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老太太站起點點頭:「有勞帶路。」
一月底,學校放寒假。
然後他就被我一腳踹下台去了。
吃晚飯我陪著老太太在寺廟安靜的一隅晒晒太陽。
我輕輕答:「家卓心裏是很敬重您和爺爺的,他就是不愛說。」
「他只跟我略微提過他母親非常寵愛她。」
我心裏有些不忍,只好扯開話題說:「我有課,先走。」
我喊:「一二三——」
我陪著老太太,徐緩而安詳的彎腰,朝東,南,北,三拜,然後用左手細心地將燃香插入鼎爐。
「嗯。」
「我跟菩薩說保佑你長命百歲,安康喜樂,如花美眷,子息承光。」
老太太望望我有些委屈的神情,有些瞭然的慈愛:「老爺子雖然疼長孫,可也沒老糊塗,老爺子一世發號施令慣了,老大順著他,他自然是歡喜些的。」
從新加坡回來之後我陪家卓回過幾次勞家大宅,綺璇懷孕已五個月,據說醫生檢查過是個男胎,家駿意氣風發,老爺子這段時間有點高血壓,但依舊精神爍爍,勞家的昌盛富貴,自是更甚昔日。
「嗯……」我想了想,答:「還好。」
「我……」我張張嘴,卻不知說什麼。
之前他從來不讓我進書房,殊不知我最喜歡看這時候的他,家卓認真工作的時候,高度職業素養帶給他一種異常精密的冷硬氣質,那是他最迷人的時候。
「那我也要拿我那個出來戴。」我靈光一動。
「習慣了。」他淡淡地答。
夜裡我回到家,家卓在書房,我敲門進去。
「這是什麼?」我接過,打開,是一個收納櫃。
「映映,我不用這麼好,分一半給你。」
「平安符,我求來的。」我說。
他笑笑將我擁入懷中。
「喂——」唐樂昌在後面喊:「今晚的排練你來不來?」
我回頭惡狠狠瞪他:「不許嚼舌,小心我剁了你舌頭!」
匆匆跑開了。
年初八,家卓早幾天已去公司正常上班,我仍在休假,勞家老太太派了司機來接我陪她去廟裡上香。
他伸手解下我髮帶,用手指梳順我頭髮,然後伸手將我抱起:「累不累,去洗個澡。」
「嗯?」他溫潤嗓音。
家。自從母親在我幼時離開之後,總是有無端的寄人籬下之感,時至今日,我終於覺得自己真正有了一個家。
他牽著我的手,伸手從書櫃中取出一個乾淨精緻的文件袋,鄭重其事地將那張紙放進了柜子里裏面的那一層。
家卓換了件衣服從房間里出來,瞧見我這架勢,趕忙上來拉住我手:「映映,這些讓傭人來做好了。」
「這張——」
我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貼在他的身旁,他身上清清淡淡蓊蔚洇潤的氣息,在紛雜的人群中,是專屬於我的味道。
「家卓。」
hetubook.com•com洗完澡頓時神清氣爽,我們坐在床上看Gary給我們郵寄過來的照片。
我坐在朱紅門檻上,略想了想,很快搖搖頭,我所擁有的已經足夠好,不能再貪心。
冬天最深處,除夕來臨。
他做出心碎表情,眉頭皺成一團:「這就是你那位三頭六臂?你就是為了金貴富家子而拋棄了我?」
他笑笑:「映映,我沒有那麼嬌貴,你要寵壞我。」
我撒嬌:「明天再收。」
第二句是深情告白:「親愛的玫瑰,我是如此的愛你,世人皆道你美艷高傲,我卻獨愛你曲終人散之後的一抹寂寥。」
我貼在他的胸口,他待我這麼好,我卻還在懷疑,簡直要令他傷心,我心知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對我們之間的感情沒有任何好處,即使最辛苦難受的日子,我仍相信未來幸福的可能。
老太太問:「你不知道?」
他推開筆記本電腦將我拉到身旁:「今天陪奶奶去了寺院?」
「我有點害怕。」我悶聲說。
「映映,你多體諒他。」
想起來都泛著心虛,我何德何能,竟成了離他最親近的一個。
家卓手上拿著衣服,俯下臉用下巴蹭蹭我的額頭。
他望著我,目光有一種複雜的堅定:「我令你不安,是我做得不夠好。」
「他自小就靜,尤其是他母親過世之後,出國讀書後回來後跟家裡人很生疏。」老太太說:「映映,我也是很疼這個小孫的。」
老太太返身走進廟堂,雙手合十,靜靜沉思。
那種淡淡寵溺的眼神幾乎讓我無法自拔。
我站在馬路邊望著他的汽車開遠。
早晨起來,高樓外天空陰沉,已至深冬,天氣越來越冷。
非常清淡的素食,我細細咀嚼清香米飯,抬頭透過朱紅的軒窗望向淡藍天空一角下琉璃屋檐,鐘聲悠遠,樹枝斑駁的陰影在風中輕微搖晃,心下都覺得無限安寧。
家卓戴著黑框眼鏡對著電腦屏幕,不時翻閱手邊的文件。
「我沒有精力打理房子,」家卓溫潤嗓音說:「家裡要辛苦映映。」
老太太溫和地笑。
「不要——」我蹦地坐起,嚴正抗議:「那你也把我關到衣櫥里吧。」
老太太問:「好一陣沒見老二,身體怎麼樣?」
唐樂昌身神采飛揚的大眼睛忽然就暗了幾分,有些委屈的神情。
老太太已信佛多年,逢初一十五,都虔誠焚香戒齋。
我轉身朝學校里走。
「這張——」
我低著頭,鼻子莫名酸楚。
唐樂昌竟在大學最後一個學期死皮賴臉加入戲劇社,並在我們的演出中討得了一個跟我演對手戲的小角色,還用他的花言巧語騙倒了我們涉世未深的小編劇,給他臨時多加了兩句台詞。在戲里我演虛榮拜金和圖書女二號,唐樂昌飾演一直苦苦愛戀著我的披薩店送外賣落魄窮小子,是為了襯托出我的惡形惡狀的路人甲。
冬日下午暖陽照耀,汽車駛出城市,朝東山上的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開去。
他伸手輕輕地扣住我手指:「我曾怕我不能給你幸福。」
我看到家卓喜歡那張照片:我靠在他懷中扭頭看鏡頭,笑得純真無邪,露出小顆潔白犬牙,暗夜之中明亮的幸福,直溢向大海邊緣。
家卓側頭看了看我,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微動。
晚上在社裡開完會,我回到家,家卓已經下班。
他牽著我往房間里走:「走了一天很累了吧?」
「家卓,我愛你。」我伸手環住他脖子。
他微笑:「乖乖上課,早點回家。」
我知道原來我們的視線都只有彼此。
他對我沒頭沒腦的愛意已經習以為常,轉過頭親親我臉頰:「乖。」
車子在校門停穩,家卓下車替我拉開車門,然後幫我把電腦和幾卷設計稿紙從後座抱出來。
他溫柔拍我肩膀:「怎麼了?」
「家卓,」我小心地措辭:「你為什麼——為什麼又願意——」
遠遠就看到熏香繚繞的寺院大門,新年來拜佛的男女三三倆倆結伴而行,車子卻打了個彎,然後駛出一段路,穩穩地在側門停了下來。廟裡早已有僧人在門口候著,待我和司機伺候著老太太從車子走下來,方頷首行禮:「請這邊來。」
「嗯。」我將手中一張摺疊著的黃色紙條遞給他。
家卓饒有興緻地望著我。
我翻白眼:「唐樂昌,你入戲太深,養和醫院神經科歡迎你。」
「江意映,」他佯裝生氣:「你再亂丟我把她們統統關到衣櫥里去。」
我在金匠跟著的設計師剛剛做完一單大項目,過年前閉關休息,因此我這段時間比較空閑,每天按時下班陪家卓,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即使只是簡單的吃個晚飯,都覺得無比幸福。
老太太有些憂色:「這就是我操心他的緣故,老二像他父親,太重感情,心思鬱結,進了勞通這些年,熬得身子又弱。」
他眉頭微微蹙緊,凝視我:「我讓你覺得虛幻?」
我心底略略高興的是我陪著他回家的這幾次,他之前一直因為精神壓力太大而導致的胃痙攣並沒有再發作,從大宅回來之後,家卓只和我窩在家裡,過著不知人間憂歡的日子。
「來——」上課鈴響了,我應了一聲,朝教室跑去。
她垂眸未望我,白皙眼角淺淺皺紋:「他母親生了家卓之後身體一直不好,去得早。」
家卓笑笑望我,然後返身拉開車門。
周末家卓不上班,他難得遲起,醒來之後端著咖啡坐在我身旁,然後把我手邊的涼水換成了牛奶。
他問:「什麼?」
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他忽然伸手輕輕將我攏在身邊,躲過了一個男子手上橫空飛來的塑料袋。
我正坐在沙發上繼續奮戰我的畢業設計圖,力求盡善盡美地不斷修改,隨著細節一點一滴的完善,整座房子越來越趨於我的夢想。
老太太慈愛地拍拍我手背:「慢慢來。」
停好車走上電梯,整個購物中心掛滿了艷五顏六色的招貼畫,一派喜慶熱鬧的年貨氣氛。
我更加要學會感恩和珍惜。
蘑菇?我眼前一亮。
家卓明顯有些不適應如此喧鬧的人潮,在車庫時停車時,前面一輛白色奧迪不知為何打橫停在入口,跟在後面的司機一直惱怒地按著喇叭,然後是保安過來大聲地吆喝,家卓坐在駕駛座上,輕輕皺眉忍耐著。
「奶奶,」我問:「家卓他媽媽是怎麼過世的?」
腳本里他是陽光帥氣的披薩王子,第一句台詞風流倜儻:「玫瑰,今天的披薩很好吃哦。」
「唉,江意映,說真的——」他那張令無數女孩神魂顛倒的臉龐湊在我眼前,仔細捕捉我臉上的每一絲表情,忽然說:「我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我閉著眼,將臉埋在沙發里。
如果這是上天給我的眷顧。
家卓鎖著眉頭不再說話,然後伸手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他忙完走出來,我坐在外間沙發上。
我丟下鉛筆,親親他手背:「嗯,我去換衣服,很快。」
他想了想,含蓄地說:「嗯,那麼大顆石頭。」
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大雄寶殿之上的佛像,寶相莊嚴,眉目慈悲地俯瞰眾生,我只覺得一顆心也慢慢地安靜下來,細細地品味出了一份超塵的清凈與安祥。
「哦——」身後忽然傳來聲音,上揚的聲調,我轉頭,看到唐樂昌正望著呼嘯而去的車尾,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Cayenne GTS!」
「給我的?」他接過。
美色當前我竟無比羞澀,連看他都不敢,只點點頭:「嗯。」
他是感情非常內斂的人,又因長年身居高職的緣故,在公開場合一貫矜持穩重,他連牽我手都很少,只是若有似無的視線總是停留在我身上。
「家卓,是不是太吵?」我擔心他不習慣:「我們改天再來好了。」
「可是,在新加坡,我以為你出事那時——」他微微苦笑:「那時,我真是要瘋了,我甚至想,你要是真的——我寧可陪你去——」
我收拾好房間,給他整理衣櫥,清理床上我留下的髮絲,茶几下的地毯有些細微的灰塵,我噼里啪啦地跑下樓要找吸塵器。
我鋪開一邊的稿紙,刷刷大筆幾下,立即在房子的一側勾畫出一個可愛的草圖,直接與別墅主體連接二樓卧室,蘑菇樣式的童話城堡。
和最愛的人www.hetubook.com.com肌膚相親,那種真的是沁入骨髓的甜蜜。
吃晚飯回到家裡已經是傍晚,我們提著大袋進屋,我累得癱倒在二樓的沙發上,家卓從購物袋中翻找出一個印著小熊的花布架子給我:「去吧。」
「嗯,」他摸摸我頭髮:「現在去,床上都沒地方睡覺了。」
家卓手撐在床上,仔細看了看眼前的照片,對著我點點頭。
「映映,勞家憑著你太祖爺爺一開始上海做的最早一家發鈔銀行開始,這麼幾十年下來,家業雖然微薄,但操持起來也不容易。我的幾個媳婦孫媳里,奶奶就很喜歡你,江家將你教得很好,敦厚純良,尊夫重孝,我跟你爺爺都是看在眼裡的。」
「嗯。」
我一愣,不知如何答。
「好好,小哥哥,」我從沙發上爬起來:「我馬上就去,你別生氣……」
我丟開手袋伏到他身邊:「嗯。」
幸福得跟夢境一樣。
我將臉埋在他的肩窩,一動不動。
那個眉目之間點塵不驚的年輕男子細細望我面相,眼底一點寂寥和悲憫慢慢地瀰漫開來,最後卻只是微笑,雙手合十輕輕行禮,轉身朝寺廟深處走去。
廟裡有熟識的師父,笑著同她道:「老太太廣結善緣,必有善報。」
我們對稿時他口吻情真切切,誇張而極富感染力,笑翻我們全場人,也令我笑場無數次。
有小沙彌過來請:「齋飯已經在西廂房備好。」
家卓處在這一片錦繡榮華之中,仍舊是不動聲色的一貫文雅從容。他禮數周全地陪著長輩吃飯,神情是恰到好處的淡淡喜悅,我亦覺他心思難測。
「映映,我很少有如此失智的時刻。」
他抱著我往浴室里推:「乖,進去。」
「我有點公事要處理,你先去洗個澡?」
這時有小沙彌過來:「老太太,慧吾師父已經在等您,今日講的是《圓覺經》。」
我坐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握著他的手指,跟著他下樓。
「我還有一個小妹,明年要舉行十六歲生日派對,可以介紹你去參加。」我笑嘻嘻地說。
我今早有課,換好衣服出門時,家卓提著公文包,另一隻手牽住我的手:「映映,天氣太冷,讓我送你過去。」
家卓伸手將我攬入懷中,輕柔地吻我。
唐樂昌跟上來,漂亮嘴角一抹鬼祟笑容,故意擠兌我:「江意映,真人不露相啊!」
老太太摸著手上的玉鐲,有些感慨:「我這兩個兒媳,大的精明世故,但是失之氣度,小兒子娶的是官家小姐,美是美,但身嬌肉貴——」
「笑什麼?」我看著他不懷好意的笑容。
「嗯。」我乖巧地點頭。
他揉揉我的頭髮:「真是小孩子。」
老太太穿著錦緞襖,戴一串翡翠墜子,神情慈和,我攙扶著她跨過一道道門檻,陪m.hetubook.com.com著她禮佛,虔誠地上香,禮拜,磕頭,又添香油。
「我故意的,」我笑嘻嘻:「反正是你的錢,誰管它俗不俗氣?」
我洗了澡,悄悄溜進書房。
「家卓為人處世,做事如何,老爺子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老二心思陰鬱難測,性子又清傲一些,老爺子有時難免偏頗。」
家卓湊過來看我選的那張,是家卓將我摟在懷中,我背對著鏡頭只有一個背影,而他沉靜的容顏,嘴角一抹淺淺笑意,異常英俊生動。
「不要,我好睏了。」我躺在他的腿上撒嬌。
「家卓,我問你,」我對著電腦上的圖咬手指,始終有點不滿意:「如果是小朋友,你覺得他們會喜歡家裡設計怎麼樣比較好?」
「映映,你就隨便逛逛。」老太太回頭叮囑我。
老太太眉目寧靜地望著琉璃瓦下的石榴樹,忽然說:「映映,你是不是覺得老頭子偏心?」
我放下杯子走過去,伸手輕輕環住他的腰。
「你怎麼這麼不乖?」家卓掩嘴輕輕咳了幾聲,聲音有些低:「本來我這兩天睡得就不是很好……」
我的玩偶在家卓的房間里到處丟,已經被整潔乾淨條理嚴謹的二少爺批評多次。
我訕訕的:「奶奶,我年紀小,很多還要靠您多教我。」
我在午後的靜謐廟堂中緩緩地繞,香燭繚繞之中的年輕僧人,穿著土黃長衫,微微笑著問我:「施主無願?」
「好了,」他握著我肩膀,打斷我的糾結:「我難得休息,你不是說今天要去買東西?」
我笑著回頭,我心愛的男人微微皺著眉頭,站在衣櫥前挑襯衣。
過年時家駿的父母從美國飛回,一家子人熱熱鬧鬧在大宅吃了頓團圓飯。
他坐在沙發上休息,看到我進來:「回來了。」
我只靜靜聆聽。
他捧起的我臉看我神情:「為什麼?」
他湊到我的屏幕前看了一會,說:「嗯,蘑菇。」
臨近舊曆新年,街上都是熙熙攘攘的熱鬧人群。
「我覺得有點虛幻。」
在等電梯的間隙,我輕輕摩擦他無名指上指環,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家卓,為什麼一直戴著?」
從未聽到他提及事發當時的心情,我不禁滿心感動。
我們忽然安靜對望。
我慌亂地抓著他的手:「你現在後悔了是不是?」
我將他們在我們重逢那個晚上給我們的那一組照片攤在床單上,說:「家卓,我們各選一張最喜歡的。」
我們戲劇社為下個學期即將舉行的畢業晚會,已經開始籌備謝幕演出。我們這一屆合作四年的一班老友,老大已經決定回北方家鄉找工作,剩下的出國的出國,讀研的讀研,風流一代終究雨打風吹去。
我一邊畫一邊心裏琢磨著,這又需獨立材料另外建造,更加的不切實際,不知道這次交上去會不會被教授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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