
昇平微微冷笑：「相信？」她霍地坐起，猛然將自己身上的錦被掀開，披散長發瞪著他，「臣妾滿身是血、腹中絞痛時皇上身在何處？臣妾痛失骨肉、心中悲慟時皇上又身在何處？」昇平冷笑：「臣妾最痛慟時，皇上在與皇后挑燈共同批閱奏章。臣妾最需要皇上時，皇上在聆聽蕭婕妤講述西突厥秘史，皇上不妨告訴臣妾，臣妾怎麼敢相信皇上？怎麼才能相信皇上？」
李世民定定看了長孫無垢半晌，眼中布滿懷疑：「你會甘心養育他人的子女？」
她沉睡的太久，以至於對手招式接連而出，根本不再留有給她獨活喘息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