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盛陰影

一個人起床,穿衣洗漱,小心避開傷口;一個人吃飯,清淡小粥,即便沒有胃口也會盡量多吃一點;一個人睡覺,不管工作到多晚都會爭取睡一會兒,不再像從前那樣熬夜看片揮霍健康。
席向晚看著她,面無表情。
霍家四兄弟,老大善,老二精,老四狠,從外表看,數老三最懂人情世故,拿得出手。霍老爺在老三出生時就按「三」字排行給他取了個「善」的諧音名,大概是老二霍良的「良」字後來被證實了實在和他本人的性格沒什麼關係,他一點也沒往「溫良、敦厚」的方向發展,讓霍家上下傷透了心,所以霍老爺在老三身上是傾注了比老二更多的希望的,希望他能成為「善良、溫厚」的人,千萬別學他二哥那樣成為人見人躲的邪神。誰知這個願望也落空了,霍善好的學,壞的也學,向善良的大哥學,也向邪惡的二哥學,最後的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外表溫和、內里一團黑,典型的雙重性格。
向晚抓住了一腳跨上機車準備回家補覺的程亮,往他後座一坐,商量道:「我不回去了,讓我在你那裡睡幾個小時。」
向晚怒目,反抗和警告還不算,末了還推了他一把,用了大力氣。但也只把他推得踉蹌,扣在她腰間的手牢牢鎖著,發了狠,不肯放。
他吩咐了一兩句,侍者上前,將唐辰睿身邊的女子拉走了。女子既驚又怕,伸手求援,唐辰睿根本不挽留,好似前一秒的調情也只是調而已,沒有情。沒有情的人,來去都隨緣,他心裏沒有這些人。
話講到這兒,他和她都知道會迎來一個轉折:「直到我去復隆面試,復隆給我機會,一一通關,甚至在最後面試環節讓我見到了朱總。朱總性情中人,不介意我的殘疾,只要我用實力證明自己。我用一個月時間將復隆積累了一年的法律問題全部解決,朱總信守承諾,一力將我送上復隆首席法律顧問的位子。這個位子來之不易,是朱總抬舉我的,更是我自己拼來的,所以復隆有難,即便你不肯接,我也一定要來親自登門試一試的。」
霍善居高臨下,問得很不厚道:「女人弄的?」
他對彼此都失望至極:「我明白,你喜歡席向桓,你喜歡庄雨豐,你就是不喜歡我。」
唐辰睿在聽,但也只聽,沒有回答。
程亮雖然是一條單身狗,但卻是一條有原則的單身狗,至今為止還沒有帶女生回家過,連席向晚也不是例外:「你幹嘛不回家?」
「唐辰睿。」
女人說完,彬彬有禮地離開。
他好生待她九年,毫無血緣,也情同一家,最後為了她,他還挨了生母一巴掌。多麼重的一巴掌,打得她心裏疼到現在。她悉數所受之恩,全報在了這一刻。對唐辰睿有多狠,對席向桓的恩就還得有多重。
這傢伙,好精明的眼神。聊著沒營養的話題,該觀察的細節卻是一處不落。
本就是作惡的好手,有心要作,無法無天。
唐辰睿沒有理。
他也沒有給她太多時間選擇。
再看這滔天權勢的執行人,此刻就站在她三步之內,眉清目朗,一手遮天。方才她憑著「向晚朋友」這個身份在他那裡一嘗特權的滋味,她方知這滋味竟是這樣好。於是那絲隱秘的嫉妒,彷彿喝了水、吸了光,在她心裏野蠻生長,她一邊痛恨他一邊企圖他,從此對唐辰睿恨之入骨又欲罷不能。
有了這個認定之後,他就更沒有興趣開門了。
席向桓曾經因為擔心而勸了她一句:「女孩子不要玩機車,太危險。」
她目的已達,及時退場。斷了一隻手,但功力仍在,親自登場勢必事半功倍。關門轉身,高跟鞋遠去的聲音帶著勝者之姿,她知道房內二人今後的人生已不會太好過。
他似乎並沒有要與她更進一步的意思,然而下一秒,他一笑,微微側了側身,將她讓了進去,動作間透著一股非正式的禮貌。
隔日周刊新聞出街,輿論嘩然。唐辰睿以極度年輕的勝者之姿低調接手的樣子,與劉福根老將身敗的凄涼之色形成鮮明對比,實體與金融、老將與年輕人這兩個永恆不變的矛盾,再次跨越事件本身的商業性質,引爆輿論上升到了某種時代高度。
庄雨豐一笑,明白在此種境地下,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她從不勉強人:「失去了高總這一個突破口,我想你們也許又有的忙了,我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他坐在吧台,喝了不少,醉意無限。身旁一女子正與他搭訕,他將她晾著,偶爾興趣來了,挑一個眼神過去,低聲湊在她耳邊,說一兩句什麼,女子被徹底勾起了慾望,嬌嬌笑著,不肯放他了。
不知哪裡來的念想,他忽然開口:「其實,你不應該瞞著他。這是你的驕傲和榮譽,他有權看見。」
窗帘徐徐拉上,一陣敲門聲忽然響起。
兩方給出通稿,一致客氣,「開啟戰略合作」、「共創新輝煌」、「誠意商定」。媒體顯然不這麼認為。長達兩月的談判,橫空出世的易主,精明的媒體大做文章,滿城風雨。
向晚張張嘴,沒發聲。她似是想忍,明白與他之間的價值觀異同到了何種地步,說多說少都是錯,索性不說。但不說,他又不讓她走,兩難最累。
向晚從夢裡醒來,已是住在檢察廳宿舍的第四日。連續四日,都做同一個夢,枕頭上一點濕,刀槍都不入的一個人,夢裡竟會落淚。
朱苟鷺眼前的紅人,復隆首席法律顧問,庄雨豐名不虛傳,連高鴻鑫都要倚仗她。
也有一些從前沒有的習慣,如影隨形,跟上了她。比如習慣穿絲質睡衣入眠,比如睡前會喝一杯牛奶,比如路過花店心念一動,莫名地就買了一盆連名字都叫不出的花回來。
唐辰睿幾乎是直覺地認定,這是一個女人才會有的敲門方式。
在那一晚之後。
老人目光審視,微笑打量向晚:「好俊的姑娘家。」
唐辰睿的表情相當精彩。
「應付唐辰睿太累。」
華悅洲際酒店,服務精緻,體驗奢華,聞名全球。
「庄小姐,如果,你是來談復隆那件事的,那麼,剛才我的態度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他站起來,送客的意思很明顯:「如果,你是來談私事的,那麼,我也已經表達過我的意思了。我對你的事沒興趣,走好不送。」
這麼一個懂得哄女人又不輕易哄的好手,怎麼會喜歡席向晚?
庄雨豐幾乎是不可思議地:「你就真的那麼喜歡席向晚?」
他話里的不客氣已經相當明顯。
霍太太克制而綿延的禮數在夫妻關係中盡顯,唐辰睿聽到霍善清冷地對她交代「是,會晚一點回來,麻煩你了」,那個溫柔的女聲隨即在電話中對他道「不,請不要這樣說,那麼,請注意安全」。
一個很有禮貌、很輕微的敲門聲。
席向晚不再領情。
席向晚最不怕的是為兄弟兩肋插刀,最怕的就是被兄弟反手插兩刀。程亮從她臉上的表情就明白,從庄雨豐和高鴻鑫一道走出檢察廳這道門開始,席向晚心上就被|插了不止兩刀。
那一天長明山賽道的終點站,打破了連續兩個多月的記錄,迎來了庄雨豐這一位新贏家。
她看著他,終於一笑,狠狠將一個好故事捏碎:「然而就在我調查唐盛的時候,我意外地知道了一件事。原來我的左手,不應該殘疾的;原來當日,不是因為向晚有事,我才被調換去替她行動。是唐盛,在背後插了手,對高層授意,要保證席向晚的安全。唐盛在C城的影響力不可小覷,甚至在當今世界範圍內,業界影響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你唐辰睿一句話,要保席向晚,席向晚就可和_圖_書保,而我這一個無人會保的人,就成了替她行動的一員,就在那次行動中,人生盡毀。」
她這是打定主意訛上他了?
見到向晚的身影,她微微點頭,一把行走職場的好嗓音開場亮相:「席小姐,幸會,我姓高。」
唐辰睿是在發布會結束五小時后得以脫身、回到酒店高層景觀套房的。
她有些黯然。
心裏恨得無可救藥,一開口,儘是狠得了的心:「我唐辰睿從不喜歡強迫女人。對你,我破一次例。」
庄雨豐笑了,帶著地下生活的那一種冷冷的態度。她忽然抬手,遙遙一指房門緊閉的主卧室,聲音悅耳:「看起來,唐總監並不了解你的未婚妻啊。」
唐辰睿仰頭喝了一杯冰水。
他動了怒,有心要吵,一條條罪狀信手拈來:「他保護你?呵,最後還不是把你賣給我了。」
借酒撒歡很容易,後果她卻還是曉得的。放下酒杯,語氣淡下去:「不會。我哪裡有這樣的資格。」
庄雨豐的動作定格了一秒。
高小姐斯文有禮地請她止步:「還請席小姐撥冗。有一個人,想見一見您。」
沒有人教過她,這時候的女孩子,該如何?是迎合,是推拒?
意外地,庄雨豐沒有迴避這個問題,她順水推舟,給了對面的人一張名片。
該是死心了吧。
她收起笑,態度疏離,將此行目的做了終結:「唐總監,知道向晚在警校時最擅長什麼嗎?潛伏。」
高小姐望向向晚,恭敬引薦:「席小姐,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當今唐盛的董事局主席,唐懷意老先生。」
她心裏害怕,他那一雙貴氣的手不僅好看,還荒唐,身體被他盈盈一握,她就酥在他手裡了。她在驚駭中升起些自保的本能,騰出一隻手拿過一旁桌上的一杯酒,仰頭喝了半杯。
男人搭在門把上的手停頓了一秒鐘,轉身問:「在哪裡?」
冬季,W市常年陰雨,難得有一個好天氣。百年品牌酒店迎來一樁發布會:唐盛宣布戰略入股綠潤集團,取得控制權,開啟綠潤易主換帥的新篇章。
「啊,當然。」
他一愣,看向來人:「給客人喝這個,你怕是不想賺了。」
程檢察官當即一踩油門,對她囑咐了一句:「走了!坐穩了啊。」
程亮忽然明白了:「你是怕被唐辰睿看見這些?」
筆記本電腦持續發出提示音,他聽聲音就知道,那是特助給他發來的郵件。唐辰睿沒去理,解開西服紐扣將外套丟在了沙發上,又扯鬆了領帶將它解了下來,端著一杯水經過書桌時看了一眼屏幕,果不其然是韓深發給他的輿論總結。
作為復隆首席法律顧問,她從不打無準備之仗,何況是唐辰睿這等頂尖級別的對手,她在來到這裏之前就已做足調查。身高體型,私人愛好,家庭經歷,業界履歷,可以說,她手上的這一份盡職調查囊括了唐辰睿最詳細的三十年人生。她自認為做足準備,這個人再無令她意外之處。當他真正站在她面前,視線相對,她沒來由地手心微汗,她才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除非親身經歷,否則一切調查都是廢紙一張。
她平鋪直敘,幾個字就完事了:「他跑得慢,被我們抓了。」
她問:「那麼,你還肯讓我進屋,請我喝酒,只因為我是向晚的朋友?」
同僚看著畫面,又看了看方式洲,腹腔中發出來自心底的笑聲:「三十年前,你不也是這樣嗎。」
「……」
唐辰睿動作一頓。
黑色轎車猛地剎車,發出刺耳的聲音。
車前站著兩個人。一位是司機,站在門前,隨侍左右。還有一位,一位小姐。
「席向晚,」她笑容漸收,打碎她的幻想:「如果,你是來和我談童話故事的,那麼,請不要用你的童話思維來浪費我的寶貴時間。我明明確確地再告訴你一次,我不是為誰辦事,也不是誰的人,我如今就職于復隆,就任首席法律顧問。這是一份正當、明確的工作,我需要這一份工作來掙錢養家、奮鬥前途,即便在這個過程中,我和你、和檢察廳處於對立的地位,這也是工作中會出現的尋常狀況而已,你依法辦事,我也是,你要用你的感情用事來影響我的工作,那麼很抱歉,請你停止。下一次,你再這樣破壞交通法則、無視司法程序當街攔截我的公司職員,我不會再跟你這樣談,我會將你交給司法處置。我說到做到,也希望你跟我,不會走到那一步。」
這一種笑法是以前的庄雨豐絕不會有的,但卻是現在的庄雨豐最擅長的。帶一點殘酷,透著一股左手殘疾造就的冷漠之態。
「唐盛的執行總監在我這裏買醉,周刊出街,不曉得外界會怎麼想,搞不好,連唐盛都落人口舌。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對你的酒品和對你的人品一樣,沒什麼信心。」他推開冰塊,換上一杯溫水,給他倒上,將一件驚濤駭浪的事講成了三言兩語的小事:「話說回來,身上有傷的話,你也不能喝酒。」
庄雨豐指了指方才的轉彎山道:「在那裡,已經看清了他的路數,他已經沒有下一次再那樣乾的機會了。所謂贏,永遠是先保全自身,再戰勝對手。」
她大概已經在車裡指示過後續,所以當她下車后,車子並沒有猶豫太久,司機對她道了一聲「庄小姐,那我們先走一步」,車子緩緩滑了出去。坐在後座的高鴻鑫神色憂慮地看了一眼向晚,又無比莊重地看了一眼庄雨豐,車窗經過庄雨豐身邊時,席向晚分明看清了高鴻鑫畢恭畢敬對她頷首的動作。
唐辰睿動作一頓,手裡水杯晃蕩了下。
旁的別的,生死無關。
方式洲這老江湖略一思索就明白,從這兩人嘴裏聽來的估計都不靠譜,只有證據是靠譜的。方式洲調來了機場的監控錄像,看了一遍,指著錄像畫面里席向晚把槍奪過對準自己的那一個畫面,抬手按了一個定格鍵,對一旁的一位檢察廳高層同僚道:「每一屆都會有這麼一兩個衝動辦事的愣頭青,這一屆的這個尤其令人頭疼。」
她一直以為,一個人至少需要幾十年的時間,才能墮落到黑白不分的地步,醉時醒時都對自己人捅刀。但庄雨豐只用了一段很短的時間,就做到了。
下一秒,一個動聽有禮的女性聲音緩緩響了起來:「我是席向晚的朋友,唐總監或許從向晚那裡聽過我的名字。」
「我對女人沒那麼多好奇心。」
這一晚,他將某一類「好人」的定義都完成了。在他心裏,「好人」、尤其是女性中的「好人」,就是像今晚席向晚這樣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里都是木訥的,隱忍的,緊要關頭卻會默默鋌而走險的。他自小就認為,好人一定得有一個好結局才可以,好女生一定要被寵成不像樣才可以。
兩人四目,對不到一起,這深情人間就此變了芳華。
一丈之內,席向晚背靠深色牆面,微微垂首,兩條腿無力地似站非站。
有那麼一瞬間,她希望她的手傷得再重些,斷骨也可以,那麼這一刻唐辰睿的讓步會不會再多一些,甚至憐憫和疼惜?
所有的跳動的脈搏都涌去攻佔一個地方:長明山。
與她之間這麼久的情情義義,聚聚散散,在這一刻於他,竟也都好似是身外事了。
向晚用力掙開,當他是敵人:「掌權的滋味很過癮?」
意料之外的房地產宏觀調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降臨,全國掀起整頓風。地產企業號稱「現金牛」,資金鏈始終是生死線。劉福根幾十年來都將現金流用到極致,甚至是高槓桿運作,當中他也遇到過幾次生死關口,但每每都又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以至於後來和-圖-書膽子越來越大,甚至有種「老天賞飯吃」的錯覺。就在這一次,他栽了。
庄雨豐當即就笑了。
韓特助那一貫的驚悚標題在這會兒絲毫引不起唐辰睿的注意力。結束髮布會、應付媒體、和綠潤談判,他的體力和意志都已經處於極限,唐辰睿抬手合上屏幕,絲毫沒有一個年輕勝利者的姿態,他的所有念頭都只有一個:睡覺。
她聲音悠悠,本以為對他恨之入骨,一開口,味道竟變了:「唐總監貴人多忘事,想不起來了?我的左手,是你毀掉的。」
向晚沒什麼心情,只拿得出一份對陌生人的禮貌:「我認識你嗎?」
男人沒有否認,看起來也沒有要辯解的意思。
低眉神傷,又一天了。
唐辰睿不可置否:「值得席向晚在凌晨兩點不回家,親自接機還不得的朋友,我也很想會一會。」
席向晚皺了皺眉。
唐辰睿無動於衷,等著她說下去。
庄雨豐臉色微變。
唐辰睿似乎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低低垂著,手腕以下毫無力道,形同廢物,和眼前這一位明艷動人的首席法律顧問之間形成了天差地別的不協調。
未婚妻在他心裏的分量那麼重,連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他都記得。不僅記得,還大方一試,言語間來回,敲山震虎。
向晚沒解釋,在沙發上鋪好被子鑽進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席向晚用的是商量的語氣,動作卻是不容他商量地已經坐上了車,她向他抬了抬下巴:「開車吧。你那間公寓多睡一個人沒問題,客廳沙發寬敞,我睡那就行了。」
庄雨豐摸著她的頭微笑,是那一種有閱歷的人看著剛出社會的後輩的那一種笑。然後席向晚聽到她說,等她傷好了,她帶她去長明山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玩機車。
兩個月之後,劉福根選擇了妥協。
庄雨豐很滿意:「想要進入這間套房而不為人知,對向晚來說,實在太容易了。」
與唐辰睿爭吵甚至撕裂的那一晚,她其實並不害怕。滿腔滿膛的憤怒,佔據了人心,一場情愛好似戰爭,非要分出個生死。她的不愛令他憤怒,她的指責更令他荒唐,一來二去,他也失了理智。心裏一狠,這樣一個向著他人將他定罪的未婚妻,不要也罷。兩人都動怒,對錯已沒有好說,說不說都是一樣的,都改變不了兩敗俱傷的局面。
席向晚再一次遇見庄雨豐,是在一個始料未及的短時間內。
她果然做到了。
她右手拿著一個精巧的手包,左手垂著,輕啟薄唇:「說吧,攔住我,想談什麼?」
「就在五十七層吧台。」
雨勢漸大,車旁積起了水。那一雙灰舊鞋踩在水裡,顯滄桑。與之相對的是旁人對他的態度,高小姐扶著他,濕了半身裙裝,司機為他撐著傘,姿勢恭敬。向晚看著,疑惑頓生。是什麼人,在磅礴大雨中擔得起這麼大的陣仗。
程亮洗完澡,手部有點疼,對著鏡子一看,才發現淤青了一片。剛才在機場用力過猛,高度緊張時絲毫沒注意,這會兒鬆懈下來了才有了點疼的感覺。
他雙手環胸直視她,差點問出一句「你哪位?」。到底還顧著幾分向晚的面子,話到喉嚨口減輕了幾分刻薄:「庄小姐,我不記得我見過你。」
心裏一股無名之火頓起,熱血的性子替向晚不值。句句質問湧上來,話到嘴邊又咽下。這是唐辰睿,一山還比一山高,在他面前人人拎得清自身斤兩。權衡一二,程亮只知會了他一聲:「向晚最近一直住在集體宿舍里。公用的地方,條件總是不太好,可以的話,希望你能接她回去。」
男人略一沉思。
午夜,值得很少露臉的霍三先生親自招待,來頭不會小。一群好奇的人,順著霍善走去的方向,視線終點是一個清俊的男性身影。
這麼一個平時弔兒郎當沒半句真的男人,這會兒凌晨四點多不知哪裡來的情懷,忽然跟她談起了驕傲和榮譽這麼個具有哲學高度的話題,都讓她有些輕微的不適感了。她懶得跟他解釋,就像她懶得跟唐辰睿解釋一樣。她這會兒體力和意志都跟不上程亮的哲學高度了,迅速地鑽進了被窩,抬手關了一旁的感應燈,惺忪地跟他道別:「睡了,晚安。」
唐辰睿在她對面落座。
「象牙塔里住久了,想走出來,見一見一些有趣的真相嗎?」
一杯清水隨著一雙修長的手,緩緩被推到了唐辰睿面前。
反正絕不會是席向晚,他的未婚妻他有數,在她那個蠻牛一般不開竅的死腦筋里,他遠遠沒有那個分量足以讓她坐飛機來W市給他驚喜。
第一次見識權利的力量,她憤怒,痛苦,無力,心碎。
他還沒有要對她使出風情的意思,她就已經被誘惑了。
正欲開口,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唐辰睿?」
怎麼能讓一個人民的安全衛士回去給唐辰睿糟蹋!
「沒有。」
昔日的生死之交,換了戰場,正面交鋒。
忙了一晚,逮人歸案后已經是凌晨四點多。
她就像中國最傳統的那一類出息不大的女孩子,隱忍的,吃苦的,內心深處常年徘徊著一點自卑引起的患得患失。就在她以為,長此以往和他之間都會這樣了,他卻令她見到了另一種面貌,他真正的面貌。她見不得這類面貌,於是終於覺醒了反抗。
聽到聲音,她緩緩抬頭。
「霍家出了點事。大哥心軟,會吃虧;霍良和軍火商打過交道,各方忌憚,不適合出面;霍四齣手太狠,靠不住。所以最後,我就被叫回來了。」
長明山已經是速度和激|情的代名詞,數十種賽車比賽都在這裏的天然山道上舉行,這些比賽大多出自於民間,完全是發自熱愛、不問利益的比賽機制。曾經有商人看中了這裏賽車比賽的潛力,想將它正規運營,最後仍然被強烈的抗議潮推翻了。坊間自有一套玩遊戲的規則,追求的核心無非是「自由」二字,套上任何利益的框架都無異於將之扼殺。經此一役,長明山盛名遠播,四方人士皆來仰慕,一觀長明山速度的真貌。
男人聽著,神色複雜。
「……」
當年拴在一起玩的命何在,那些發過的血誓、賭過的死咒何在?
好大的陣勢。
他欺身近前,出手扣住她的腰,往牆上壓。動作是狠的,心裏是傷著的,一開口,已泄露了心事:「你把我和誰在比較?」
走在庄雨豐身邊的那個男人,向晚認得,昨晚她剛在機場與他交過手,將他手裡的槍奪下來對準了自己。這個男人,不是高鴻鑫還會是誰呢。高鴻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謀深算的一個人,將後事處理得相當乾淨,檢察廳苦找也無確定性的證據。這次檢察廳打了一場心理戰,將高鴻鑫帶回來審問了一番,言語間不乏戰術戰略的打法,幾乎讓高鴻鑫信了自己手腳沒做乾淨,懷疑讓檢察廳撿到了什麼證據,在「坦白從寬」和「抗拒從嚴」之間徘徊不定。
她一笑:「下周四,到這個地方,你會知道的。」
這一刻,當席向晚踩下油門一個加速,從半道殺出以機車強行攔住一輛黑色加長轎車時,她那一雙眼睛透過黑色轎車的前窗玻璃,冷硬地直視著副駕駛上的那個身影,心裏很絕望地想為什麼庄雨豐不再把命和她栓在一起玩了。
向晚似乎又過上了訂婚前的日子。
她對他道了一腔肺腑:「十七歲起,我就無父無母,此後讀書、上學、工作,雖然辛苦,但自有樂趣,因為我有自由。遇見你,你說喜歡我,我當然明白,得你庇護,我的人生會順遂許多。但我也明白,一個人擁有這一些就會失去另一些,我失去了選擇愛人的權利,但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關係,反正我也沒有深愛的愛人,我對自己講,接受你,未必不是一個好選擇。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失去的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更多,比如公平、朋友、未來。以前我就講過,我跟你是兩個世界的人,我沒有講出來的話還有一句,那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終究走不到一起。」
他看上去是真的對她毫無興趣,無論是她這個人還是她那雙左手,他禮貌地表示一下同情就到位了。「向晚朋友」這個身份在他那裡得到的特權夠多了,讓她進來、請她喝酒、聽她訛他,現在他要將特權收回去了,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四目相對,她眼神很冷,哪裡還當自己是他未婚妻,分明已是檢察官對重犯的態度。
流年經轉。
這老人自有威嚴,可以猜想他的風光歲月。向晚無端心跳加速,明白今晚必會發生一點什麼。
霍善點點頭,懂了:「未婚妻弄的,還是在床上?」
一張W市國際頂尖酒店的名片。
唐辰睿立在原地,沉默一二。
他跪上一條腿,將她完全置於身下。
她對他有一整個青春的喜歡。
她心裏曉得,不能再說了,再說下去就後果不堪了。心裏這麼想,話卻仍說了出來,還是以最笨拙的方式,說得那麼不好聽:「將我保護起來,讓你可以擁有,一個安全又完整的席向晚。那麼我這麼多年的活著,是為了什麼呢。我這樣的反抗,在你們的那個世界里,大概可以被稱作『不識抬舉』,是不是?這一次,我還真就不識你這個抬舉了。你認為男人保護女人的方式只有這一種?不是的,你錯了。我受恩席家九年,我哥哥也保護過我,我哥哥就絕對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保護我。」
私人行動電話就在手邊,拿起又放下。
「怎麼,想否認嗎。」事實一一端出,她站穩了受害者的地位:「唐盛的意思,不就是你唐辰睿的意思?」
他用力,將她推向了床。拿過領帶綁住她的手,他今天還真就非做一回混蛋不可了。向晚掙扎,用了畢生所學,將一樁男女情事當成了武力角逐,一次次被制住時才發現男女畢竟力量懸殊,他動真格要欺負,她哪裡是對手。
凌晨十二點,霍善走出會所辦公室,總經理告訴了他一件事:唐辰睿來了。
「你認為,我跟你之間,僅僅是復隆首席法律顧問和唐盛執行總監的關係嗎?」
向晚覺得她陌生。
——他這都能被女人碰瓷?
他做了個動作,手指做槍支姿勢,對準了自己的心臟:「就像這樣,她將槍口奪下來,對準了自己。若非嫌疑人不懂行,忘記了開保險,這一槍開了,你想,倒下的會是誰。這就是席向晚,很普通,很笨,很正直。我很喜歡,其他人也是。那麼,你呢?」
她偏頭一笑,帶著私人感情提醒她:「也就是,唐盛現任執行總監唐辰睿的父親。」
向晚做了一個夢。
說著這話,她站直了,轉身面對他,偏頭一笑:「但是人生呢,就是給我上了一課。左手殘廢的人,想要找到一份合心意的工作,太難了。去公司,公司不要;去工廠,工廠不要;去事務所,事務所不要。原因都是一個,怕我的形象有損企業主體,也怕我的殘疾,給其他人造成麻煩。這個世界太講利益了,而且是迅速的利益,太慢來的錢都不要,一定要快錢。涼薄如此,我的機會太少了。」
霍善在吧台站定,吩咐了酒保和侍者都出去。霍善親自下場陪人,這個面子當得起的沒幾個,唐辰睿是其中一個。
不禁氣得牙齒咯咯作響:「唐辰睿你——!」
「我難得回來一趟,就碰上了你來這裏。」
庄雨豐正喝著酒,猛地頓了頓動作,視線透過杯沿看住了他。
他算是徹底被惹火了。
黑色加長轎車穩穩地駛了出去,席向晚忽然搶過程亮停在一旁的機車,長腿一跨發動引擎沖了出去。程亮在背後想要攔住她,剛來得及叫了聲「席向晚!」就已經連影子都不見了,程亮嘆了口氣,深深地擔憂。
庄雨豐對身後兩位助理交代了幾句,示意他們先上車,然後轉身,迎上了向晚的視線。
唐辰睿扶著額:「你常年在澳門,怎麼會在這裏?」
兩個女人互相對望。
唐辰睿看了他一眼。
短短几分鐘,她就對他滿是困惑。
一低頭,牙齒已經咬上了她後背的禮服拉鏈。清脆的拉鏈聲,從他齒間溢出來。她從未見過男人誘惑的樣子,一見,就見到了最高級別。一個情場老手,親自下場,一顆赤子之心敵不過他的一招半式。
這不是她的習慣,這是唐辰睿的習慣。一場孽緣,肌膚相親,到頭來離散了,習慣也已難戒。
鋪墊了這麼多,凸顯了他是個好人這件事,真是顛倒黑白的一把好手。
他是不是好人確實是一個比較難回答的命題,騙到了一個好女孩倒是真的。這會兒他也沒否認,從善如流:「羡慕嗎?」
他聽了,將她擁入懷中。胸膛那麼一點的地方,他將她揉成最貼緊的形狀,從此他的胸膛里就有了人了。
所有的傳說都來自一個地方:長明山。
霍善正想說什麼,行動電話一陣震動。他接起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喚他:「三哥。」
席向桓是她心裏最好的那一個「好」。
她終於不再對他讓步,直直換他名。
起床洗漱,穿著白T恤,兩截手臂暴露在鏡中。手臂上的淤青和紅痕觸目驚心,四天了,仍未消。向晚不敢撩起衣服看身體,她明白,手臂上已經如此,身體上有的證據會更多。
這個人,就是庄雨豐。
她應該是等了一會兒了,左手撐一把骨節分明的黑傘。地面冷硬,濺起水花,打濕了高跟鞋。她風度依舊,高跟鞋沾了水,也不妨礙在這個冷硬的世界里站穩一席之地。向晚不禁想起庄雨豐,也有一雙類似的高跟鞋,但比起眼前這位小姐,庄雨豐的高跟鞋穿得還不夠妥帖,不夠圓滑。庄雨豐半路出家,與高手抗衡,還是會敗下陣來。
她因為這句關心很是老實了一陣子,但天性中的喜好仍在,一陣子之後又忍不住偷偷地開。就在一次躲避突然衝出的行人而重摔之後,庄雨豐問她:「你就沒有想過,將玩機車這件事做到不僅你喜歡、席向桓也喜歡的地步嗎?」
「想聽真話?」
向晚駭笑。
原來感情這回事,總是開始了才知道。
唐辰睿是聰明人,她話音落,他臉色已變。
向晚看著她,輕聲問:「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微微笑著,空氣無端不安了起來。像一個梟雄,隱藏在樸素的外表之下,遠遠泄露一點風聲,便會驚群鳥、震山林。
她微微定神,舉步走了進去。
劉福根對唐盛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對唐辰睿的印象更是糟糕。這是一個縱橫實體數十年的老企業家,骨子裡對任何帶有「金融」血液的個體帶著天性的不適感。唐辰睿和他的唐盛偏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劉福根原本對這樣的人十分反感,但越接觸卻越難以拒絕唐辰睿,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唐辰睿實在太會談判了,他開出的條件也實在太讓人難以拒絕了。
方式洲今晚聽到了兩份關於高鴻鑫落網的現場報告。
什麼樣了不起的痛苦,能讓唐辰睿一夜敗北?
這一個細節被在場的一位媒體記者滴水不漏地拍了下來。
舉步走向主卧室,抬手時動作頓了頓,然後推門進入,動作強硬,好似自己對自己發狠,面對一場疾風雨。
唐辰睿費解。
也是在那一晚,向晚推著機車,和她並肩走下山,發自肺腑地看著她道,你對我真夠意思。庄雨豐笑笑,對www•hetubook•com•com她道,無論是做檢察官、還是玩機車,都是發血誓、賭死咒的行當,在這樣的行當里,不把命拴在一起能玩得下去嗎。
她穿一身高級灰職場裙裝,出自名家之手,線條利落。名家的剪裁落到了懂行的貴客身上,真正是現出了名品該有的萬千生輝。
向晚問:「為什麼?」
一份來自席向晚。
頓了一下,老人又低聲加了一句:「好好待它,它值得你待它好。」
房門打開,門內外的兩個人都有幾秒鐘的冷靜的沉默。
司機拉開門,扶著門窗。高小姐親自上前,彎腰將轎車後座的人請下車。
他的名字在她唇間發出那麼好聽的聲音,多麼般配的一對,偏偏殊了途。
霍善居高臨下看了會兒,給出一個比較中肯的評價:真是會種孽緣的男人,唐辰睿。
將掛在左臂的西服外套遞給助理,改了儘早回去的決定,男人步入專屬電梯,按下了五十七層的按鈕。
程亮杵在那裡,手裡拿著她拋來的藥膏。
向晚一時竟被震住,失語。
台階下,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前躍起的駿馬標誌,熠熠生輝。一流的好車,在雨中也有一流的尊貴。
愛一個人,很冒險,買就不一樣了,輕鬆得多、也舒服得多。這世間哪裡都適用這一條規則,有能耐,便可讓別人家的女兒低頭,承你歡,有時甚至不開心也要竭盡所能,誰叫他有能耐,沒有人能奈何他。
「不許你這樣說他!」
他難得發一回善心,指一條明路:「別喝酒,回去睡覺。誤事的從來不是女人,而是你借女人來讓自己不清醒的腦子。」
庄雨豐就是在這裏,帶席向晚見識了一場速度的盛宴。
唐辰睿頸項上一道深色痕迹觸目驚心,平日里用襯衫領口掩飾住了。這幾日只有韓深無意間在他換衣服時見到過,連韓深都被驚到,問他誰弄的,不像做|愛倒像是在互砍。唐辰睿沒回應,只將傷口好好地遮起來,最後連韓深都看出來了,他是被傷了心。
向晚學會開機車是在警校,但真正把機車開好了、開出了水平,卻是在檢察廳認識庄雨豐之後。
唐辰睿沒什麼情緒:「庄小姐,我跟你之間的關係,似乎還沒有到可以談論這個問題的地步。」
向晚無端端被震住了口。
半晌,車門打開,副駕駛座的那一雙高跟鞋率先落了地。
夢境荒唐,夢見她和他訂婚的那一晚。
一路行來都有人彎腰恭聲:「霍三先生」。
唐辰睿聽著聽著就笑了:「你厲害啊,騙到一個好女孩信你是好人。」
她只是有些委屈,她一介凡俗,怎禁得起這般折磨?
她在機場的那一幕行為給高鴻鑫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這會兒瞥見席向晚的身影,高鴻鑫幾乎是下意識地掩身躲在庄雨豐身後。這是一個行事低調的商人,如今犯了事,更是懂得大巧若拙的道理,渾然沒有大部分被放出來的嫌疑人那樣「看你能拿老子怎麼樣?」的囂張,整個人木訥地低著頭往前走,快步上了等在台階下的黑色車。
唐盛就是在綠潤面臨破產的情況下,以白衣騎士的姿態空降在談判桌的另一方的。
有人識破了檢察廳的戰術,找到了突破口,一力將高鴻鑫保了出來。能做到這件事的,C城沒有幾個人,但有一個人可以。這個人了解法律,更了解C城檢察廳的戰術打法,兩者結合,得天獨厚,簡直找不到對手。
他頓時就笑了:「喝完酒,會吃醋了?」
一位年輕、曼妙、氣質和相貌皆在上流的小姐。
向晚沒有從機車上下來,扶著車把看著她,緩緩開口:「你是不是,在為檢察廳去復隆做卧底?」
霍善掛斷電話,不可置否。
他一笑,譏誚至極:「我毀了你?」
唐辰睿舉步走向她。短短几步路,走得心裏空落落。他抬手環住她的左肩,開口仍是情人間的親昵:「把我當嫌疑人?」
庄雨豐從他眼中看到一絲禮貌的讓步。
唐辰睿下意識地眼色一厲。
套房內一時寂靜無聲。
他橫刀殺出,一做就做了她第一個男人,對這個半道空降的人,生疏令她始終對他帶著敬畏,敢怒不敢言。
他滔滔不絕,從機場講到車裡,車子一路駛向檢察廳停下時程亮還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老大!你知道嗎!向晚她今晚太帥了啊!……」
這是做事的好手,江湖經驗老道,和嚴重缺乏閱歷的席向晚兩廂對比,高低立現。
「……」
盛宴賓客,兩人都喝了酒,晚風也吹不散微醉。落地窗前,一城好夜景,他將在抵在巨幅玻璃前,一雙好看的手,從她光裸的肩頭游移,精緻小禮服在他掌中落了一地。他先君子,后小人,講情話和佔有她是同一個意思,在她耳邊誘惑:「我要你。」
一個人傷了心,水和酒,都是醉飲。天下沒有勉強的山盟海誓,他疑心這場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他的失策。只是很快地,又收住了念頭。捨不得,放不下,抱不緊,留不住。許久不嘗步步是錯的滋味,他的未婚妻令他一嘗敗北滋味,痛快又失敗。
兩敗俱傷,如何讓。
然而就在這一年,劉福根和他的綠潤摔了一個大跟頭。
他不用說的,他用做的。在情愛里給她最好的,待她最溫柔的。他信身體是不會說謊的,也信她會懂。她感受到他的動作,天真又虔誠,一個男人對她好起來竟是可以好成這樣。就在他佔有她的那一瞬間,她幾乎信了他,那些爾虞我詐,那些步步為營,此生他對她都不會動用。
她抬手,用力打掉他的手。厭惡來得如此之快,從一開始就是滿腔滿懷,原來恨比愛可以容易這麼多。
霍善都對他有些同情了。
向晚是獨自回到檢察廳宿舍昏睡一個周末之後,才回憶起當日一幕幕的。唐辰睿最後撿起襯衫頭也不回離開的身影落進她心裏,連同他沒有情緒的質問一起記住了。
他反問了一句:「唐盛插手?」
一日傍晚,天街小雨,走出大樓時雨絲漸密。她看了看天,將連衣帽向前一攏。無家可歸的女孩子,這就算有了避雨之地。她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在雨中慢慢走,一抬眼,看到眼前陣仗,停住了腳。
氣勢太迫人,向晚一時竟被壓住,只聽他一聲譏誚:「席向桓?」
「叮」,電梯門開,男人步出電梯。
做足了準備,仍是過不了這個男人的一招半式。
唐辰睿微微轉身,與正欲離去的程亮對上了視線。程檢察官與朋友聚會,臨走前遠遠一望,憑著記憶感到幾分熟悉,走近一看,當真是當今的唐盛執行人。程亮視線一掃,酒,女人,霍善的親自下場陪,哪一項都讓唐辰睿這個人在他心裏逐項減分。
她做不出反應。
所有的機車手都嚮往一個地方:長明山。
這會兒他正惆悵著。
一杯酒下肚,她放肆了不少。醉態起,連話里都當自己是他的自己人了,出聲質問:「哦?你見過不少做這事前喝酒的女孩子了?」
他一點都沒有要問的意思,庄雨豐不解:「你對此不好奇嗎?」
坊間傳言唐辰睿冷血,這一刻他讓這句傳言成真:「庄小姐的事,我深表遺憾,其他的,沒有。」
——為何這權利,保的不是她?
只是每次望見鏡中的「席向晚」,都令她心驚。忽然地,發覺自己變了。更好看了,身體蹦得更緊了,衣服包裹不住,有一種女性發育的脹。白T恤和馬尾,也遮不住屬於女人的氣質開始往外瀉。昔日單純的心境也不復,一時委屈,一時期待,有時無端端會從怔楞中驚醒,發覺自己竟是在想念他。想的時候,都是他的好。
逮捕高鴻鑫歸案的隔日清晨,向晚和程m•hetubook.com.com亮都有些嚴重的睡眠不足,一早下樓在路邊早餐攤吃了早飯之後,這次換向晚騎著機車帶程亮上班。到了檢察廳,停好機車,剛走了幾步,向晚的步子就慢了下來,當她看清了迎面走來的是誰時,腳步已經完全停住了。
席向晚愣住,像看見一絲奇迹般地看著她問:「有可能嗎?」
向晚血氣上涌,惱羞成怒。
話毒了點,卻是實話。霍善一向話不多,字字要害。
她站起來,動作很緩,徐徐開了口,就像電影慢鏡頭:「很久以前我就有所準備,既然決定了做檢察官,又是反貪反腐第一線,打打傷傷在所難免。在逮捕龔林海時中了槍,在醫院醒來得知左手從此殘疾,我也沒有太傷心,我想我還有右手,做不了檢察官,人生總還有別的辦法過下去。」
一生也沒有幾天,一天天地,一生就過了。
庄雨豐一行人顯然也看見了她。
她放下酒杯,偏頭一笑。這個動作很溫柔也很撩人,大部分男人都讀得懂。
門外那一個好聽的女聲繼續對他道:「唐總監,幸會,我是庄雨豐。」
還有一絲極度隱秘的嫉妒。
唐辰睿臉色瞬間冷下來。
程亮公鴨似地一扭頭:「嘎?」
「怎麼了,發這麼大脾氣。」
顯然是羡慕的。
程亮無語地看著她,黑暗中,沙發上拱起一個睡熟的人形。程亮搖了搖頭,把客廳的空調給她調高了兩度,轉身也去睡了。
他早有預料,有心要寵,不以為意再次將她攬過,要將恩恩怨怨都化成一場急雨,雨過天晴。
半夜三更,帶點驚訝,帶點警惕,這是檢察廳程亮的作風。
唐辰睿笑容漸淡,兵來將擋:「權利是沒有好壞之分的,它是一個中性詞。你不覺得,與其讓它落入旁人之手,那麼將它給與更有理想的人,不是更好嗎?」
她放下酒杯,用的是右手。
「你當得起嗎?」她反唇相譏,已分不清是為了庄雨豐、還是為了她自己:「一手遮天,干預旁人的人生。毀了我,還不過癮,一定要再拉上幾個,你才過癮,是嗎?」
而現在,高鴻鑫好端端地走了出來,帶著劫後餘生的忐忑之笑,向晚就明白,檢察廳輸了。
庄雨豐頓時就笑了。
庄雨豐向她走過來,高跟鞋踏在平地上,踩出一連串的最強音。向晚忽然發現,庄雨豐學會穿高跟鞋了,在短短時間,就將它穿得這麼穩、這麼好。這一雙鞋踩在她腳下,分明已經是她身份的象徵。就是這一雙高跟鞋,隔出了一個大財團的首席法律顧問和一位曾經的優秀檢察官的距離來了。
冷淡至此,高小姐卻並不計較。
是頂陰沉的那一種厲色。
他全然沒有想要談交情的意思,開門見山:「庄小姐,復隆的那件合作案,我是不會接的。」
綠潤主營房地產,以房產質量高、開發速度快聞名業界。它的老闆有一個很樸實的名字,劉福根,人卻是長得骨骼健壯、相貌堂堂。劉福根早年當過兵,在越南打過仗,兩腿中三槍,人卻意外地活了下來,經過治療之後竟然腿腳靈活,健步如飛,連一點後遺症都沒有。這段人生際遇讓劉福根從此鑄成了一生的矛盾心性:既敬畏命運,又藐視命運。在創立綠潤之後,一舉奠定了此後數十年的企業風格:制定戰略前謹慎再謹慎,一旦制定,絕不回頭,放手就是干!
他怎麼有臉,還敢提「理想」?
話音落下,容不得向晚拒絕,黑色轎車的後門已經被打開。
地毯柔軟,高跟鞋踩在上面沒有一絲聲音。唐辰睿將她引進客廳,指了指沙發示意隨便坐,順口問她喝什麼。庄雨豐悅耳的聲音飄過去,說蘇格蘭威士忌,加冰,謝謝。唐辰睿點點頭,走去吧台拿了兩個威士忌杯,彎腰從冰桶中抽出一瓶酒和冰塊。庄雨豐遠遠看見他加冰倒酒,姿勢漂亮,一見就知這是熟手。她稍加恍神時他已經端了兩杯酒過來了,給她的那一杯,杯沿放了一瓣檸檬。會品酒,還是一個了解女人的好手。檸檬解烈,這是女性最愛的威士忌喝法。
她說完,腳步一旋,高跟鞋清脆的聲音越行越遠。向晚看著她彎腰上車的背影,明白了庄雨豐當真是一點情分也不想挽留了。
庄雨豐盈盈看著他:「唐總監想要傷害一個人,並不需要見到她。」
唐辰睿眼色一厲。
他走去客廳拿藥膏,這才發現席向晚也正在干同一件事。她洗完澡就開始收拾自己,將今晚在光榮事迹中留下的傷口都一一遮掩過去。見他出來了,她心照不宣地將手裡的藥膏拋給他:「我好了,你用。」
一雙灰舊的皮鞋率先落了地。
庄雨豐一身白色上裝,下身配白色窄裙,襯托得整個人英氣逼人,正陪同著身旁的一個男人緩緩從台階上走下來。男人似乎是在這個地方坐久了,精神高度緊張以至於都有些反應遲鈍,庄雨豐帶著「自己人」的那種笑法,提醒男人小心台階。男人感激地看著她,對她道謝,帶著那一種看見救命稻草緊緊抓住的恭敬神情。兩人身後跟著兩個黑色西服的助理,台階下等著一輛黑色加長型轎車,司機身穿制服垂手等著他們。
新聞發布會上,這位年近六十的老企業家,沉默又順從地簽了字。發布會結束,他站了起來,對一旁坐著的唐辰睿淡淡地說了一句:「你買到了一個便宜的好貨。」
他的深情,比不過外人的一句離間。
……
這是庄雨豐第一次以這麼近的距離獨自面對唐辰睿。
唐辰睿哼了一聲。
原先尚且打算解釋,此刻早已換了天日。幸好,沒有解釋,一個心裏有著別人的席向晚,根本不配他的解釋。
「我對她……」
下車的是一個老人。
男人聲音很穩,幾乎沒什麼情緒,但還是讓唐辰睿聽出了些「他很倒霉」的心情。霍善清冷慣了,最不喜意外,偏偏今晚讓他碰上了一樁。
慘白了一點,但天生麗質仍在,很快收住了慘敗的味道。
她親自參賽,向晚跟隨,在半道轉彎處遇到不合情理的賽車殺手,兩人被逼至險境。向晚一踩油門,作勢就要追人超越,被庄雨豐攔下了。她倆毫無意外地輸了第一回 合,向晚鬱悶之際,庄雨豐對她笑道:「剛才那人在這山道連贏了兩個多月,下一回合,我們能將他的記錄終結了。」
庄雨豐以女人的嬌艷笑容面對他:「唐總監,沒有話要說?」
庄雨豐後背一冷。
一份來自程亮。
只有席向晚是他要的。
她站定在她面前,帶著大財團高級顧問的那一種公式化笑容,開口:「聽高總說了你昨晚在機場的行為。能利用朱總在高總心裏的地位,知道高總一旦聽見朱總的名字就會下意識地尋找他,你用這一手認出了易容的高總,還在緊要關頭看穿了高總想要自殺的心理,將武器奪下來對準了自己。向晚,你比我之前認識的那個你,厲害了不止一個段位。」
她有些難過。
向晚無端端想起這一個問題,眼底立刻犯了濕。又吸了吸氣,到底沒有為他落淚。還是堅強的,心也還在,她在心裏穩住自己,沒關係,沒關係。
他看著她喝:「只見過在做這事前喝酒壯膽的,倒沒見過你這樣臨時要喝的。」
她這話實在是太真誠、對程亮這樣的單身狗來說也太有殺傷力了。程亮幾乎是立刻升起了一股憐香惜玉的感情,在腦中想象了一番唐辰睿不顧她累死累活、還要對她這樣那樣的限制級畫面。
程檢察官克制又克制,轉身想走,終究不忍,腳步一旋折返,將一席話講給他聽:「記得前不久那一晚,凌晨兩點半,向晚執行的公務嗎?在機場,逮人歸案,那人手裡有槍,想自殺,你猜向晚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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