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覆思量他的表情態度，他每一個眼角眉梢傳遞出來的訊息，他每一個尾音的氣息和聲調，想到最後，覺得自己要瘋掉。
勞家駿同我和梁豐年點頭致意。
我在異鄉的深寒長宵，咬著牙將他的名字混著血淚封存的時時刻刻。
護士小姐輕輕從白大褂的兜中抽出一張黃色紙片遞給他。
頭腦中的影像紛至沓來。
張彼德說：「你又不是醫生，關心則亂。」
虛汗濕透了他的襯衣，他約莫是痛得太難受，不過是藉此汲取一點點的力量。
我一度試圖離開他，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那種錐心刺骨的挂念。
唯獨他，連一聲問候都奉欠。
然後我突然手一震驚醒過來。
蘇見和家駿幾乎是同時趕來：「家卓呢？」
我踮著腳輕輕滴走出去。
時間轉移到數年前，那時獨掌大權的他，出席在宴會公眾場合，打扮考究工整，眼神之中再無一絲溫度，是那種帶著金屬質感的堅毅，那種渾身上下流淌著的隱而不發的強勢孤清。
她亦微笑應對：「江小姐會心想事成的。」
蘇見望著我，神色有些不忍：「豐年說他早前已經召過律師起草遺囑。」
普通朋友尚且如此。
我自己都不禁啞然失笑，我用對付小哈的那一套來討好他。
梁豐年已無法隱瞞，只好如實以告：「他左心衰竭，已經是三期。」
勞家卓劇烈咳嗽起來。
我給他寫卡片，拜託護士帶給他。
他抬手甩上車門，連站在外面的梁豐年一起罵：「我就讓你攔住他不讓他來！」
移動病床推入急診科時，醫生緊急給他注射藥物。
他的臉色煞白得不似人色，唇色泛起淡淡紫紺，如此嚴重的病症，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心悸發作。
我廿七歲了。
我心碎欲裂，不顧一切地喊了一聲：「家卓！」
二十七樓的心臟科中心，養和醫院心外科主任已經進入搶救病室，隨後匆忙趕來的幾個專科醫師，緊張得如大戰降臨，大外科主任皺著眉頭站在手術室外在給院長打電話。
病情發作得厲害，他半是昏茫半是清醒，將額頭抵在我肩上痛苦地喘著氣，忍不住低低喚和_圖_書了一聲：「映映……」
今時今日看來，未必如此。
蘇見說：「我擔心他意志消沉，最近他工作很多交待給我和幾位機要助理。」
梁豐年站起來打了聲招呼：「大少。」
晚上樑豐年過來，他連著電腦跟亞太區分部開了十幾分鐘的簡短會議，而後梁豐年離去，護士過來替他他打了針，一盞暈黃壁燈開著，他大約是累了，半躺著闔目養神，卻是睡不著。
徒然與他一場婚約的錢小姐始終將我當做心頭芒刺。
我迅速查看了他的癥狀，呼吸困難費力，氣息短而急促，胸膛如窒息一般劇烈起伏。
醒來天色已亮，我發現自己在沙發上。
看起來勝利還遙不可及，偏偏這時我又有事要離港。
我打他的電話，私人電話關機，另外一個電話助理接的。
一日護士小姐出來悄悄對我說：「勞先生今日身體各向指標恢復良好，待一會兒醫生來確診，大約明天可以轉出重症病室。」
我還有一半的時間得去醫院……待身體稍微恢復時，還去給Freddy補拍完了最後的一組照片。
我頓時心神大亂，慌忙拔足狂奔過去。
我聲音發抖：「他到底怎麼了？」
我狠命搓臉，平復自己的心緒。
不想提行李，我拖了一隻小型箱子，取了登機牌。
看來硬著來不行，我得採取迂迴戰術。
我再致電蘇見。
他臉上無悲無喜，目光定格在透明的玻璃窗外的天空的某一處，久久才幽幽一句：「Thanks。」
消瘦高挑的男子，穿細豎條白襯衣，清湛漆黑雙眸。
豪華轎車侯在一旁。
我和他隔著遙遙人群。
他臉上也有擔憂：「這段時間他病情反覆發作，之前並沒有想到這麼嚴重，他也竭力隱瞞。」
我坐回椅子上，平靜下來，但覺世上已過千年。
我撥開人群拔腿往外面衝出去。
除去我們糾纏半生的恩怨。
連同最冷的現實和最徹骨的痛一併附贈。
他不住在裏面。
我扶住他的身體，他虛弱得坐都沒有力氣，我讓他靠坐在我的身上，楊宗文動手給他吸氧。
護士小姐在一旁低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勸我回附屬的陪人房內休息。
他的聲音喑啞，弱不可聞，卻帶了深深的繾綣依戀，彷彿是痛倦到了極處，再無以為繼的一聲呼喚。
縱然再過去二十年，他依然有著全天下最令我心折的氣度，我在記憶中久久地沉溺於他的音容笑貌。
司機躬身拉開車門。
我仰起臉，輕聲道：「我不會讓他這樣放棄的。」
這樣繞來繞去一個多禮拜又過去了。
我每天給他寫一張卡片，有時還給他畫卡通的圖畫。
勞家駿走上前同主任握手：「陶醫師，拜託。」
蘇見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心頭緊張：「我那天見到他，他是不是病得厲害了？」
蘇見經這些年的打磨鍛煉，是越來越有他的風範氣度，我跟他不敢隨意，他就客氣跟我寒暄。
我迅速將放在籃子里的手機撈出來，匆忙對著安檢的服務人員道歉：「對不起。」
那位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神色穩重：「應該的。」
他位高權重深居簡出，若是存心躲我，我根本見不到他。
臨行的傍晚，我直接往他手機上發了個信息。
這時已經上了機場高速，轎車平穩地一路風馳電擎。
托比越來越貼心懂事。
陰霾的天際高樓之間冷風回蕩，圓弧形的落地窗戶半開，跑馬地的美景一覽無遺，午後的陽光稀薄，他難得的精神好了一點兒，我躲在病房外的椅子外，好心的護士小姐給他讀我的卡片：敬愛的家卓先生，我是映映，笑臉，我今天中餐吃了栗杏燉雞和腰片枸杞粥，是阿香送來的，家裡非常非常的關心你，括弧，我也是，反括弧，你若是不喜我不吵你便好，你要是睡著我偷偷看看你你不生氣吧，好吧，我干過這事兒，你睡著的時候真英俊，心，我得去睡一會兒，今天我醒得太早了。
我迅速地打開一側車門，從另一邊扶住他的身體，讓他坐入車內。
臨近冬日的天黑得早，暈黃燈光照射下，巨大的玻璃幕牆外夜航的班級起起落落，穿過空曠的大廳我覺得冷，拉起外套裹緊了身體。
想起來我們這些年。
梁豐年面和圖書色亦是發白，但比我鎮定得多：「我們前一個月一禮拜之內接了兩次病危通知書。」
最深的愛和最初的夢想。
回憶浮浮沉沉，直到我又回到寬敞香暖的舒適卧房，瞧見他孤伶伶地躺在床上，病中混混沉沉睡著，慘澹清俊臉龐枕在暗灰的絲綢上，顯出幾分柔弱之態。
我自詡心理變態到強大，離開他身旁，或許能獲得新生。
一個小時之後，勞家卓被送入重症病房。
楊宗文幫忙扶著他的身體，盡量讓他支撐下去。
我回到家，開著半盞昏暗燈光，躺在床上想了一個晚上。
他死死地咬著唇，整個人痛得不斷發顫，額頭的冷汗滴落下來。
我不能讓自己慌亂。
他實在給過我太多。
機場的接客車道擁擠，司機不敢開得快，在路上緩緩加速。
她出來對我寬慰微笑：「他情況還算好。」
蘇見離開之後，我繼續去看他，然後我守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口，睡著了。
關心怡倒是進去看過他一次。
覺察自己竟然睡著了，我從沙發上驚跳起來。
我愛他，毋庸置疑，只是分別之後，我們之間隔著太多的人和事。
他本來就是站在玻璃門外，我跑出候機大廳時，擠過扶梯上的旅客，衝到二樓時，看到他已經走到了外面的車道。
等到早上醫生來檢查，經過這一次病發，他的身體耗損太甚，依舊非常虛弱，但至少已經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我用手機重新在航空公司訂票，蹲在茶几旁抓緊時間給他寫情書。
我拾起手袋離開醫院。
那種靈魂與肉體雙重的撕裂和剝離感覺。
勞家駿最後一個走，他在我跟前扶了扶我的肩膀：「映映，我讓郭嫂派傭人來幫你手。」
張彼德先開口鎮住我：「他沒事，情況已經穩定。」
我對她露出笑容，眼淚都崩落：「謝謝你。」
我問：「他是不是要放棄了？」
我要掀桌子：「你別跟我來官方說辭！」
勞家駿略略苦笑：「老二不跟我親，麻煩你照顧了。」
他需觀察二十四小時，不允許探望。
一顆心被緊緊捏著，我痛得發緊似的張開口吸氣。
可是有一個晚上我陪托比散步和_圖_書時，他跑得太快我體力不夠在台階上摔了一下，回家貼了幾塊創可貼，還是忍不住心情沮喪了好一會兒。
他默默凝視，然後倚在枕上睡著了。
我看到年輕時矜持端穩的他，硬秀清雋的面容，對我稍嫌冷淡的客氣態度，我看著他，心裏敏感，如同觀望臨水照花的一株水仙，心裏含著捉摸不定的一絲甜蜜。
我後來又去過一次森海豪庭的別墅。
我的淚眼滾落，卻死死咬著唇，盡量保持聲音的平穩溫柔：「家卓，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們很快到醫院……」
下一刻我看到他筆直瘦削的脊背狠狠一震，扶著車門的手一鬆懈，人遽然倒了下去。
蘇見堅定的聲音：「映映，堅強一點。」
他被送入搶救室。
我點點頭。
蘇見回家之後，深夜再來探望他。
上面寫的是：敬愛的家卓先生，又是我，今天我換了一種顏色的鉛筆，你喜歡嗎？我在無印良品買彩色鉛筆，我晚上要回去照顧托比，吻你。
我自然沒有辦法後悔接這一單工作，錢婧本來亦在這一行，公司租用的攝影棚，她不知不覺換個燈光師，誰也沒有辦法預料的事情。
楊宗文正扶持著他坐入車裡。
張彼德請我吃午飯，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收拾了一下害你受傷的人。」
袁承書臨走時問我：「你自己一個人住能不能照顧自己？」
我告誡自己耐心再耐心。
套房式的病房內設施很好，蘇見和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中說話。
但情況糟糕，他神智開始陷入昏迷。
直到身旁的人走凈，高層的病房一片寂靜，我的心還是懸在半空中的。
他的存在，在人群之中，仍是如一道潔白雷電，瞬間擊中的我胸口，我感覺全身皮膚繃緊，呼吸急促發緊。
我斷斷續續地給他發信息。
梁豐年拉著我坐下來：「他意志一向堅強，映映，不要太擔心。」
楊宗文氣得忍不住怒斥一聲：「好了，這下痛快了！」
我趁著他睡著時在外面偷偷看他，他半躺著，身上的管子少了很多，人很蒼白清瘦。
我猜想他是病了。
我扯了扯嘴角：「我真是一點用處也幫不上。」
搶救進行到一和-圖-書
半，關心怡趕了過來，她握住我的手：「別擔心，沒事的。」
我隔著玻璃看他，白色的床，白色的被褥，他平躺在床上，臉色幾乎融入了周圍的一片慘白之中，身上圍繞著的各種導管，連接著床頭的數台儀器。
我心裏難過：「是我一心疏忽他。」
最近的一則是，家卓，我今天去醫院做複檢了，醫生說我的左耳神經傳導徑路恢復狀況良好，我好了是不是不可以去看你了？
他說：「蘇見怕你又發瘋，叫我來看住你。」
我絕望地捂住臉。
儘管最好了最壞的打算，仍是眼前一陣暈眩。
依舊沒有任何迴音。
張彼德哭喪著臉：「你也知道的，我倒戈向你了，他哪裡還讓我管他私事，我現在都是行分內事，蘇見倒是見他比較多。」
轉頭看見張彼德的大眼瞪著我。
我們又何曾能真正的分開過。
他白皙清俊臉孔，如幽靈一般浮現在人群中。
我說：「沒事。」
他之前已經來醫院探望過我，為了我的受傷歉疚萬分。
我得首先打聽打聽他這段時間怎麼了。
我將托比送到寵物店，他生氣以為我又要送走他，我哄了它一會兒，它就明白了。
蘇見他們來了又走，有些重要文件必須請他批示，所有人都是異常繁忙，只有我在醫院里，他卻不讓我進去，襯得我如此多餘。
九月份的最初時我送了袁承書返回北京工作。
Freddy給我送了許多營養品，依舊每天都電話或者傳簡訊問候。
心絞痛癥狀太嚴重。
眼睛彷彿有熾烈光束照耀，除去他的身影，整個世界都是盲的。
勞家卓看見我望見他，隨即轉身朝外走去。
隔著長長的機場客運廊，隔著的面目模糊的人來人往，我的目光終於投射到二樓走廊上佇立著一個人。
如今他身子弱，我看得心疼。
勞家卓在第二日夜間醒過來，他不允許我探視。
張彼德說：「他偶爾抱恙，休息幾天就好了。」
待到醫生交待完病情，守在病房外的人相繼離去。
在過安檢時，忽然心有驚跳，驟然扭頭往回看去。
然後拎起箱子去機場。
一通電話下來，我也沒有打聽出任何具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