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草

聲音低沉悅耳,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周茉一點沒覺察到他的目光:「這麼自信?」
賀沖轉頭看她一眼:「雖然不大明白,但是我信。」他看她被河上的風吹得縮緊了脖子,咬著煙,脫下身上的外套,往她頭頂上一扔。
他啞聲說:「那我教你做一件真正的壞事……」
賀沖發現,周茉揶揄人的水平日漸水漲船高——這可能多半是跟他待久了以後,耳濡目染的結果。因此他非但不覺得不高興,反倒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之感。
「真的假的?」
「真的。」
賀沖目光下移,從額頭,到眼睛,到鼻樑……燈光之下,她白皙的皮膚因方才的奔跑而微微泛紅。呼吸不均勻,一下深一下淺的,像她在信手摁一架鋼琴的琴鍵,每一個音符都準確無誤地敲在心上。
周茉想了想:「也好吧……但我覺得似乎不是一個性質的。」
「別跟我說話。」賀沖腳步飛快。
回程的路上,嚴天宇還在惦記著那台蘭博基尼。他雙臂扒著駕駛座的靠背,問賀沖:「沖哥,你既然有這樣的威信和人脈,為什麼不成立一個工作室?招賢納才,多接單子……甚至不必局限於只出方案,自己動手也行啊。這麼好的賺錢機會,難道你就不心動?」
這人究竟是裝傻充愣還是天生就傻得這麼出類拔萃?
賀沖淡淡地說:「有些錢,拿了燒手。」
她把石頭撿起來捏在手裡,望著櫥窗玻璃,卻再次猶豫起來。
「你說呢?」
周茉的目光定在他的臉上,密切注意他的表情變化:「怎麼樣?」
「過來蹭飯——舅舅呢?」
要是之前有人告訴他,他二十八歲了,還會拿著手機跟人一茬一茬地聊天,他一定會嗤之以鼻。但現在他就是這種狀態,雖覺幼稚又膩味,卻還是會耐著性子回復小姑娘時不時發來的消息。
周茉立馬退縮了。
「你現在在哪兒?」
心臟從未這樣劇烈地跳動過,像是春日里新芽正紛紛冒土而出,發脹一般隱隱作痛。
西城的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連下了幾場雨,到六點天已經黑透了,還刮著冷風。
她掏出手機,從相冊里翻出一張照片遞給賀沖:「前後幾張都是。」
孫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笑問:「想試試?」
賀一飛撓撓頭,笑了笑,看向賀沖,分明是一副邀功的表情。
「你笨,不奇怪。」
周茉目瞪口呆。
賀正奎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格外慈祥:「周姑娘,以後有空多跟賀衝來玩,我再攤餅給你吃。」
「不錯啊。」有鼻子有眼。
電台廣播里的音樂時斷時續,被風卷出車窗,零零散散灑了一路。
賀沖趕到西城大學的時候,第二節課才剛剛開始。他坐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給周茉發了條消息:我到了,你下課了出來一趟。
賀沖把車停在離她家不遠的路上,在周茉下車前,還是多囑咐了兩句:「以後再碰到這種情況,表面上服個軟,別讓他有機會對你動手。」
風卷著煙味襲來,是賀沖跳下了鐵軌,向她走近。
周茉到家的時候,恰好與她平時上完了晚上的公選課的時間差不多。
既然要吃飯,周茉當然得摘下口罩了。賀正奎和賀一飛都瞧見了她臉上的巴掌印,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但誰也沒多嘴詢問。
孫祁拿回鑰匙,問賀沖和林星河:「你們也試試?」
賀沖彎腰拾起一塊石子,朝著車廂砸去。「哐當」一聲,石子落地,湮沒在草叢中。
賀正奎手腳麻利,沒多久就燒出了四五道菜,除了蔥油蛋餅,還有紅燒肉、蒜香排骨等等。
最後,目光落在她微微張開的唇上,他突然之間就失去了此前打算循序漸進的耐心,一種焦躁和衝動把他變回了一個不超過十八歲的毛頭小子。
夜色之中,她看見賀沖臉上有笑,這笑容帶著幾分狡黠,還有幾分捉摸不透。她正要開口,他忽地朝她的肩膀伸出手,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地屏住了呼吸。
周茉比個大拇指:「那祝你馬到功成。」
「跟我比有出息嗎?我文盲啊。」
周茉不禁感嘆:「如果能跟你當同學就好了,我也想跟你去遊戲機廳。」
「你對你表弟真好。」
周茉肩膀收緊,心裏那種脹痛的感覺又回來了,讓她的手指都開始微微顫抖。
「爸,誰稀罕那兩張餅。」賀一飛看著周茉,笑著跟她「推薦」自己的表哥:「周小姐,我哥這人挺好,挺靠譜……」
周茉:「哦。」
「你!」
「六歲還是七歲的時候,我常常來這兒。那時候舅舅家住得離這兒不遠,我下了課就會爬到對面的樹上……」賀沖朝著不遠處一指,「下午五點半,有一趟車會從這兒準時經過,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就想著有一天能坐上它去遠方。」
極其尋常的一頓飯,卻讓周茉幾次鼻酸。長到二十歲,她從不記得在自家的飯桌上有這樣活躍的氣氛。三人在偌大的餐桌上各坐一方,別說說話,就連調羹碰上碗沿發出聲響她都會被斥責。
周茉:「那我回去了。」
車開出去很遠了,周茉又回頭望了一眼。夜色里,廠房已經看不見了。周茉轉頭坐好,看向賀沖:「今天謝謝你。」
「它出廠百米加速是3.4秒,我想再把這個時間縮短一點。」
「那是因為沒有早一點遇見你。」
吃完飯,賀正奎就打發他們出去玩,不用替自己收拾碗筷。
猝不及防,周茉被罩了個嚴嚴實實。她抓著外套,拿下來往肩上一披。外套里襯還帶著賀沖身上的溫度,散發著很淡的煙草氣息。
韓漁瞪她:「你這人就是毫無契約精神,寡廉鮮恥!」
葉茵茵打斷他:「我不是給你介紹過嗎?」
周茉看著畫里自己寥寥幾筆勾出的賀沖的輪廓,那雙眼睛似乎正透過紙張,靜靜凝視著她,像他一貫那樣,戲謔人間又彷彿用情至深。
賀沖:「……」
賀沖眉頭緊蹙,不敢去細想周茉描述的那個場景。他小時候雖然沒爸也沒媽,但在舅舅跟前從沒挨過打。
賀沖戳她的肩膀:「哼什麼哼,有本事你也長這麼高。」
「我們小地方民風淳樸,從來不趕早戀這種時髦。」
「小時候……七歲左右,被我爸拉去參加一個繪畫比賽。他對我信心滿滿,但最後我只得了第二名。我爸把我關在書房裡,拿這麼厚的木板子抽我的手……」周茉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厚度,「抽得很重,過了一周,我拿筆都還覺得疼。從那以後,我就害怕參加和圖書任何比賽……」
車往東行,下了高速,沿路農田一望無際,金色麥浪層層翻滾,一直連接到天邊。
沉寂片刻,賀沖笑出聲。
周茉瞪他:「那是我自謙的說法,反正比你畫的肯定好多了。」
賀沖就讀的小學前幾年已經廢了,現在那一片蓋成了住宅區,早就無跡可尋。初中倒還在,但經過並校、擴建,也早已面目全非。賀沖也是多年來第一次回去探訪,站在大鐵門外往裡望,教學樓、運動場、食堂皆修葺一新,沒有半點記憶中的模樣。
「我從來不坐靠窗的位子。」
周茉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硬著頭皮迎向他的目光:「你不就是圖我能幫你斡旋合葬的事嗎?你不說我也會幫你啊。」
周茉愣了一下:「不討厭。」
車行三十分鐘,就到了荒郊野外。沿路樹葉枯黃,荒草里冒出一段生鏽的鐵軌,延伸到遠方。
「真的?」
賀沖沒問去哪兒,直接說:「走吧。」
金毛跑了進來,繞著桌腳連連叫喚。賀一飛夾了一塊排骨給它:「出去玩,別叫!」金毛叼著排骨,心滿意足地跑出去了。
她把速寫本抱在懷裡,倒在床上,眼前浮現下午在廢棄車站與賀沖之間只差毫釐的距離,不禁臉頰發燙,心跳如同擂鼓。她身體蜷成一團,想把那種有什麼要破殼而出的心悸之感壓下去。
這會兒,周茉正蹲在宿舍樓前的空草地上逗他們養在廠里的一條金毛。聞到這香味,她肚子「咕咕」亂叫:「我餓了。」
這天嚴天宇正在研究梅賽德斯AMG E 63的發動機系統,忽地探出頭往門口看了一眼,高聲問道:「沖哥,你跟你那個大侄女兒成了嗎?」
賀沖的視線卻一下子掃過來,挑眉問道:「你怎麼知道不難畫?畫過?」
「是嗎?」賀沖低頭看著,沉默一陣,驟然伸手徑直將她抱了起來,擱在橋邊的石欄杆上。
賀沖指著裏面的教學樓向周茉介紹:「以前那棟樓只有四層,玻璃打破了沒人換,冬天靠窗坐的人就得拿報紙糊。」
「沒。」
沒到十分鐘,他就聽見身後空蕩蕩的一樓大廳里響起腳步聲。轉頭一看,是周茉出來了。
到周日,賀沖還是沒聯繫上周茉。他回了雁南鎮,在車場里修了一整天的車,老是心神不定。
嚴天宇一路上喋喋不休:「沖哥,這回是什麼車?」
他曾飢腸轆轆地走過鎮上那條破敗蕭條的街道;他曾睡過火車站寒氣徹骨的長椅;他曾與八個人合租一間房,一個月只依靠五十塊錢維持生計;他曾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聽醫生告訴他說,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他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
「誰跟我說穩得第一的!我給你投了那麼多錢,你給我帶了幾個大學生過來?!」
賀沖等著周茉在前台結完賬,跟她一起出去,在步行街廣場的角落裡,他們跟上了葉茵茵和韓漁——他們倆不知道怎麼回事,上一秒還「哥倆好」呢,這時卻突然吵了起來。
「蒼蠅腿也是肉!」
周茉坐在副駕駛座上,扭頭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他緩緩傾身。
望著車子駛出去,賀沖走到林星河身旁,悄聲問:「星河,你怎麼看?」
「我過來找你,你先上課吧。」
賀沖目瞪口呆。
出發之前,賀沖繞了點路,先去服裝廠跟舅舅和一飛道別。
到真正委屈的時候,周茉反倒不哭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靜地看著賀沖,聲音很輕,風一吹就散:「賀沖,你帶我走好不好?」
賀沖眉頭一擰,忽地踩下剎車,一手抓住周茉的手臂,一手去摘口罩,態度前所未有地強硬:「我看看。」
賀沖問:「什麼要求?」
周茉笑了:「所以什麼壞事不壞事,全都是假的。」
走著走著,前面就出現了一節廢棄的綠皮車廂,銹跡斑斑,跟周遭荒涼的景緻融為一體,彷彿時間都在此腐朽。
「說說嘛!是不是?這就是我未來表嫂了?」
韓漁完全來不及反應:「這是我的杯子!」
嚴天宇「嘿嘿」一笑,沖林星河說道:「特明顯,是吧?上回吃早飯,沖哥你護著她就跟護犢子一樣。」
一肩擔起夢想,卻一朝淪為青苔和菌菇棲息之地的枕木;一生奔跑過千萬里的路,卻再也無法遠行的綠皮火車;還有那迎接團聚與離別,昔日熙攘,如今只余寒鴉落腳的車站……
賀沖看著她,一時間有很多話想說,到嘴邊卻又停住了。
「最後一排,不是靠後門就是靠垃圾桶。老師不給換,因為我個子高,坐前面會擋著人。」
「稀奇的不是韓老闆讀過大學,」周茉看著他笑,「是你居然有讀過大學的朋友。」
周茉聽得入迷:「後來呢?」
「對。」
校園裡正在上課,操場上散著正在上體育課的學生,偶爾傳來兩聲老師吹哨的聲音。
回頭一看,賀沖不知何時已下了車,朝著她大步走來,步履洒脫,仿若帶風。她正要說話,賀沖一步邁到她跟前,與她只隔半拳的距離。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身後的燈光,將她完全罩在他的陰影之中。
「那時候我們鄰居有個大爺開了一家早餐店,我每天起得很早去他那兒幫忙,掙點零花錢,好帶一飛去遊戲機廳玩。」
到了地方,孫祁迎上來跟三人打招呼。嚴天宇跟孫祁握著手,目光卻直勾勾地盯著後方——空地正中央停了一台明黃色的蘭博基尼Aventdor SV。
葉茵茵拍他的肩膀:「韓老闆別激動,咱們倆都是深度合作的關係了,還嫌棄什麼。」
賀沖:「勸勸吧,丟人。」
風擦過耳畔,颳得耳郭發疼。風衣衣角被掀起來,沙沙作響,兩道倉促的腳步聲一道疊著一道。
賀沖接過去,滑動屏幕。
周茉下了車,跟在賀沖身後:「這是哪兒?」
葉茵茵手叉著腰,指著韓漁:「小氣!我不就是只得了第二名嘛!」
賀沖笑了笑,好心解釋給她聽:「韓漁這人,平常確實有點一毛不拔,奪他錢如要他的命。但他對喜歡的人十分大方,他讀大學的時候,打工三個月掙的錢一分不留,全拿出來給喜歡的姑娘買生日禮物了。」
周茉「撲哧」笑出聲:「標準也太低了。」
賀正奎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喜歡就多吃點兒。賀沖小時候就喜歡吃這個,還跟一飛搶,一點也沒當哥哥的樣子。」
前二十年的死水微瀾,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刻,為了此時此刻。
賀沖陡然停下腳步:「打個賭吧。」
周茉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脫下hetubook.com•com遞迴去:「謝謝。」
自那天發現自己居然無意識地畫下賀沖以後,周茉就再沒敢翻開去看——她單純又遲鈍,但絕非一無所覺。
賀沖看著她白皙的臉頰上那個刺目的巴掌印,一些過心的話已到了嘴邊,但還是沒說出口。
不知道跑了多遠,又跑了多久,到了一座橋上,賀沖終於停下來,鬆開她的手,轉過身看著她,氣喘吁吁。
「你要是畫人像,比如畫我,我肯定得給你提高標準。」
兩個人從未靠得如此之近,她一抬眼,就能看進他的眼中。
賀沖愣了一下。
賀沖:「……」
「你覺得呢?」
周茉又一次血液逆流,呼吸不暢。
周茉捂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我已經知道你的套路了,沒有警察對不對?」
今天賀沖吃了好幾次癟,周茉心情大好,又追著問:「那你讀書的時候有小姑娘追你嗎?」
這回賀沖跟孫祁要了個相對寬鬆的時限,組織嚴天宇和林星河一點一點攻關。兩人都升大四了,沒什麼課,平常除了泡機房寫論文,剩餘時間就都待在車場。
「……」
其實聯繫不上無非也就那些原因,要麼是被押著去參加什麼宴會了,要麼就跟上次一樣,冷不丁就出國了。周家雖霸道專制,但對周茉保護得很好,壓根兒輪不到他來操心。
沒一會兒,賀正奎就買菜回來了,宿舍樓里飄出炊煙,風裡一股油香味。
直到周一一早,賀沖才終於接到周茉的電話。周茉向他道歉,說自己沒事,周六、周日都在家裡,父母沒讓她出門。
賀沖抖了抖煙,看向周茉:「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就想告訴你我的生活確實很複雜,一路過來認識這麼些人,有的幫過我,有的我幫過,還有的是過命的交情——其實也沒必要告訴你,因為你一生都接觸不到。」
賀沖對她說:「你先去玩,我幫一飛洗碗,一會兒去找你。」
周茉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一把奪回手機。
兩人掀了掀眼皮,投來一眼,當是應答。
賀一飛明白過來:「家世挺好?哥,你怎麼又招來一個富家小姐……」賀沖掃過來一眼,他自知失言,立即收了聲。過了片刻,他又低聲嘟囔一句,「不過我覺得周姑娘不一樣,人挺好的。」
橋上的路燈光照著賀沖,讓他一半現於光明,一半隱於昏暗,英俊的輪廓因此顯出一種耐人尋味的雙重特質。她見過這個男人玩世不恭,也見過他光明磊落,仍不能將他完全讀懂。
賀沖看她要奓毛,趕緊伸手一掌按在她的腦袋上,安撫道:「畫我看了,是真的不錯,起碼我看得明白。」
周茉到底沒爭過他,口罩揭開的一瞬間,她立即別過臉去。
「我只知道你是畫畫的,還從來沒看過你的畫,給我看一眼吧,見識見識有多醜陋。」
賀沖托著她的下巴,輕輕一扳,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她右邊半張臉都是紅的,上面五道指印清晰可見。
嚴天宇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孫公子,我們要改的就是這台Aventdor SV?」
周茉還有點兒蒙:「好迅速啊。」
周茉望著車子徹底消失於黑暗之中,一路小跑進了小區。在邁上門口台階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周茉從菜單里抬起頭來,好奇地問:「發什麼大財?」
「真的,別不相信。」嚴天宇吹起口哨,繼續去研究。
「是啊。」
「這款已經是整個AMG系列裏面加速最快的了。」
賀沖笑了笑:「後來……沒等我攢到足夠的錢,這條鐵路就廢棄了。再後來,我第一次出門也不是坐火車,坐的是汽車,是去西城找我媽借錢。」
兩人重新回到車上,方才提到小時候的事,讓周茉對賀衝過去經歷的興趣被激發,非要到他曾經讀書的地方去看一看。
心臟還在「撲通」跳快。
「真的。」
周茉暢快不已,睜大了眼睛,笑著大口呼氣。
葉茵茵回瞪他:「你這人就是不講兄弟情義,見錢眼開!」
周茉吸了吸鼻子,抬眼去看立在風中身影挺拔的賀沖:「你說了這麼多,那又怎樣呢?再給你一次機會,碰見我在酒吧落單,你還是會救;我讓你帶我出來,你也依然會答應。賀沖,你就是這樣的人,這麼好的一個人……」
周茉猛然屏住呼吸,血液一時間都往頭頂衝去,漲得整張臉通紅。
賀沖笑了,「你這招傷人一千自損八百不錯。」
「那你坐哪兒?」
賀沖一挑眉,側身低頭打量她:「哥這樣的還能沒人追?從前一放學就有成群的姑娘排著隊去球場上給我喊加油。」
「當我買一送一了。你列的那些沒意思,要來就來點真正刺|激的。」
「這得還給我,不然你爸看見了又要揍你一頓。」
周茉跟上前去:「賀沖?」
賀沖很無辜:「你讓我前後翻的。」
如果,如果前方升起阻撓的堅石城牆,賀沖也會為她一頭撞碎,劈開生路。
他自己又有些十分幼稚的擔憂,生怕周茉真的一點也沒往別的方向去想,那他貿貿然行動,很有可能會嚇著她。
周茉瞪他。
賀沖兩手插在風衣口袋裡,只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看對面:「把這間店的玻璃砸了,敢嗎?」
「是怕你爸再打你,還是……」
兩人下了車,周茉跟在賀沖身後,沿著鐵軌慢慢往前走。那墊在鐵軌下方的枕木都已開裂,從縫隙里鑽出來幾蓬枯草。
韓漁「嘖嘖」兩聲:「是我嫌棄你。」
賀沖按捺著怒火,沉聲問:「誰打的?你爸?」
第一步邁出去以後,第二步也就簡單了。她的腳步有點落不到實處,深一腳淺一腳,好歹終於走到了櫥窗前。巧的是——窗前的地上正好就有一塊趁手的石頭。
賀一飛:「爸,那我呢?」
離開小區往外走,賀沖沿路介紹:「那裡曾是一家書店,巴掌大的店裡卻藏了上千冊的漫畫;那裡曾是一家奶茶店,兼賣炸雞柳,味道還不錯;那是一家小賣部,賣汽水和乾脆面,乾脆面里夾著一飛喜歡收集的水滸英雄卡;那家情|趣|用|品店就是過去的遊戲機廳,他技術好,兩個幣就能玩上很長時間……」
在河灘邊的一家餐館吃過晚飯,賀沖就準備送周茉回去。等他把車開過來,卻發現周茉正曲著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周茉聽得有滋有味,賀沖的青春時代和她的似乎完全不一樣。她記憶里的前二十年,除了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外,就是各式各樣的老師,教禮儀的、教形體的、教鋼m•hetubook•com•com琴的、教芭蕾的……
周茉說了聲「好」。
賀沖笑說:「突然想吃舅舅攤的餅,就臨時過來了。」
周茉眼皮一跳,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賀沖。那時候他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在顧家大寨外說要見賀宓。顧之茹剛巧從外面回來,她坐在價值千萬的豪車上,看他的目光彷彿在看一條前來乞食的狗,二話沒說就讓管家把他趕了出去。
賀沖笑了笑:「你以為我能等你到深更半夜?」
葉茵茵的眼瞪得更大:「這兒!」她一步湊上前,抓住韓漁激動亂舞的手臂,踮起腳。
「再說了?」
「那不就得了。別想太多,山外永遠有山,只要你還有登山的勁頭就行了。」
嚴天宇在外面賽道上溜了十來圈,勉強過了一把癮后把車開了回來。他舉起雙臂踩下剎車,衝著賀沖和林星河興奮地喊道:「你們也試試!蘭博基尼就是蘭博基尼,這感覺真爽!」
來開門的是賀一飛,他一看見來人,他驚訝道:「哥,你怎麼來了?」
賀沖吐出一口煙:「怕歸怕,你能學上這麼多年,總歸不討厭吧?」
「如果我說我怕畫畫,你信嗎?」
賀沖目光銳利,有一股她此前從未覺察過的危險氣息,壓迫得她連一根頭髮絲也不敢動。
周茉說這句話明顯是無心的,卻結結實實扎進他的心底——若早一點遇見,恐怕他年少輕狂,即便與世界為敵,也要帶著她浪跡天涯。
然而不管懂與不懂,她卻能放任自己信任他,且毫無保留。
林星河神情淡漠,埋頭擰螺絲,不接腔。
韓漁瞪著眼:「哪兒啊?」
周茉嘟囔:「了不起咯。」
周茉輕輕舔了一下嘴唇:「會有什麼後果?」
周茉又問:「那個時候,你除了讀書還做什麼?」
賀沖挑眉:「這話我怎麼聽不明白啊,你給我解釋解釋?」
「你也糊過?」
「小姑娘,」賀沖為這番交談做了一個結論,「你別把我想得太好。我不能帶你走,不能帶你去任何地方,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周茉垂頭沉默。
「做壞事啊。」
剛吃飽飯,渾身都熱乎乎的,經冷風一吹,格外舒坦。
「賀沖,」周茉躊躇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上回你問我是不是覺得你人際關係複雜,我沒這麼覺得。不管是韓老闆、王老闆,還是你表弟,他們人都很好。比我這一生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好上太多……我真羡慕你。」
「沖哥,你加把勁兒啊。我跟你說,我們這些當代大學男生都特別急色,周茉那樣條件的,放不了多久。」
周茉卻在關注另外的點:「韓老闆讀過大學?」
在自己房間的浴室里洗過澡,周茉把自己的包拿過來,從裏面翻出速寫本,翻到畫著賀沖的那一頁。
這天,賀衝突然接到孫祁的電話,約他周末過去看車。自打跟孫祁合作過一回以後,他就清楚免不了會有第二回、第三回。好在這位富家公子平日里並不會騷擾他,且付款利索,絕不指手畫腳,算是個大方慷慨的「金主」。
他們散著步,漸漸遠離了中心步行街,到了附近的一條街上。路兩側都是賣小商品的店鋪,過了九點半,多半已經關門了。
「我回來了。」
晚上廠里停工了,賀正奎和賀一飛正在宿舍里看電視。他們把兩人送到了廠房門口,又看著他們上了車。
周茉被賀沖拽得腳下踉蹌一步,又飛快地站穩,等回過神的時候,她已跟著賀沖飛奔起來。
在周茉的捧場之下,廠里機器設備如何運轉、員工幾何、承接什麼生意……賀一飛事無巨細,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聽得賀沖忍不住攔他:「行了行了,再說那點機密就全讓你抖出去了。」
「慢點啊,走得快了不起啊?」
孫祁說:「當然不是。不是我打擊大家,我覺得國內應該沒人敢動這車。」
「這有什麼稀奇的?」
賀沖鬆了一口氣:「即便孫公子你敢拿來試水,我也不敢接。」
忽聽身後腳步聲急促,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一隻手伸過來猛地搶過她手裡的石頭往地上一扔,順手將她的手一抓,低喝:「快跑!警察來了!」
周茉沒說話,他便伸出手去,要揭她的口罩。她迅速扭頭,把他的手臂一擋。
河灘上的卵石被漲潮時的河水沖刷得圓圓滾滾的,腳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賀沖走到周茉身旁,「這兒風大,不冷?」
兩人氣勢洶洶,又是擼袖子又是互飆髒話,周茉看得有點憂慮,望向賀沖,問道:「咱們要不要上去勸勸架啊?」
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家庭,即便有殘缺,卻也足夠溫暖,一蔬一果有一蔬一果的知足常樂。
賀沖忍不住笑了:「那時候大家都埋頭讀書,班裡有開竅早的,不過那也只是少數。再說了……」
周茉吃得急,燙了一下,連連呼氣,待吹涼了些,方才一口咬下去。她眼睛一下睜大,衝著賀正奎「嗯嗯」地點頭,再比出一個大拇指。
周茉因創業大賽決賽放了葉茵茵的鴿子,深感愧疚,便提出請客賠罪,連帶喊上韓漁和賀沖。因為大家的時間不統一,於是這頓飯直到三周之後才終於成行。
這一問一答可謂是幼兒園級別的幼稚,賀沖意識到這一點,啞然失笑。
「還不知道,孫祁沒說。」
賀沖提著領子把她拎起來:「去洗手,帶你去附近逛逛。」
「你怎麼這麼八卦?」
他覺得自己遲早得被她氣死。
「畫你?別開玩笑了,浪費筆墨。」周茉心虛,從大石上跳下來,轉身往停車的地方跑去,「趕緊走吧,很晚了!」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種形象?」
「結果我沒見上我媽,我舅舅沒及時還上錢,家裡被人砸了,我舅媽就是那時候決定跟他離婚的。」賀沖低下頭,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抖出一支咬在嘴裏,打火機湊攏點燃。
沉默之中,車停下了,前方一排兩層樓高的廠房,隱約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響。
「不是你說不稀罕連買瓶啤酒都要團購的大學生嗎?!」
賀沖跟周茉如今都是通過微信聯繫,她自然不常來了。
「去車間了。」賀一飛的目光往周茉身上瞟了瞟,後者朝他很淡地笑了笑,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請進。」
賀沖跟林星河把車開出去試跑,測試各項參數。開回來之後,賀沖低聲問林星河:「有把握嗎?」
一寸一寸,越來越近……
「我不嫌棄你。」
賀沖倏然湊近一步,站在她身後,微微低頭,貼著她的耳朵,語調里含著幾分說不出的蠱惑和-圖-書意味:「你看啊,這條街上就一個監控,很久以前就壞了,不可能抓住你的。」
「讓你別跟我說話。」
賀沖笑說:「舅舅,留點兒面子成嗎?」
賀正奎去買菜,賀一飛就領著周茉和賀沖在廠里轉悠。他原本就不大擅長跟陌生人打交道,又看賀沖帶來的這姑娘氣質出眾,跟他們這種泥腿子出生的格外不一樣,當下便有些忐忑。但不管他說什麼,周茉都會接話,還能拋出下一個問題,一點也沒讓他冷場。
周茉說:「你讀書的時候肯定會在課堂上帶頭搗亂。」
韓漁把他們倆的互動看在眼裡,覺得十分扎眼,輕哼一聲,搶過葉茵茵面前的菜單:「點菜點菜!趕緊的,我都快餓死了。」
他想說話,卻笑了起來。
「再見到我媽,已經是六年以後了,一飛生病要做手術,我沒辦法……」他望向鐵軌延伸的遠處,一陣風刮過,空氣里盪起一股濃烈的煙味。
「真的吧。」
她明白過來賀沖為什麼要帶自己來這裏了,人若是受了委屈,第一時間會想著向家人尋求安慰。
賀沖身影一頓:「我舅舅的服裝廠。他攤的餅特好吃,我讓他給你露一手。」
賀沖蹙了蹙眉。
周茉搖頭:「我爸說我沒好好練習,但其實我真的已經儘力了。我看過第一名的畫作,和她相比,再練習五年我也追趕不上——就是有一種人,天生比其他人更具靈氣。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爬得夠高,但總有更高的山擋在前方。所以後來,只要是比賽性質的繪畫,我就無法等閑視之,畫出來的東西匠氣又醜陋……」
賀沖掃過去一眼:「感冒了?」
周茉聲音低沉:「記不記得我問過你怕沒怕過什麼?」
四人都很熟了,吃飯氣氛輕鬆,一點也不拘謹。賀沖今晚上不打算回雁南鎮,準備去韓漁那兒湊合湊合,便敞開來多喝了一些酒。
賀沖笑了:「羡慕我?」
讓他坐立難安的是一種無能為力——他發現若是哪天周茉不想跟自己來往了,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人被捏著七寸,瞻前顧後,寸步難行。
「你自己說的啊,你是文盲。」
賀沖:「一飛。」
賀沖掃她一眼,心想,好慢啊。
「對。」
孫祁大方地朝他丟出鑰匙,難掩得意之色:「我告訴你,整個西城,這車不超過五部。」
他壓低的聲音就拂在她鼻尖,帶著溫熱的氣流:「周茉,你不會真覺得我對你這麼好,什麼也不圖吧?」
嚴天宇「嘿嘿」一笑:「當然不少。但錢嘛,不都是多多益善。」
孫祁指了指不遠處的另外一輛車:「想讓你們改的是這台梅賽德斯AMG E 63。」
「嗯。」
賀沖深深地看著她:「我要是喜歡誰,一定主動去追,不會等著姑娘來追我。」
她不敢去窺探這種心情,即便心裏的那個答案已然清晰到無法忽視。
就像她懂得那日在葬禮之上,那一束不合時宜的鮮紅的玫瑰。
周茉「哦」了一聲:「那就是沒人追了。」
陰影落下,一寸一寸地折向周茉。
周茉一口氣滯在喉嚨里,在賀沖的注視下,她已覺察不到心髒的跳動,似乎它早已從胸腔里飛走了一樣。
風捲起回聲,四周更靜。
賀一飛垮下臉:「哦。」
他們正要上去把人拉開,卻聽韓漁特氣不過:「當時給你投錢咱們是不是說好了?我給錢,你給我介紹女朋友。女朋友呢?現在錢收不回來,人也沒撈到……」
「那你可以不理我啊。」
「趕緊回去吧。」賀沖把外套隨意往自己肩頭一搭,笑著說,「小姑娘,晚安。」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半小時。
而到現在這個歲數,考慮得更多,不免瞻前顧後,怕她受傷,也怕一己之力尚不能護她周全。
周茉雙手捏緊:「那……那我試試?我會留下賠償金的,雙倍……不,三倍。」她回過頭去看他一眼,「這種櫥窗玻璃多少錢一塊?」
今天雨停了,天色仍然陰沉。車就停在離校門口不遠的地方,他過來時開得急,路又顛簸泥濘,車窗上都濺了泥點子。
賀沖無聲地長嘆,要跟她剖白心跡的衝動煙消雲散。他一步退遠,手插|進口袋裡,又恢復到平日那副萬事不縈於懷的懶散模樣。
「我給你的清單上沒這一項。」
此後一段時間,賀沖的生活按部就班,只是多了一個習慣。
周茉:「……」
賀沖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慶幸沒跟我當同學吧,那時候我最煩你們這樣的書獃子,來一個欺負一個。」
賀沖靠石頭站著,點燃一支煙,咬著濾嘴側頭去看她:「你這人,逆反期來得有點遲啊。」
周茉原本雀躍的心情多少受了點兒影響,但今天家裡風平浪靜,已然實屬難得。她沒在樓下久留,怕給自己找不痛快,打了聲招呼就直接上了樓。
推門進去,周思培正坐在沙發上看報,唐書蘭臉上敷著面膜,正站在窗邊跟人打電話。
唯獨嚴天宇難掩失望,一聽說不是要改Aventdor SV,整個人垮了一大截。
嚴天宇對他這種帶了點兒「過來人」勸誡意味的警句不以為意,身體往後靠去,開始跟林星河商量起改裝方案來。
賀沖轉身吹了聲口哨,大踏步回到車上。夜間車燈閃了一閃,透出淺黃的光,向著遠處延伸而去。
韓漁很是無語,抱著酒瓶往旁邊挪了挪,一副生怕再被葉茵茵糟踐的模樣。
賀正奎笑問:「怎麼來之前也不打個電話?」
周茉瞪他:「我就知道。」
賀一飛在屋裡轉著找茶葉沏茶,又給賀正奎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賀正奎就趕了過來。
自了悟自己的心意以後,賀沖行卧都愁,從沒為一個女人這樣一籌莫展過。
她穿著T恤和長褲,頭髮散著,還戴了個口罩。走到跟前,她頭一扭,避開了賀沖打量的目光:「周六你去了城南老街嗎?沒等多久吧?」
「對。」
他呼吸里有一點酒氣,拂起耳畔的髮絲,帶起一些癢。周茉覺得耳朵里在鼓噪,心裏那點尋求刺|激的渴望被徹底撩撥起來:「真的?」
賀沖給她夾了一個蔥油蛋餅:「嘗嘗。」
「記得。」
林星河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
「那得看你跑得快不快,沒被抓住就沒有任何後果,要是被抓住了……可能會被拘留。」
賀沖:「……」
賀沖把她的腦袋一摁:「點你的單。」韓漁指的是他接了孫祁的新單子。他不大願意把這些情況都告訴給周茉,一則是怕她再度憂慮他的人際關係複雜https://m.hetubook.com.com,二則……她誤以為他混得很慘且很窮這事兒,在他看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樂趣。
孫祁笑說:「車嘛,永遠不嫌更快。」
賀沖先去車旁等著,沒一會兒,周茉甩著手上的水從廚房出來了。她一看見他就加快了腳步,「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去哪兒?」
周茉忍俊不禁。
「心情好點了?」
經嚴天宇一提醒,賀沖才驚覺跟周茉的進度確實有點慢。其實這事關鍵不在他,而在於周茉到底什麼時候開竅。
周茉也跟著停下:「什麼賭?」
嚴天宇猛點頭。
看著周茉出去了,賀一飛湊過來擠眉弄眼:「發圈就是她的吧?」
冷風吹得她眼眶刺痛,此地與她短暫一生看似花團錦簇的絢爛底色全然不同,可她就是能懂。
「那家店要麼是你朋友開的,要麼你已經提前打過招呼,即便我真的砸了也不要緊對不對?」
賀沖沉吟:「這車八百萬一部,我不敢託大。」
「晚安。」
她這樣毫無理由地堅信。
「學校。」
韓漁說:「賀老闆別謙虛,賀老闆馬上發大財了,苟富貴,勿相忘啊。」
「理論上可以,但條件很苛刻,發動機、排氣系統,」林星河掰著手指數給他聽,「還有整個空氣動力學套件,可能都得改。」
周茉躊躇許久,邁出了一步。
脫鞋,脫大衣,取包,周茉和葉茵茵進了包間,把雙腿擱進桌下下陷的坑裡。葉茵茵眼明手快,看韓漁的酒杯剛倒滿,迅速奪過一飲而盡,飲罷還滿足地咂了一下嘴。
等賀沖洗完碗出門,周姑娘已經跟金毛鬧成一團了。她一點兒也不顧及身上穿的T恤和牛仔褲兩三千一套,蹭得全是泥和灰。
河上有漁家經過灑落的燈火,周茉出神凝視,輕聲說:「不想回去。」
「字面意思啊,還要怎麼解釋?」
「是啊。」濾鏡也加得恰如其分。
那酒度數不算太高,後勁卻很足,等散場的時候,酒量相對較淺的韓漁和葉茵茵都喝得有些飄了。兩人一改剛剛見面時互相抬杠的面貌,「哥倆好」似的勾著肩搭著背,一路七彎八拐地往門口走去。
賀沖「嗯」了一聲當是應答,眼裡卻泛起笑意。
賀一飛立馬收聲,擺擺手:「常來玩!」
賀沖不知該說什麼,最後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走吧。」
周茉張著口,呼吸紊亂,眼裡閃過一盞一盞的路燈,街景疾速後退,在東彎西拐以後,再也不辨方向。
賀沖說:「韓老闆才是老闆,我就一個酒吧打雜的。」
賀沖笑了笑,要去摸他的腦袋,被他一偏頭躲過去了。
周茉喉嚨里哽了一塊,終於明白方才自己說羡慕他時,賀沖那句似笑非笑的反問里藏著怎樣的深意。那晚他也說過,她拚命想要逃離的這些,未嘗不是多數人的嚮往。
孫祁回答得乾脆利落:「懂,咱們這都是第二回合作了。」
半分鐘過去,她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周茉轉過身,踮著腳跳起來,勉強能與賀沖齊平。她似是不服,冷哼了一聲。
「你跟葉茵茵這麼熟,就沒覺察到?」
沉默良久,賀沖問:「我能問問嗎,你爸為什麼對你動手?」
嚴天宇激動得手都哆嗦了,接過鑰匙,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車門。
「不過你放心,我這人很講義氣的,一定會去撈你,給你一飛同樣的待遇。」賀沖煞有介事地道。
周茉還在記掛著韓漁和葉茵茵的事:「他們到底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逛了一下午,天色漸晚。夜幕落下,頭頂的天空現出幾點孤零零的星辰。
然而賀沖只是扯了扯她還穿在身上的外套。
賀沖伸出微微發顫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落在臉頰上的髮絲,順勢輕輕托住她的頭。
賀沖沉吟片刻,把結論告訴給了孫祁:「孫公子,我們的規矩還是只給理論可行的方案,別的不參与。」
賀沖的目光暗沉如淵,好像藏了所有的事,又好像所有的事只需要這樣一束目光就能道清。
周茉愣了愣,看賀沖已經邁開腳步,也趕緊跟上去。
這種時候,賀沖格外討厭周茉那個前男友。可能她習慣了林珩那種明顯套路式的追求,對他的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總是缺點兒悟性。
周茉似是鬆了一口,片刻后又問:「能帶我出去逛逛嗎?我不想上課。」
周茉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心裏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是悶了一場夏日的驟雨,透不過氣。
周茉被葉茵茵挽著一路小跑,等到了約定吃日式料理的地方,一推門發現韓漁和賀沖已經到了。兩人很不客氣,點了兩瓶店裡最貴的日本清酒,正在對飲小酌。
周茉差點低叫出聲,但當她看見賀沖的目光,又生生忍住。
賀沖聯繫了久未見面的嚴天宇和林星河,一道去孫祁那兒看車。
剛走了幾步,忽聽身後的賀沖喊她:「周茉!」
賀沖笑了:「羡慕?難道我對你不好?」
賀沖笑了一聲,微醺的眼裡全是周茉的身影:「反正你肯定賠得起。」
賀沖說:「天宇試過就行。」林星河也跟著搖了搖頭。
「你也不難畫啊……」周茉一頓,忽地住了聲。
賀沖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跟周茉發消息,聽見這話,他把手機一鎖,轉頭看去:「有那麼明顯?」
廠房後面還有一排宿舍,賀正奎自己佔了兩間,購置了基本的廚具,可以自己開伙。
還是賀沖先反應過來,拉過周茉的手臂:「走吧,不打擾他們了。」
「好說好說。你坐著,我現在就去買菜。」
「那你也應該自覺!」
「為什麼?」
不敢眨眼,又不敢閉眼,似乎對於即將要發生的事有所預感,卻又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賀沖把碗扔進水槽,擰開水龍頭:「那也得我有這個本事啊。」
「沖哥你呢?」
但手被賀沖緊緊地抓著,掌心沁出的汗交織在一起,溫熱又潮濕。
她下了車,在陰影里向著遠處亮著燈光的地方走去。
不過以他的了解,她要是會裝傻充愣這一套,也不至於讓他這段時間這麼放心不下了。
賀沖沒好氣地道:「那肯定不是一個性質。」
她不需要知道方向,只需要跟著莽撞奔跑。
「怎麼,覺得我給你的傭金少了?」
周茉被賀沖拽出了人群,卻還是放心不下,回頭張望,然而那兩人已經在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地擁吻起來。
聽他這樣一說,周茉越發退縮了。
「連石頭都是你準備的,對不對?」
點單的時候,葉茵茵問賀沖:「賀老闆最近在忙什麼呢?也沒見你跟咱們茉茉見面。」
屏幕上是的她的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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