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 誓言最甜,毒藥最毒

駭異的服務員走過來,躊躇著一頁頁撿起來,小心翼翼遞到他面前:「先生,您沒事吧?」
羅太太一見傾心:「我就知道你的設計不會讓我失望。這個好,立意高遠,造型別緻。你的設計最難得的就是充滿了生命的氣息,有中國風,又沒有中國風裡的煩瑣,比普通的設計師高明很多!」
高潔,這個高潔,在相處的一年裡,精確地計算著他的每個喜好來投其所好。又是這個高潔,在幕畢后,依然可以做到對他的精確計算。不,這不是精確的計算,這是準確的挾制。積累了一年經驗和得失后,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訴、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絲毫不給他反應的機會。
他們都眼睜睜看著高潔拿著一杯紅酒,旁若無人,甚至有些氣勢洶洶,疾風一樣走到于直跟前,手一揚,紅酒像一陣急雨一般朝于直兜頭灑下去。
她並不十分清晰自己來醫院的目的,只是徑自回到了婦產科。她聽到診療室里的醫生問病人:「真的決定流產了?」她看到雙肩瘦削的女人緩緩地點著頭。
也就在第二天,高潔將《撤資協議》簽好后,親自登門交還給了那位林經理。林經理大為詫異,不免敬佩高潔作風爽利,不像其他要被撤資的合作者那樣死纏爛打,所以他也就由衷祝福:「高小姐,祝您一切順利。」
隔幾日,林雪又親自給高潔一個電話:「房子的事情我不勉強你,你想租就租吧!但我作為孩子的曾祖母,要好好照顧他。我給你找了一個保姆,有產婦護理和育兒經驗,你現在沒人照顧是不行的。」
事已至此,他似乎別無選擇,也完全被動,而且不得不被動,不得不去完成這筆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聲,這不是他所情願的。
這裏恢復到于直第一次帶她進來時的空空蕩蕩,在她將行李搬走後,于直應該也派人將屬於他的行李和雜物都處理了。但雁過留痕,她買來裝飾房間的零碎小物件都還在原來的地方,于直的懶人沙發也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都蒙上了細薄的灰塵,好像被遺棄在無人收拾的戰場上一樣。
于直俯身撿起戒指。這出折子戲終是落幕。他將戒指放入口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小會兒,從容不迫地走出門,順手將休息室大門關上,就像親手落下這齣戲的帷幕一樣。
可是,這樣一個時刻,聽完執子之人的陳述,那樣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極點的行動,瞬間讓她的憤怒連釋放的立場都沒有。高潔驀地惶恐起來,面對審判,她無可辯駁。
電話那頭林雪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我曉得你的需要了,我會讓我的秘書Vivian聯繫你具體怎麼辦。高潔,作為這個孩子的曾祖母,我很感謝你的選擇。」
于直說:「不用了。」
Vivian拿起文件,仔細瀏覽一遍,特別驚異地問高潔:「高小姐,董事長沒有特別交代過要您簽這些文件。」她自覺事情難辦,便當即給了林雪一個電話,講了兩句話,將電話遞給高潔。
于直鬆開手撫了撫脖頸:「穆子昀從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以後,打算賣給啟騰集團。」
于毅笑道:「奶奶是善心人,給穆子昀和她外甥女的補償太厚道了。」
她沒有失態,沒有逃跑,而是仍然留在戰場上。
林雪說:「一個人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標時,難免傷及無辜。人活在世上,難免被人傷害或傷害別人,但只要把事情做到問心無愧,也就無憾了。」
「快回家吧?現在沒有地鐵了,前面可以叫到計程車。」
與高潔了結這段戲以後,他考慮過他們可能會產生的後遺症,這些後遺症需不需要他再動個手去掃除呢?一思考到這個問題,他立刻就把問題推翻了,一種直覺讓他知道高潔不會做無謂的行動,夜宴之辱一擊即中,他了斷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雜念,還有高潔任何翻身的可能,高潔也不會給予自己這種可能了。這樣他們才能真正兩清,他期望有這種兩清,兩清之後,再無影響他的牽挂——他不想要的牽挂。那之後,他就真的再不打聽關於她的種種。
主任醫生姓徐,很快就給高潔制定了治療方案:「目前檢查下來,胚胎各方面指標還算比較正常,但為了以防萬一,進行封閉抗體治療的時間不能再拖了,最好下個禮拜就開始。你自己安排一下。」
高潔生出沮喪來,她喚來服務員,叫了一杯白水,將林雪沒有用過的千層糕全部吃完,將空虛的胃填滿,勉勵自己填滿缺失的氣量。
時至今時今刻,高潔才恍然覺悟,孤雛和孤雛也是不一樣的,她沒有足夠氣力與對面這一隻試比高低,更不用說比翼雙飛。遑論面前的于直和當日是不一樣的,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時常微揚的嘴角抿得這樣緊,綳起來的憤怒毫不客氣地熊熊燃燒。但她還是給自己鼓了鼓勁兒,心裏在說,孩子給我一點力量。
于直還是在偌大的大廳裡頭立了會兒,走出宴會廳大門前又回望一眼繁華落盡的宴會廳,戲台上每一樣殘跡都被收拾乾淨,明天又會重啟大門,開始新一輪的繁華大戲。
高潔想了好多天辦法,最終選擇的方式是先將電話撥給了林雪。電話撥通那刻,她斟酌著稱呼:「于奶奶,我是高潔。」
于直說:「我領證了。」
拼圖在高潔的腦海里緩慢又清晰地一塊接一塊合併在一起,拼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更大的漩渦,恐怖,駭人,毫無預料,她早已經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他看著高潔低下頭,從身邊的包里拿出幾份文件,放到桌面上。這時候,他的白開水也被送了上來。
老王沒有想到高潔如此當機立斷,說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說,「只是梅先生他們家肯定也從你那邊撤資了,資金方面你行不行?」
在公寓里,趙阿姨幫她整理安置好行李,在打掃前問她:「這些擺放物件還是放在原來的地方嗎?」
于直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靜立不動的高潔。他今日的言行,將會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講完他該講的話,施施然步行下台,面帶笑容向眾賓客頻頻頷首致意,誠懇而親切。
「是的。」
這也在於直的意料之中,他說:「到時候再說。」
高潔這一回沒有拒絕林雪的好意,老人家一片心意誠誠,她再過分堅持己見就太不識抬舉了。
高潔接過兩本法律證件,想要遞給他一本,他未伸手,說:「都放你那兒吧。」
自典禮開幕,她一直在失語狀態,在整個棋盤上,她也一直失語、盲目,差一點禍及他人,包括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于直的聽覺是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著,他的視覺也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著。他看著高潔一步一步走進了宴會廳左首出口處出菜間的屏風后。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點粥,端給你吧?」
衛轍走到會議室內的飲水機前倒了杯水,放到于直面前。
高潔就此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讓自己仍有資格坐在這間「水之遙」工作室里,仍有資格和願意陪伴她的合作夥伴共同奮鬥未來的事業。
曾經,她以為自己是無腳的鳥,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只能靠不停歇的飛翔維繫散漫而去向不定的生命,落地的一刻就是死亡。她的手在小腹上溫柔撫摸,真切感受到腳踏在結實的地上的那種感覺。就像窗外這隻踏在纖細電線上的小小鳥,她知道自己生出了雙腳,落在了地上,有了去向,更知道來向,現在需要的是腳踏實地一步步往前走,去翻越一個個困難,去完成她越來越明確的人生任務。
于直笑著打了個招呼:「潓潓,你好。」
裴霈說:「小病拖著會變成大病,這也是對工作的怠慢。」
裴霈真是個靈透的姑娘,笑吟吟地過來抱抱高潔的肩膀:「高姐姐,歡迎你當我的室友,我一個人晚上住老房子真有點害怕。」
這個清晰的讓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潔立刻就有了反應。她對羅太太說:「我最近剛做完一個設計,您看一下。」
于直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才發現她坐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就是綠地,有幾個六七歲的男孩子正在夕陽下踢球。她看得很專註,陽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從於直的角度看過去,像是閃著熠然的光點,一閃一閃,彷彿藏在灰燼深處的寶石,被撥開灰燼后,重煥光彩。
而林雪問道:「于直一定沒有和你談起過他的媽媽吧?」
高潔還在強自支撐:「我沒事。」
看著于直離去的背影,高潔的雙肩鬆動下來——一場戰役的第一場仗終告結束,她再次翻開對自己的孩子有著法律意義的保護證書,上面的兩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兩人的氣氛毫不相干的和煦笑容,在說明文字的陪襯下,變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書。
站在床邊的裴霈關心地問:「高姐姐,你有點發燒,要不要去醫院?」
高潔敲了敲門,很快有人開門,裏面透出一線光亮,高潔支撐自己的力量已經透支,癱軟乏力地倒頭就栽了下去。
當下她就拍板要下,並支付定金。臨走前問高潔:「兩天內可以完成?」
高潔被老人家點破動機,無比羞慚,依言落座。
高潔點頭:「我想過了。我就要做媽媽了,要擔負一條生命未來幾十年的養育責任,這不是遊戲,是我和他未來幾十年的人生。但我做好準備了,我會竭盡我所能給他我能給的一切,和他一起重新開始我們的人生。其實——」她頓了頓,又將那個名字說出來,「我並不期望也沒有資格再從於直那邊得到什麼,事實上——」她略微羞愧地垂下眼帘,但還是一鼓作氣將全部想法敘述完整,「我和他的情況也不適合再有什麼牽扯。可是這個孩子出現了,我就必須面對。我並不想用這個孩子再從您的家族或者于直那裡獲得什麼,要確保這一點,該簽怎樣的法律文件,我都會簽。」
于直遣走秘書,對於毅說:「穆子昀這員大將,奶奶可是給了你。」
于直未作聲。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後很不放心地接著問:「那麼下周一?」
是嗎?高潔想。
在高潔自暗處走出來,步伐越來越快開始,于直就在等著小白貓撓過來的一爪子——那會是怎樣的行動呢?她拿起了還盛著紅酒的酒杯。好吧,那就來吧。
于毅心領神會,給於直比了個大拇指:「喝酒去。」
但再度入局的目的已經不一樣了,只是她備戰的時間並不多了,唯一的安慰則是,這一次不是孤身奮戰。
高潔在這個時候看不見於直了,于直已經沒入他的家族群中。世間天地,又只剩下她一個人,或者從來只剩下她一個人。就像現在,周圍分明都是人聲圍繞著,但她不覺得那是人聲,那激切的音樂分明是一浪更勝一浪的潮聲,將她推倒,將她淹沒。她握緊了雙手,才感覺到手心裏浮出一層冰涼的汗。
好像聽到了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于直的眉毛跟著高潔落下的話音一動,挑起的角度幾乎就是在表達嘲諷和不可思議。他目光灼灼地瞪著高潔,自昨日始,今次見面,高潔可能會說的話,他不是沒有忖度過,根據她的性格,根據他和她各自的情勢。但他沒想到她居然會是這樣一句話,按照高潔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勢,她應該絕無可能和立場提這種要求。
高潔也想說些什麼,張一張口,才開一道情緒口子,震驚冤屈羞怒憤慨愧疚自慚種種痛楚叩門一樣襲擊過來,痛到她又不能正常發聲。
于直往後靠了靠,讓自己的姿態更悠閑一點。
而高潔連珠炮一樣繼續著她的話題,好像本來也不準備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這裡是幾份文件。一份是我放棄于氏家族和芮華任何財產的公證書,我簽名了,也有公證處的公章;一份是離婚協議,就財產分割問題寫得很清楚,我也簽名了。我只有一個請求,我是封閉抗體陰性,需要你和我一起去醫院,用你的血救這個孩子。除此以外我不會麻煩你其他事。這是醫院的診斷書,和封閉抗體治療的時間和流程。第一次治療是下周一早上十點,預約了市一醫院婦產科徐志華主任。」
領班服務態度專業,不再打攪顧客的自由行動。
這次洽談結束后,裴霈關心地問她:「高姐姐,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之後高潔便準時去醫院報到,並且挂號掛上了治療封閉抗體陰性最有經驗的婦產科的主任醫生。
可是車內溫暖,高潔不願離開,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終於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于毅說:「好嘛!燙手山芋嘛!」
高潔好像被凍水沖刷,冰寒劈頭淋下,戰慄緩緩散開。
高潔推拒著:「不。」
高潔的淚終於潸然落下,在寺廟喧嘩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電,在她眼前閃過,最後也不過是夢幻泡影,已經過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著,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勢已久的無助和孤獨。
林雪又問:「為什麼呢?年輕的女孩應該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羅太太朝高潔倨傲地笑一笑,高潔認出她來。她是由梅先生介紹的一位大客戶,家裡很有些背景,在影視媒體社交圈很吃得開,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視率極高的古裝片的男主角羅風。梅先生介紹她給高潔時就特別囑咐過:「做www.hetubook.com.com好她的生意,就等於拿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娛樂圈宣傳資源。」
于直何嘗將她放在眼裡過?真是一場虛情假意、虛與委蛇的折子戲。但高潔心內的痛麻痹著她的身體,她輕輕合上這頁紙,就像放下了折子戲的幕布。
高潔輕輕說道:「他是我的責任,我唯一的家人,我沒有辦法放棄他。」
這樣的高潔,于直像是見過,也像是沒有見過。她似乎過得還不錯,這個認知讓他在原地停駐,累積的情緒不斷翻湧。
他在一片灰色的盡頭看到了高潔。
在於直臉色急劇變得更加糟糕、更加咬牙切齒前,高潔迅速拿起身邊的包,將頭低下,像是躲洪水猛獸一般推開椅子:「我先走了,明天——我會準時到的。」
高潔痛苦地動一動山石落根般的雙腿。這是不應該再停留的現場,兵敗如高山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現世。念及此,她終於積聚出一股力量,讓她得以拔腿,繼而轉身,越走越快,快到幾乎是飛奔到門前,扭開門,踉蹌撲倒,又掙扎爬起。
高潔點點頭,再環顧四周。這裏已非她的戲台,也非冰冷的客棧,而是她雙腳踏地后的起點和歸宿。終於停駐下來,她幾乎湧出一陣莫名的感激,她撫摸著小腹,說:「謝謝你給了我一個選擇的機會,你一定要好好地成長起來,媽媽期待著你的降臨。」
高潔帶著設計,親自去了梅先生原先在揚州的珠寶加工廠。果然加工廠已經過戶他人,為她打樣過幾件作品的老廠長老王對她很客氣,同她說道:「現在我們有了新老闆,不能像以前那樣合作了,要合作就要實斧實鑿地來。」
何雯雯看到走進來的高潔,就像看到救兵:「Jocelyn,羅太太想要定製一條項鏈,兩天就要交貨,你看看我們來不來得及?」
于直仍是不疾不徐,漫步走入已經散場的大廳。
于直就坐在祖母身邊,和堂哥一家將祖母眾星拱月一樣圍在正中間。他聽到于毅討好地對祖母講:「奶奶,這道秋葵做得不錯,給您嘗嘗。」他又聽到鄰桌的父親對穆子昀講:「不舒服的話早點回去休息吧?」
高潔囁嚅著,也感動著:「于奶奶,您不要這樣說。我很慚愧。」
場內還有零零散散的賓客以及於家眾人,他們全部看到了此刻的變故。但于直沒有讓他們有更多的窺視機會,他幾乎是拖著高潔進入剛才祖母休息的那一間休息室。在關上休息室大門時,他重重地將高潔甩開。
陳品臻領命,她了解上司最近這段時間實在太忙,又恢復到創業階段時每日工作到凌晨,各個會議連軸開,三餐不能正常顧及,最後不得不睡在公司的強度。她又彙報了另外幾件公事,得到于直的指示后,整理好手邊的文件退出,正巧衛轍推門進來,她為他們將門關上。
待為高潔再度檢查好身體后,徐醫生給於直撥去電話:「目前孕酮和HCG的增長都很穩定,預計用兩周的間隔療程就可以了,血清打到胎兒三個月,各項指標正常的話,孩子就不會有問題。」
然則,有些東西還是被改變了,決定親手落幕時的堅決被莫名的心緒日漸瓦解,不知何時滋生出的一股煩躁開始日積月累,越來越強硬地佔據他的內心。他用忙碌的工作擠壓掉這段煩躁,他強令自己回到創業初期的忙碌狀態,這樣他就無暇顧及任何閑雜情緒。
高潔的心頭是被于直這句清清淡淡的話猛地一震。她的混亂原本是一股本能的衝動,讓她做出本能的應激反應,于直的一句話就像一記冷槍,讓她本能的情緒全部退散,腦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識就像拼圖一樣拼湊起來。她的身體抖了抖,連聲音都附上了害怕:「什麼?」
徐醫生笑道:「是啊,沒想到那麼巧,他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昨天我們就溝通過治療方案了,你放心吧。」
她潑他一杯紅酒以後,他以為她可能會像高潓那樣激動到歇斯底里,發作到可能令他無法招架。誰知她如此平靜,平靜得近乎可怕。
高潔沒有氣力讓自己說出「不」,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虛弱地點點頭。
這一刻的于直,和剛才舞台上的于直是一樣的,冷淡而殘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潔想起了她在熱帶雨林里領教過的——雨林里的百獸之王美洲虎,巡視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獵物時,就是于直此刻的姿態和眼神,籠罩在她頭頂的巨大恐怖,瞬間滅掉了她的憤怒和氣惱。
但從今往後,于直也再無工夫將她放進眼內,她告訴自己,戲已落幕,盈虧自負。
裴霈一點就透,問高潔:「高姐姐,你不會不付我稿費吧?」
就像宴會那夜的不能發聲,也逐漸變成了後遺症之一,尤其近日發作得越發嚴峻,咽喉時常被什麼堵住而忽然失聲,有一回發作在同網店代運營公司做網店設計確認的關鍵當口。
「孩子生下來沒有合法的身份,這樣真的好嗎?」
衛轍戳他的肩:「走啊你倒是。」
林雪說:「你只是想于直救你的孩子?」
裴霈沒有問她緣故,卻給予她最好的照顧。高潔有一點點感激涕零,她再不翻身下床,就太對不住她的好意了。
于直說:「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于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潔時,說:「你還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
高潔只覺得頭殼像被斧頭劈過,哧哧痛起來,一時無法將通盤的問題考慮,她說:「讓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後給您答覆好嗎?」
又同於直站在戰場的兩端,這一次她是坦蕩而且坦然的,只是有點膽怯,但屬於未來的希望給予她勇往直前的勇氣。她在於直四次未接電話后,凝神想了想于直的個性,想了想手上的籌碼,想了想夜宴之前于直所追求的一切。然後,將電話撥給Vivian,沒有費力就打聽到于直有個合伙人,在給衛轍去電話前,她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會這麼難纏。
林雪的聲音又摻了點冷:「就當這是一樁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給了高潔很多談判優勢。」
高潔說:「不用了,謝謝。」
他布下的網、掌握的局,和網住的她、局中的她,都不應該發生類似眼前這種意外。高潔為什麼會來電話?這是于直的第一個念頭。高潔怎麼會允許自己給他打電話?這是于直的第二個念頭。
這宗命運的審判果然轟烈降臨,甚至百上加斤,重捶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渦中心。
衛轍說:「高潔。」
於是高潔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沒有被打攪,她站到宴會廳內賓主盡歡,宴席散場,人聲漸歇。她耳畔的潮聲也漸歇,沉入人海中的于直浮了出來,他笑著與賓客擁抱,笑得得意極了,連剛才站在舞台上時眼睛裡頭的冰冷也融化了。
羅太太點點頭:「我很喜歡你這樣有契約精神的創業者。」她說,「我這裏還有樁生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來做?」
高潔將頭抬起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且堅定,她開口的聲音也變得有力起來:「于直,我要麻煩你一件事——和我結婚吧。」
高潔目送著林雪離去,不能言語。他們於家,總是能令她不能言語。她又將手攏上小腹,喃喃地道:「媽媽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麼難辦。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氣,調整了視線,落在窗外。窗外劃過兩條電線,上面停留著一隻麻雀,細細的腳肢緊抓著細細的電線,撲棱著翅膀,斜首望向夕陽。夕陽的光籠在麻雀的頭頂,它是世間最平凡的一隻鳥。
一種痛蔓延開來,如尖利針錐刺進心臟深處,如厚重鐵鎚敲擊在腦門之上,痛得轟轟烈烈、沉沉實實、不分南北。她好像依舊處在她的原點,渾渾噩噩地上足發條,既無前路亦無出路地兜轉。一直就這樣兜轉。
衛轍看著于直重重坐回辦公椅內,說:「你的這位……」他根據于直的反應調整了用詞,「前女友,看起來不太簡單。能叫我一起談的,顯然不只是你們的私事。」
祖母給予的條件指代不明,于直頗有隱慮,但未同於毅直言。林雪私下同他嘆息:「阿直,以後做事要緩和,不要逼別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時間了。」
一切都結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間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頭頂灌入的、扭緊她血肉的發條,心中的那根弦也跟著斷了,她望見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並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然後她回到了這裏——「水之遙」,是母親給予她的最初,也是母親的遺志。
于直往前走兩步,才回頭:「高潔,你都把事做到這個份上了,根本用不著怕我不去履行合約。」
她將唯屬於自己的這些物件一一收拾進「水之遙」,她將自己的心也收拾進「水之遙」。
高潔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體質,不會經常生病令母親操心,一年中間絕少往醫院報到。這是她回上海後頭一回去醫院就診,很是找不到北。經過預檢,去了咽喉科候診。排了老長的隊,終於輪到她時,主診醫生先是做了例行檢查,發現她的喉嚨有些炎症,開藥前隨口問了一句:「最近有沒有性生活?」
于直在停車庫裡轉了兩圈,好像又變回八歲時的自己,因為無人肯顧他,只能尋找隱藏自己的一平方米,躲進去,就好了。
于直說:「麻煩你了。」
「封閉抗體陰性這個病不是什麼絕症,就是比較折騰,能保住孩子就積極治療盡量保住,要不然以後要孩子更折騰,很容易變成習慣性流產。我們很體諒高小姐保孩子的心情,一定會儘力的。」
于直果然是生氣了,繃緊了表情,盯著自己手機上面的四個未接來電,問衛轍:「你們以前認識?」
有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自她身邊行過,孕婦的手愛憐地放在腹上,滿臉,應該也有滿心的對新生命的期待。
次日清晨,于直準時抵達區民政局,高潔已經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入口處等著他。
她笑:「那麼哪天你不付我稿費了我再計較。」
高潔邁開了第一步,接著第二步就走得比第一步更容易了。她越過離於直最近的那張桌子時,從桌面上抓起一杯剩著半杯紅酒的高腳酒杯。
她又穿回了寬敞得看不出腰身的長裙,低調的大地色,綴著低調的碎花,長裙外披著褐得很樸素的針織開衫,襯出臉上肌膚的潔白柔膩。她將頭髮全部梳到腦後盤起打了鬆鬆的髻,道姑一樣簡單,但是由此露出了整張面孔,更能看清楚她此時此刻的神情——她正望著窗外微笑。
話說出口才發現喉嚨居然啞到發不出任何聲音。領班也發現了,關懷道:「您是不是不舒服?」
高潔一愕,這教人如何回答呢?
對方開始顯得不耐煩起來:「是的。如果您有任何問題,我們也可以通過法律程序來解決。」
高潔想也沒有想地說:「好的。」
于直看著又怔怔地站到光線中央的高潔,她臉上原本同歸於盡一樣的倔強盡數消失,而矛盾也漸漸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轉著的難堪、悲憤、無奈等一言難盡的表情。
高潔的欣喜化為烏有:「于奶奶,這很……難辦。我對於直……真的沒有任何想法,除了這件事情,也不會再有其他牽扯。」
高潔的腿腳已經站得僵硬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站下去。她做的戲、她唱的曲,俱為身邊人所洞穿。而那個人做的戲、唱的曲,她卻一直未明。她身體中的鈍痛錐心而難解,全部的痛化成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
高潔下意識報了個地址,司機踩下油門,汽車啟動把她的意識也啟動,她慌亂地道:「不對,不是這裏。」
林雪微笑著搖頭:「你太急迫了,孩子,一股腦講了這麼多。」
上局已敗,她已心死,以為自己就此萬劫不復。誰知敗局之後接連的凄愴淋漓的坎坷不容她有絲毫的頹廢,推著她往上攀援,也真是另一條未曾料到的生路。也未曾料到仍有人對她抱以期待,若不繼續向上,另闖一番局面,實在對不起這一番為人所看重的契約精神。
高潔沉默著,想著林雪的話。林雪的話確實提點了她,她認識到她的身體最需要什麼樣的安排,她需要工作,更需要將腹中的胎兒安置好,一個良好的居住環境實在太重要了。她已在四處物色合適的居住地,要離工作室和醫院都近的房源不太容易找,她剛來上海租住的老石庫門已經被重新租了出去。其實,林雪建議她住在原處,是讓她心動了一下的。有一種羈絆隱隱約約地讓她留戀著這個小屋,她一點點收拾出來、比她二十年來住過的所有的「家」都像她的「家」的地方。但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可改變,也不會動搖,這是她給自己立的操守。
她正竭盡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這個念頭一起,于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脈脈的溫流,莫名地瓦解著他的憤怒。
一個小時以後,坐在她面前的婦產科醫生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閉抗體陰性,儘快找——」醫生再次低頭確認了一下高潔醫療卡上的個人資料,謹慎用詞,「孩子的爸爸一起過來治療。」
于直眼裡的高潔將微張的口閉上,如他所願地塌陷了堡壘。
高潔的下一句話又像一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驚雷,劈停了于直差一點要開口的嘲諷。
高潔柔弱地靠在裴霈的肩頭,放鬆了自己。沒有想過漩渦過後還能得到至大至誠的安慰和好意。
于直沒有想到一個月後再見到高潔,會讓他更加煩躁。
陳品臻覺出老闆的不耐煩,不再多問,即刻告退。
高潔面上一紅:「一個月。」又喃喃地自言自語一般,「幸好也只有一個月,發現得早。」她撫住小腹,她最近時常攏著雙掌,做成堡壘的形狀,用這個保護的姿勢撫摸小腹。
她被陌生人扶起來,才覺出身上的冷。
高潔再次想也沒想地說:「好的。」
高潔清了清喉嚨,終於將聲音逼出來,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聲音:「沒有,不用了。我稍微站會兒。」
高潔安靜坐著,聽著林雪口中那個有一點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于直,失去母親后自暴自棄的少年,讓她感同身受的孤雛在泥淖里的掙紮成長,孤雛的孤憤和孤勇、偏執和執拗,她的心好像被一雙熟悉而冰涼的手包裹著,有所感知,又無法深探任何感知,有一種酸澀的感觸茁壯而生,又有一種苦澀的怨懟悄然逝去。腦海里浮現的是「潮濕的心」里那個笑容,在黑暗裡明滅著、吸引著,擒住了她的心;又浮現夜宴舞台上那冰冷的目光,刀鋒一樣制止了她想要靠近的慾望。
高潔瞬間好像看見夜宴里那個冰涼的漩渦又在向她緩緩移近,裹挾著另一個審判。
她先找了一間律師事務所擬了一份聲明,內容是她承諾在有生之年,放棄以任何方式繼承于氏家族及芮華金飾財產,並且帶齊資料去公證處辦理了放棄繼承財產公證。
高潔抬起右手,右手冰涼,她放在腹上。這時候才有了真切的聯想,那裡面孕育了一個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為孤獨無依的時候。
于直厭煩地將抽了一半的煙熄滅,又拿出煙盒準備抽一支新的,這時,祖母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司機問她:「小姐,去哪裡?」
于直避開高潔的眼:「自願。」
高潔站著,朝林雪鞠了一躬,林雪倒不意外,但有些動容。她笑:「這麼萬不得已的『對不起』,你還能這麼真誠地說出來。」她握一握高潔的手,「坐下來說吧。」
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車,打開車門鑽了進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嘆息了一聲。
高潔將林雪約至她們常去看畫展的上海美術館附近的本幫菜餐廳喝下午茶。她提前半小時抵達,在偌大卻無幾桌的大廳內,將一壺白水喝至涓滴不剩,林雪準時走進餐廳大門。
這晚他仍回到辦公室里過夜,沒有回家,也沒有同祖母通電話。高潔的舉動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這一切也是高潔把握了祖母絕不會虧待於家子孫的性格。
高潔疑惑著問:「他來過了?」
這一回于直和于毅均無異議,也無立場提出異議。林雪在注資前,已同他倆開會,用長輩勸慰的口吻開誠布公講道:「這是我最後一點私房本,我連同我一世的身家都和『芮華』融為一體了,肉骨不分。從今往後,誰都不要打著連同外人分我骨肉的主意。但我也尊重你們的意見,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你們幾年了。就看這一年,你們各自業務同比增長百分之三十,明年就啟動IPO。我老人家絕不食言。」
衛轍一怔,琢磨于直話里的意思,判斷了一下,謹慎詢問:「和那個高潔?」見於直默認,想了想,又想了想,說,「前一陣一創業公司CEO的太太提出離婚,要求停止他們在紐交所的上市程序。」
高潔默然,等於默認。
高潔握緊了手機,也下好了一個新的決心。她看到了麻雀迎著希望重新振翅,她知道她也需要開始一段真正長久地面向光明的旅途。這不是命運的別無選擇,而是命運的重新選擇,她需要勇往直前,而第一件事情,是將於直約出來正正經經地溝通。
在登記處,為他們辦理登記的工作人員異常嚴格地審核著高潔帶來的證件時,于直輕飄飄地瞟了高潔幾眼,高潔一直垂首靜立,既認認真真又恍恍惚惚。
司機好脾氣地問:「那麼是哪裡?」
塔上鐫刻的是這樣一行句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那你還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呢?」林雪問,定定地看著高潔,「或者你有什麼忙想讓我幫你的呢?」
好心的領班上前詢問:「小姐,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來合作多年的邱律師,薑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財產增加註資,將眾人的股權稀釋。
高潔一時怔住,將信息消化半晌才問:「你們要撤資?」
從婦產科門診室出來時,高潔無力地靠著醫院的長廊站了好一陣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湧來又涌去,在她眼前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誰曉得一個浪頭又被擊下。
高潔說:「不用了。」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雖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裡已經真實存在了羈絆,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斷離都牽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態度居然因為自己目光的轉移而變得柔和下來:「送你回去?」
林經理沒有回答高潔的問題,卻拿出一份協議給她:「高小姐,梅太太在查驗和評估各項投資時,對一些業務線做了調整。幾間珠寶加工工廠已經作價賣掉了,關於和您這邊的合作,我們準備撤回投資,這份協議是按照當初您和梅先生簽署的《投資協議》擬好的《撤資協議》,麻煩您簽字。」
衛轍帶著很大的詫異說:「有個意想不到的人要約我談談,請我叫上你一塊兒。」
高潔隨著林雪一起沉默了半盞茶的時間,甚至忘記為自己倒茶,她忙著整理措辭,想將複雜的事情說得明白一些。她也有一點害怕,害怕一些必然的誤解由此產生,影響面前她所尊重的長輩的判斷。
今天是她的結局,她知道。預料中的結局卻有一個難堪到極點的局面。高潔在拐角陰影里,抱緊自己的雙臂,給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態。
于直聞言「呵」一聲輕笑,握緊了話筒。不管怎麼說,那日夜宴形同對祖母的逼宮,事情過後必有迴響。他有一絲愧疚泛起微瀾,仍是未作聲。
于直第一次面對一個意外不能給出及時的反應。他有一點糊塗,有一點驚異,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于直緩緩說道:「你的百分之零點五給了啟騰以後,他們就是芮華集團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們家賣了。而你,高潔,你和她簽的股權轉讓協議,在她打算的這筆買賣里,很重要。你明白了嗎?」
這無疑在宣告高潔所敘述的是事實,不是虛假的借口。于直瞬間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後,他過人的思維在這瞬間停滯了,他嘲諷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臉上,他灼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高潔堅定的小臉上往下移動,在她的身體上估量。
在夜宴當晚離去時,高潔留給他最後的印象是一個搖搖晃晃的背影,弱似風中柳枝,一吹即敗。這時的高潔卻不是當初的樣子,從表情到狀態,都很安定,也很鎮定。
這種情緒在她給於直打了四通電話,于直都沒有接起來而得到印證。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溫軟香甜。高潔喝了一口,接著就喝下一碗,望著碗底,看到了窮盡的局面。
衛轍聞言略為詫異又隱隱佩服,他不太意外地看到于直的臉色開始變得鐵青,便在臨走前打個圓場:「沒事兒沒事兒,我和于直老熟人不見外,你們好好聊,我去找人吃頓飯。」講完將於直一按,壓他落座到座椅上。
于直將白開水一飲而盡。
高潔沒有說話,林雪繼續說道:「還是要為孩子爭取他應得的,他生下來就是于直的法定繼承人,他有他的權利,你這個做母親的也不能剝奪。你要先學會接受合情合理的饋贈,就當安慰一個老人家的心,而且你現在非常需要一個合適的家,你的身體情況也不允許你和別人擠在一個小房間里,對不對?」
夜宴之後,諸事落幕,各歸其位。他大刀闊斧的事業已經掃除最大的障礙,一切順利,他得償所願,力爭的領域更上層樓,生活的狀態回到原點,這才是屬於他的生活。
半刻鐘后,林雪把于直的年少往事已經全部交代給高潔,她的聲調平穩下來:「于直對他的爸爸有意見,對穆子昀有怨恨,都是這個因,這個因才有了這個果。」
陳品臻除了彙報公事,還彙報了一宗事情:「您奶奶的秘書Vivian親自接手辦理了靜安寺公寓過戶到高潔名下的事宜,而高潔沒有拒絕。」
難得的柔和被抹殺開去,教於直清楚對方根本不耐煩再與他虛與委蛇,她的全部企圖都表明得很清楚。現在,堅決要同他劃清壁壘分明的界限——一開始就有的壁壘,從未被推翻。是他一時意亂,自討無趣,於是不免就生出一點氣,徑自先行走了。
于直冷冷哼一聲:「準備得還真挺充分的啊?」
回到工作室,高潔站在門前良久,一直看著那一塊寫著「水之遙」的木牌。木牌是她存心做舊,紋路斑駁曲折,就像她斑駁曲折的現狀。她手裡捏著那紙協議,緊緊握住。
林雪走至她面前將她細細打量:「孩子,你瘦了不少。」
高潔仔細聽著,聽完登時就明白了羅太太的用意。自夜宴后一直未曾落淚的高潔,忽地就熱淚盈眶,她低頭逼回淚,沒有讓羅太太看到。
工作人員審核完證件沒問題后,笑眯眯地問他倆:「你們是自願結合的嗎?」
「于直把話和你說開了吧?」林雪問。
林雪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關切,問道:「這個孩子是怎麼回事?」
這些動作都落到于直眼內,甚至在高潔跌倒在門前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但也只是站著,沒有讓自己更向前一步,而是看著高潔又扶著門框爬起來,風中弱枝一樣踉踉蹌蹌地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高潔一想也對,這時候的自己是不能夠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醫院。
最後,高潔將自己的存摺拿了出來,喃喃自語:「媽媽,您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我最大的底氣。」
高潔在浪里忽上忽下,無法組織好思路和語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點的提示,糊塗地問:「醫生,這病應該怎麼治?」
衛轍趕緊豎起雙手:「天地良心,我就在那天晚上遠遠看過她一眼,這通電話是我和她頭一回說話。」
林經理說:「高小姐,很抱歉,因為最近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一直沒來得及找你溝通這個事情。」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墜,墜形是一條小帆船,尾梢上揚,在用金銀細工工藝編織出來的浪潮形態中騰躍,似為浪潮顛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處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揚帆起航。
高潓又往後退了兩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于直,你太可怕了!」
他的口氣越輕浮,她的心情就越難受。
高潔只是溫和地笑笑:「按照合同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合作,我現在是『水之遙』的唯一老闆了。沒有什麼太大影響的。」
于直又將雙手握到頸后,為衛轍所不見的,他的雙手在頸后緊握成拳。
剛才討論著今晚壽宴上這宗婚事的人們再度嘈嘈切切起來。
高潔的情思是被打動的,但是心情是無托的,半晌無話,良久,理清全部思緒,才對著林雪有幾分期許的眼睛,誠懇地講:「不瞞您說,我——有點害怕于直,我現在這個樣子,只能先管好我自己了。」
高潔說:「這張紙上有個地址,這串鑰匙就是房門鑰匙,能不能幫我把房間里所有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過來?壁櫥里有兩個行李箱,都是我的,只需要整理這個季節的衣服和內衣就可以了。」
林雪在電話那頭,對高潔語重心長地說:「高潔,我希望你把公寓收下來,就當我這個做曾祖母的給曾孫一個見面禮。」在高潔想要開口拒絕前,她又說道,「你該簽的聲明都簽了,我相信你的操守,也相信你沒有任何私心和野心。但是,你沒有權利代替孩子拒絕他父親家的親情饋贈,這是他應該得到的東西。」
醫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許意思來,於是開了一張驗血單:「你去抽個血,查查HCG。」
不過幾日,所有她短暫擁有的就像魔法所施,一夕就要離去。有什麼堵在她的嗓子眼,只怕翻出來就是一口鮮血。
她不能停留在原地,她必須動一下,證明自己還有其他知覺。高潔緩緩移動,移動到一個可以避開人和人聲的拐角,將自己藏入拐角的陰影里。
羅太太說:「五個月後有個演藝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壽,會辦一場很大的壽宴。我想送一件與眾不同的禮物,老人家很喜歡吳門畫派的東西,你看看能不能幫我做個特殊的設計。到時候,我帶你一起參加這個壽宴,你多準備一點產品目錄帶過去。」
高潔望向他的眼波有別樣的情緒流動,她最後也笑了,很客氣地說:「謝謝你能來。」
老王提到了高潔面臨的一個關鍵問題,她回到工作室后,將各種開支一一列明,已支項里有工作室現在的人力成本、場地租和_圖_書金,預算項內還有未來要支付的生產成本、銷售成本和營銷成本。
林雪站起身,已是想要離去的意思,她要留給年輕人思考的時間:「高潔啊,你也要當母親了,將來會面對更加艱難百倍的事情,就先把這一件當試煉吧!如果不能處理好和孩子父親的關係,在未來的二十年甚至四十年,都會給孩子帶去深遠的影響。你瞧,你和于直,就是最好的例子。」
高潔放下茶壺時,輕聲輕氣卻又擲地有聲地告訴林雪:「于奶奶,我懷孕了。」
于直將手裡的文件扣到桌面上,動靜很大,在衛轍的意料之中,他笑得無奈:「看看,我就知道你這態度。她五分鐘前剛給我電話,要我和你一塊兒,在明天下午給她一點時間,她要和我們談談。」他笑著笑著撓撓髮鬢,十分不解,「我就是奇怪,和你談就行啊,幹嗎要拖著我?」
「她說什麼?」
這是真正的失態,自己的每個反應、每句話都被洞悉、被計算、被採用最匹配的盾牌來抵擋、在最準確的位置送上長矛。他的氣急,雖未到敗壞,但也相差無幾。
高潔頷首,抱歉道:「不好意思,其實我只想找于直一個人,把您一起叫出來,實在是萬不得已。」
一個孩子,他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因而更加懟怒,只不清楚是對自己,還是對高潔。但的確由於自己的疏忽,便帶來一條生命,並且——他拿起手邊高潔的診斷書,這條生命目前還生死未卜。雖然他還看不太明白這個病的情況,但這就是高潔的動機。他的憤怒淡了些,皺著眉頭把診斷書看了幾遍。
于直沒有躲開高潔的迎面而來,就像他當初沒有躲開小白貓的一爪子,那都是無傷大雅的。
高潔的動機總是這麼單純,攻擊也總是這麼直接。她所有精確的計算,費盡心機的爭取,不過是從最初傻乎乎的報復,變成後來莽莽撞撞的保護。這一切,全部不是因為他,他會在事後被撇清關係。
于直是非常不耐煩,但他不自覺,一直到秘書有點噤若寒蟬地告退,他才恍覺,然後扯了扯領帶。那一夜折子戲落幕後,已經橋歸橋路歸路,包括他和高潔,也包括他和局中眾親。
于直收起煙盒:「說吧。」
高潔垂著頭:「于奶奶,對不起。」
今日的高潔細意地裝扮過,將長發的發尾稍稍卷了卷,披散下來,描了眉毛,畫了眼線,塗了口紅,樸素之中不掩明艷。
高潔的雙肩跟著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搖了搖頭,將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滾動,一直到于直的腳下。
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隻無腳的鳥兒,那是她不擇手段過而又被事實證明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將來也不該有任何的期望,才能就此真正兩清。
高潔看著于直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眼睛裡頭有隱隱的怒意和冷冷的輕視。然後他的手伸過來,像手銬一樣扣住她的手腕:「我們是該談談了。」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無辜的,是她在此時此刻唯一擁有的。高潔再度將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沒有生命的動靜,但分明已存在。
醫生一句話,瞬間將她拉回月圓夜假婚房裡的荒唐時。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難堪的局面,難堪到高潔竭力想將之徹底自腦海中抹去,難堪到高潔在事後根本忘記了于直當時帶著怒意的行動並沒有讓他們來得及做任何保護措施。
至於他的半世搭檔穆子昀,果如於直所料,神色如常地去于光耀和于毅父子跟前報到,大半世商界戎馬生涯,早練就她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他們的仗還沒完全結束。
林雪紋絲不動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波動,她的目光移到高潔身上,緩緩向下,被面前的桌子擋住,她問道:「幾個月了?」
高潔惴惴的,服務員穩穩地將茶壺端上,她伸手接過來,親自給林雪斟上這杯碧螺春。清澈的茶水冒著騰騰熱氣,她在心頭堅定了勇氣。
于直從褲兜里掏出煙,還沒來得及再掏出獵犬打火機,就被衛轍一把搶走:「辦公室里禁止吸煙的規矩可是你定的。」
此時的高潔,不願獨居,好像不能獨居是和于直同居后的後遺症。她已逐漸真實地害怕孤獨,也正式直面著這份害怕。
高潔渾渾噩噩地盯著醫師手裡的驗血單,昏昏聵聵地聽著那些專業術語。
高潔頗為困惑地看向林雪,林雪看向窗外的車水馬龍,熱鬧熙攘背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霜。林雪很少向外人聊起自己家裡的風霜,揭開家庭的瘡疤,心頭不免隱隱作痛,口氣不免輕微顫抖,但因渺渺的直覺和希望,她平平靜靜地娓娓道來。
在淋漓的紅色液體撲面落下時,于直閉上了雙目,任由它們自他的發滑落到他的面孔再滴落到他的白襯衫領子上。應該是無傷大雅的,但真的接受這一爪子時,于直心頭還是冒了一小股火焰。
高潔想也不想:「當然。」
高潔講完以後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氣只能支撐她到此刻,于直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在她看來,就像飛刀一樣凌遲著她,提醒著她曾經的愚蠢、現在的無奈。她自覺無顏也無言再相見,卻又不得不再相見。這個後果,是她必須拖著他一起承擔的。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氣:「我想在治療前和你註冊,給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早上九點,我會在你戶口所在的民政局門口等你。這些文件——就放在你這裏,這是我的保證。我會遵守這些合同和聲明裡的一切規定,請你放心。你就當——」高潔緊緊咬住唇,再鬆開,張開帶著齒印的唇,說道,「和我用合同約定彼此的權益,最後合作一次,這次你不會有什麼損失。」
林雪的聲音是嚴厲的:「我不管你們倆怎麼折騰,孩子是於家的曾孫,你要給我保住。」
高潔走在太陽底下,心頭涼得徹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許想了很多,但是千頭萬緒最後化作一頭雲霧,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醫院。
于直斜睨一眼衛轍:「這你就放心吧。在商務上對我們不會有任何影響。」
高潔仍在發獃,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員有些奇怪,又大聲追問一句:「你們是自願結合的嗎?」
于直扯開領口的扣子,重重地坐下。
他慢悠悠地說:「高潔,這不就是你一直計劃著的結局嗎?你還準備了什麼結束陳詞嗎?」
高潓猛地搖搖頭:「算了,我不想知道為什麼了,算高潔活該,也算我活該。我不想讓我自己更活該。我……我走了。」她轉過頭,像是怕被真相追趕一樣匆匆逃離現場。
于直又笑了笑,風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將背後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從阿里山就開始了吧。」
他們兄弟二人站立起來碰杯,也向賓客們舉杯,又是一陣歡呼。一浪一浪,像潮起的黃浦江,將落水的人沒頂。
高潔再度低下頭:「這事情很荒唐。」
林雪和藹地問道:「高潔,你知道于直父母的情況嗎?」
灰濛濛的咖啡館灰暗至極,臨窗的亮光晃動在高潔的面孔上,明暗參半。于直瞪著將背挺得筆直的高潔,她微抬著下巴,以前不曾明晰過甚至是矛盾的目光,正明凈以及固執地迎視著他。有一點乞求,更多的是較量,已經沒有了矛盾,也絲毫沒有退讓,甚至在逼視著他。
高潔把信和包接過來,打開信箋,信是列印出來的,非常公式化的通知文字,告知她可在下周某日至某某律師事務所簽署房產過戶協議,自己的聯繫方式是多少多少,房產就是靜安寺後頭的那間公寓——這就是她在這場賭局裡唯一的獲得憑證了。
高潔在片刻的感激和感懷后,十分歉疚地對林雪說:「謝謝您,您已經很照顧我了。這個房子太貴重,高於我所能承受的,您就當租給我住。我住在這裏的期間,這裏就是我的家。」
是哪裡呢?她去哪裡呢?她剛才報出的怎麼是于直公寓的地址呢?那也是棋盤上的格子,陷她進去的格子。
也就在次日的這個鐘點,高潔給林雪撥去了電話,說:「于奶奶,我想好了,我會按照您的建議去做,只要能救我的孩子。但是我也有個要求,我和于直有了合法的關係后,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希望這個孩子可以一直在我身邊。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會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請您相信我,請您幫助我。」
等衛轍離開后,服務員過來問于直有什麼需要,于直口氣不善地說:「白開水。」
除了這份聲明,她還請律師給了她一份離婚協議書,根據她的需求修改了一些條款,然後她在上面簽好了名。
好得很。于直鬆開雙手,對衛轍說:「那我就跟你一起去談唄!」
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孩子,一場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這個孩子的存在,和他自己誕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于直看著振動的手機,心頭騰起一團火,又莫名地熊熊燃燒起來。等手機不再振動后,他的火仍未滅。
高潔已經扭過頭來,看到了他們,她竟然還友好地朝他們笑了笑。
高潔才如夢初醒一樣回過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著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著他說:「我願意。」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極力發出聲音,發出的聲音卻是在求證可怕的現實:「你……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很難辦,高潔思忖。夜宴之時,于直立意已決,她被一擊即中,也再無翻身餘地。她在驚駭、恐懼、愧疚、怨恨之餘,也知道同於直的一切情誼已算完全了斷了。如今,在林雪那一番于直的幼年往事的陳述后,她的怨恨就像那一隻滑翔離去的麻雀,沒有留下一丁點痕迹,但是余留的驚駭、恐懼和愧疚仍舊捉著她。
高潔堅強地抬頭,對羅太太說道:「羅太太,謝謝您,也麻煩您了。」她將感激落實到行動上,「我三天後給您構思,您滿意的話,我會用一個禮拜的時間出設計稿,這樣一來製作周期肯定是足夠的。」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願同祖母多談,只說:「我知道了。」
「說重點。」于直站起來,踱到落地窗前,窗外一眼望去未受季節影響被照顧得一如往常的綠茵草地,都無法阻止他內心的煩躁。
高潔在常德公寓的工作室休息了三天,每日準時吃飯,其餘時間玩命做設計。
第二次被點穿動機的高潔埋下首來,無顏抬頭,咬一咬唇道:「我犯的錯,雖然有我的原因,當然,那原因很愚蠢,但我差一點做了對不住您家的事情,這是我的罪過。」
高潔曾將自己設計里最得意的幾件作品推銷給她,很受她喜愛,下單十分豪闊。就是這位羅太太傲嬌凌人,常提出嚴苛要求。她看見高潔,便不客氣地講道:「Jocelyn,這是我要送一個快出國的朋友的,她四天後飛,所以無論如何你要幫我搞定。我要你新的設計,沒有對外銷售過的。」
他跟著于毅走出這劇院一樣的百年大樓,外面只有零星的路人,沒有了高潔的蹤跡。他想,他不能再想她了。
有些消息門路的那一位遙遙一指:「新娘不是在那兒嗎?」
做完這樁事後,高潔又奔赴揚州,結算了之前的打樣款,也支付了羅太太預訂的那件吊墜的貨款。
關止是誰?高潔有些混亂地想,她的頭腦是有點混亂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腳是不聽自己話的,直直地朝著于直的方向疾步過去。他送的客已經離去,她要和他一對一照個面。
高潔握了握她們的手,只覺自己歷經了滄桑和劫難后,還能感受到這些鼓勵,這就是對她最大的尊重和支持。她真誠地說:「謝謝你們。這個品牌是我的開始,我不會半途而廢,我也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她的耳邊有個聲音喚了一聲「關止」。
試驗過後,于直自認效果尚算不錯,但是被高潔的第一個電話擊潰。他看到手機屏上顯示出高潔的名字,隨著手機跳躍著,再度躍入他的眼帘,輕輕巧巧地就讓他煩躁起來。
一切都已經結束。她已滾落下陣,態度糊塗,姿勢難堪,毫無值得同情之處,而且——結局和她的預想是一致的。高潔狠狠地咬著唇,心中痛悔到極點,卻落不出一滴淚,也講不出一句話。難看的創傷,深刻的恥痛,屈辱的懊悔,不可與人言的倔強,她強撐著讓自己坐著,積攢著氣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麼都積攢不了。
「于直,我今天過來並不是因為認了輸,而是不想輸掉姿態。但是來了以後,發現這一切簡直……簡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幹什麼?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這一切有沒有關係?你是不是把我們家都——」高潓問到再也問不下去。
按時拿到成品的羅太太當然驚喜異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她又問,「聽說梅先生家裡出了點事情,有沒有連累到你?」
在香煙裊裊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隨之流淌,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清晰而明確,她的生命里牽連進了另一條新的生命,在她的當下,也在過去讓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里。一切因她過去亂七八糟、稀里糊塗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林經理說:「是這樣的,梅先生現在不太方便出來,他上個禮拜在瑞https://m.hetubook.com.com士滑雪時出了意外,傷勢很嚴重,目前公司運營事務是由他的太太代為管理。」
在這裏,她要拾取她碎落的遺骨,重新拼湊出一個自己。高潔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她自己。
高潔心中茫茫地在問「為什麼」,現實里也有人在問:「為什麼?」
「帶照片了嗎?」工作人員問。
于直對陳品臻說:「事不急,你等她聯繫你。」
他們的每一段開始,好像都預先有著一個結束的期限。也許這便是她和他註定的結局,總是不能扭轉。
站在鏡頭前的他們,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虛情假意的表情來,彷彿並不困難:于直勾起嘴角,高潔也彎一彎唇,在攝影師眼裡就變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後啪啪兩聲,公鑒證明,他們被賦予了法律上合法的關係。
「沒事。」于直也自知失態了。
這一語立刻提醒了高潔,從夜宴之前的某日開始,直至今日,她真的有近半個月沒有見到梅先生了。這幾日她陷在私人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也沒有關注到這樁離奇的事情。被何雯雯一提醒,她猛地驚醒,立刻就撥梅先生的電話,奈何對方一直在關機狀態。
醫生也許發覺高潔的難堪,便好意解釋:「有些早孕的病人因為反應會併發咽喉炎,如果不說明白,我們糊裡糊塗開了消炎藥就不好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會問問年輕女病人的。」
高潔說:「不會。」
「這是什麼?」他蹙起眉頭。
于直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于毅叫起來:「阿弟,再來一杯。」
于直笑了笑,對於毅耳語道:「也不算燙手,回頭你好好把她以前和供應商往來的賬務仔細查查。」
就在昨日,他在關止的安排下和高潔的主治大夫徐志華主任進行了一次面談,徐醫生把高潔的檢查報告一一解釋給他聽。
高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盡,忽地踢到一塊硬塊,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聽得沉沉江水流動和呼呼秋風吹拂。四周暗黑無人,只有江水兩岸的民宅閃著冷冷的燈光,一星兩點,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彷彿夢裡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羅太太咄咄逼人地看著她,岑麗霞則是為難地看著她,都讓她突然清醒了,她清醒地明白自己不可為私情而矯情,當下放在她面前的困難,是她需要想辦法跨越的。
他在門外看到了高潓,高潓的那張臉和高潔差不多慘白,她離他差不多五米遠,並不走近。
高潔一愕:「一點點,我的表姨,和他的爸爸——」她再度難堪咬唇,「那樣的關係。」
于直正在審核言楷提交的又一版廣告片宣傳方案,頭也不抬:「說人話。」
接著,林雪的口氣就鬆動了些:「高潔目前的情況,比你更適合帶孩子。我把你的戶口本給高潔了。」
或許沒有預計到高潔過分的執拗,林雪怔了半天,最後只得一嘆:「行吧,我不強人所難。」
高潔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設計了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許是在她因為複雜的情緒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時有感而發。她看向自己的設計,浪潮上的小帆船突然但並不偶然地給了她此刻的靈犀。
林雪直截了當問孫子:「高潔和你談過了吧?」
她小聲地無奈道:「我不知道。」
林雪笑了笑,坐在她對面的晚輩和盤托出的心意和決意,她聽明白了,其中有堅定的決心和明確的目標,還有不容再度相勸的堅決迴避,但是想要迴避的偏偏不得不去面對。她的直覺得到印證,她也盡出全力,決定並非由她決定。林雪有些疲累地嘆了口氣,說:「高潔,做任何事情不是不求任何回報就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的。」她看著高潔惶惑的臉,「你為什麼會先來找我呢?」
「什麼話,這都是醫生應該做的。」徐醫生補充道,「一般這種治療要在孕前就開始,孕后治療得看胎兒情況,沒想到你們的孩子情況挺穩定。」
高潔的私心裏也很滿足。夜裡她做設計時,有裴霈相伴寫劇本,人聲氣息陪在左右,她不用胡思亂想其他。
林雪點頭,面色和煦,但是巋然不動。
于直仍是笑著:「潓潓,你在說什麼呢?」
高潔漸漸有了些知覺,身體中有一種鈍痛自深處明晰起來。是不久之前,于直在她身體上作用出來的,到現在,鈍痛蔓延開來,是她沉入潮聲底部唯一的知覺。
高潔卻打來電話。四個他未接起,最後一個,她耍了手段,讓他迎戰。
高潔珍而重之地將證書放入包內,接下來的一場戰役,又是艱難異常的,須靠天意。她撫摸著小腹:「媽媽每一刻都很努力很努力,你一定要留下來。」
高潔是在五分鐘之前,自劇院一樣的百年大樓破門而出,在風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要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于直眯了眯眼睛,神態挾帶隱隱的怒,高潔看出來了,正因為看出來,才更忐忑,她想讓自己盡量再平靜一些。一個月以前夜宴上和她攤牌的于直,都未曾讓她這麼懼怕,那時候她對他有些恨、怒和怨,升騰的恨、怒和怨也是一股難解的勇氣,化解了她的怕,當恨、怒和怨消解后,剩下的只有愧和怕。
她急驚風般走出咖啡館,才迎著溫暖的陽光,長長舒口氣。最難辦的事情,她已經辦了,最難說的話,她也說出口了,可做完以後,仍無信心。但是這個困難,她跨越了。然而,這個憤怒的于直、傲慢的于直、冷漠的于直、比一個月前瘦了整整一圈的于直,讓她對自己做的一切喪失信心。
高潔抱著手臂,避讓著進出送菜的服務員,眼睜睜看著宴會廳中的觥籌交錯。
高潔洗漱的時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潔的行李,她動作很快捷,不過兩個多小時就回來了,她請了計程車司機幫助她將兩隻行李箱和四個大袋子提進門,她氣喘吁吁地說:「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來了,還有你所有的衣服。」
聽完高潔所說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動的于直,在心頭醞出的火團,終於燒起來,他冷笑著說:「高潔,你做事就是這麼想當然,就算——」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后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終於能看到這個至關重要的地方——他也明白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癲狂后的疏忽,釀出的後果正在請他自己判斷,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這個後果的形狀。他不受控制地,也像是存心將譏誚的眼風往上揚,「就算有了孩子,你這麼有把握我會把孩子給你?」
她是鼓了一陣勇氣后,又再度開口:「于奶奶,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要于直來救我的孩子。」
「你的驗血結果不太樂觀,封閉抗體陰性,很容易造成胎停。如果想保胎,必須找孩子的爸爸一起做白細胞免疫治療。知道嗎?」
高潔打開行李箱,裴霈手腳靈巧,在有限的空間里將她全部的用品都裝了進來,包括她自己的,包括于直給她買的——也沒有關係了,她和于直的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實打滿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何雯雯沉默了一小會兒,也跟著說:「我也一樣。」
高潔苦笑:「我只能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來補償他。」
高潔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有封閉抗體陰性,需要于直用他的血配合治療,不然我可能會失去這個孩子,我不想失去這個孩子。」她急迫地追述著,期望能夠表明自己的清白心意,「我可以簽一些必要的合同,保證不會再讓您和您家族的利益受到任何損害,我只想求您幫我保住這個孩子。」
但是林雪的秘書Vivian找她簽房產過戶協議時,她猶豫了一下,她拿出公證過的聲明遞給Vivian:「其實這個文件我複印了兩份,這份原件想要請您帶給於奶奶。」
高潔將手按住心口:「這太意外了,梅先生他現在情況怎麼樣?」
就這一段日子,她忙得似陀螺一般,分秒必爭。白天招待客戶,傍晚同網店運營公司溝通網店設計開業事宜,晚上做設計,做設計時還不得不應付羅太太時不時突發奇想的刁鑽建議。這些工作全部在工作室內完成。
于直走下舞台以後,高潔仍舊站在大廳走廊中央。這時候舞台上已換了今日來捧場的歌手演唱。激切的音樂響起,熱情的光影回籠到正得勢的人兒身上,燈光早已從高潔身上移走,她被籠罩在一片黑暗裡。
只要有個立足之處,就有了新的路向。過往種種,愛恨情仇、冤屈愧疚,統統該沉入浪底,絕口不能再提。「水之遙」是她不能再失去的,她有振作的理由,必須將淚逼回,唯有實幹。
「羅太太,兩天就要交貨真的太短了。」
林雪的決定也意味著於家解體,正式進入個人為個人自負盈虧的時代。
關止同徐斯觀察到了同樣的不妥,他剛要伸手,就被身邊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氣,阻止了他去管這件閑事。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水之遙」的決定時一樣,高潔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而比保住「水之遙」更艱難的是,決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張棋盤內,尋找她暫時的位置,面對她不願意麵對的人。于直,或者穆子昀,或者于氏家族。
她的雙腿又僵直了,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她清清楚楚地聽到剛才于直的問話,也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心臟急速跳動的聲音,就像當時見到美洲虎一樣,她的血液幾乎是在逆流。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害怕,還是有著其他的情緒,複雜到她渾身冰冷得仿似還沉在漩渦中央。
正待端起茶杯的林雪聞言毫無異色,也不開口,只稍頓一頓手上動作,隨後繼續端起茶杯,優雅地吹開熱氣,抿上一口。
于直鎖好門,越過她身邊,坐到了沙發主位上,自茶几上抽了兩張餐巾紙,將發上臉上的紅色酒漬抹去,將紙巾團入掌心,兩手十指交叉握拳,輕輕鬆鬆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著她。
老王的工廠有技術嫻熟的老工人和成熟的流水線,當日就將帆船吊墜成品交到了高潔手中。
高潔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林雪說道:「我可以給你一些能脅迫於直幫你的助力。」在高潔的臉上現出一點點欣喜時,她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也有個要求,我希望這個孩子的身份是合法的,他必須在他父母有合法婚姻的前提下出生。」
戴臂章的夜巡人路過,好心過來攙扶她:「這個姑娘怎麼回事?生病了?要去醫院嗎?」
林雪又笑了,說:「是啊。所以呢,你吃准了我會幫你對吧?」
他對她的預估,也許從一開始就並不十分準確。
他們一起站到攝影機前,于直才有點回過味兒來。高潔今日穿紅裙,應當就是為了這張照片,能讓證書看上去更得體些。做戲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貫風格。
「不會麻煩你太長時間,一年就可以了。我懷孕了,我準備把孩子生下來。」
于直原本打算在高潔開口前,不敘一言,但高潔一直無言地站立在他對面,沉默得他好生難耐,於是他忍不住補了一句:「高潔?你剛才不是還想說些什麼嗎?」
高潔驚跳著站起來,眼皮好像跟著一塊兒跳起來。她想起來了,在好幾年前,曾經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條生命。她無所遁形了,拚命想要找個遁逃的地方,倉倉皇皇地離開了婦產科,又走出了醫院,外頭日光很烈,照得她灰頭土臉。
裴霈立刻說:「當然可以。」
林雪給自己斟上一杯茶:「于直的媽媽在他八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那之後,他混了很長一段日子。」
高潔坦誠地說:「我覺得您是一個不會不管自己家的孩子的老人家。」
于毅得意揚揚地迎過來:「善後善好了?」他拍著于直的肩膀,「走,喝一杯去。」
想到這個孩子,于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煙,又抽一支新的。
直到身邊擁來一群人,領頭的是位蒼髮長者,在銅塔面前搖首:「不珍惜現在擁有的,卻寄望將來的給予,是不應當的。」
「自己製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擔,是把自己的失責強加在一個新生命上,剝奪掉別人的權利。你的境況艱難,可以理解,但你有什麼權利這麼做?這是謀殺!」
于直曾經預想過自己未來的婚姻,有計劃的、有作用的、經過深思熟慮的,現實卻是這樣急轉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證件時心情也很潦草。
于直擺手,他看到了正在協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務的秘書,把她叫到跟前,囑咐了一些事宜。
而他眼裡的高潔是非常胸有成竹,不自覺地將頭一仰,就像那隻找到主人有了底氣的小白貓一樣。但其實高潔是避開了他射來的眼風,將她最大的王牌亮出來,也不得不亮出來:「我和你奶奶有個協議,結婚一年後離婚時,如果孩子的撫養權給你,那麼芮華在『匠之藝』的全部股份轉到我名下。這份協議也在這裏面,公證過,我和于奶奶都簽字了。」
衛轍起頭走到了高潔跟前,于直跟在後面。高潔站了起來,在他們開口前,對著衛轍打了個招呼:「您是衛總吧?」
「你弱視了。」于直把桌上的水杯還給衛轍,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會議室。
高潔站起身恭迎。
高潔撫摸著木牌,呆立好一陣才掏出鑰匙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了門,室內傳來何雯雯和客戶的聲音。
于直任由手機振動,在秘書陳品臻一臉「您是不是先接個電話」的疑問里,示意陳品臻將該彙報的事情彙報完畢。
就在迷惘時刻,裴霈又來敲門,在外面輕輕喚道:「高姐姐。」隨後推門走進來,神情古怪為難,向高潔伸出雙手,左手手心裏一串鑰匙,右手遞來一封信箋和高潔昨日遺留在宴會廳現場的手包。她說道,「剛才有位什麼新工場的陳小姐來給你送包,留下了這串鑰匙和這封信。」
高潔未語。
可是,生命傳承自她,也傳承自絕無可能再有牽連的于直。這便像一條繩索,又拉她進過去不久恐怖至極的那盤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決定是否要他,醫學的審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訴她,他的去留已非她個人所能決定。
林雪坐下來,高潔仍站著,林雪沒有讓她立刻坐下,而是喚來服務員點了一碟千層糕和一壺碧螺春。她說:「我老人家喜歡吃些綿軟的甜點。」
與徐醫生通話完畢,于直回到會議室。晨會已經結束,裡頭只剩衛轍。他笑道:「一大早發什麼脾氣呢?把各部門罵得灰頭土臉影響士氣啊!」
于直正在簽署言楷提交的「匠之藝」和「LOOK視頻」的合作合同,聽完陳品臻的彙報,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即將簽下自己名字的最末行簽名欄。
這裏離常德公寓並不太遠,也就十幾分鐘路程,很快抵達。高潔付錢下車,一路跌撞走到「水之遙」工作室門前,往衣兜里摸鑰匙,才發現這件被別人披上的衣服,一點偽裝和庇護都不給她,沒有衣兜更沒有鑰匙。
「問我是不是『匠之藝』的衛總,我說是啊。又問我最近有沒有空,我說時間有點兒緊。她說急事,我說那就必須有空了——」
阿里山後,幾乎高潔全部的行動都在他的意料之內,包括最後結算的無所行動。她在想什麼呢?他不能再想了,他不應當繼續糾纏在這樁舊事中。
高潔對徐醫生說:「那一切都拜託您了!」
是兒時聽母親念過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高潔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能站立在原處,也許過了十幾分鐘,也許過了更久。
高潔一直沒有和于直的秘書陳品臻聯繫房產過戶的事,令陳品臻頗為為難,她向于直彙報完公事,便將這樁事情一併彙報。
她今天仍是長裙開衫,但是顏色比昨日顯眼了些,將大地色長裙換成了硃紅色中式改良長袍,開衫是極雅緻的米色,仍然不顯腰身。于直走近后,才有了一層新的感悟,高潔並不喜歡貼身的各種純白淑女服飾,那是他強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適合這些長且寬的隨意服飾。
衛轍瞅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後,臉色又繃緊的于直,朝高潔挺友好地招呼:「是啊,是我。」
羅太太走後,何雯雯輕嘆著問高潔:「這個設計真棒,Jocelyn,你是怎麼想到的?」
掛上電話,高潔依舊歉疚,對林雪,也對腹中的孩子。她一心一意地爭取留下這個孩子,但是對於孩子的未來,已經註定有著不可避免的虧欠,使他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剝奪了許多他原本在法律上應當獲得的權益。高潔苦笑,沒有關係,她會拼盡全力補償她的孩子,給予他的未來最有力的保障。
站在他對面的那個女人,持著倔強而矛盾的態度,露出倔強而矛盾的表情,彷彿想要和他同歸於盡,又像害怕與他接近。他有辦法讓她很快就不矛盾,他會教她立刻氣餒。
說完摸出衣兜里的煙盒,堪堪打開,高潔清了清喉嚨:「你不要吸煙,好嗎?」
于直看著腳邊的戒指——以水沫玉裝飾的犬眼、以縞瑪瑙點綴的犬鼻、以鑽石鋪鑲出的斑斕犬身,都是以最華麗的外表包裹的謊言。
這是高潔在夜宴後頭一回聽到第三人提到這個名字,心中一陣痹痛。她點點頭。
為了不擠占裴霈的睡眠空間,高潔買了一張高低雙人床。裴霈貼心地笑稱又回到求學時代,十分開心的樣子。
高潔保證:「現在只需要製作了,所以沒有問題。」
林雪推開面前的茶杯:「你沒有想過這個孩子出世后你會遇上什麼樣的情況?」
高潔是聽明白了,說:「那麼我們就實斧實鑿地來,我和你們簽供貨合同可以嗎?由你們全權為我進原料和加工。」
高潔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在地板上。她勉強立定,卻還是被憤怒亂了氣息,咬一咬唇,才發覺自己竟然氣極到無法發聲。
父親在宴會次日就拿了行李箱,自大宅外出長期旅行,要他在親弟親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這是萬萬不可能的。于毅父子得林雪令,定不會讓享福半世的于光華再適意快活而毫無貢獻。於是于光華暫時告退,告退前朝于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她漫無目的地沿著意識中的路走著,遠遠的鐘聲傳來,是靜安寺里的佛鍾,穿過陽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擊她的思髓。她受到牽引,走進鬧市中的這扇廟門,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巍巍殿宇,被巨大的莊嚴所籠罩著。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內承載香客許願硬幣的銅塔,許願的人們將硬幣拋上,有的落進塔內,有的掉落地上,於是他們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于直忽生幾分蕭索,他把言楷的預算批示完畢,發了一封會議郵件給衛轍、言楷和相關高層,他目前更需要進入他的事業角色,無論如何,祖母囑咐下的目標,是他務必要達成的。算回報,亦算補償。
高潔不無擔憂地問:「梅先生去哪裡了呢?」
他聽到祖母答:「就你嘴甜,嘗過覺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計哄我跟你一起吃對吧?」他又聽到穆子昀在答:「我沒關係。來來來力總,我再敬您一杯。」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燈照亮的筆直大道,車站停著暖黃色的計程車,她糊裡糊塗鑽進其中一輛。
高潔點頭。
她浮浮沉沉地睡著,不知今夕是何夕,時不時不安穩地抽搐一下。睡時無夢,醒時也不覺已醒。等到有人伸手撫摸她的額頭,她不得不醒過來。
高潔迷迷糊糊地先搖頭,然後目光與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相觸,被一暖,終是再度回歸現實。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麼錢,我就是喜歡你們Jocelyn的設計才把這筆生意放到你們這裏來,小姑娘你這個意思是趕客了?」
高潔還想追問又覺不便追問,雖然惴惴,但總算拿到于直給她的這重保障了。于直選擇不露面,於她未必是壞事,至少沒有了面對他時的心理壓力。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監視著他,時時刻刻怕他反悔一般。于直突然就伸出臂膀來,攬住高潔的肩膀,在她耳畔說:「你想得這麼周到,我怎麼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們還不快去拍照?」
裴霈將小卧室的窗帘拉開,室外陽光金子一樣灑落進來,公平地普照大地,也普照著她。裴霈笑著說:「晒晒太陽養養鈣,一切都會好的,太陽每天照樣升起,生活每天都要重新開始。」
司機沒了耐心:「小姐啊,你別跟我們這種做通宵生意的開玩笑,不用車就下去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于毅會後打個響指:「感覺套在脖子上的繩索鬆了啊,各自業務同比增長,這條沒有標準的標準簡直太好辦了。」
林雪的最後一句話,就像一枚透骨釘一樣把高潔釘在原位,擊碎她小半生的迷惘、不忿和苦痛,但也使得她再也不能動彈。這是最大的軟肋、最大的困難,也是不得不面對的艱難,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高潔走下台階,走入陌生人中間,融入人海中。現在,她終於了解到于直所重視的是什麼,並以此為武器,同他正面交鋒。這是必然的果,因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選擇,就該承受。她不應當有一丁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在將公寓重新整理成一個新家后,高潔根據這棟公寓在附近房產公司掛牌的租金,計算了一年的房租,準備了一份租房合同,簽好合同后,交給Vivian,並且很快就把房租打入Vivian給的銀行賬戶。然後她才安心地將Vivian受林雪委託交給她的文件一一仔細瀏覽。慷慨的林雪交給她一沓重重的砝碼,足以支持她同於直再博弈一次。
林雪的秘書Vivian再次來拜訪高潔時,就把這位趙姓保姆一起帶了來,同時還找來了搬家公司。高潔順從地接受他們的幫助,將自己的行李再度搬回住了一年的公寓。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驚一樣退出幾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聽到了附近不知是誰正在訓斥著誰。
陳品臻正巧彙報完畢,請求指示:「要不要問問Vivian細節?」
醫師看眼前的女病人臉色青紅難辨,手足無措,便耐心地一次性講完整:「這種療法要從孩子的爸爸體內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進行離心沉澱機淋巴細胞分離培養,再輸入女方前臂皮內,增加女方體內封閉抗體的水平。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但是你已經懷孕了,時間真的不多了。一般治療要在受孕前就開始的。」
同羅太太約定后,高潔將裴霈和何雯雯叫到跟前,同她們坦白:「梅先生從我這裏撤資了,所以以後我這邊的資金流會很緊張。我會先做定製的業務,防止壓貨壓款。這樣我們可能不會像之前那樣順利。」
在同於直進行這番至關重要、決定自己腹中生命命運的談話前,高潔先做好了幾重準備。
「我們現場拍。」高潔答,答完又望于直一眼。
喚關止那人是徐斯,他看到高潔疾風一樣從他身邊掠過,拿起莫北面前沒有動過的紅酒,直衝于直而去,就心道不妙。高潔動作太快了,他來不及伸手,只能提醒離於直最近的關止。
拿來工廠打樣品給高潔檢查的何雯雯又彙報道:「梅先生好幾天沒有出現了,我昨天去工廠的時候,他們問我要打樣費用。他們和我們不是都算梅先生投資的嗎?所以一直不收打樣費的吧?」
事態的異常讓高潔不得不打起精神,親自去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台講明身份和來意后,接待她的是對方法務部一位姓林的經理。
坐在咖啡館內的于直,在高潔推門走出去后,才發覺自己在咬牙切齒。牙齒相抵,情緒也在相抵,在目光觸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時爆發出來,他一揮手,將文件全部掃落到地上。
「那就給你定下周一,帶孩子的爸爸一起來檢查,沒問題吧?」
高潔說:「好,周一我等你。」
「因緣和合,緣起緣滅,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責任,只有在當下好好活著,好好對自己,好好對別人,好好承擔自己,好好承擔你必須要承擔的人。這是誰都有的權利和義務,過好此刻,就是過好一生。可惜很多人都不懂得這樣簡單的道理。」
那個男人——那個叫于直的男人,就坐在棋盤之外。她內心深藏的陰謀、一路孤身的圖謀、逐日而生的愧疚,一切都被他窺透洞穿。她內心深藏的陰謀和慾望,早就被捕捉到這張棋盤上明晃晃地盛放,被對方假裝入戲的姿態無情地調戲著。
于直同高潔的這點恩怨,在芮華夜宴上,讓親朋好友們有了個大概的心領神會。衛轍沒有追問于直,但他所聞所知的也足夠探到這段恩怨的核心。因此,高潔突如其來的來電,帶給他的驚訝不在於直之下。
高潔將他們約去他們辦公室附近綠地中央的咖啡館里,咖啡館叫「灰燼的光」,裝修也是一片灰色。
于直走出醫院時走得極快,走出三個路口才想起自己的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庫,再慢慢折回去。
陳品臻對於直的指令從來都會顧及得面面俱全,滴水不漏,她多問了一句:「如果高小姐一直不聯繫我呢?」
但林雪掛電話前語重心長地說:「阿直,孩子雖然是意外,但也是責任。」
然後,她的聲音就能發出來了,她攢了力氣對裴霈說:「裴霈,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那個女人倔強的表情陡然鬆開一絲裂縫,本來就矛盾的心靈堡壘搖搖欲墜。
高潔腦中的拼圖,已被轟然爆裂,目光漸漸模糊,老式酒店的陳舊色彩在她眼前跌跌撞撞,明明應該被固定的光線跟著搖搖晃晃,交織成一張棋盤——就像她被他們披上的衣裙。
衛轍把手搭在於直的肩上:「那你為什麼肝火這麼旺?」
在高潔周一準時抵達醫院時,並沒有找到于直的身影。徐醫生通知她說:「你後天就可以過來做療程了,于先生已經做過身體檢查,他會提前來抽血。」
難堪的是高潔,面對世界上唯一會讓她慚愧的人,說出她感到慚愧的話,但也是不得不說,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總是面臨著許許多多的「不得不」,而這次,同以往不太一樣,是她所必須擔當的責任。
于直繼續用高潔已經熟悉了幾百遍的調情語調,把冷情的話講出來:「你我雙方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幫了你,你也幫了我。就當這是一場互利互惠的商務合作吧!最後這一場——」他頓了頓,心頭那一點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還未消除,這不應當,他的口氣重了重,「本來你不就計劃著嗎?就是被我提前執行了。咱倆是互不虧欠。」
在禱告的裊裊香煙里,她彷彿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母親堅定地攜她走過的當下,母親臨終前諄諄囑咐的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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