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或許我再回來,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一會蘇見撥回給我:「映映,我需帶份資料給他,勞先生請你一起來。他後天早上在內地還有工作,他說要在本埠停留,還有一點點時間,他想見一見你。」
我湊近他身前,他口唇發紺,大汗淋漓,意識似乎已緩緩陷入昏迷。
我說:「我不是醫生護士,跟過去有何用?」
林寶榮和我一起上樓,待到唐樂昌過來,她載著我們去了醫院。
蘇見朝他略微頷首。
那是一種一切失去之後再無可挽回的驚慟之感。
她掏出手機撥電話,電話接通,她聽了一句有些疑惑地問:「梁豐年?」
我深深看他一眼,而後起身朝外面走。
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他身體的具體情況。
我愣了幾秒,才冷冷地答:「我不再是十八歲,容他隨便打發,敬請他有何事親自同我說。」
他咬牙切齒地說:「縱然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我勞家卓的人。」
隨時開始,亦可以隨時終止。
我們從停車處走向醫院大樓,遠遠就看到大廳前站著一個穿白大褂高大斯文的男子,他駐足等著我們一行人走近,微笑著說:「來了。」
蘇見說:「映映,過來。」
她馬上問:「怎麼是你,boss呢?」
我輕輕握著他的手叫他名字:「家卓?」
我聽出她弦外之音,只淡淡地問:「他怎麼了?」
機艙內燈光柔和明亮,左側有一張容納四個人的方型會議辦公桌,旁邊是一組沙發,後面是一個小餐廳和吧台。
他將我塞入他的身邊,然後推上車門大聲吩咐:「徐峰,注意安全!」
十二月份到來的時候,明年這座城市要承辦大型運動會,政府要全面整頓城市風貌,我現在居住的小區正位於一號綠化帶的旁邊,政府需改建樓頂和窗戶,改裝空調的防護欄顏色。
勞家卓握著我的手,目光中有蕭索黯然的深情。
蘇見和梁豐年撐起他,幾乎是半抱著將他扶進了後座。
夜色四合中,停機坪地面上隱約閃爍的燈光,跑道上停泊著一架私人商務飛機,機身修長潔白,只在尾翼有一枚勞通菱形的標誌。
他在那端低低咳嗽一聲:「映映……」
又或許勸我不要在沙發邊看書時候吸煙。
他失卻一貫的沉著淡然,有些語無倫次的痛楚:「江意映,你是我的,自你六歲始你就是我的。」
蘇見點點頭。
蘇見正坐在外面沙發上和梁豐年說話,喊了一聲:「映映!」
蘇見平和地答:「不要緊,他搭乘自己的飛機。」
我不知道他在地球哪一端,但每次他都是很恰當的時間,來電時不會https://m.hetubook.com.com太晚,一般都是我在睡前。
我怔怔守著他,直到後半夜太睏倦,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蘇見急道:「映映,給他吸點氧!」
那是胸部血管破裂流出的血。
我眼前有些酸澀霧氣湧上。
她這時才露出笑容:「長大了,漂亮了。」
馬文滔醫師安慰我:「不用擔心,一周后你即活蹦亂跳。」
他氣息很低弱:「映映,我過一段時間再回來看你。」
我輕聲拒絕:「不用這麼麻煩的。」
林寶榮有些欷歔:「我大概年紀大了,看他這副模樣都有些捨不得。」
我說:「沒關係。」
我們走入候機廳,梁豐年遠遠走過來。
我抬起頭平靜地告訴她:「唐樂昌打了他。」
我覺得害怕。
我抬起頭悶悶地說:「跟他說不要再過來了。」
林寶榮馬上說:「那你自己跟他說。」
勞家卓抬起手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坐下。
蘇見站起來走出去。
林寶榮點點頭,只簡單一句:「自己老婆都守不住,該打。」
我卻從未想過他可以率先離席。
蘇見陪了一會,扶了扶我的肩膀,低聲說:「別太擔心。」
蘇見有些可憐地望著我:「映映,冷靜些。」
我有些生分地站在她幾步之遙。
我低著頭慢慢地翻雜誌,其實我也不算是刻意不見他,只是他來得都晚,我基本都已經睡覺。
只是整個人平日里那種強勢的奕奕神采已經消逝不見。
是——林寶榮。
我有些疑惑地站在了原地。
我撥去勞通總部,秘書台說他出差,我回國后從不撥他私人電話。
主刀醫生已經洗手準備上台,助理醫生過來術前談話,字是蘇見簽的,他非常的鎮定,似乎應付這樣的場景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她又重新撥號,這時護士進來,林寶榮對我比劃了一下,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郭叔,是我,寶榮。」
林寶榮問我:「你那個帥氣的小男朋友呢?」
蘇見和梁豐年的車緊緊地跟隨在後。
蘇見依然是沉穩神情,他溫和地說:「你稍等。」
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需要私人飛機——再舒適的頭等客艙對他而言都已太困難,因為他身體實在太糟糕。
蘇見示意無妨。
我點了點頭,卻不多說。
他逼得我太緊,鬧得不歡而散。
我坐在沙發上要起身的一剎,竟然有瞬間的害怕遲疑。
勞家卓胸膛艱難起伏的呼吸稍稍好轉。
他只我問有沒按時吃飯。
我有些遲疑:「方便嗎?」
我吶吶地說:「好。」
我回答他一個簡單的音節:「嗯?」和*圖*書
我站在病床前看了一下他的生命體征,麻醉狀態都還算穩定,已經出現了蘇醒徵兆。
第二天傍晚抵達機場,我心不在焉地跟著蘇見,在推著行李的行色匆匆的行人中走過,我仰著頭看著夜航的飛機從巨大的玻璃窗外起起落落。
林寶榮只好款款走近我:「老二那悶性子,把你當寶藏著,我年前剛剛得知你回來,你卻又走了,這次若不是他有事來找我,還不知要把你藏著多久。」
勞家卓坐在辦公桌旁,白襯衣套一件西裝式銀灰馬甲,助理正扶著他站起來,他臉色煞白一片,一手撐著桌面身體已經是搖搖欲墜,蘇見疾步過去攙扶著他在沙發上半躺下來,然後動手利落地解開他襯衣,一手托著他的頭部頭向後仰,保持呼吸道通暢。
蘇見有些敏感地問:「怎麼了?」
林寶榮和唐樂昌在醫院陪我做的手術。
蘇見臉上微微變色:「你跟他這麼些年,不是不知道他性子,若不是身體真的受不住,他怎會開口說……」
我半夜還聽到他在會議室里微微嘈雜聲音,旁邊有助理低聲說一句英文給他端咖啡,而後背景逐漸安靜。
我從一開始就分明,我們這段關係,沒有任何一個維繫下去的理由。
車子已經像離弦之箭一般朝外駛了出去。
我有些驚愣,但仍是喊了一聲:「大姐。」
我驚魂未定,睜大眼看著他,嘴唇都還在哆嗦。
他進去一會,然後出來和我說:「等一會兒,護士正在給他打針。」
這時護士敲門輕聲說:「蘇先生,勞先生醒了,要見你。」
我站在他的跟前。
林寶榮話語爽利:「老二這人毛病一大堆,最讓人討厭的是什麼事情只會自己死忍著,這麼多年他忘不了你,全家上下卻沒一個人敢跟他提起過你,一提你他就是要變臉色的——我看他是就是自己活該找罪受。只是現在老大一點事都不做,老二內外都得照應,白日夜晚兩地跑也太累,映映,給大姐一個面子,他不見到你放不下心。」
林寶榮語氣很親切:「我過來接你去醫院,本來昨天應該來了,可是上頭臨時有人下來檢查工作,總部高層親自出面接待不說,連帶我們都忙得人仰馬翻。」
「好,我撥去大宅問問看。」
我將事情簡單和蘇見說了。
唐樂昌望著我,有些微微的莫名黯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我拿起電話,勞家卓的聲音傳來:「映映。」
即使八十歲,我仍可以惦念我曾愛過的那一張臉龐。
蘇見說他這段時間非常的忙。
電話里他的聲音有些模糊:「我昨天臨時有急事出差,抱和-圖-書歉沒有來接你出院。」
梁豐年看了我一眼。
她眸中有微微笑意,卻故意冷著臉教訓我:「越大越沒規矩,見到大姐也不會叫一聲?」
梁豐年只好說:「現時回來了,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我轉頭看了一眼,一個明艷的女子從車中跨出,穿了件短款風衣,嫵媚長捲髮,臉很熟悉。
車子一路開得風馳電掣,每一分鐘都漫長得好像是鞭骨笞血一般的煎熬,大約二十分鐘後幾輛車急駛入市內醫院。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發覺自己睡在床上,套間外的醫生正在和蘇見談話,醫生建議將病人轉回香港治療。
我們的對話也很平淡。
蘇見拍了拍梁豐年的肩膀,用眼神制止了他的繼續說話。
我聽到林寶榮說話:「他人在哪裡?」
工作人員在街區內宣傳了幾天,物業處發了文件要求戶主簽字。
只好致電蘇見。
一會兒蘇見走出來跟我說:「映映,勞先生說讓你回去休息,我派司機送你回家。」
有一天夜裡他有些醉意:「映映,我離婚之後,會不會有機會挽回你?」
我搖搖頭。
他被推入急診室,胸外科的主任已經趕來,正在交代護士請心外科會診,勞家卓在急診室搶救了一刻鐘即刻被送往手術室。
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讓他一起來吧。」
我手腳有些不聽使喚,咬著唇搖搖頭。
我掩著臉沉默良久,才低聲回答他:「我想忘了他。」
我客客氣氣的:「大姐怎麼有空過來?」
我說:「嗯。」
蘇見扶住我的肩膀將我帶到的一邊的椅子上休息,他寬慰我:「別擔心,他不會有事。」
我仔細觀察他的反應,並無嗆咳和噴嚏現象,這才用膠布將橡皮導管固定在他的上嘴唇。
她朝我笑笑,掩蓋住一絲憂慮:「勞家何等家世,他又是小兒子,他這樣的身體本應該好好養著,如今卻偏偏是操勞得最厲害,前幾日還笑著跟我說工作太辛苦讓我快些跟他提辭呈好放我及早嫁人。」
劇烈的胸口疼痛會引發病人的瀕死感。
梁豐年側身站在蘇見跟前,直接開口:「勞先生取消了上海的會議,他讓你把資料給我,邊總已經從香港飛去臨時替代他出席。」
有時電話里他的聲音很倦。
蘇見壓低聲音問:「有沒有事?」
我走出來,掩上房門,才覺得雙膝發軟,在病房門口摔倒。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閉上眼有些心安的感覺。
我跟著蘇見飛跑上舷梯。
梁豐年一早已處理好轉院的事宜,蘇見詢問我是否要一同過去。
機場的車子在跑道上開路,司機已經將家卓的車開進來。
看著手術室亮和*圖*書著的燈,我遭遇如此生死劫難,從頭到腳的每一寸都是冰涼的。
我在醫院期間他後來還是抽空來看過我一次,只是那時唐樂昌正好在病房裡,三個人的氣氛說不出的怪異,我乾脆不說話,唐樂昌則在旁邊專心對著筆記本電腦打遊戲,饒是勞家卓如此氣度,縱使面上沒什麼,只怕也不會舒服到那裡去。
林寶榮問:「不過我很好奇,他身上的傷哪兒來的?」
蘇見急忙上來扶起我。
我卻從未想過,他會悄然死去。
我環視了一圈,看到沙發背後置有簡易氧氣枕,我迅速動手拔出袋子上連接著的橡皮膠管,撕開一次性鼻導管,打開開關檢查氧氣通暢度,用棉簽醮了些許冷開水潤滑,然後托起他的臉龐,將導管小心緩慢地插入他的鼻咽部。
蘇見已經即刻朝著入口飛速地沖了過去。
安靜的夜裡,房內床頭留了一盞檯燈。
他微微喘了幾口氣,皺起眉頭道:「房子的事情我已經交代蘇見處理。」
我找不到他。
我是有過最惡毒的念頭,我願他過得不好,我願他和我一樣的受苦。
叮囑我早些休息。
他一早或許也已經大致懂得,我可能已經不太可能再會有愛上一個人的力氣。
林寶榮沉默了幾秒,洒脫自信的神色也暗了幾分:「今天下午在大宅,他疲勞過度心臟受不住沒瞞得住,家庭醫生髮現了他身上的傷,驚動了老太太,護士現在守著他掛水。」
我只好笑笑。
無論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我知道他都在,他在這人世間。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經過一輛寶藍色小汽車,忽然聽到喇叭響。
他忽然低咳一聲,強自按著胸口,還想要說話。
我對他含笑致意,唐樂昌主動和他握手:「馬醫師。」
他氣若遊絲地說話:「沒事……」
勞家卓又說:「好好照顧自己。」
十分鐘后護士出來:「江小姐,勞先生請你進去。」
勞家卓神智都還清楚,一直握著我的手。
那種心底最深處無法遏制的恐懼感,超過了我在異鄉漫長的噩夢之中獨自醒來的任何一個黑夜。
林寶榮大方介紹:「我男朋友馬文滔。」
一切不過是一分多鍾的事情,做完這一切,我方發覺全身已經是瑟瑟發抖。
我只好坐到他的身旁。
他只在裏面坐了一會,唐樂昌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要送客。
我對著他點點頭。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好了。」
梁豐年低聲和他說:「他說有些累。」
梁豐年無奈地說:「這一個禮拜事務浩繁,我們也沒有辦法。」
這時梁豐年手邊電話響起,他接起來只聽了一句,隨即臉色驟變對著和-圖-書那端喊:「撥救護車——」
我將電話掛了。
林寶榮仔細望了望我,而後嘆了口氣:「映映,我仍當你屋裡人。」
我對他說:「勞先生,你醉了。」
我極力平定心神,查看他病發的癥狀,心悸,胸痛,伴隨呼吸困難。
術后只要三到五天就可出院,醫生護士都很專業和氣,貴賓區病房裡各種設施一應俱全,唐樂昌每天過來陪我,日子也不算難打發。
我被推入手術室,到麻醉上台,直到在病房清醒過來,心裏都非常平靜,腹部的傷口包著敷料,有一點點疼痛感。
蘇見輕言責備:「你們也不注意點。」
過了一會兒林寶榮走回來,對我說:「映映,他今晚走不開。」
我手掌撐在地面上,掙扎著自己卻沒有力氣站起來。
我冷笑一聲:「乾脆我死了將屍骨贈與你。」
看來勞家卓什麼都和她說了。
唐樂昌昨日已經返回比國工作,臨走之前他問我:「映映,你還愛他對不對?」
我走進去,他半躺在病床上,氧氣面罩已經取下,他的臉色是白的,瞳仁眉毛是黑色,整個人輪廓消瘦分明,如一幀清韻濕筆的水墨畫。
經過身體檢查之後我住進了醫院,手術排在後天。
我低下了頭,心底不是沒有暖意。
梁豐年在一旁簽單據,抬起頭臉色都有些變。
勞家卓問:「出院了是嗎?」
然後有女子柔媚的聲音喚我:「映映。」
這幾天他似乎在外地,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勞家卓已經習慣每天打一個電話給我。
他反手無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馬文滔領著我們,直接進入主任辦公室。
梁豐年說:「江小姐,你過去陪陪他。」
他極力忍受著苦痛,虛弱地倚在我身上,我擠壓氧氣袋,騰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說出來的兩個字都輕輕打顫:「家卓——」
後來的幾天勞家卓再沒有打給我。
蘇見說:「勞先生明晚上回國,我先問一問他。」
一個小時后勞家卓被送出來,推入病房,他胸膛插了一根管子,有粉紅的液體流出來。
梁豐年從外面進來,腳步急促:「車開進來了,送他去醫院。」
蘇見已經先轉身進去病房。
第三日下午林寶榮過來:「映映,老二夜夜深宵探視,你打算何時召見他?」
我拔腿跟著跑過去。
林寶榮有些讚賞地說:「映映,你這樣氣定神閑,今時大不同往日,連我都看得驚詫,老二如今如此待遇,不知獨自神傷多少回。」
我坐在椅子上,絞著手指一分一秒地捱過漫長的時間。
隔了一會兒他低聲說:「回去吧。」
我獨自坐在床頭髮呆,柜子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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