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騎士

「不知道……隨便逛逛吧。」
周茉緊咬著唇,眼裡泛起水光,委屈一時堵得她喉嚨發梗:「你知道為什麼家裡對我管束這麼嚴格嗎?我爺爺是暴利起家,文化層次不高,我爸一直想進入真正的上流階層。他的方式就是從小培養我,通過聯姻達到他晉陞的目的……」
這天早上,賀沖一個人在樓下拆車的時候,忽覺偌大的廠房格外冷清。他莫名就想到不久之前,有個小姑娘蹲在那兒一邊嚼著包子,一邊看自己拆車的場景。
周茉趕緊上前一步:「姜老師,我只想好好畫畫,對這些不感興趣。」
周茉點了點頭,牙關緊咬,下頷緊繃成一條線,最後深吸一口氣,手抓緊柵欄,腳下用力一蹬。她一邊攀爬,一邊尋找下一個落腳點,很快就到了最高處。她把身上帶的一個布包先扔下去,然後按照賀沖的指導,先邁過右腿。她往下望了望,緊張感消散了幾分,正準備沖賀沖炫耀一句時,左腳在橫杆上一滑,身體登時往下墜。
賀沖挑了挑眉,把信隨手一折,塞到她手中。
片刻,他想起什麼:「姑姑的事……你節哀。」
周茉全身的力量都落在賀沖身上,她雙手原本是方才慌亂之中,下意識地抵住他胸膛的,此刻便覺整個手掌心都燒了起來,不敢再繼續,便扭動身體,小聲地說:「放我下來吧。」
好在改裝方案的事情進展順利,賀沖跟林星河和嚴天宇一頭悶在車場,連續搗鼓了一周,把最終方案完成了。
兩人坐下,面朝水波粼粼的游泳池,誰也沒有說話。片刻,周茉聽見段永晝壓低聲音,咳嗽了幾聲。她轉頭去看,卻見他拿手背抵著嘴唇,眉頭緊蹙,蒼白的臉因為這兩聲痛苦的咳嗽,總算染上幾分血色。
賀沖眯著眼,彈了彈發圈上綴著的櫻桃裝飾,好像是在彈周茉那張老是氣鼓鼓的臉:「你可真是個大麻煩啊。」
賀沖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十八歲,高中讀完了,大學沒考上,無處可去,在一種茫然之中,登上了去部隊報到的大巴車。那時候訓練完畢,在操場上看著落霞歸去,總有一種天地浩大而自己無路可走的恐懼。
車停在服裝廠門口的路邊,鑰匙插了上去,車卻沒有啟動。賀沖點燃一支煙咬在嘴裏,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發圈,捏在手裡仔細地看。
賀沖身影一頓,這回她倒也反應快,適時地剎住車。她看賀沖神色複雜,忍不住問:「有什麼問題嗎?」
吃過飯,賀沖把賀一飛帶去雁南鎮的車場。賀一飛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在樓下找到了賀沖。賀沖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抽煙,手裡拿著一把老虎鉗,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地磚。
賀沖一把奪過去:「你在哪兒找到的?」
賀沖忽地一跳,從樹上摘下一個橘子,遞到周茉跟前:「你猜這橘子酸不酸?」
葉茵茵:「你跟那個姓賀的大叔是不是真有情況?」
姜葉執教十余年,什麼樣的學生沒見過,學藝術的多有些古怪秉性,且周茉並不是最怪的那個。她也就沒多說什麼,只叮囑道:「下周三下午兩點,帶著練習作業來畫室見我,別忘了。」
直到這個時候,周茉才把早前被自己拒絕參加的比賽跟段永晝聯繫起來。著名畫家段紹安天賦異稟,在領域內頗有建樹,然則天妒英才,英年早逝。為了紀念段紹安,段家後人以其名義創辦了「段紹安杯」青年油畫大賽。而段永晝,就是段紹安的孫子。
賀沖看著她,把橘子掰開:「咱們賭一賭,誰輸了誰請客。」
段永晝打斷她:「這次比賽我是評委之一,我看過所有的參賽作品,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周茉眨眨眼,手心裏浮起一層汗,心臟劇烈跳動,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行。」
賀沖笑出聲來。
周茉驚訝,沒想到那麼難堪的場景居然被賀沖給看見了。她抬眼望去:「你……」
「誰要為他哭。」
饜足的周茉拍拍肚皮,難得不跟他抬杠。
段永晝沒接,而是急切地說:「我正式邀請你跟我的公司簽約。」
周茉晃了晃鐵門上的鎖鏈,衝著裏面大喊:「賀沖!起床啦!」等了一會兒,從樓房裡走出來一道人影,正是賀沖。等他走近,周茉才發現他只穿了一條大褲衩,腳上趿拉著人字拖,打著哈欠,滿臉的不高興。
那種求而不得的焦慮和難過,好像從未從他的骨子裡剔除,時至今日再度復活叫囂。
姜葉笑說:「認識那就更好了。段先生,我強烈向你推薦周茉,若要投資運作,我院目前不會有別的學生比她更具潛力。」
周茉急忙抬手背去擦,瞧見賀沖笑得促狹,才明白自己又被他耍了。兩人蹲在樹影下的模樣,一點也對不起各自身上的衣冠華服。然而周茉毫不在意,只覺得暢快,心裏也漸漸生出一點勇氣:「你會陪著我嗎?」
「喂。」
倒是段永晝神色平淡,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嗎?」
賀沖笑了。
賀沖少見地沉默了。
明知拙劣,他還是打斷了周茉的剖白。不是他不想聽,而是不忍聽。那封信里如何的心事婉轉,想也能明白。
賀一飛偏頭去躲:「哥,別鬧了。」
韓漁上下打量他,笑得意味深長:「我聽葉茵茵說,你問她要小茉莉的微信號?」
賀沖眯眼:「你是不是太難伺候了?能給點面子嗎?」
賀沖在心裏嘆了口氣:「有事給我打電話。我的號碼你存了嗎?」他看周茉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伸手輕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周茉低聲嘟噥:「幼稚。」還大她八歲呢。
前兩天顧之茹打電話約他面談,說合葬的事可以協商。根據上回周茉提供的情報,賀沖找人稍微打聽了一下顧家企業的經營狀況,估計所謂的財務危機真不是空穴來風。
「我……」
賀沖把他的肩膀一攬,接過行李袋:「走吧,定了餐館,先吃個飯,再去我那兒休息休息,回頭我送你去舅舅那兒。」
他細品了品自己的心情,自嘲地一笑。現在的小年輕,哪有一個長性的,做什麼事都是三分鐘熱度。
「培訓多久?」
賀沖今天難得穿了件襯衫,估計是過來談正事的。襯衫是黑色,顯得他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段永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忽然說:「進屋嗎?」
這雙眼睛黑白分明,彷彿能一下看進人的心裏去。賀沖沉沉地笑了一聲:「你想打就打。」
「周茉……」
「你條件不差啊,現在又不比當年,韓漁哥的酒吧,還有你這修車場……除非你要娶什麼仙女,那可能確實還差了點。」
在車上,賀沖給韓漁打了個電話:「後天我舅舅過生日,我離開西城一趟,酒吧的事你多看顧一下。」
服侍舅舅睡下以後,賀沖沖了個涼,出浴室時,發現茶几上的手機在響。他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賀沖啞然失笑:「嗬,脾氣還挺大。」
周茉以為他要出爾反爾,忙說:「昨天晚上,你不是……」
「你不是有她電話嗎?你自己聯繫啊。」韓漁困得腳步虛浮,走路打飄,「我去補個覺,你自便吧。」
店裡后廚忙忙碌碌,老闆娘在給旁邊桌上餐,一切如常。她看見賀沖嘴唇開合,無聲地數「一二三」,立馬站了起來。
賀沖笑了:「錢我已經付過了。」
葉茵茵忽地低下頭,湊攏過來:「茉茉,有個八卦,聽嗎?」
孫祁替他回答了:「這是門手藝活,沖哥想多接也沒這精力,是吧沖哥?」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他不希望賀沖再接其他人的單子。
他對這次會面抱有十二分的期待hetubook.com.com,但沒想到顧之茹仍然態度傲慢,寸步不讓。
周茉干坐著,卻不敢走,剛才起身的時候她看見了,唐書蘭和周思培就坐在不遠處,密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照理說等了兩個多小時人都沒來,也該走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走,似乎隱約還是擔心她若來了會白跑一趟。
周茉只覺得漠然,林珩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了。這時,擱在抽屜里的手機屏幕亮了,她趕緊拿出來。
賀沖笑說:「我是業餘的,能力不夠,承蒙孫公子看得起。」
手剛伸出去,就被賀沖一把摁住。
安置完了賀一飛,賀沖的心結又去了一層,當下困擾他的就只剩下賀宓和周茉了。
賀沖左手拿煙,右手伸過來,關掉了電台廣播。沉寂之中,煙在車廂里繚繞而起,有些刺鼻。
最後,車停在了離周家不遠的路邊。賀沖手搭在副駕駛座椅的椅背上,輕輕拍了拍:「下車吧。」
周茉被他嚇得差點後退一步,連呼吸都放緩了。她望著賀沖近在咫尺的眼睛,一時間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能啊。」
站在門口的是賀沖。
對面是在西城極有影響力的段家父子,段家書香門第,後來棄文經商,主要經營時裝化妝品業務,在藝術投資領域也涉獵頗深。現在,主管藝術投資這一塊的是段永晝。段永晝二十六歲,賓夕法尼亞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今年年初剛回國。今晚周茉被帶來參加宴會,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段永晝。
周茉瞧見那信封,臉色一變,劈手便要去奪。林珩手臂一舉,輕輕鬆鬆躲開了。
他看著周茉,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你想過這樣的人生嗎?」
周茉說:「小時候練基本功,老師讓我觀察周圍的東西,記住了,再原原本本地畫出來。」
沒走出多遠,只聽身後一串腳步聲追了過來:「周小姐。」
賀一飛已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行李袋,正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見賀衝進來,他立馬站起身咧嘴一笑:「哥。」賀一飛小賀沖三歲,因為性格溫順,老被人欺負,常常需要頭腦靈活且身手矯捷的賀沖替他打抱不平。
「有,我的畫室就有幾幅……」姜葉一貫雷厲風行,說著便打算帶段永晝去畫室。
賀沖啞然,繼而苦笑,心道:兩人充其量是「雇傭」關係,他無緣無故哪有什麼立場主動聯繫。
酒會在兩周之後,近郊度假村的六星級酒店,宴會廳里觥籌交錯。賀沖一身西裝,渾身不自在。
賀沖自然也是堅持原則毫不妥協,會談陷入僵局,不歡而散。
「沒有。」
「不想那就去反抗,小打小鬧沒用。」
因為要一手打傘一手打字,周茉走得很慢。
下樓一看,周茉正蹲在已經被拆解的那輛奧迪車前看得津津有味。賀沖走過去,往她腦袋上輕輕一拍:「看什麼?」
周茉打了個噴嚏。
周六的下午下過雨,天黑得早,傍晚時分,城南老街上已經亮起了燈。小小一間鹵煮鋪子前掛著的招幡讓雨水打濕了,黏在旗杆上,已經飄不起來了。
賀沖笑得客氣:「那是第一屆,水平都不行,我稍微幸運點。」
賀沖忽地踩下剎車,周茉身子往前一傾,立馬伸手按住中控台。
「我爸……還不知道吧?」
周茉想要撤退已然來不及,姜葉熱情地沖她招手:「周茉,你來得正好,我正說起你呢!」
賀沖神色淡然:「都過去多久了,什麼哀不哀的。她在顧家待著那麼不自在,去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賀沖笑了笑:「一封信而已,至於嗎?」
在西城監獄,賀沖接上了表弟賀一飛。
姜葉趕緊打圓場:「周茉性格如此,對名利看得很淡。況且這次比賽是命題作業,她覺得受到了限制。」
賀沖的神情絲毫未變:「你可真厲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有這麼複雜的心路歷程。」
賀一飛當然要刨根問底:「哥,你是不是有情況了?」
賀衝壓低聲音:「直接走。」
賀沖看著車頭裡搭建複雜的發動機結構:「這你能畫出來?」
校門口人來人往,周茉抓緊了包走得飛快,跟人錯身時好幾次差點撞上。賀沖就跟在她身後,想加緊腳步跟上去,想了想又作罷。
賀沖:「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賀沖笑道:「這不是信任你嘛。」
賀沖沒再說什麼:「想想吃什麼吧。」
葉茵茵:這可是你說的。決賽這麼重要的場合,吉祥物上台跳支舞啦啦操助興不過分吧?
賀沖看她一眼,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表弟,今天出獄。」
「我身價很高的。」
周思培勃然大怒:「跪下!」
周茉笑了笑:「段先生還是找別人問問看吧,或者我給你推薦幾個人……」
賀沖鬆了手,低頭望著她笑:「能站穩?」
周茉有點莫名。
周茉跟他約定好時間,把手機鎖屏,轉頭一看,葉茵茵目光灼灼。
周茉仍是搖頭。
賀沖不由得納罕,今天什麼情況,怎麼找誰都找不著?
賀沖沉吟:「不酸吧。」
成長拔節的痛,比任何傷害都要來得深刻。周茉正在經歷,而他已然做不到置身事外。這種心情,可能是不放心,可能是比不放心更深的疼惜,更有可能,是比疼惜更深的喜歡。
為分手難過的心情,細想真沒過去多久,但總覺得已然時過境遷。不管是當初被追求時的怦然心動,還是被拋棄時的耿耿於懷,都已經很陌生了。眼前林珩突然間無緣無故的回心轉意,讓周茉既困惑又有些想笑。
周茉抿住唇,一聲不吭。她不敢。她一無所有,離開了周家,她什麼也不是。
他這樣一說,周茉反倒不好意思走了:「你等等,我去幫你要杯熱水。」她牽了牽禮服的裙角,站起身攔住一名服務員。
「不用嘗,聞著就酸!」
段永晝搖搖頭,聲音平緩如流水一樣:「你自己去玩吧,不用陪著我。」
周茉往門口看了一眼,確認父母並沒有跟進來,邁開腳步,飛快地往大廳後面走去。那兒有條走廊,直通後門的停車場。
「什麼事?」
這天上公共課,周茉給賀沖發了一條微信,問他什麼時候有空。賀沖雖然是換了智能手機,但回復微信常常不及時。周茉左等右等都沒等到回復,百無聊賴,翻出自己的速寫本,一邊聽講,一邊無意識地往上面勾線。
「每天在大師的工作室培訓的時候,他們不會管。我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但我剛到巴黎的機場手機就被偷了,你的電話號碼我沒背下來,就記得前面九位數,試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問的茵茵。」
周茉十分驚訝:「開什麼玩笑,我跟他,我們……」她突然語塞,也說不清楚自己和他現在是什麼關係,只知道跟葉茵茵說的一點也沾不上邊。
周茉把手機鎖了屏,偷偷揣進衣服口袋裡,硬著頭皮上前一步:「爸、媽……」
外面的雨水敲擊著陋巷的青石地磚,滴滴答答。
「你只用畫畫,其他事情自會有人幫你打理。」
太陽爬過了樓房,越升越高,車往市中心的方向開去。賀沖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轉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因為自上車起,周茉就一言不發。
她穿著一條樣式簡單的禮服裙,化了淡妝,頭髮也認真打理過。好看歸好看,但過於精緻,總覺得有點兒陌生。
段永晝毫不氣餒,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如果你改變主意,請隨時跟我聯繫。」他並未過多糾纏,等周茉收下名片,微一頷首,在雨幕之中轉身走了。
賀沖冷聲道:「m.hetubook.com.com鬆手!」
林珩走近一步,低頭熱切地看著她:「有空嗎?找個地方,我想跟你談一談。」
「不吃。」
他停下動作,扔了扳手,從車底下爬起來,摘下手套,洗乾淨手,背靠著水池點了一支煙。
周茉神情堅定:「一定要補上。我自己做壞事可以,不能損害別人的利益。」她看一眼賀沖,心裏有些惴惴不安,怕他不高興,示弱似的懇求:「行嗎?我可以補你油費。」
「就在這裏談吧。」
周茉沉默一瞬:「我不行,我沒什麼進取心,畫畫都是自己畫著玩的。」
「也成。現在廠里生意還不錯,你過去能幫舅舅分擔一些——以後別再傻乎乎的了,認識什麼姑娘先帶來給哥看看,哥給你把把關。」
段父笑道:「對對,咱們聊咱們的。」
韓漁一骨碌爬起來:「還說呢,昨天姓葉的那丫頭創業大賽只拿了第二名,抱著獎盃一下台就哭得稀里嘩啦,非訛我請他們全隊人吃飯。」
聽她這樣說,賀沖不無得意:「別的我不敢說,論找吃的,我可是行家。」
周茉眼角一跳:「可是……」
「喂!」周茉趕緊喊住他,「你把門打開啊!」
周茉「逃出生天」,離開院辦大樓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把傘撐開,一邊走一邊跟葉茵茵發簡訊,確認創業大賽決賽的時間和地點。
賀沖已經替她拉開了車門,回過頭來望著她。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說:能快點嗎?怎麼跟沒吃飽一樣?
「等人。」賀沖一看時間,才發覺自己已在這兒待了快兩小時,有些過意不去,「是不是打擾您做生意了?」
周茉默然地解下安全帶,推開車門下了車。沿路花木扶疏,賀沖沒急著走,看著周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裡走,影子拖在地上,身影落寞。
剛從冰櫃里拿出來,還帶著涼絲絲的霧氣。入口微刺,過後是沁涼的回甘——但因為裝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所以得輕拿輕放,小心呵護。
「為什麼?」
忽然,她在一棵樹下定住腳步,站立片刻,蹲下身去。
賀沖的這個舅舅為人老實忠厚,因為這件事沒少跟賀沖的舅媽起衝突,最後甚至鬧到離婚的地步。但賀正奎自始至終就一個態度——這是他外甥,他必須得管。好在賀沖懂事,從小到大也沒給賀正奎惹過什麼麻煩。
「淡定點,假裝已經付過錢了,就跟平常一樣走出去。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走,行不行?」
周茉含糊應了一聲「餓了」,最後連湯都快喝乾凈了,感覺身上熱乎乎的,連帶著心情也好轉了。她看賀沖也已經吃完,便去拿包準備付賬。
「烤魚行嗎?市中心有一家烤魚很有名。」
「六點。」周茉晃著鎖鏈,滿臉的躍躍欲試,「先從哪一件開始?」
賀沖說不上此刻是什麼感覺,只覺得心一緊,很多情緒翻湧而上。他猛抽了幾口煙,待憋悶的情緒稍解,方說:「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段永晝解釋:「我剛剛看了你的畫,姜老師說得很對,你很有投資價值。」
賀沖手指一捻便要把信展開:「這是你寫給周茉的?」
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周茉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
周茉麵皮薄,在校門口一番糾纏拉扯,讓她懊惱得眼紅了一圈。她把信隨意地往包里一揉,也不看賀沖和林珩,低頭就往外走。賀沖警告地瞟了林珩一眼,邁開腳步跟上去。
段永晝彷彿是為了確認,翻了翻手邊的一沓名單,而後看向周茉:「你沒有參賽?」
「你們?」
賀沖笑了一聲:「接回來放哪兒?舅舅生她的氣,連葬禮都沒去參加。你不了解我媽這個人,她這輩子拼到這個分上,要是差在最後這一招上,不是滿盤皆輸嗎?」
「沒啊,葉茵茵哭那麼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小茉莉沒去,放她鴿子了,剁冠的還是小茉莉的前男友,你說她氣不氣……」
進了酒店大廳,段永晝停下腳步,低頭看向周茉:「去玩你自己的吧,放心,如果被問起,我會跟周叔叔說我單獨跟你出去玩了。」
林珩提眉看他一眼,手上卻抓得更緊。下一瞬,他另一隻手臂忽地被賀沖一把攫住,一提再一別,整個往外翻去。
賀沖笑了一聲,把話題岔開:「行了行了,先別操心我了,說說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吧。」
賀一飛沉吟片刻:「可姑姑的骨灰一直放在殯儀館也不是個事,不如還是接回來吧。」
周茉拖沓著步子,好歹終於走到了跟前。她躊躇片刻,還是沒忍住說出心中所想:「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周茉把帶來的賞析課作業放在辦公桌上:「作業……我放在這兒了。」說罷看向姜葉,似在問自己能不能走了。
周茉立即打開了話匣子,從飲食到天氣,好一通抱怨。賀沖聽著,時不時被她逗笑。這電話足足打了半小時,賀沖都替她心疼起話費來。直到那邊似乎有人在催促,周茉方才結束了通話。
沉默之中,車仍在繼續往前開,周茉不得不出聲提醒:「是不是該掉頭了?」
幾天之後,賀沖把賀一飛送到了舅舅賀正奎的廠里。賀正奎對賀一飛坐牢的事一無所知,真以為如他所說,是到東南亞那邊做生意去了。見面一看賀一飛一點兒也沒變黑,賀正奎還納罕了半天:「不是說那邊太陽挺毒嗎?」賀沖呈上一早準備好的東南亞特產,替賀一飛糊弄了過去。
「有什麼好謝的。」賀沖摸了他的腦袋一把。他是平頭,頭髮刺刺的,摸著手感怪好,賀沖沒忍住又摸了兩下。
賀沖一個人坐在那兒喝酒吃花生,聽著收音機里傳出來的京劇,時不時看一眼時間。
段永晝緩緩抬眼,目光落在周茉身上,帶著幾分審視地看著她。
周茉打開車裡的廣播,垂首沉默,神情懨懨。
那種氣惱的感覺又滋生出來,堵得周茉心口發悶:「你什麼意思?」
周茉伸手推他一掌:「居然記仇,小氣鬼。」
周茉回過神,往速寫本上瞥了一眼,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個熟悉的輪廓,她心裏一驚,急忙扯書一掩:「什麼八卦?」
「不畫。」
車停在校門口,賀沖沒下車,囑咐她有什麼事直接聯繫:「有急事就打電話,微信我用得少。」
周茉把她的腦袋扳向前方:「聽講。」
林珩疼得額上直冒冷汗,不敢反抗,趕緊鬆開了周茉。他握住自己手腕,退後一步,發現捏在手裡的那封信此時已到了賀沖手裡。
給舅舅過完生日,賀沖回到西城,先往酒吧去了一趟。一露面,韓漁就是一通嘲笑:「老賀,是什麼刺|激你總算決定跟上時代的步伐了?」他趁賀沖不備,伸手就把他褲口袋裡的新手機摸了出來,「嘖嘖——還知道買蘋果的。」
段父笑說:「永晝也喜歡藝術,小時候還想跟他祖父一樣學畫畫,可惜天資不足。」
賀沖不想被周茉的父母撞見徒惹麻煩,把車停在了離周家別墅一個路口遠的路邊。離家越近,周茉就越沉默,停車的時候,她臉色難看得像是要去服刑。
「床上。」
還真是周茉打來的。賀沖開了免提,把電話放在茶几上,點了支煙,笑問:「怎麼跑去巴黎了?」
賀沖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看著她笑得有幾分捉摸不透:「好久不見了。」
送走了周茉,賀沖開車往顧家去找顧之茹。
「嗯?」周茉有點困惑。
「你沒事吧?」
韓漁卻不肯放過:「那姑娘挺好的,現在這麼單純的人不多見了。長得也好看,還是西城大學的高才生。」韓漁「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自卑了?覺得和*圖*書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人家大家閨秀?」
賀沖一愣,想也沒想,推開車門奔了過去。
周茉看了看時間,沒空繼續耽擱:「我覺得不必了。」說完便往前走。
賀沖沉吟:「我得考慮考慮,畢竟我身價很高的。」
今天上午,賀沖接到孫祁的電話,為了感謝他做出的改裝方案,邀請他去參加生日酒會。賀沖並不願意與孫祁牽扯過深,但終歸對孫祁在西城的影響力有所忌憚——孫祁把邀請函送到酒吧就是一個信號。他既然能把賀沖奉為座上賓,自然也有本事把他碾為階下塵。
周茉停了那麼三四秒,陡然之間真有些分不清楚,賀衝突然來這一出究竟是蓄謀已久還是借題發揮。
室內安靜下來,賀沖的一支煙也早就抽完了。在周茉事無巨細的彙報之中,他體會到了一種孤獨。
周茉的腦袋深埋在雙臂之間,傳來細碎的嗚咽聲。
「躲什麼,嘗嘗嘛。」
賀沖在員工休息室將就一晚,一清早起來沖了個冷水澡,就準備出門去把車開回來。走到樓下大廳,他發現韓漁跟條死魚一樣癱在沙發上。
周茉瞪他:「這有什麼好驕傲的。」
「沒什麼問題,你記著賬吧,到時候一塊兒結。」
段永晝似聽非聽:「有作品嗎?能看看嗎?」
「能有什麼情況,我這條件……」
賀一飛撇撇嘴:「反正我不懂。」
「賀沖,等等!」
「林珩,」葉茵茵悄聲說,「上周跟他那個西城師大的女朋友分手了。」
賀沖摸出車鑰匙:「去哪兒?送你一程。」
賀沖:「……」
周茉反應了半刻,轉過頭去,是步履匆忙的段永晝。他沒打傘,細雨沾濕了髮絲,頭髮更黑,一張臉因此顯得尤為蒼白。
寒暄之後,賀沖藉機離開了宴會廳。室內禁煙,他去陽台上點了一支,手臂撐在欄杆上,慢慢地抽。
兩人沿著巷子往外走,賀沖問:「中午想吃什麼,我請客。」
「成,大碗的,多加香菜。」
周茉想也沒想,拔足狂奔。她一刻也不敢停,直到跑出去六七百米,到了車場的大門前,方才剎住腳步。
「所以你看……」賀沖把橘子揚手扔進這戶人家擺在門口的撮箕里,「有些事擺明了不是什麼好事,就不用再費力去嘗試了。」
賀沖推門進去,要了一壺酒和一碟滷水花生。他常來,店主都認識他了,上了東西之後也沒多問,徑自到后廚忙碌。
賀沖頓了一下:「中午人多,得排隊吧?下回再帶你去吃,我下午還有點事,估計來不及。」
賀沖呼吸的氣流拂在她的頭頂,聲音裡帶笑:「慌什麼?說了會接住你的。」
停頓一會兒,他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過於嚴重了:「當然,你跟我不一樣。你想逃離的這種生活,未必不是多數人的嚮往。」
周茉瓮聲瓮氣地答:「不去。」
披荊斬棘,涉水屠龍,本就是騎士的職責。如果有一天,公主想去闖蕩世界,騎士甘願奉陪。
周茉愣了一下。
「為什麼?覺得分量不夠?」
他悶頭猛抽了兩口,把煙摁滅,轉身上樓,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鎖上大門,開車就往鄰市珞城去。
一愣神的空擋,他已經走出老遠了。
周茉笑了一聲,回復道:我給你們當吉祥物啊。
周茉把賀沖的衣袖拉過來,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
賀沖沒明白,「嗯?」
周思培笑得謙恭又不流於諂媚:「既然這樣,不如讓他們兩個小輩單獨聊聊,我們在旁邊站著反倒礙事。」
閑扯完畢,韓漁說起正事:「孫公子給你打過電話了吧?他把邀請函放我這兒了,讓你到時候一定賞臉參加——老賀,你面子挺大啊。」
周茉趕緊回復:「中午我請你吃飯。」
周茉這才回過神來:「哦,我學的是油畫專業。」
賀一飛神情黯淡:「哥,謝謝你。」
賀沖略一挑眉:「還想做壞事呢,這點膽量都沒有。翻不翻?不翻我回去睡覺了啊……」
周茉抬頭,眼睛被淚水洗凈,顯得格外明亮:「如果我反抗,你會陪著我嗎?」
賀沖轉頭看她一眼。小姑娘垂著頭縮著肩膀,一副做了錯事的小學生模樣。他不知為什麼想笑,心裏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欣慰,大概是因為沒有看錯人——她有一種純粹的,不諳世事的善良,黑白分明,因此也容易摧毀。千萬人蹚過世俗的不歸河,變成了混沌的灰色,而周茉不必非得如此。
周茉垂著眼:「那封信是我寫給他的,在他跟我提分手以後。他跟我分手是因為……」
周茉使勁一掙,沒掙開,頓覺羞惱:「你鬆開!」
「你覺得酸不酸?」
周茉解開安全帶,伸手開門,又驀地停下動作,轉過頭來看著賀沖:「隨時都能打嗎?」
「要是你自己不樂意,誰能訛到一毛不拔的韓老闆頭上……」賀沖一頓,忽地想到什麼:「你們吃飯,周茉去了嗎?」
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個法國巴黎的號碼。他有些困惑,套了件衣服,接起電話:「喂……」
賀沖有一種預感,這番對話之後,他跟周茉不會再見面了。
賀一飛捂著肚子哈哈大笑:「騙你的,在浴室的窗台上。」
周茉本是去找姜葉交作業的,推開虛掩的門后發現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了一個人,正是西裝革履的段永晝。段永晝是為了「段紹安杯」青年油畫大賽的後續事宜來的。
唐書蘭的手指輕輕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茉茉,段叔叔問你話呢。」
「等等!」周茉吞咽一下,靠近一步,雙手握住鐵柵欄。
「你想幹什麼?」
他們倆最終在一家專做酸菜魚的餐館解決了午飯問題,地方是賀沖找的。周茉在西城生活了二十年,卻不知道還有這樣藏龍卧虎的地方。
周茉閉上眼:「不想。」
周茉在這兒並不是巧合,孫祁生日,西城稍有名望的人物都受邀出席了。周茉上午落地,下午被唐書蘭押去做造型,晚上直接就來參加宴會了。她從巴黎出發,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沒怎麼休息,整個人都是蒙的。
拉開後門,停車場里潮濕溽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周茉深吸一口氣,忽聽身後的門被拉開,悚然轉身,卻是一愣。
賀沖愣了一下:「怎麼了?不高興?」
賀一飛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去:「這是什麼?」
賀沖拿起手機給周茉打了個電話,如他所料,還是無人接聽。昨天周茉跟他約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飯,但他從下午四點起就沒聯繫上她。周茉家裡情況特殊,聯繫不上的事常有,賀衝倒也沒特別往心裏去。
周茉落地,別過目光,不自在地低下頭整理衣服。片刻后,她又忍不住抬眼去看。賀沖卻早已轉身走了,步子懶懶散散,還和平常一樣。周茉心裏徒生一股微妙的氣惱。
方才在大門口時那種有點氣惱的感覺又生出來了,堵得周茉莫名胸悶,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麼。那感覺就像在跟人打羽毛球,本來打得好好的,突然間對面不接球了,任由那球飛遠墜落。
姜葉一愣:「你們倆認識?」
那身影頓了一下,賀沖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頭打量:「沒哭啊。」
「什麼哪一件?」
下雨的天,客少,過了七點半就徹底沒人了。老闆把幾張桌子擦乾淨,拿著抹布立在後廚門口,笑著問:「等人?」
林珩看著她:「再給我一個機會,這次我願意等你準備好。」
賀沖斟酌著,晃了晃懷裡哭得稀里嘩啦的周茉:「再帶你去打拳?」
「那你輸了。」周茉揚眉一笑,「你讀書的時候沒學過道旁李樹嗎?要是不酸早被人摘光了。」
糾纏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間,前方忽地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聲。周茉抬眼一看,急忙喊道:「賀沖!幫幫我!」
賀沖不疾不徐地走到兩人跟前,望著林珩,似笑非笑道:「朋友,先撒手,好好說話。」
賀沖皺眉:「葉茵茵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喂,你喊我過來就是讓我陪你競走的?」
「是我。」
賀沖:「成,幾點下課?校門口等你。」
剛才她被父母押著相親的全過程,他在不遠處,一點沒落地圍觀下來了,心情複雜,卻又理不出頭緒。
賀沖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地說:「是不是覺得我人際關係挺複雜?」
賀沖一手插在褲袋裡,看似步調懶散不緊不慢,實際一直沒被周茉拉開距離。
一想到周茉,他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周茉難掩驚喜:「你怎麼在這兒?」他穿著十分正式的西裝,上回見他這樣打扮,還是在賀宓的葬禮上。不得不說,他穿上西裝有一種不同於平常的感覺,是正派又內斂的英俊。
賀沖頓了頓,轉頭看過去。
如此盛會,周思培和唐書蘭自然不會漏了風聲,一打聽,周茉居然沒有報名參加,當即雷霆震怒。
賀沖沒讓他細看,伸手奪回。
孫祁另一位朋友笑道:「沖哥現在是開張迎南北呢,還是只接受私人訂製?」
「周茉,你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嗎?」左手捏著的煙蓄了長長一截煙灰,賀沖撣了撣,送進嘴裏抽了一口,「我如果不反抗,不為自己爭取,我可能早就死了。」
很快,熱水送到段永晝手裡,他端著水杯喝了兩口,輕聲對周茉說了句「多謝」。
周茉只得走過去,沖段永晝打了聲招呼:「段先生你好。」
片刻,她回過神,感受到了兩條手臂箍在背上強勁的力度,這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落地,而是被賀沖抱著,腳下懸空。
「還要我三顧茅廬?你想畫就畫,不想畫就不畫,這是你的自由。」
賀沖笑了笑:「陳述事實,沒什麼意思。」
穿過不大的店面,穿過整齊擺放的餐桌間的過道,穿過門口的收銀台……陽光頃刻間闖入眼中,周茉像溺水之人得救一樣大口呼吸著。然而還沒停上兩秒,後背便被賀沖一推:「跑!」
周茉吃得投入,賀沖站起身,片刻後端了兩碗熱米茶回來,擱在她手邊,看她狼吞虎咽的,笑道:「上回吃東西不挺秀氣的嗎?」
賀沖笑了笑,手掌在地上一撐,騰地站起身。周茉愣了一下,她原本以為賀沖還會接著跟她「討價還價」的。她跟著站起身:「你這不是誠心求畫的態度。」
賀沖笑了笑,忽地往她面前一湊:「那我呢,你能畫嗎?」
「那你畫一個。」
賀沖走過去踹了一腳,韓漁嘟囔了一聲,打著呵欠睜開眼。
周茉咬著唇,沒動。
「你們小孩才喜歡喝這種甜了吧唧的玩意兒。」
走出五百多米,拐進一條巷子,人流稀疏下來。
周茉記起上次見面他一直在咳嗽,便沒多想,把自己的傘遞過去:「有事嗎?」
自打認識賀沖以來,周茉跟著見了開酒吧的韓漁,開拳館的王松,搞汽車改裝的兩個大學生,如今又冒出來一個坐牢的表弟……
喝過酒,身上熱乎乎的,賀沖穿過燈火昏黃的巷子,雨落在身上倒也不覺得冷。
「到開學……」周茉嘆了口氣,「我被看管得很嚴,我爸租了一套公寓,安排了一個管家,二十四小時照顧我——其實就是監視。他可能覺得我最近有點不聽話,所以……」
賀沖懶得理他。手機確實是因為周茉說的那句話才買的,但他真用不慣,搗鼓半天,裝了兩三個常用的軟體,微信上也就加了兩三個人。這下聯繫方便了,周茉隔三岔五就往他微信上發幾張照片,廣場上的鴿子、陽台上的貓。他嘴上說煩,卻也都看了,有時候無聊還會翻出來一看再看。
賀宓年輕時犯糊塗,生下賀沖之後,為了自己往後還能正常戀愛生子,沒認這個兒子,而是扔給給了哥哥賀正奎。
「別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喜歡一個姑娘,別說分手,我連一丁點委屈都不會讓她受。」賀沖邁開腳步。
沉默片刻,賀沖沒接她這茬,轉而問道:「在國外待著還習慣?」
段永晝:「見過一面。」
賀沖眉頭一擰:「你打電話不要緊?」
賀沖身影一頓,回頭望去。周茉從包里把那封信掏出來,幾下撕成碎片,隨手一揚,撒在了撮箕里的橘子旁邊。她拍了拍手,腳步輕快地跟上來。
賀沖緊隨其後,一邊掏車鑰匙開門,一邊低頭看她,笑問:「怎麼樣,刺|激嗎?」
周茉眉頭緊蹙:「我有點良心不安。」說這話時她很沒底氣,清單是她列的,賀沖也是照著清單執行的,結果她反倒矯情起來。她頓了頓,解釋道,「這樣的小店,辛苦一年也賺不到多少錢吧。」
林珩四下看了看:「找個地方,這兒來往都是人。」
「接個人。」
賀沖鬆了手,扶她蹲起來,伸手拍了拍她裙子膝蓋處沾上的灰。她臉上的妝哭花了,又是他熟悉的那個狼狽的小姑娘了。
他把還剩半截的煙掐滅,復又發動了車子。窗外路燈迅速後退,明與暗的紛亂|交替之中,周茉始終沉默。
孫祁的一位朋友接茬:「沖哥在南方混過吧?我瞅著眼熟,城市賽賽車冠軍是不是?」
掛斷電話,一路北行,中午時分,賀衝到達了珞城近郊的服裝廠。
周茉趕忙搖頭。
賀沖轉頭一看,賀一飛手裡躺著一個發圈,上面還綴了兩粒小小的櫻桃形狀的裝飾品——這東西當然不可能是他的。他仔細想了想,估計是哪回周茉在這兒洗澡時留下的。
「還沒葬……」賀沖把其中的曲折告訴給賀一飛聽。
到了樓里,賀沖沒讓周茉上去,叫她在樓下等著,自己幾步上了二樓。房間里嚴天宇和林星河睡得四仰八叉,賀沖沒把人叫醒,套上衣服,再揣上手機和錢包。
大鐵門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周茉抬頭看了看,神情猶豫。
秋日的陽光里有一股混雜了塵埃的熱烈氣息,巷裡幾戶人家、幾爿小店,不知誰家門戶緊閉,從水泥牆裡伸出半邊橘子樹。
周茉恰好就站在那出牆的半邊橘子樹下,穿一身白T恤配牛仔背帶褲,黑長的頭髮束成了馬尾。襯著葉綠橘黃的秋色,她整個人純凈如斯,讓賀沖莫名想到了小時候喝的橘子汽水。
賀沖帶著周茉去吃早飯,預備吃完送她回城,順便去辦點事。這回不是在街邊的小攤子上,而是一家正規的店面,更乾淨整潔。陽春麵,卧兩個蛋,清淡的湯里油花清亮,蔥末清翠,讓人食慾大增。
眼眶裡眼淚在晃動,周茉忍著始終沒讓它落下:「小時候不懂,以為是對我要求嚴格。直到十六歲那年,我聽見我爸跟我媽把西城有頭有臉的家庭挨個數了一遍……」
大人走了,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反而越發尷尬。周茉看了看對面的段永晝,不知道如何開口。
賀沖走近指點:「踩著橫欄,手抓穩了再往上爬,過頂點先邁一條腿過來……怕什麼?掉下來我肯定能接住你。」
周五晚上,「段紹安杯」青年畫室大獎賽在西城一家酒店正式舉辦頒獎典禮暨慶祝酒會,由段永晝親自主持。
窗外在沙沙地落雨,車廂里卻格外安靜。
「還沒有,鼻涕泡都哭出來了。」
周茉有些無精打采:「那天我回家之後,第二天就被我爸送出來了。」
周茉拒絕了段永晝,但這件事並未如她所願告一段落。
賀沖腳步一頓,回頭道:「鑰匙我沒帶,你翻進來吧。」
周茉腳步飛快,充耳不聞。
https://m•hetubook.com.com賀沖嫌棄地甩了甩衣袖:「全是鼻涕。」
上了車,賀沖扯下領帶,又把襯衫的扣子解開兩顆,這才覺得舒坦。把車開出停車場,他往周茉身上看了一眼。
這是她今天打的第十個噴嚏,她喉嚨發疼發乾,在秋日變天的時候不幸患上了感冒。她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格外倒霉,生病不說,還在院辦碰上了段永晝。
賀沖不說話,看著她。
周茉瞪了一眼,賀沖卻笑意越盛,他一手掌著方向盤,一手往儲物格里去摸煙,點燃之後抽了一口,眼裡儘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三年前,賀衝出資牽頭,幫賀正奎辦了一家服裝廠,跟「網紅」的獨立品牌合作,承接貼牌代工的訂單,生意一直不錯,年初又擴大了生產線。
「那你餓不餓,帶你去找點吃的?」
賀沖非但沒有不高興,眼底反倒泛出些許笑意,但嘴上還是說:「你這人真是事多。」
小姑娘遠比想象中瘦弱,伶仃的腕骨,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碎了。她哭得認真,身體顫抖,彷彿著急回家,卻又被寒雨淋濕羽翼,不識歸途的幼鳥。
「沒事,」老闆笑得憨厚,「反正我回去了也沒事幹——要不你先來碗鹵煮吧。」
林珩又近了一步:「周茉,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他一頓,手伸進衣服口袋,摸出一個信封。
葉茵茵很快回復:這周六下午兩點,西城酒店宴會廳。周茉同學,你說要你有什麼用,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
「什麼人?」
周茉跟上他的腳步:「那……那我把工資給你結一下?」
「你不懂最好。」
林珩趕緊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你聽我說完……」
「培訓,我爸找了巴黎一個很有名的油畫大師。」
賀一飛之前開了家小店,承接燈箱廣告和霓虹招牌這類生意,賺得不多,但養活自己綽綽有餘。但這個小店早已經盤出去了,拿到的錢用以敗訴之後支付賠償金,再要自己做生意,肯定還得問賀沖拿錢。
周茉的聲音沉下去:「我這麼久不聯繫你,你就不主動聯繫我嗎?」
周茉一愣:「為什麼幫我?」
晚上周茉上完選修課回家,推開門一看,周思培和唐書蘭端坐在沙發上,面罩寒霜,這架勢擺明了是專門在等她。
韓漁「嗤」了一聲:「說得好像你人在西城的時候管過酒吧一樣。」
走到路旁,賀沖把車解了鎖。周茉落後他兩三米的距離,腳步不自覺地有點兒遲疑。
火氣上涌,周茉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懂什麼!」
十多年養成的習慣,讓周茉天剛亮就醒了。她收拾完畢往車場去,卻發現大鐵門上落了鎖,薄藍色的晨霧之中,裏面的空地安靜而開闊。
周茉抓著安全帶,躊躇又躊躇,最後長舒一口氣,下定了決心:「我想回去把錢補上。」
幽深狹長的一條小巷,他走了很久,四下只有自己的足音回蕩。
「沒有鼻涕!」
「一直瞞著他。」
果不其然,是賀沖發來的:「我在酒吧,隨時有空。」
唐書蘭拍了拍周茉的肩膀,警告似的看她一眼。
他沒看周茉,沉聲說:「那人看著很正派。」
周茉氣鼓鼓地道:「誰讓你不用智能機的,你要是有個微信、有個QQ,我聯繫你也不至於這麼費勁。」
「還行。」賀沖沒告訴她,做餐飲的可比他這個「修車」的賺得多多了。
賀沖喝了酒不敢開車,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到酒吧去找韓漁借宿。韓漁人不在,酒吧服務生說他下午就出去了,一直沒回來。
「哦,等我睡醒了再說。」賀沖又打了一個呵欠,轉身往裡走。
賀沖笑了,從半個橘子里掰出一牙,往周茉嘴裏塞:「你嘗嘗。」
賀沖毫不吝嗇,賺來的錢三人均分。兩個大學生這一單收穫頗豐,滿意而歸,旅遊的旅遊,回家的回家,鬧哄哄的車場一下就安靜了。
周茉「撲哧」一下,總算笑出聲來。
「給你端米茶的時候就付了,我故意騙你的。」
他看著周茉,心裏是多年未曾體會的無所適從。所有情緒,最後只能歸納成一句在心裏的感嘆:枉他大她八歲,陰溝裡翻船了。
周茉微抿著唇,鑽出車子,「哐當」一下把門摔關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昨晚上哪兒去了?」
「你騙人。」
周茉腳步一頓,極為平淡地打了聲招呼:「林珩。」
「啊!」周茉驚叫一聲,心臟高懸,腦中一片空白。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段永晝語氣平淡。他似乎並不想與她多周旋,微微欠了欠身,繞過她往裡去了。
「葬在哪兒了?我明天去看看。」
賀一飛乖巧地點點頭:「嗯。」
「能,眼睛能看見的一切,我都能畫出來。」
下了課,葉茵茵去社團開會,周茉去跟賀沖會合。快到門口時,一個人迎著她走了過來。
周茉臉都白了,急忙道:「賀沖!別看!」
下午賀沖跟著舅舅去參觀車間,最新購入的大型紡織設備轟隆運轉,員工穿梭其間,有條不紊。晚上,兩人出去吃飯喝酒,久未見面,不免喝得多了些。
周茉緊抿著嘴,使勁擺頭避讓。
他想起小時候經過鎮上小賣部的冰櫃,眼巴巴地看著那裡面晶瑩剔透的橘子汽水,看得口乾舌燥,但口袋裡沒有半毛錢。
他抓住周茉的一條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手掌按在她的背上,略一使勁。周茉身子往前一傾,雙膝跪在地上,被他結結實實抱入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孫祁把他介紹給自己的那伙朋友:「沖哥,我跟你們提過,辦事特靠譜。」
周思培霍然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如山崩一樣罩下來。
孫祁見面驗收,十分滿意,爽快地支付了百分之七十的首款,說等他找人落實了方案,再結算剩下的百分之三十。
熱騰騰的鹵煮端上來,賀沖多要了一瓶酒,叫來老闆閑聊共飲。一晚上時間就這麼過去,到十一點,老闆開始收攤打烊。
下面是泳池,泳池邊的草地上衣香鬢影。賀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目光一頓——靠近泳池的白色餐桌旁,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眯眼瞧了片刻,確定那人就是周茉。
賀沖攙著大醉的賀正奎從餐館回到服裝廠的宿舍。沿途賀正奎都在念叨,讓他趕緊找個媳婦兒,都老大不小了,怎麼一點兒也不著急。賀沖哭笑不得:「那您怎麼不再給我找個舅媽呢?」賀正奎瞪他:「沒大沒小。」
賀一飛不想再給賀沖添麻煩,考慮之後說道:「去廠里幫我爸吧。」
賀沖登時笑出聲:「這話我沒法反駁。」
「想不想?」
家世、學歷、樣貌……稱斤輪兩,精打細算,那場景過於冷血露骨,讓她每每思及,不禁毛骨悚然。
新學期開學,周茉除了學業,還得陪著葉茵茵籌備創業大賽決賽的事,一時間忙得分身乏術。等到九月中,稍微消停些,周茉準備跟賀沖見個面。
周茉寸步不讓:「我趕時間。」
「沒學過啊,我文盲。」
周茉一愣。
周茉難掩失望,一閃身鑽進了副駕駛室。
「我看人很準的,他不是壞人。」
「旅遊?」
賀沖收回目光,去摸煙盒,拿出一支煙,滑打火機,細微的「咔嚓」一聲,火苗噴出來。賀沖低頭湊攏,把煙點燃,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出來。
賀沖瞅他一眼:「進去半年怎麼還學狡猾了。」
賀沖把賬結了,就準備送周茉回學校。周茉看他把皮夾揣進口袋裡,猛然意識到一件事——她跟他認識這麼久,說是雇他當「鐘點工」,可她到現在一分錢都沒花過。她當下便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於是說道:「我請你喝奶茶吧。」
十天過去,周茉一個電話也沒給他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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