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高考

夜,越發深沉了。
當沈星緯意識到寇響並不是隨便說說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深切的無力,所以……他不是要和他們絕交,他是要退圈啊!
一定也是因為那頭可怕的野獸,才讓爸爸不喜歡他……
人命關天,現場rapper們顧不得許多,趕緊跑過去查看那輛賓士豪車的狀況,楊吱被人群攜裹著朝外涌去,離舞台越來越遠。
這裏曾一半裝著夢想,另一半裝著你。

現在,從寇響口中說出來,從今往後,caesar不復存在。
「120打了沒!」
他曾指著胸口,信誓旦旦對她說,這裏,一半裝著夢想,另一半裝著你。
回想方才在醫院走廊里,寇琛剛剛被抬入手術室,裴青想要上前寬慰他,他卻一把甩開他的手,以極其低沉而壓抑的聲音道——
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以何種面目相對於她,以何種面目相對於他的夥伴們。
班上同學考得好,班主任孫平當然開心極了,高考結束至放榜的那段時間,整個人都是樂呵呵的,嘴角時常掛著笑,跟個笑口常開笑面佛似的。
楊吱突然抬起頭來,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然後擦乾眼角殘餘的淚花,吸吸鼻子說:「我媽媽說過,凡事保留三分餘地,到最後不至於一無所有,我不難過了,一點都不!」
啪、啪啪……

「嗯,振作起來!失去一棵樹,我還有一整片森林,有什麼好難過的!」
新年的鐘聲敲響,繁華的河對岸,天空綻開簇簇刺目的煙火,現場一片死亡籠罩的混亂中。
電話在手中震動了起來,依舊是寇琛打過來的,楊吱毫不猶豫接聽了電話。
「是。」他緩緩收起試卷,放進書包里,起身離開了教室。沈星緯一路追上他:「你還沒完了是不是!這半年來,不唱歌不寫詞,所有比賽都不參与,連籃球你他媽都不和我們打了,真他媽要絕交啊!」
多好啊。
即將痛失父親的滋味她太了解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里,她甚至恨不得隔斷于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繫,把自己關在絕望的深淵谷底……她怎麼可能不懂。
於是楊吱轉過身,對身邊的時緒說,說她理解寇響,真的,特別特別理解,就算是她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是她最後的那一通電話,讓寇琛出了事。
燈塔已經熄滅,每個人成長的道路都是孤獨,將來如何,各自安好。
「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得扭曲,面前的舞台突然宛如玻璃般破碎,四分五裂,一聲脆響,他竟然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家中。
昔日每次考試都是一直交白卷的囂張大佬,竟然成了高三衝刺階段最後來勢洶洶的一匹黑馬,令人咋舌,簡直不可思議。
蘇北北心疼地拍著他的肩膀,裴青抱了蘇北北一下,就是那種把她狠狠往自己胸膛猛撞的抱法,蘇北北感覺自己腦袋被撞得天旋地轉,但那是裴青第一次抱她,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里還參雜著某種興奮的眩暈,周遭都冒起了小星星。
而現在,沒有了夢想,我以何種面目再見你。
她的眼神里,坍塌了整個世界。
關於選填志願,孫平還有話要講,在報志願的前夕,同學們最後一次坐在了教室里,聽班主任訓話。
楊吱推搡著蘇北北,一直在笑話她,什麼老婆才是親老婆啊,你還能不能要點臉了。
楊吱搖了搖頭,嗓音虛弱:「我理解他。」
那樣鏗鏘,那樣決絕,那樣的……不留餘地。
手裡的煙盒已經被捏成了變形的褶皺。
「全是血,死了沒有啊?」
楊吱寧可他永遠不會原諒他們,但是她最害怕的是……
「吱兒,你想多了,真的。」時緒亦是醉意朦朧,拍了拍楊吱的肩膀:「我們了解他,他絕對不是怪你,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等他想明白了,就會……」
是他帶他們走上這條路,也是他,最早放棄。
沒有辦法釋懷,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辦法釋懷。母親說保留三分餘地,她一分也不剩全部給了他。
他無法原諒自己。
裴青不耐煩地說:「能不能別走了,看得老子心煩。」
「寇響,你他媽就是個懦夫!」怒急攻心,沈星緯也顧不得什麼,言詞激烈:「我真為你感到可悲!」
和圖書媽的。」
時緒想過去安慰楊吱,卻見她手裡死死攥著自己的手機,纖細的手背骨節發白了。
時緒拍了拍楊吱的肩膀,赫然發現她身體在顫抖:「你沒事吧?」
根本沒有野獸,是因為爸爸不愛他,所以爸爸才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他。
兩個人隔著不過三米的距離,楊吱頓住腳步,她看見寇響手臂邊側著一沓資料,同樣是各個大學專業的宣傳冊。
不著痕迹。
「快報警,不不,打120!」
至死,他都認得那輛賓士車。
掌聲突兀地響了起來,同學們回頭,見鼓掌的人正是徐嘉茂。
「走開。」
舞台上,他的兒子堪稱完美的精湛表演使得台下觀眾陷入瘋狂的狀態,他們為他歡呼著,叫著他的名字,崇拜他喜歡他……
「出車禍了!」
沈星緯笑了笑:「孫老師,你該不會是對畢業的每一屆的畢業生都這麼說的吧。」
最終的戰役里,三班可以說是大獲全勝,年級前五基本上被三班包攬了。
楊吱的發揮一向很穩,揭榜的那天她考了年級第二的高分,年級第一是徐嘉茂,這傢伙高三整個學期就跟開了掛似的,每一次考試的分數都在坐火箭直線飆升。
「女士,你冷靜一點,我們會儘力的,醫生正在全力搶救。」
他的黑馬程度比之與徐嘉茂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徐嘉茂以前成績就一直很好,基礎在那兒擺著呢,寇響以前可是交白卷年級吊車尾的程度,短短一年時間,從幾百名直接竄到年級第四。
教室里,沈星緯對正在做試卷的寇響扔下這句話,便徑直去了天台,可是等了二十分鐘,寇響都沒有出現。
舞台正中的寇響,漆黑的目光死死凝望著那脫軌而出的黑色賓士。
寇響的腳步頓住,微微張嘴,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幾秒之後,他拖沓著步履,緩緩消失在了走廊轉角處。
他叛逆了十多年,他想要聽話這一次,即便那個沉睡的男人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但有朝一日他若是醒來,他想成為他滿意的樣子。
「怎麼會出車禍呢!肇事者在哪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尖銳的聲音回蕩在走廊邊,儘管護士走過來多次提醒她小聲一點,但是趙嘉和顯然已經情緒崩潰了:「一定要救他,他是我丈夫,一定要救活他!」
「行了。」蘇北北從椅子邊站起來,拽了拽裴青,又拉了拉早已經爛醉如泥的沈星緯:「還要不要活了!裴青,你忘了你說的要考B大的事情嗎!現在就給我打起精神來,不準再喪了!回去好好看看B大曆年分數線,想想你要選報的專業。」
「叔叔,你別急,寇響後面還有好幾首呢,來得及,慢點開車。」
此刻已經是凌晨,天空盡頭隱隱浮現了熹微的晨光,黑暗的幕布即將被新的一天掀開,無論人世幾多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每一天的太陽依舊會照常升起。
全校為之愕然。
即便是周遭環境喧鬧,隔著聽筒楊吱依舊能感受到寇琛聲音的迫切,她也能夠理解,就像是突然間意識到過往的忽視,悔恨懊惱,特別急於想要彌補這所有的一切,所以才會接二連三地打過來,害怕錯過這一次機會。
寇響的聲音近乎冰冷,帶著嘶啞的疲倦感。他抬起頭來,一雙黑眸深不見底,眼白周遭布滿了血絲。
怎麼可能不難過,怎麼可能不想要大醉一場。
「寇響……」趙嘉和叫出口,卻發現這麼多年以來,她對自己的兒子,竟然連一個親昵的稱呼都沒有。
「嗯。」
然而讓所有人不曾想到的是,理所應當選擇B大的楊吱,填報了首都藝術學院的音樂基地班。
這他媽……瘋了吧。
大貨車司機毫髮無損,從駕駛位上下來,看著已經撞壞護欄徑直轟出去的賓士車,嚷嚷著:「媽呀!」
這半年的時間,寇響放不過自己。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然後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難過,兄弟如衣服,只有老婆才是親老婆。
「還有什麼。」寇響平靜地問。
蘇北北疑惑地看著她:「真的不難過了?」
終於結束了啊,十年寒窗,一朝功成,青春歲月里所有的汗水與努力,所有的歡欣與悲痛,在這一刻,終於塵埃落定。
在意識到這件事以後,他砸碎了香檳酒瓶,用碎玻璃划傷了自己的和-圖-書眼角。
楊吱似心有所感,抬起頭來,只見醫院建築三樓鋪滿綠植的窗檯邊,少年獨自一人煢煢孑立。

她嫌棄地看著他們:「你們這幫傢伙,喝這麼多,是想把自己搞死嗎,別以為高考完就萬事大吉,選報志願同樣是一場戰役,絕對不能放鬆。」
第三名蘇北北,第五名裴青……而這第四名,出人意料,寇響。
班主任的勸說,楊吱似乎並沒有聽進去。
「這裏曾一半裝著夢想,另一半裝著你。」
醫院急救室亮著紅燈,走廊上聚集著不少人,有公司下屬,寇琛年邁的父母,警察對幾個熱心助人的rapper做著筆錄。趙嘉和急匆匆地趕了過來,那張平日里菩薩一般無喜無怒的臉上,此刻也掛滿了憔悴和焦急。
從未見他那般無助,漆黑的眼眸中透出絕望之色,宛如會將人吞噬的深淵。
如果,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
寇響已經不記得這是多少次從夢中驚醒過來,那天晚上看著父親被人從車廂里抬出來血肉模糊的樣子,那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魘。
「叔叔。」
那是他留下來的最後紀念,紀念他兵荒馬亂的青蔥年少。
總算說出來了。

「我已經看到你們這邊的燈光了,估計還有三分鐘,寇響……他的演出開始了嗎?」
走出這個校園,從今以後,各自安好,再見了。
高考,伴隨著六月初夏的潮濕雨季,終於來臨了。
那時候,他覺得那輛賓士就像一個可怕的野獸,帶走他的爸爸。
他側過臉,鋒銳的輪廓透著冷漠的寒光。
他在高考中能發揮至此,毫不意外。
她的心驀然縮緊,呼吸間又疼痛感緩緩漫開。
以她的高分,當然應該報全國最好的大學B大啊,她本來的目標也是B大,這是毫無疑問的啊。
小時候,他時常趴在閣樓的窗檯邊,記憶中,童年的時光總是陰雨連綿,他眼睜睜看著那輛黑色的賓士車把老爸帶走,消失在白霧茫茫的雨幕中。
畫面頓時變成了黑白色,寇琛大喊著試圖阻止他,可是他卻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點一點划傷自己稚嫩白皙的臉龐,鮮血宛如蜈蚣一般。自他臉頰蜿蜒而下。
趙嘉和一回頭,她看見了坐在橫椅上的寇響,他躬著身子,抱著頭坐在椅子上,看不見臉,但是能夠感受到他此刻的絕望。
而現在,沒有了夢想,我以何種可憎的面目再見你,再見我的夥伴們。
楊吱不甘示弱,一直和他勢均力敵地抗衡著,不過高考終究還是棋差一招,讓他的分數領先了,不過兩個人相差不遠,卻把別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誰都沒有看到,那個畢業季的下午在高三教學樓走廊盡頭,有個男孩拿自己的拳頭往大理石的牆上猛砸,伴隨著宛如困獸般的低吼。
這半年來兩人宛如陌路,楊吱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也已然釋懷,然而此時此刻與他偶然相遇。
「可悲?」寇響聲音里壓抑著某種亟待衝出的情緒:「你知道什麼最可悲嗎?是你拚命想要彌補的過錯永遠無法還清,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躺在醫院里,生不如死,你過去叛逆到從來不會叫他一聲爸爸,可是現在就算你叫他一百聲一萬聲,他卻再也聽不到!」
剛剛寇響情緒激動之下的發泄,脫口而出的言辭宛如利刃一般,戳人心肺。
可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的面前擺著一個巧克力蛋糕,蛋糕上插著十二根細長的蠟燭,而地上的破碎的香檳殘跡,少年撿起尖銳的玻璃碎片,放到自己的側臉。
B大,金融專業。
「過去看看!」
寇響手揣在褲子兜里,朝前邁了兩步,身後楊吱突然叫住他,聲音略有些顫慄:「對不起。」
那輛賓士前面的車窗玻璃已經破碎,車身也變得凹凸不平,裏面的人生死未卜。
首藝嗎?那可是寇響的目標啊,他曾說過,想要進入首藝的音樂基地班,那是音樂的最高學府聖殿。
所有人都愕然驚訝,只有楊吱,她對這樣的結果從始至終保持平靜,寇響的實力別人不知道,她太清楚不過,他根本就是個頭腦天才,不僅擁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而且他的思維也是相當敏捷,能夠在舞台上連續幾個小時fhttps://www•hetubook•com.comreestyle不斷片兒的男人。
「不會有事的。」時緒話語同樣蒼白無力:「寇叔叔吉人天相,肯定沒事。」
叛逆不羈的超級學霸徐嘉茂。
大傢伙已經填報了志願,唯獨剩下了楊吱,夥伴們都以為她在等待,等待寇響的志願填報之後,她要報考和他一樣的大學。
她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你的夢想蒙塵,不要害怕,我會幫你撿起來。
caesar這個名字,是他們一路追尋的信仰,是長久以來固執堅持的希望與曙光。
他一雙狹長內勾的桃花眼淡淡睨著班主任,一聲聲地鼓掌,臉上沒什麼表情,眸子里卻涌著波瀾。
那一年,本應該填報首藝的寇響,意外報了B大的金融專業,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
寇響似乎極不願意趙嘉和坐在自己的身邊,他不耐地站起身,朝著走廊盡頭走去。
「一對一,男人間的談話。」
新的一年珊珊來遲。
「叔叔好些了嗎。」她強忍住難受,問道。
就連班主任最後都急了,在他從幾個好事八卦的同學口中得知了楊吱和寇響之間的事情,他跑來勸導楊吱。
唯一清醒的人,只有蘇北北。
醫生也無法預料他什麼時候可以醒過來,也許一個星期,也許三個月,或者三年。
不多時,救護車閃著信號燈飛速趕來,醫生護士合力將滿身鮮血的寇琛從駕駛座抬了出來。
在意外發生的瞬間,天翻地覆之下,身體已然感知不到痛楚,可是令他驚奇的是,這個世界上竟然真的會有靈魂這種東西。
「楊吱呢!不要caesar這個名字,你是不是也預備……不要她了!」
楊吱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失手將筷子打翻在地,她俯下身去撿拾筷子的時候,輕輕打個呵欠,掩了掩那一張紅潤的櫻桃小嘴,手順勢再往眼角一抹,把那一粒不經意竄出來的酸澀眼淚給抹掉了。
多年父子,打過罵過,也相互干過架,但是他不可能永遠未滿十八歲。他在努力長大,而長大,便意味著捨棄,捨棄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趙嘉和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正措辭要安慰他幾句。
在學校里的寇響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再與沈星緯幾人廝混玩樂,整個人投入到勤勉的學習之中,最後的高三半年,他的成績可以算得上是一飛衝天,在高考前最後的三模考里,直接殺入了年級前十的金榜序列。
同學們被他帶動著,紛紛鼓掌,一瞬間整個教室掌聲如雷,班主任眼睛有些泛紅微潤,摘下了厚厚的大框眼睛,背過身去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同時說道:「你們……是我執教24年以來,帶過的最好,最優秀的一屆!」
「還解釋個毛啊,你沒見他剛剛發那麼大的火,說誰讓你們多管閑事,誰讓你們叫他來的。」沈星緯打了個寒噤:「從沒見他生過這麼大氣,這明顯是要跟咱們絕交的節奏。」
楊吱張嘴想要喊他的名字,而下一秒,他已經從台上一躍而下,朝著那輛被撞得形狀凹凸變了形的賓士車狂奔而去。
第一縷晨光刺入他目無焦點的墨色眸子里,他似在看她,又似看不見她。
「好了好了。」班主任壓了壓手:「我再講講選報志願的事情,高考只是你們的第一場戰役,不要以為考完了就萬事大吉可以放開玩了,如果志願沒有填報好,影響的是你的一生……」
沈星緯罵完回頭,便見楊吱穿著布格子裙,孤零零站在身後,手緊緊攥著挎包的肩帶。
他眼睛里泛著猩紅的血光,宛如野獸一般,說完這些話,劇烈地喘息著。
說話間,時緒望向楊吱,她獨自一人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屈著身子一言不發。
他趕來看他的演唱會,他現在近乎成了植物人,在醫院躺了半年了。
孫老師環掃教室,看著教室里這一雙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加強了語氣,感觸地說:「要畢業了!」
他可不僅僅是稍微努力一點,他的努力程度,連徐嘉茂都將其視之為是瘋子。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踏出考場的那一刻,楊吱總算是全然鬆懈了下來。
沈星緯氣沖沖地重新回了教室,寇響還在做題,壓根就沒理會他。
她閉上眼,眼角有淚水溢出,順著豐盈的臉蛋劃下一道晶瑩的弧光,夕陽也疏m.hetubook.com.com忽間沉了下去。
血肉之軀不抵堅硬的岩石,鮮血滲出,光滑的牆面擦出道道觸目驚心的斑駁血跡。
「有人!車裡有人!」
此刻盛夏,空氣潮濕而悶熱,寇響倚在天窗牆下,緩了好久,才從這陣悶痛里緩過來。

「在座的你們,大部分已經成年了或者即將成年,你們今天踏出高中校園的大門,變要進入成年人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可不像孩童世界那樣美好。當你們將來面對這個世界的種種不公、種種虛假種種殘酷的時候,我希望你們能夠記住在當時分班的時候,在這個教室里,你們每一個人曾豪情壯志說過的話。」
眾人紛紛回頭,赫然見百米開外,一輛黑色轎車與大貨車相撞,被貨車徑直撞出了護欄,衝進了茫茫郊野之中,而邊上,大貨車因為險些脫軌而橫在路邊。
而從那一刻起,楊吱忽然意識到,她和他之間,似有什麼東西,就此破碎了。
高考前夕,陸亦曾給楊吱打過一次電話,在得知了寇響的事情之後,她作為一個過來人,告訴楊吱,其實愛情只是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件事,當然,你可以難過可以悲傷甚至可以大醉一場,但是絕非現在,你必須振作起來,為了你的母親,為了你的夢想,也為了你曾經的掙扎與不放棄。
「他說的是永遠。」楊吱眼睛里蒙上一層濕潤,聲音也嘶啞了:「你忘了嗎,那天在醫院,他說的是永遠。」
她身邊的裴青眼睛有些紅,聽了沈星緯轉述那日寇響的話,他沉默著,榛色的眸子泛著苦澀,一杯接著一杯酒,把自己往死里灌。
然而她話音未落,便聽到一聲尖銳的剎車從聽筒中傳來,不,不僅僅是聽筒,遠處劇烈的震動聲響,也已經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
寇響的腳步驀然頓住,他甚至能夠聽見自己深長的呼吸,每一次都牽扯著心臟,生疼。
「你還說,如果不是你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催人家寇叔叔,能出事嗎?」時緒站起身責備地對沈星緯說:「這事兒,你自己去跟寇響解釋。」
沈星緯愣了良久,突然沖他的背影大喊——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陪我幹了這杯!」
寇琛最後的電話,是打給她的,如果她不接聽,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即便多年以後,沈星緯依舊無法忘記那天她的眼神。
接下來班主任給同學們詳細講了志願填報的事情,無非是參考自己的分數,還有興趣愛好云云。
脫口而出的瞬間,楊吱便深刻地感受到,對不起,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蒼白最無力的三個字,但是她欠他這三個字。
蘇北北抱著裴青,用眼神威脅楊吱,讓她別壞她好事。
她繼續說:「謝謝你,這一年保護我,也照顧我,讓我鼓起勇氣面對自己,讓我變得更加優秀。」
「不要被這個世界的虛假和醜陋同化,不忘初心啊同學們,不要覺得這個世界上大家都這樣做,你們就可以這樣做,因為今天的你們是什麼樣,未來的中國就是什麼樣,很多事我們無力改變別人,但是我們可以做好自己。」
「要畢業了。」孫老師走上講台,台下同學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迅速小了下來,很快便寂靜無聲。
寇響最終選報了B大。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十二歲的寇響,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他的靈魂正逐漸飄忽遠去,飄向未知的彼岸,塵世的一切都與他不再關聯,他也將離開這個世界。
這樣的傢伙,只要稍稍努力一點,就可以把大多數平庸之輩給遠遠甩在後面更何況……
「你什麼意思,到底還要賭氣到什麼時候,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和我們來往了?」
楊吱聽進去了陸亦的話,她憋著一股勁兒,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顧,蒙頭往前沖,而她也看得出來,她的夥伴們,他們都忍著呢。
「干!」蘇北北也拿起酒杯,陪她飲盡。
「驚訝於你的智商,居然現在才發現。」寇響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沒有看他。
「肯定會醒過來的。」
她真的理解他,太理解了。
露天啤酒廣場,幾個夥伴喝得暈暈乎乎,就像是刑滿釋放的囚犯進行著徹夜狂歡。
「打了打了!」
身體極度的脫水讓他本能地伸手拿到床頭柜上的玻璃杯,杯子里的水已經見了底,莫名的煩躁從心底油然而生,和圖書「砰」的一聲,玻璃杯被他猛擲了出去,碎在牆上,嘩啦啦落了一地玻璃殘片。
「還有……再見。」
花園裡,裴青和時緒在橫椅邊,沈星緯手裡拿著一截短煙頭,來回走動,焦急不已。
「caesar!」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鐘,也許不過幾秒,他轉身離開。
他竟然飄飄忽忽地飛了起來,看到已經變形扭曲的車身,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身軀,一抬頭,還看到不遠處正熱火朝天的舞台。
幸而搶救及時,寇琛的性命沒有大礙,卻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每天靠營養液維持生命。
而這份徹骨的疼痛,為什麼在多年以前他未曾感受到,為什麼他當時不多看看自己的兒子,如果他多留意,便會發現少年眼底籠罩著怎樣的無助和絕望。
「還有你,楊吱,不就失個戀,天也塌不下來,你給我振作點!你現在傻了吧唧擱這兒難受,人家可在家裡使勁兒學習呢,成績超過青兒了!傻不傻啊你們!」

寇響的腳步也忽而頓了兩三秒,他目光下斂,卻從始至終沒有看她。
「愛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你到我這個年齡就會知道了,前途最重要。」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說:「跟著自己喜歡的人選報一樣的學校,以前也有同學做過這樣的傻事,然而事實證明,這些不成熟的做法,最後害的只能是自己。」
……
「不要叫我這個名字。」他低醇的嗓音頗具威脅力度:「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caesar!」
班會結束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楊吱收拾好厚厚一沓志願選報資料走出教室,路過轉角處,寇響正好在水台邊洗了手,修長的指尖追著濕漉漉的水珠。
寇響搖了搖頭,能怎麼好,不過吊著一口氣罷了。
而在志願填報時間截止的最後幾個小時,學校電腦室里,楊吱也遞交了自己的志願表。
不過孫老師雖然其貌不揚,不怎麼會打扮自己,但是毫無疑問,他在教學上無可指摘,而且作為班主任,他雖然嚴厲,對大家要求嚴格,但是公平對待每一個學生,認真負責,上一次分班的事情他跑了好幾次教務處,幫同學們儘力爭取。
「你煩我不煩啊!」沈星緯嚷嚷著。
十二歲之後的寇響,野獸藏進了他幽暗的心裏。
楊吱仍然記得,高考結束的那天走出考場,深深地呼吸著考場外的新鮮空氣,她的大腦放空了好幾秒。
寇響沒有回答,大步流星地離開了,任由沈星緯在後面大聲唾罵,他頭也不回。
此言一出,全班爆笑,感傷的愁緒瞬間被驅散了不少。
最終的志願填報,蘇北北,裴青報了他們一直理想的學府B大,而兩個人在高考畢業以後,也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時緒和沈星緯倆人很早就報考了藝術生,所以即便文化課分數並沒有特別高,她也進了首都藝術學院的聲樂系。
「謝謝……」
「不是廢話嗎!車裡當然有人!」
孫平依舊是他那一身招牌的紅襯衣黑褲,褲腳還挽了幾層,黑皮鞋上面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襪子。他的夏天標配打扮經常被同學們吐槽辣眼睛,然而今天再看到他穿成這個樣子,同學們心裡頭也泛起了依依不捨之感,以後就再也不能聚在教室里,和兩三好友一起吐槽孫老師的油膩造型。
「沒錯!」蘇北北也來勁兒了:「上了大學,優秀的男生一抓一大把,比寇響強上一百倍!」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走廊盡頭的玻璃天窗分割了暮色,映出道道昏黃的霞光。
這一次,孫老師劈頭蓋臉的一大盆雞湯,同學們沒有再報之以不屑一顧或者譏笑嘲諷。
話筒驟然落地,發出一聲震徹的嗡鳴,楊吱猛然回頭,見少年站在舞台之上,身影單薄而蕭索。
高三前夕,沈星緯找寇響聊過一次。
他那樣篤定的信念,直到十二歲生日那一天,全盤崩塌,那一天,聽著耳邊父母的爭吵,看著桌上還燃著蠟燭的巧克力生日蛋糕。
「誰知道啊!」
他終於也來到了人群中,成為了他的一名觀眾,親眼見到他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樣子。他要做的,就是發自內心地為他鼓掌,為他驕傲,他要告訴所有人,這是我兒子,過去我沒能成為一個好父親,現在我想要彌補……
寇響抬起頭,眸子平靜地睨他一眼,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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