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武媚篇

忽然,她愣住,彷彿明白了所有內情。想笑,唇角卻無力揚起,想哭,眼中居然沒有淚意。前塵往事在腦海中一一鋪開,能夠回答她畢生糾結的最終答案,原在此地。
帝靈前,她被長孫無忌毫不猶豫的拖走,未有子嗣的妃嬪需送感業寺出家為尼。她開始恨了他,為何連一個皇嗣都不許她留作保靠。既然給予盛世寵愛,為何不肯讓她活有尊嚴。
她喜歌舞,他卻並不喜歡。每每歌舞,他常蹩眉厭棄,只因擅歌失了尊貴端莊,他問她:你看哪個天家女子喜歌善舞?為博帝悅她忍了所有興趣,從十四歲開始學做宮闕中最尊貴的女子,開口言辭,舉手移步,悉數按高陽公主學來,不消兩年已無人能從她舉動中察覺卑微出身。壯志雄圖於她是多年後千古史冊的記載,從那時起她再不是一名《后妃傳》中徒留姓氏的女子。
同年,立武氏為後,後宮所轄無不敬畏。
李世民病體初愈,人斜在紫檀龍榻上望盡下方素麵女子,面無表情。
「晉王治。」宮人垂首回答。
常聽說,她所受的寵愛即便連長孫皇后在世時也不曾得到過。當年那個素衣淡然的六宮皇后,那個書寫十篇《女則》的女子,怎麼會得不到夫君寵愛,抑或者怎麼會憑藉母族得不到帝王寵愛?
常聽母親說,她有盛世難尋的美貌。十四歲入宮,拜從姨母淑妃楊氏所賜能入宮陪伴大唐開國帝王,那個傳說中馬踏隋朝江山四海皆為臣服的偉岸男子。
伸出手,用力將巨幅畫像一一拽落,將這些印記命人燒毀。
永徽六年,高宗廢皇后王氏、淑妃蕭氏為庶人,廢太子李忠為梁王,改立太子弘。
後來日子久了,她漸漸忙於自保,真的忘記那個人是誰,也真的忘記他的眉目他的笑容。如一段隱埋在心底的傷疤,不能與外人看,也不能講與https://m•hetubook.com•com外人聽。
她聞聽大行皇帝駕崩時的噩耗,剎那心肺絞痛,彷彿被人狠狠剜去心腸般難以忍受。她忽然憶起他曾喜歡撫摸她的眉眼,他還喜歡見她批閱奏章,那些寵溺隨帝王駕崩悉數帶走,她甚至還來不及與新晉帝王尋求一個終生允諾,便沒了從前一切尊榮。
落敗的梧桐樹,迸裂的青石磚,似乎荒草蔓延生長,一名粗衣老嫗正蹣跚步履努力以袖擦拭殿上桌椅。
人人皆道他與長孫皇后恩愛甚篤,羡煞世間女子。只因長孫皇后貞觀十年抑鬱而終后,後宮所選妃嬪以長孫皇後為模,各個素衣淡眉,文采盛極又頗敢諫言,例如徐惠徐充容等人。若非長情纏綿又何至若此?
當然,偶爾他也會忘記她。畢竟後宮妃嬪多如繁星,他固然獨寵她卻還記得自己的帝王身份。她想留有一名皇嗣做保靠的心思總是落空,他總賜她事後草藥不必留胎。似乎她對他只是年少時不曾得到的夢,如今到手反不知如何相待。她與其他妃嬪特別之處,不過在於敢穿紅衣,敢狂傲自負,似乎是偌大皇宮幾十載中最為特別的,卻不是誕育皇嗣的最佳人選。
唯武媚並非如此想。她信,能手握天下江山的人必然不會僅沉溺墨守,能執掌蒼生性命的人必然不會喜歡仁善平和,皇上心中所愛應是能與他並肩笑看江山如畫的女子,能嗅聞權力氣息掌控社稷全局的女子。
四個字出口身後宮眷無不倒吸口冷氣,更有徐充容向前跪爬幾步,小聲駁斥:「武才人,你妄言了。」
李世民馳騁一世朝堂,如何不知眼前的女子細微心思。他不曾揭她左右投機,亦不曾下令命她殉葬,畢竟她的眼眉,她的笑能在他彌留時刻陪伴已是蒼天所賜幸事,即便將大唐江山還給她又能www.hetubook.com.com如何?這裏,原本就是她的。
載初元年,武氏廢睿宗自稱聖神皇帝,改國號為周,定東都洛陽為神都。
武媚轉眼想想,絕美面容上又露出笑意:「不怕,因嬪妾還有其他辦法離開。」
老嫗抬起昏花雙目看清來人,手中絹布悄無聲息的掉落,整個人如痴傻般愣在夕陽餘暉中。
李世民微微眯起眼,對武媚娘的容貌又打量許久,嘴角微微上揚:「小小年紀居然懂得以死求生,好,朕就留下你了。」
武媚聞言立即不忿昂首道:「為何皇上要將嬪妾送至北宮?是要囚禁嬪妾一生嗎?」
春日不堪辜負,空庭裡間或也能見到他人。暖意熏染,柳曳花繁,動人景色簇擁無意走錯的少年男子出現在她眼前。你看我風拂桃花面,青絲擾心弦。我看你溫潤凈如水,白衣素翩然。兩人對視驚鴻,隨即各自分開,待走到宮牆深處方才羞紅了臉問了身邊的宮人:「那人是誰?」
她識字,雖沒有徐充容那般絕世文采,卻也懂得硃砂筆握在手中的分量。他教她批閱奏章,兩儀殿上唯有她可以佇立帝王身後聆聽聖訓。有人腹誹:他當她是隨侍宮人端茶倒水,她卻不如此覺得,帝王眷顧已如此厚重,何必單憑他人非議否定自身?
晉王。這封號似乎熟悉到骨子裡,彷彿在數十年前她也曾認識另一位只喜歡穿白衣的晉王。可笑,回過神來的她抿嘴自嘲,算起來她至今也不過十七歲,怎落得數十年的思念?怕是春光耀暈了頭,怎覺得此人在夢中見過。
她不耐,便尋來其中夾金穿蝶的紅影綃做了疊疊曼曼富麗的長裙,一個人穿在身上欣賞。宮人內侍見此顏色無不面露戰戰兢兢神情,語含半句提點她,此色從十多年前已無宮人膽敢使用,當今皇上後宮除高陽公主無人可擅以紅裳示人。和圖書
嗣聖元年,廢中宗為廬陵王,立四子旦為帝,武后臨朝稱制。
帶離了她。
同年,長孫太尉為許敬宗誣構,削爵流放黔州,自縊而死。
見皇上神情異樣,她也露出前所未有的認真,鄭重凜然面容回答:「以死求生!」
有時,他願撫摸她的臉頰,凝視她的雙眼,神情專註,也會說些少年輕狂時才會說出的情話:「朕奪了你的所有,便許你所有。」許給什麼?又被奪走了什麼?她聽得恍惚的話,彷彿雙足踩在軟綿綿的雲中,渾身使不上力氣。可因他寵愛的注視又只能悄然安慰自己,許是眼前的帝王果真是在聊發輕狂吧,畢竟他青年時的夢必然都是破碎的。能踏上寶座的男子,怎會保留所有夢境,總是有些需要捨棄的。
尤其是在她成為新君妃嬪后。
她有些不確定自己的猜疑。他真的並非從心底寵愛自己嗎?
她以為他是真心,頑皮回答:「那嬪妾要了皇上的江山呢?」,可惜十幾歲的孩子如何懂得江山在帝王心中的重要,一句話輕易觸犯了龍顏,很快她又被幽閉在宮闕中不見天日。
武媚上前跪倒在龍榻前,倔強的她並不叩首認錯,李世民不滿武媚御前失禮,蹩眉沉聲,「將她送去北宮。」
身穿帝王長袍的她沉色由大殿走出,停在宮門處回首,身後那一縷青煙隨風而逝,裊裊直衝天際,彷彿已將所有真相帶離這座百年囚宮。
筵罷,後宮人與皇上賀壽,武媚隨後宮眾人緩緩拜倒,瀲瀲珠玉青綠藍灰中,乍現一簇紅艷,並不難發覺。李世民神色有一絲恍惚,突然問道:「那是誰又越矩了?」
一句衷腸說得她眼眶發熱,險些回答。不,不能回答。此刻宮眷朝堂如同被壓低了天際,連呼吸也困難許多。人人心中都在揣測名垂千古的盛世帝王怕是不久即將辭世,各自開始尋求庇護。晉王由www.hetubook•com•com長孫司徒保為太子,從姨母淑妃楊氏也開始與魏王恪書信頻往。德妃,賢妃,貴妃無不開始召回自己子嗣歸宮。
只是入宮久了,人從不曾見到,被關在寂寞庭院獨自望穿宮門,偶爾有人經過,也多是宮人內侍來送飲食用度。
唯獨她,只能靠自己謀一個出路,活下去。
武氏眯眼繞開老嫗,伸手將殿門推開,灰暗黑沉的大殿四周掛滿畫軸,畫軸上皆是神態各異的女子,只是描繪模樣似乎都是一人。她腳踏銷金磚一步步走過去,駐足仰望巨幅畫像,畫像上艷美女子似從哪裡見過,臉頰輪廓,眉目神采,熟悉到根本無法逃避。
李世民愣住,原本眼底蘊藏的怒氣剎那不見蹤影,他出神打量眼前女子,許久,許久,四周宮眷無人膽敢揣測聖意,只是顫抖著趴伏在地。
奈何武媚所處位份註定連帝王眼目也無法進入,心中狂妄臆想也只能獨自吞咽,被淹沒在端莊儀態外表之中。
永淳二年,高宗去世,中宗李顯即位,武氏為皇太后。
大殿內一片寂靜,唯有他顫聲開口:「你怕朕囚禁你一生嗎?」
夜色漸濃,又是一年春日露重時分,太宗崩于翠微宮含風殿。同年八月,葬于昭陵。
貞觀二十三年,高宗繼位,改年號永徽。翌年迎武氏入宮,永徽三年誕代王弘,晉昭儀二品。
這樣的容貌,世間少有。她似乎還記得姨母淑妃見到她時,所發出的感嘆,「你果然是美的。」
到底她還是在尋一種自保,論心中最為不舍的人,是那個最初給她寵愛的帝王。可惜暮色已近,即使終生惦念也不能如同徐惠般時時準備隨帝王而去。花季繁夢,會醒的人才能存活。
跟隨多年的內侍見狀慌忙命武媚上前,後宮眾人無不掩唇待看她的笑話。早入宮的妃嬪悉數聽過宮人教誨,凡襲紅跳脫者結局均被發放北宮。遂,乖覺的她們入宮和_圖_書便速做一身碧色宮裝確保自安。這武媚果然大胆,居然敢越矩冒犯龍顏,想來,結局已然註定。
而,她在那日相逢的晉王面前則惆悵悲苦,惹人垂憐。畢竟,今時今日他已升為太子,若是他日能在太極宮為她預留一隅便是天大的庇佑。
老嫗年高近百,歷經幾代後宮爾虞我詐苟活至今,只憑往昔一句承諾。如今高陽去了,太宗去了,與她承諾有關的人都已消失不見,唯留下這座宮殿,她仍能蹣跚堅守。
顯慶五年,高宗風疾,武氏參政,麟德元年,武氏于高宗身後垂簾聽政,世人皆稱呼「二聖」。
她自是不悅,憑一介外聘公主如何能干涉宮闈?心中負氣的她越發將此紅裙天天穿著,直至萬壽壽誕。
不敢深想,怕想多了,會觸及宮闈中最為隱秘的情事。
若干年後,他終還是想起了她,確實在病榻前需她照顧。常常在夜裡握住她的手,呢喃一些聽不甚清楚的話語:「來世,若有來世,你我是否還能再見?」
於是,在皇上病入膏肓時,她哭得最為痛慟,皇上清醒時,她笑得最為粲然,她知此生離了眼前帝王,一切盡毀,能在此時留得免死金牌最為重要。
上元二年,廢太子弘,改立次子賢,不久再廢,立三子顯為太子。
原本落在明黃軟墊上的手指猛地一顫,他怔忪:「還有什麼辦法?」
那一日依舊冬日凜冽,冰凌壓垂樹枝,她一身紅衣佇立在青衫碧襖中格外不能融合。萬壽壽誕歷來素儉,除與宮眷相慶,廟堂朝臣皆不許入內。無絲竹管樂,無歌伎舞者,參与壽誕宮眷也不能擅笑多言,默然與皇上過壽。
一身盛裝的她重新由洛陽回至長安,踏入太極宮,明黃色龍袍上所佩玉絛迎風飄拂,她此生第一次推開他最為珍貴的棲鳳宮。傳說,此處只有皇帝才可以進入。她如今身穿龍袍,所想知道的就是此處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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