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朝臣見皇上離開馬車，也齊聲口誦：「臣，恭送元妃娘娘。」
她的身後，一道以人身阻擋的圍牆圍住賓士而來的馬車，像極了大唐萬里江山，綿延不不見盡頭。
縱使逼盡天下人自裁，他也終是負了她。
馬車被風捲起的簾帷烈烈飄揚，車輦中人仍是無動於衷。
她以微弱的氣息笑著回答：「你可以執掌天下蒼生的性命，唯獨管不了我的。」
風雪拂面，凍住所有屬於她的記憶，而他的眼底，隱約可見，一滴淚未曾流盡。
驚覺自己有些失魂落魄，他旋即凜然面容與昇平對視。
「你有意縱容侑兒歸去是因為你早已知曉允德公與西突厥交好是嗎？」昇平露出笑容，眼底有淚卻不肯輕易流淌：「你謀划好圈套才讓侑兒去鑽，使他謀逆之舉落得天下口實，是嗎？」
即便世人皆叛她而去，也要遠離眼前九重宮闕。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臣亦隨之。」長孫無垢身後朝臣沉聲附和。他們願意以血肉阻擋帝王離去，不惜任何代價。
長孫無垢向前跪爬兩步，在馬車外再度叩首，重重的叩首。她精緻的面容如今已經殘敗，頭頂鳳釵步搖更是歪斜墜地，光潔的額頭因重力磕在地面滲出血痕，她艱難開口：「臣妾此生從不敢妄想奢望皇上留心在自己身上，臣妾亦知皇上與楊氏摯情獨衷，今日攔住皇上車輦只是為了大唐江山社稷，哪怕皇上因此將長孫氏百余口性命治罪，臣妾也不會就此挪動半步。」
李世民赤紅了雙目回視長孫無垢和她身後的朝臣，如同被人囚住的兇猛野獸，左右掙扎也逃不開被權勢鑄造的金色囚籠。忠臣讒言，諛臣諫言，他們用性命維護牢籠穩固，卻從未想過身處其中的君王是否已經無心。
李世民還想說，她又說：「嬪妾恭送皇上。祝我大唐江山社稷千秋萬代，永世恆……昌。」
昇平此刻臉色慘白，除雙眼猶能眨動，語氣虛弱得掩不住喘息，李世民不顧自己手掌傷口將她死命摟在懷中，下頜頂著她的髮髻，咬牙切齒道：「朕命你不許死，朕現在帶你出宮！」
「朕現在兌現諾言，你等等朕！」李世民如同被匕首刺傷了自己，對漸漸失去氣息的昇平嘶吼道。
寒風驟卷，帶動宮門兩側風燈呼啦啦響個不停hetubook.com.com，內里燭光忽暗忽明，跳動異樣光亮。
昇平微微張開嘴，氣息微弱到李世民需貼在她的唇邊才能聽清她的零星言語。
李世民邁入棲鳳宮宮門時，從未想到昇平正在月色下坐了等待自己，迎面見到許久未見的她，略有詫異愣住腳步。
匍匐在李世民身後的群臣三呼萬歲，呼聲響徹萬里江山。
是該放手了。放手對他和她來說都是幸事。
千瘡百孔的諾言只需一步即可兌現，卻在最需要時不留她須臾時間。
沈如是倉惶而來，見昇平臘色容顏心已墮沉，他將短匕取出，以藥粉為昇平止血，半瓶藥粉倒上去便被鮮血迅速溶解，根本無力止住。他撲通跪倒在地不住叩首：「皇上節哀，皇上節哀，銀匕質軟傷口原本不深，可……」可昇平已求死多年，身體瀕死虛弱，血流根本無法止住，傷口更是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黑沉沉夜色，壓得人不敢喘息，身著絳紫朝服的文武百官在承天門前匍匐跪倒，而最率先跪在前面以身擋住馬車的人正是一身金紅朝服的長孫無垢。
他抱起昇平在懷中，貼住她的臉頰：「不怕，阿鸞，朕帶你出宮，朕現在就帶你出宮！」
望盡情愛，方知時日苦短，他們再沒有多少十年用來折磨彼此。
他得到天下，卻丟了她。
他摟著她，手臂陣陣發抖：「你就這麼迫不及待離開朕？」
他向前逼近一步，他們跪爬退後一步，他再向前逼近，他們再跪爬後退。
馬車迅速繞爬過兩儀殿向承天門飛馳而去，駕駛馬車的內侍唯恐慢了步子會被皇上責怪，拚命加急鞭抽在馬身，鞭響清脆，馬嘶蹄飛，碩大的朱紅宮門就在前方，李世民貼在昇平在她耳邊，絕望的說：「阿鸞，睜眼看看，我們就要出宮了。」
他不敢回頭，木然佇立在擋住自己去路的長孫無垢和朝臣面前，彷彿心肺都已被人掏空，無法動，也無法說。
一滴溫暖淚滴墜落在她臉頰，緩緩順流淌下，李世民將她貼在自己胸口：「朕不許你死！不許！」
昇平吃力的睜開雙眼，褪去血色的雙唇慢慢上揚，露出欣然笑容。
昇平虛弱慘白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快慰：「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囚宮了，終於可以……」
長孫無垢待https://m.hetubook.com.com馬車停止，鄭重向車上人叩首，「皇上，臣妾率文武百官親送玳姬離宮。」
他手腕流淌的鮮血依舊滴滴嗒嗒，滴落在青石磚上，似誰哭泣的血淚，融不開。
她說：這是他永遠兌現不了的諾言。是，他終生無力兌現，所以才撒彌天大謊來瞞著她。
他上前一步，半伸出手臂想要攙扶，昇平退後一步，他伸出的手臂硬生生握拳收回，他不由又怒：「你還想折磨朕幾個十年？」
「元妃娘娘此生皆以江山為重，逢宮傾，論宮殺，直至宮斷，從不曾有片刻猶豫決斷，為何今日甘願做天下之罪人？」魏徵年已過半百，花白鬍鬚顫動在胸前，氣喘不止。他愧對她曾許的知己，正因清楚她心底最介意為何，才能以此為刺刀捅在她的殘破心頭，放手離去。
一把明亮的三寸短匕正扎在昇平腹下。
忽然，馬車顛簸，幾匹馬同時揚蹄被勒住韁繩腳步戛然停止，同歡擦拭眼淚向外探望，不知何時，承乾門門前黑壓壓跪滿朝堂上才會聚集的文武朝臣。
眼底一熱，他緩緩開口：「不要讓朕再等下去，朕已老了。」
他手腕用力揚起，她已無聲跌倒在地上。
漸漸嘯聲減弱，他終收住心中刻骨傷痛，任由凜冽寒風拂動眼前散亂髮絲，任由晶瑩雪粒沾滿眉間。
車與群臣僵峙，馬匹響鼻聲在寂靜黑夜使得心有揣揣的朝臣渾身一顫。
一句元妃娘娘，本已近乎沒了氣息的昇平身子一震，緩緩睜開眼。
她最愛雪夜，只因回首張望時，萬物被雪掩蓋，此生不過徒留一串足跡而已。
長孫無忌顧不得許多，率先由朝臣隊伍中爬出，怦怦叩首硬聲道：「皇上，女禍亂國阿，玳姬待罪自裁雖死亦不無辜，皇上不思朝事擅行出宮怎對得起太祖一手交付家國之任？懇請皇上以社稷大局為重！」
忽而，魏徵由朝臣隊中爬出，他先向長孫無垢鄭重叩首，隨即又轉身車輦方向肅然沉聲道：「元妃娘娘！」
李世民咆哮：「當然不是，朕，朕只是……」他無力辯解。相伴二十載，她總能視透他的心腸，甚至連同他的忌憚他的殘忍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死，昇平終不曾踏出九重囚宮半步。魂斷宮闈，能帶走的只有屬於她的絕望。
只www.hetubook.com.com是夜風吹拂的青絲長發中，隱約可見銀白夾雜其中，年輪奪走他的英姿勃發，亦奪走她的絕世容顏。
常與長孫無忌對峙的尉遲公前所未有與他同列，他昂首目視馬車回答：「棲鳳宮楊氏身份已為天下詬病，皇上此舉猶如將其置於烈火油烹當中，她命不久矣，皇上何不許她善終之名！」
面容消瘦慘白的她，雙眼依舊如青春時明亮，唇邊笑容仍能誘他情難自禁，他刻意別開視線咳嗽一聲，昇平見到李世民，微微俯身施禮：「嬪妾恭賀皇上萬壽延年。」
承天門前，兩儀殿廣場上，李世民身著玄色龍袍背對馬車，只聽得身後幾匹烈馬嘶鳴賓士而去。
昇平望定李世民悲哀笑道：「是阿，嬪妾折磨皇上的日子已經夠多了，不該再折磨皇上了。」她暗暗按住長袖隱藏的銀匕，心如匕首鋒芒銳利冰冷。
風起，雪落，萬籟俱靜，彷彿天地間只剩他一人悲慟，無人能理解，無人能探知。
她此生最為渴望的自由。
宮門長路彷彿直通昇平最嚮往的雲淡日出，就此一路奔去，終會觸摸自由。
他不曾想過，等待兌現諾言會耗盡她一生的時間，更不曾想過，她居然等不到他兌現的那天。
她的囚宮，終也囚住了他，他們此生難逃出這世人仰望羡慕的囚宮。
大雪飄飄而下，掩住世間最悲慟的情感，也掩住她曾到過的痕迹。
他回首張望，那寧靜停泊的馬車裡還殘留她最後的笑，那一絲溫暖終隨她而去，連同他心底隱藏的秘密，一動被埋葬。
他緘默良久，與她對視。
突然頓悟的他急忙扯起昇平瘦弱的身子，如春日柳葉般顏色的裙擺下，大塊的血跡已經把精美的織錦洇成了黑褐色，點點暈開。
李世民發瘋一樣抱起昇平，命已經痴傻癱倒的同歡去找御醫。他抱住昇平撲到長榻上，將身上黃袍撕開為她擦拭下腹不斷湧出的鮮血。
馬車疾馳奔向承天門，宮門嘎吱吱由內向外推開，隱約天邊似有朝霞騰升起灰白霓彩融合的彩雲昭顯重生希望，可惜眼前被烏雲滾滾壓住不見天路盡頭。
李世民絕望的步下馬車，腳及地面，長孫無垢立即匍匐叩首：「臣妾恭送元妃娘娘！」她肯放手，便是成全天下，長孫無垢願一生尊她為先。
昇平昂起頭看著他https://m.hetubook.com.com，以最悲哀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她坐在牢籠華美金磚上挑起嘴角，露出得意笑容：「你錯了，還有一種辦法，我可以離開你。」
「不要讓嬪妾再等下去，嬪妾也老了。」昇平冷冷退後，將手中銀匕用力攥緊：「皇上放嬪妾出宮吧。」
李世民驚訝凝望昇平艷美笑容，似乎被囚禁棲鳳宮后就沒過她如此鄭重妝扮自己，一夜間驟然恢復魅色，引發他所有對鎮國公主昇平的所有記憶。
馬車依舊不見動靜，朝臣低頭不敢擅動，明明至冷冬日，仿若石像般的他們身後已被汗水濕透朝服。房玄齡見狀，更是向前一步抱拳：「君不義則國難全，皇上身為天子，怎能因一個情字置江山社稷于不顧？」
以死訣別，就是她離開的最好方式。這囚宮是世人艷羡所在，卻非她的。
昇平緩緩搖頭，笑意在嘴角漸漸枯萎：「我曾以為你會兌現諾言，可惜，連最後一次機會也已失去。」從宮傾至宮殺，再近宮斷，昇平一生所求不過是句至死不渝無法改變的誓言，可惜，深宮高牆，煌煌天闕，誓言是最為難得的寶物，比帝王寶座，皇后鳳冠還要來得珍貴。
一步步絕望，一步步冰冷。
她的聲音虛軟無力，再見長衫外露出的手臂傷痕疊加，醜陋扭曲的疤痕提醒他想留下眼前的女子會是怎樣艱難。李世民手指微微有些發顫：「起身吧。」
李世民怒極，先前徘徊在心扉的傷感彷彿還在凝結，眨眼間又被她求去激怒了所有理智。他狠狠掐住她的下頜，用修長手指滑過她絕美堅毅的眉眼：「朕便是窮盡一生都會把你囚禁在宮裡，你休想有機會離開朕半步！即便朕再等幾個十年也是無謂！」
猛然，李世民昂起頭，由心底發出痛徹心扉的呼嘯，撕心裂肺的嘯聲震天動地，將他所有心中悔恨迸發，震動了痴痴跪在面前的長孫無垢，她無措望著與自己同枕共席的夫君痛慟表情，異常陌生。他心頭傷痕正是她親手劃下，他們也已經註定結局。
李世民抱緊昇平並不回答長孫無垢，他將臉頰貼住她漸漸冰冷的嘴唇，喃喃自語：「咱們出宮，朕會兌現自己的諾言。」
他終究背叛了她的信任，愧對她給予他的坦蕩。魏徵匍匐在馬車前淚縱滿面，泣不成聲。
昇平呼吸已弱不可聞，她用盡全力m.hetubook.com.com眨動雙眼，想露出微笑也不能夠。她已覺得自己身陷無邊冷寂，而他的身體是她最後能依存的溫暖。
同歡在一旁淚流滿面，將手帕堵在嘴邊掩住哭泣，車輦迅速停在棲鳳宮宮門外，她與皇上一同將昇平擱置在車輦當中。
馬車奔至宮門處毫無徵兆的停止，內里傳來凄厲哭聲，李世民猛轉身回首，但見同歡跳落馬車一路迎塵向自己奔來，她摔倒在李世民面前，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娘娘，娘娘她薨了。」
李世民雙眼望著她，眼底充滿痛楚凄涼：「不，你休想！」
他終於緩緩將她放下，同歡獃獃望著李世民的舉動，緊攥住昇平的手。
他親手送她上路，割斷她所有期冀。愛恨糾葛二十載，他竟不知她此刻究竟是否還恨他，從前是否愛過他。
昇平又攢盡全身力氣對他開口，聲音已聽不清，只有氣息微微變換了語調：「這是你永遠兌現不了的諾言，放我出宮。」
她似已不想再見眼前這個男人，決絕閉上雙眼。
踏出這囚宮，她將終生無憾。
她吃力的說：「放我出宮。」
「臣知元妃娘娘此生從未展眉，心中所念唯有出宮自由，奈何皇上乃九五之尊受大唐萬民所仰望，若皇上隨元妃娘娘出宮必然帶禍廟堂，江山社稷亦會就此終結，太子稚齡幼小，不堪天下重任，元妃娘娘如何使得自己最終淪為千夫所指的罪人？。」
四周宮燈搖曳照亮黑夜中孤寂馬車，車中的人依舊不甘如此放手。玄武門，太極門，月華門悉數關閉，沉重的落鎖聲在夜色里傳出很遠。只留一道馬車正對承天門，或出，或留，任君選擇。
李世民依舊緊緊抱住昇平漸漸冰冷的身子，艱澀開口：「不怕，阿鸞，朕會兌現諾言。」
昇平原本無力垂下的手指，彷彿重新有了生氣，她緩緩抬起，輕輕撫上李世民不再桀驁的臉龐。
李世民生平首次感覺恐懼滋味，彷彿即將淹沒胸口的潮水，悶得心慌。他恐懼餘生沒有昇平的相伴，恐懼昇平將所有美好記憶帶走。哪怕她只是被囚禁在棲鳳宮，他在兩儀殿批閱奏章時心思也有落腳之所，沒有她，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所犯的錯。
李世民將銀匕握在手心，任由銀匕鋒刃割開掌心皮肉，熱稠鮮血順手腕流淌也不覺得痛，忽然，他抬頭鎮定吩咐：「同歡命車輦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