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終於來了,他的無間地獄

「治好她。」
唐易盯了他一眼:「邵其軒。」
她是一個受過淑女教育的人,她的價值觀與道德觀都不允許她將最私密的傷害呈現在外人面前。
他記得有好幾次,夜寒露重,她一個人悄悄地下了樓。衣衫單薄,漫無目的,不曉得未來在哪裡,也不曉得這一個未來她還要不要得起。庭院里落滿了雪,下了一整夜,漫天漫地的白,她彎下腰,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忍不住寫了些什麼。
溫暖,疲憊,卻沒有委屈。就像她的人生,很少有委屈,只有很多不得不麻煩他人的歉意。
她曾經這樣問他。
年末,是他最忙的時候。
邵其軒忽然很不忍。
除卻奪去她的自由,他對她真的不錯。
他就是喜歡看她被欺負的樣子,變本加厲,不肯放過她。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聲音曖昧:「這麼不好意思啊,臉紅成這樣?」
「以寧。」
她已經不太記得,到底有多久沒有走出這個地方了。
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站在管家身後戰戰兢兢地回答。他的壓迫感太重,她不自覺就半跪了下去,跪下去的一瞬間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白,這麼漂亮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這麼重的血腥氣。
這一年,她只有二十四歲。
唐勁笑了。
半夜忽然驚醒。一摸身邊,竟沒有了他的身影。
她聽說過,她當然聽說過。在這個男人手下做事,一念是生,一念是死,前車之鑒,怎麼能夠不清楚。在她之前的人,就是因為一次小失誤,說了不該說的話,使得這座宅子的少夫人因為這個男人的身份而心生恐懼,最後被他知曉前因後果,他動了怒,自此以後,再沒有人知道那人的下場。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左胸上方。這個動作不是不具有挑逗意味,但因為她身上這個地方有了傷,已經不再存在挑逗。
她還記得一年前,負責照顧她的女孩不忍見她孤獨,偷偷帶她出去散心,卻不料遭遇一場蹲守已久的綁架,導致她險些被劫。驚動了他,他終於插手,自此讓她看見「唐家」兩個字到底意味著什麼。她第一次看見他開了殺戒,也是第一次,下意識想逃離他身邊,結局是他和她之間兩敗俱傷。
黑色壓城,他是她的大委屈。
她有些失意:「你不是都猜到了?」
那是她在劍橋讀書的時候,有過一個很好的異性朋友,叫程應致,和她同修歐洲文學史,溫文爾雅,很無害。他的感情一如他的人,乾淨平和,微笑著對她說出喜歡,然後緩緩低頭,在她的臉頰邊落下一吻。
「你怎麼知道我很會玩這個?」
「天冷,要注意身體。」管家跑來,替她披上外套,「回去吧,少夫人。」
「在你之前跟在少夫人身邊伺候的人,你聽說過吧?」
紀以寧頓悟自己方才做了一件多麼糟糕的事:「我……」
不等他回答,她搶先一步開口央求:「快過年了,你回來陪我吧。」
唐易行蹤不定,她也很少給他打電話。一開始是不想,後來是不敢。不想,是因為她在最初對他全無男女之間的感情,他不在她身邊,她才覺得安全。可是後來,她變得不敢。這樣子的「不敢」真的很糟糕,它總讓她疑心自己對他有了那種不可言說的感情。
他在跳舞。
奧斯汀是什麼地方?天堂和地獄。
面對這樣一個男人,紀以寧無話可說。
原以為又是一場纏綿,最後,他卻什麼也沒做。
「好吧,我說。」她淡淡地開口,「我剛才在想,你們唐家簽代言人,都是要老闆親自賣身的嗎?」
未曾料到,他居然懂。
覆在她唇上的手撫上她的臉,他的聲音溫柔得不像話:「以後一直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他抱著她往浴室走去,動作強硬,不容她反抗。
聞言,小姑娘臉色煞白。
他抱著她在卧室淪陷,一反常態,沉默無比。平時他都會笑得妖艷地說些撩她的話,引得她無措,然後在她放棄反抗的那一瞬間欺負她,在她耳邊溫言細語。每次不經意與他對視的時候,她在水光中看著那張令人驚艷的臉,都會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究竟有沒有真心呢。她不記得那一天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只覺得他抱了她很久,臂彎里暖意四生,她被他弄得筋疲力盡,一時貪戀他溫暖的懷抱,就這樣沉沉睡去。
「……」
「啊……」
語氣強硬,不講理,典型的唐易作風。
她太善良,他無意中被她看見的另一面一直留在她心裏。尤其記得他一個人獨舞的樣子,那種華麗到極致也殺傷到極致的表情,精準到每一個細節,讓她忍不住猜測他是否也曾身受重傷。從此她就產生了無助,再不知該如何保全自己。
他怒火中燒。
這是她身上唯一的傷痕。左胸上方五公分處,有一個十字形傷疤,就像背負著十字架。曾有白楊樹因背負著十字架而終生蕭索,她偶爾也會想,她是否也會這樣,寂寞地過一生。
「好啊,我就跟你玩一次,」他在她唇邊告訴她,「如果我贏了,我要你雙倍奉還。」
男人俯下身,薄唇輕輕滑過她的唇。
這個人,狠起來摧枯拉朽,愛與殺都被他做到極致,愛和不愛都沉重得無人承受得住。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熱情起來,也有柔軟。她一直相信,拉丁是人控制和運用自身肢體的一個極致,放縱與沉醉的極致,真正的自我釋放。
她沒有被男人這樣哄過,他哄一哄,她就珍惜得要命,不願再懷疑。
到底不願再生事,她立刻轉身往回走。
「我自己來就好了。」
這般待遇,令她惶恐。
晚間財經新聞,已是在重播。世人面前,他又換了身份。唐家實權人,納稅大戶,拿下一宗國際合作,豪擲千金簽下新一季代言人。攝影師深諳觀眾心理,鏡頭對準了兩位當事人的親密站姿。
話還沒說完,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拖鞋被他踢到了一旁,赤|裸的雙腳和地板親密接觸。他只穿了件襯衫,扣了兩三顆紐扣,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剛剛從情愛戰場抽身而退,整個人彷彿還殘留著情事中的餘韻,透著她的氣息,配合拉丁那獨特的妖異舞步,一步一驚心。
推門進去,正在照顧她的侍女看見是他,恭聲道:「易少。」
「如果是為了我的話,就沒有關係的。好看不好看,都是自己的身體。」
管家頓生一身冷汗,深深鞠躬,對他示忠:「易少,不敢。」
浴室里霧氣氤氳。
不待她辯解,他已攔腰抱起她回屋。她在他懷中嗅到了危險,明白她令他痛恨,而他痛恨起一個人來,是會牽連旁人的。後來,他果然做了這樣的事。他叫來了負責看守她的人,追責認罰,一個都不能倖免。她見不得這些事,慌得求他不要遷怒其他人,本就是他和她兩個人的事。她越是這麼說,他越是憤怒,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只按他的規矩辦事。三言兩語,毀掉一些人的前程。他無所謂,反正他的人生,也被他自己毀得差不多了。她終於向他示弱,捨棄了不願同他親近的恐懼,雙手環住他的頸項,抱著他哽咽地說:「唐易,不要。」她眼中有水光掉下來,掉進他的襯衫領口,沾濕了一片,讓他感受到了她無助的臣服,他終於肯罷手。這一個故事,有那樣糟糕的開端,註定會走到今天這樣身受重傷的地步。
她一下子被這樣一個陌生的男人誘惑得停住了腳步。
他當即就笑了,那麼漂亮的一個人,笑起來,動人心魄。他俯下身,以深吻困住她的今生:「好乖。」
她心生感動,明白眼前這人已將她的心思看穿。
其實,hetubook.com.com她想,這又何必呢。連邵其軒都勸過她,以寧,你這是重度燒傷,想要一點痕迹都沒有,在現代醫學範疇內是不太可能的。
他想了想:「下星期你要準備和美國的醫學專家見面。」
「好吧,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也先聽醫生說幾句。」邵醫生的好脾氣真是沒話說,「我說你啊,下手也有點分寸行不行?你自己去看看,那麼好的一個女孩子被你弄成什麼樣子了。不是所有人都會像她那麼忍你的,換了唐勁家那位小祖宗,你試試看。」
「……」
「你不知道嗎?」唐勁詫異地反問,「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啊……」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沒有勇氣抬頭看他,卻還是有話要說,「少夫人在家太久了,今天她問我,『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我就……一時衝動,帶她出了門。」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和程應致牽手漫步時,她第一次對一個男人講出她所期待的愛情:慢一點,久一點,若說還有奢侈的願望的話,那就是她希望他還能溫柔一點。
這是個好問題。
邵其軒:「……」
「我出來走走。」管家是好人,待她不薄,她懂得感恩,不叫他難做人,「對不起,我這就回去。」
他沒有說話,抬起左手,解開她的髮髻。柔順的長發一下子鋪下來,發梢落在水面上,他的手從她的髮絲間穿過,溫情又含蓄。
他是至純的黑色,從遇到她起,就不曾打算放走她,這是一種執念。
這樣一個境地可以來得這麼快,我要走,你留不住,再難過再悲傷也沒有用,於是最後你才懂得,原來「再無機會」這件事是可以那麼容易,雪遇火融,秋來樹枯。
因為唐易根本不打算回頭。
她抬眼去看他。多麼矛盾的一個人,毀了她的人生,卻又要來待她好。她看不透這個人,不禁伸手去觸碰他,不自覺就帶了點撒嬌意味:「唐易……」
她聽見他附在她耳邊的聲音,因有了怒意而釋放了底色,性感得無可救藥。
頓了頓,尹謙人繼續道:「問題就在於,易少昨天剛提醒過少夫人不要隨便出門,可惜她沒聽進去多少。」
這麼好的女孩子,怎麼偏偏就遇到了唐易。
簡直肆無忌憚。
剛才已有聰明的侍女迅速換了床單,現在他的眼前,床上已是乾淨的一片白色,然而他知道,沒有用的,他和她之間的這些事,發生了,就抹不去了。那樣一個過程,沉默、征服、暴力。她只反抗了一句「唐易不要這樣」,就被他一句「太晚了」折了未來。她沒有再反抗,也沒有哭,只是在最終一切成定局的時候眼角泛起了微濕。他想起她無意喊出的那一句「我不舒服」,當時被他一笑而過,咬著她的頸項只答了一句「我會讓你舒服的」。
尹謙人很感慨:「她認識他時間不長,對他完全不了解,可能看他說話時總是陰陰柔柔的,所以就沒認真,完全不知道易少認真起來其實就是那個樣子。」
紀以寧無疑是贏家。
他看著她,眼神專註。他專註的樣子很動人,直到低頭兇狠地咬住她的唇,挑開她的牙關,從溫柔到暴烈,一個深吻,將她痛醒。
「剛才說過了,我贏了的話,就要你雙倍奉還。」
「我不想看了,」她埋首在他的頸窩處,堅持著剛才的請求,「你回來陪我吧。」
那是一個冬日的深夜。
唐易不答,目光沉重,鎖住她不放。
管家想要力保:「這是……」
「為什麼想要離開我呢?」
他的薄唇帶著涼意,她不適,不自覺地避開:「那你怎麼不出聲啊。」
她讀過古典文學史,深知這一個古老的愛情習俗。古代女子,結婚之後會盤發,入夜之後,只有丈夫才能解開妻子的髮髻,以表愛情天荒地老。
紀以寧看著他,喉嚨口發不出聲音。
禮教約束對他而言是廢話,一天一地都不被他放在眼裡,更不要說會在意旁人的眼光了。他只做他想做的事,不管對錯,肆無忌憚。於是,就在這樣一個深夜,她看見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唐易,精緻、熱情、驚心動魄。
她在心底嘆了一聲,對他順從。這個男人偏執起來,就像小孩子,做什麼都不由她說不準。
他無所顧忌,牢牢扣住她的腰:「剛才在想什麼?」
就是那一晚,她被深夜驅車回來的他當場撞見。他看見了她猶猶豫豫的樣子,也看見了地上未曾被新雪覆蓋的單詞。太糟糕,德文的意思他恰恰都懂。他盯她半晌,眼底隱隱現出了危險,妖妖艷艷地問了一句:「你想去哪裡?」
她有一瞬間的呆怔。
……
她心裏一驚,聽得出這口氣已不對。
她抓住他的手,臉不爭氣地紅了:「壞人。」
男人忽然攔腰抱起她。
「紀以寧。」
這人,走路跟鬼一樣。
「……」
他緩緩開口,對她一笑:「你是第一個敢對我轉換話題的人。」
「謝謝您。」時至今日,她仍有一絲不習慣,「我自己來就好了,麻煩您了。」
邵其軒收回神,不敢直視太久。這是唐易的女人,多看一眼都是死罪。
只因為她在無意間見過他一個人的獨舞。
春暖,夏烈,秋枯,冬寂。
男人盯她半晌,忽然艷艷地開口:「拉斯維加斯那個……」
他只是聽,不答。
「一、一個月。」
性,賭,慾望。慾望面前,人性不復存在。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被強行帶去那裡,且不說出不出得來還是一件未知的事,即便出來了,也不復從前,怕是連她自己將來也不認得自己是誰了。管家明白,這就是這個男人可惡的地方。她想做好人,他偏偏不遂人意,將之推向人性最惡處,毀人成瘋。
她的不完美令他看不過去了嗎?
「為什麼?」
凌晨一點半,夜涼如水。
「嗯。」
「哪裡。」
「是我,」她抱著電話,心如擂鼓,「今天對唐易來說,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最後,她靜靜退出,關上書房的房門,不打擾他一個人的世界。回房,心再難平靜,她終究沒忍住,給一個人打了電話。
「水溫太高,有點熱……」
以他對唐易的了解,從此以後,這個女孩勢必會被那個男人折斷翅膀。
隨後誰也不敢再說話,一陣死寂之後,管家終於忍不住替小女孩求情:「易少,那種地方,去不得的……」
「我才最頭痛,」尹謙人晃了晃手裡的文件,「還有這麼多東西要交給他簽字,可是現在誰敢去惹他。」
月光很盛。
他的意思,她聽得懂。是她沒有用,性子太軟,一生不喜與人衝撞。低下頭,她應了聲:「好。」
他靜靜地說給她聽,也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她總是這樣勸告自己。
唐勁告訴過她的,唐易那個人,說話的樣子總像在開玩笑,唇角一翹,眼裡留情;只有當他對你真正出手的時候,你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在說笑,這一點,你要明白。
想起曾經和唐勁的對話。那時她剛成為唐太太,很怕唐家,尤其害怕唐易,整個唐家她只敢和唐勁說話。
德文,離開。
「你在唐家八年,做事穩,做人沉,我用著很放心。今天這事,你竟然也默許,我很意外呢。」他看著管家,忽然一笑,艷麗至極,「我房裡的人很令人同情,是吧?所以,李叔,該不會有一天,你也同情心上來了,對我要反吧?」
「他的確不缺,可是他從不對女人下手。」
到底是唐易的私事,明哲保身為上,邵其軒也不好意思直白地問她「唐易那變態剛才和圖書弄痛你了沒有」。想了想,人民醫生為人民的高尚品德打敗了一切雜念,邵其軒從藥箱里拿出幾瓶葯,擺在她的床頭,低聲告訴她:「那個……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你身上有哪裡被他弄痛了,記得用一點這個外敷在瘀青的地方,幾天就能好了。還有啊,那個地方,如果有持續出血癥狀的話一定要說,我派婦科醫生過來,以免會有撕裂,引起發炎。」
緩步來到他身後,邵其軒站了一會兒,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回望。
她對他撒謊,被他看穿。
記得有一晚,他回來見她半跪在花台旁修剪玫瑰枝。他沒有出聲,站在她身後,她以為是隨身服侍的人,隨口與他聊:「野貓把花都折了,下次見了要對它講,不能這樣,小人才折花。」
她何德何能,擔得起堂堂唐家少夫人的身份?
可是如今,她二十五歲,她的感覺越來越少了。
這樣一個男人,被她遇見了,她此後的人生會怎麼樣,她也不知道。
她起身,披上睡衣,離開房間,恍然看見書房裡亮著燈。她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本以為他正伏案辦公,卻沒料到意外看見了讓她此生難忘的一幕。
她捂住唇:「我不要跟你說了。」
他淡淡道:「就算父母不為你覺得委屈,朋友不為你覺得委屈,你自己始終還是委屈的。紀以寧,我見不得你委屈。」
……
男人靠著站了會兒,沒有動。從這個位置望下去,剛好將庭院中的盛景盡收眼底。他將她困在這裏,困住了她的人,卻沒有困住她的玲瓏心,滿院的花與樹,是她心上盛開的人生。
而他偏偏不是。
邵其軒溫柔地勸她:「身體是你自己的,好不好也是你來承受。我是醫生,你是我的患者,我們之間不是尋常的那種男女關係,而是單純的醫患關係,所以對我,你可以放心。」
竟然看到他的身影。
她沒有見過比他更妖嬈更懂得誘惑的男人。
夜深露重,一個人開舞的那一瞬間,他是怎麼撐過去,與孤獨開戰的?
時至今日,每當她想起他當日那個樣子,仍然會心驚。
在他面前,她是透明的,藏不住任何秘密。她猛然明白了,從他進這間浴室開始,他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看穿的,但她肯定的是,他已經知道了,就在剛才,有那麼幾分鐘,她在想念程應致。
他不答,低頭吸了一口薄荷煙,似有笑意:「李叔,你是唐家的老人了。」
紀以寧不願去看他:「猜的。」
她試圖掙扎:「如果不結婚,我也可以為你工作……」
她轉過頭,不去看他:「沒有。」
紀以寧一敗塗地。
有時見他這樣子,她也會有些感動,甚至會對他感到些許抱歉。像他這樣的男人,閱盡春色,目光挑剔,也不曉得他會不會不喜歡她的不完美。
她忽然來了氣,不自覺推了他一把:「我不要聽你說這個。」
「他沒有。」
紀以寧少有地問他:「你在意嗎?」
然而怎麼還是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她曾經是情感豐富的一個人。五歲那年,就懂得如何將自己收拾成一位小淑女,陪父母出席宴會,博得父母歡心;等到十八歲,她成績優異,不負父母所望;甚至是二十三歲,面對忽然崩潰的家族命運,她雖然辛苦也沒有太多痛苦,債一點點還就好了,不好的一點點再將它變好就是了。
夜色降臨,紀以寧洗完澡,擦著頭髮走出浴室。卧室一片寂靜,今晚大概又是她獨自一人。
「你難道不知道,我既然決定了唐太太是你,就不會再放你走了嗎……」
紀以寧閉上眼睛,承受他的熱情。
他很平靜,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般不見波瀾。他拿著毛巾,浸濕了水擦拭她的全身,也不同她說話,溫柔又寂靜。
「剛才你一個人,在這裏想誰?」
「以他的性子,你猜呢?」
幾個小時前,她眼睜睜看見他開槍殺了人,明明知道他殺的是想加害於她的人,但他手起刀落的殘忍樣子,終究還是成了永遠刻在她心裏的恐懼。他的世界不是她想參与的,他這個人也不是她想要的,她的道德觀與他背道而馳,她的信仰與他南轅北轍。於是她在他面前犯下最大的錯,就在他伸手向她時,她不斷向後退,轉身想逃。
她一下子懂了。
偶爾一次,殺傷力無窮。
她想說,我沒有。
她悶悶地道:「你耍詐了是不是?」
「易少的性格你了解的,」跟了那個人十幾年,尹謙人有絕對的發言權,「他看上去雖然很少認真的樣子,一旦脾氣真上來了,上上下下都得跟著遭殃。」
她認命地再次轉頭看著他。
紀以寧看濕了眼睛。
「唐易。」
他俯身溫柔地吻她,放她一馬:「忘掉他。下一次,我不保證我控制得了自己。」
這個男人簡直沒有任何道理好講。她轉過頭去,不想說話。
無法形容那個畫面。
他熄滅手裡的煙,眼似寒星。
「我是在意你。」
紀以寧不是滋味。
男人低頭看著她,表情玩味:「我進來,你今晚就別想睡了。」
「五分鐘前。」
唐易笑著收回手:「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你是只怕我一個男人,還是對其他男人也這樣?」
他身後站著幾個人,為首的管家了解他的性子,自知大禍已闖,向他深深鞠躬:「今日之事,是我的責任。」
一陣哭鬧和求饒后,她還是被人拖了下去。
「哎!你……」
當一個女人和時間對抗,結局無非兩種:要麼變瘋,要麼淡定。
這一晚有好月光,透進來,落在她臉上,映出一張蒼白的臉。像失血,仔細瞧,他才知失血事小,她是被他傷了心。再隱忍,再退讓,唇抿得再緊,到了真正傷心的這一天,也還是會委屈。
她從不這麼對他撒嬌。
……
什麼見鬼的道理,想欺負她就直說,居然還能扯得這麼像樣,實在是詭辯。
「……」
「哎,我不是問你這個疼不疼……」
他抬手,敲了敲桌上這份結婚協議,一笑,妖艷非常:「成為唐太太。」
一場二十一點的撲克牌遊戲。
紀以寧有些發顫。
她下意識地極力否認發生的一切。雖然在很久以前她就預感到會有這麼一天,但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她仍然震驚于這素麵朝天的苦難。她被他欺負了,還被旁人看見了,獲得一點同情,還有怒其不爭的惋惜,這苦難太重了。
他慵慵懶懶地看著她,趁她不注意,反手用力,將她的制止全數壓下。她不願同他說話,他更是壞得過分:「我本來就是。」
並且,無論對錯,皆無人能阻止。
邵其軒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三更半夜的,他又哪根神經短路了?把那麼乖的女孩子弄得半死不活,他變態啊。」
這是紀宅那場大火留在她身上的唯一印記。他能夠從火場中把她救下,卻沒有辦法抹掉她身上已經留下的印記。他常常凝視這個傷疤,表情專註,好像不單是在看一個傷痕,而是在看一段時光。這種專註,幾乎讓她錯覺他對她的感情亦是深厚的。
生來一張艷麗至極的臉,又剛從情事中抽身而退,來不及散去一身的性感,旁人見了,只覺這人似一場浩劫,不傷己,只傷人。
紀以寧果斷不希望他進來洗!
「好啦,知道了。」邵其軒一貫好脾氣,也不去理會他那張陰陽怪氣的臉,「你自己去看看她吧。三個月前你帶她回來時她身上的傷就不少,這三個月已經調理得差不多了,好了,今晚被你這麼一搞,又統統回去了。」
他彎下腰,未曾察覺已和-圖-書被她吸引,湊近她耳後忽然吻她:「我不要你是君子,不夠壞。」
他毫無耐心:「我不缺工人。」
「還有,」他慵慵懶懶的樣子,將重話說在前面,「我對圈養情婦這種事沒有興趣,做我的女人,只有一種選擇……」
「綁架未遂,」尹謙人淡淡道,「有人看唐家不順眼,試圖從少夫人這邊下手,結果還沒成功就被易少發現了。」
想起舊事,紀以寧心裏一軟。她抬手摟住他的腰:「下星期有空嗎?」
這是她的家,這裡有她的婚姻,卻單單缺少了她的感覺。
「……」
她是生於豪門長於豪門的女孩子,雖然最後家破人亡,但也改變不了她所接受過的淑女教育。她從不接觸拉丁,因為她的父母不會允許,她的朋友不會贊同,所有的拉丁舞在他們眼裡都帶著原始的粗野氣息,男歡女愛的放浪與引誘,絕不適合她這樣家世良好的女孩子。
浴池裡的水泛起漣漪。紀以寧抬頭,這才看見唐易不知何時已坐在了浴池邊。他沒有換衣服,一身黑色襯衫,領口半敞,袖子也鬆鬆地挽至手肘處。她知道他這個樣子就是他無害的時候,但她仍會心慌。他的存在感太強,她忽視不了。
那一刻她是真的心驚,她從來不曉得一個男人也可以漂亮成這樣子,帶著妖艷的底色,好似水晶球粉碎的那一瞬間,所有流光都折射於一個點。於是這一點上,光華四射,流光璀璨。
她一僵,終於認得是他。
「嗯,那個,」半個月未見他,她懂何謂夫妻義務,「你要、要進來洗澡嗎?」
於是這一天,他終於出手,親手摺斷了她的翅,從此把她禁在身邊。
她當即對他笑了。
「我又在麻煩你了。」
所以兩年後的今天,邵其軒是困惑的。他又一次動怒,卻是為了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和他相識不過短短三個月。
紀以寧看不清他眼底是否也同樣滿溢著溫柔。
他走向她,抬手撫上她的臉。
邵其軒笑了下,轉身對一旁照顧她的人吩咐了幾句。他臨走前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她仍是那樣一個人,睡得很不好,也不說,將「不說」當成此生最大的救贖。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忽然浮上來,長久以來的相處讓她對他的心思也了解了三分,腦中不停閃過他下床離開的孤寂背影。他是她宿命中的誘惑,引她停不下腳步。
人們常常喜歡說一個詞:情劫。誠然由情而起未必是壞事,但就是有這樣一個人,會將世間感情都賦予一人,強迫其接受而成為情控,這一種感情就會如同墓中幽冥般漸漸佔據心、意志、整體,所導致的後果則為劫。紀以寧私以為,情劫,是為執念的最高級。而唐易,顯然已經動了這份執念。
每次身處情事的時候,她都會下意識地抬手捂住這處傷疤,不想讓他看見;每次洗完澡,她都沒有往鏡子里看的習慣,非要穿上衣服,才會朝裏面看一眼。這些細節,都被他看在眼裡。
對唐易,她不是不好奇。
一個人。
唐易揉著她的頭髮,聽到自己說了一個字:「好。」
她在一場大火中被他救下,昏睡了整整一星期後終於醒來。三天後,面對白紙黑字的結婚簽字時,她完全被他震住了。
卻已誰也幫不了她,誰也不敢幫她。
陽台上,一個男人憑欄斜斜倚靠,站也沒個站形。方才從卧室走出來時男人隨手撿起地上的襯衫穿在了身上,把一件襯衫穿得鬆鬆垮垮,也讓身上的深色痕迹暴露無遺。鎖骨、手臂、肩,一場情愛,觸目驚心。
她緩緩抬頭,對上他的眼。
她想過反抗他,也想過逃。可是兩年了,她什麼都沒有做。
剛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麼,她忽然拉住他的襯衫袖口:「今天的事,是我不小心,和旁人沒有關係。你不要……」
她胡思亂想了會兒,最終放棄了,坐上床,拿起一本書來看。
他看著她,聽見輸液管里的液體滴落的聲音。這是最好的罪證,提醒他方才是如何對她犯下重罪的。他控制不了自己,她仰起頭被迫承受他的那一瞬間,表情脆弱得令他驚艷。他嘗過女人的滋味,每一種都令他覺得還好,只有眼前屬於她的這一種,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終於來了,他的無間地獄。
管家心裏一沉,不語。
邵其軒忍不住問:「疼不疼?」
邵其軒沉默了一下,這才發現她和他說的根本不是同一個話題。
她抱著腿坐在浴池裡,水很熱,可她抱著自己分明感受到了顫抖。她不曾和任何一個男子如此親密,在他還未出現在她的生命里時,對於男女之間,她所接受的最大程度不過是親吻臉頰。
「邵醫生,」她真心地說,「謝謝你。」
管家急匆匆地跑來,她看見他臉上驚慌的表情。為什麼要驚慌呢?她抬眼,這才發現她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庭院門口。她失笑,她的「不服從」竟還是有的。
和平主義者邵醫生髮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感慨。
她躲不過他的調情,心裏又落了心事,總是有失意:「你回來就是為了和我做這事?」
他很少動怒。
唐易忽然打斷他,話語聽不出情緒:「她怎麼樣了?」
邵其軒咳了一聲。
「……」
為什麼是我?
她贏不了他,下意識逃避:「你剛才不是出去接電話了嗎?有重要的事?」
唐易俯身,薄唇輕吻過她胸口那處傷痕,任憑浴池裡的水沾濕他的黑色襯衫:「你心裏的委屈,不管是誰給的,都由我負責。」
她足夠聰明,也足夠清醒。她遇到的對手是唐易,她贏不了他,她只能贏了時間。
他在她身後站定,一切就此成定局。
一絲即將失去的恐懼令他對她不擇手段,他幾乎是強行將她拖回了家,並甩上了床。
紀以寧沒有聽懂他的話裡有話,下意識反問:「什麼?」
邵其軒「嗯」了一聲,半天之後看到尹謙人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忍不住眼前一黑:「你不是要我去吧?」
生命如此涼薄。
那麼,應致,你告訴我,我遇見的是唐易,還能不能奢望曾經我對你講過的期待?
她驚魂未定:「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大概今晚真的是不願意,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你很會賭是不是?那和我也來一次,你贏了就聽你的。」
「紀以寧,」他出其不意地俯下身,湊近她的唇,「你是在怕我呢,還是在勾我?有一個道理你大概不知道,男人有時候非常喜歡得寸進尺。」
他斂了下神,走去卧室。
他一下子懂了,俯身靠近她的唇,似吻非吻:「好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記了。紀以寧,你也會為了這個跟我生氣?」
唐易頓時笑了,攔腰抱起她就往床上放。他半跪在床沿,雙手撐在她身側,不容人反抗地居高臨下,眼裡閃著明顯的慾望,是那種男人對女人最原始的慾望。
唐易大笑。
半晌,男人掐滅了手裡的煙,終於抬頭問了一句:「帶她出去,誰的主意?」
邵其軒撇撇嘴,什麼悔意,真的是錯覺。
唐易沒有應聲。
紀以寧從失神中清醒過來,驚了一下。
她是了解自己的,聽不得抱歉,見不得低頭。即便是他傷了她,他的一句抱歉講出來,她就想原諒他。她對誰都是這樣,最後連對這個男人,也是這樣。她有些痛苦,不曉得和他之間的抱歉和傷害還要持續多久,還會不會有一個盡頭。
紀以寧都來不及告訴唐勁,她明白的時候,已經輸給他了。
「是、是我的。」
邵其軒一走,房間里就又靜了下來。
「他有情人嗎?」
否則,怎麼可能會有如此陌生的唐易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邵其軒自此明白,他已回不了頭。
他讓她,柔順得簡直沒有一絲生氣。
尹謙人看見邵其軒出來,遞給他一杯水:「辛苦了。」
「……」
大愛臨頭。
「出去。」
她為他收拾書房,桌上隨意攤開著絕密文件,資金龐大,內容精細。他就這樣把整個唐家的秘密散落在她眼前,毫無顧忌,好似料定她對他絕對忠誠,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既然敢把所有的弱點暴露在她面前,那就表明他同樣有能力對付她可能會有的背叛。
主卧室。
他坐在她身邊,手指滑過她的臉,停留在她的唇間。她的唇很漂亮,淡淡的顏色,讓人想到「適合接吻」這句話。他吻她的時候會不自覺咬住它,看它被咬得充血的樣子,也看她驚慌失措的表情。
她沒有經歷過情事,不懂何謂調情,遇到他這樣的老手,只能選擇逆來順受。有時她也會困惑,這樣溫柔而瘋狂的一個人,喜歡她哪裡呢?
邵醫生無語了。
他一笑:「一個月,就給我惹出這麼大的麻煩,你很有本事啊。」
紀以寧走入庭院見到這一個冬季第一場大雪,心中了悟,又一年快要過去了。
一個人若要表達自身,可以用的方式實在太多,他卻偏偏要用這樣一場幻覺來說話。世界上最可怕的即是幻覺。要知道,一切情事的開端,都是幻覺。她知道再看下去,就會被這一場幻覺拉進去,脫身不得。如果她足夠聰明的話,就該離開,可是她不知為什麼,腳步不聽使喚,就是不願走。好像冥冥中有種力量在告訴她,除卻這一次,她再無機會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唐易。
難怪,難怪像他那樣的人也會有那樣溫柔的一面。原來,他不是不會愛,只是愛得太深,存心讓所有人都看不見。
「是你太不專心。」
她聽話地點點頭。
「我要聽你自己說。」
似乎有悔意從唐易眼中劃過,但夜色太重,邵其軒看不清,回神時懷疑方才那一絲悔意,是他的錯覺。
眾人心頭一緊。
他忽然起了興緻,問:「那君子呢?」
她還記得,那只是一個清淺的親吻,卻仍讓她局促起來,最後實話相告:「對不起,我不習慣。」程應致慌得馬上為他的失禮道歉。她怕傷了他的心,最後向他伸手,臉色緋紅,輕聲問:「牽手可以的,你要不要?」
為什麼她會遇到這樣一個男人?對她調情,與她談笑,然後收起笑容,寒氣逼人。
她眼底有些濕。
紀以寧真是怕了他。
「邵醫生,我沒事的。」
這個人,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呢。
看穿了,卻不說,這是邵醫生的溫柔。
「同情心,喜歡打抱不平是吧?好啊,我成全你,」煙霧繚繞,他慢條斯理地吩咐,「謙人,帶她去奧斯汀。那裡缺什麼,就讓她做什麼。」他一笑,艷風頓起,「那裡有的事,那裡有的人,可有趣多了,比少夫人更需要你的正義感和同情心。」
唐易。
祭奠的對象是她的母親。父親出事之後,母親用薄薄的刀片割腕自殺,隨後葬身火海。就在她二十三歲那一年,看見浴室內漂浮的那一汪艷麗的血色,以及母親眉間那永不再落的孤寂,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體會到那些曾經以為永遠無法體會的話。
「對不起,」突如其來的一句抱歉,「我弄傷你了。」
近焦之下,連紀以寧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的確經得起對其外表的考驗。漂亮一點,再漂亮一點,美色是他的揮霍,與生俱來,無窮無盡。他的新任代言人挽著他的手臂,指尖的動作訴說著對他的迷戀,碰著他的西服不肯鬆手。
「你是不是在想,唐易這個壞人,外面究竟有多少女人?」
身為唐家的私人醫生,邵其軒覺得,自己的大好年華差不多都獻給唐家了。如果黑色勢力也可以用具體數字形容的話,那麼十分天下,唐家無疑坐擁七分。這樣子的背景擺在那裡,各種威脅也順理成章直面而來。
即便是深夜,唐勁的聲音在電話那頭也依然溫和:「以寧?」
那麼柔軟的一個人,也會為了一樁舊事在意他。他忽然心裏一軟,她說什麼他都想順了她的意。
求饒無用,她低下頭,聽天由命:「你生氣了嗎?」
坊間傳言,唐易單身時的私生活十分精彩。拉斯維加斯的頂級夜店,寂寂艷艷的名媛與名少曾有過一夜空前絕後的派對,中央的舞台,男人被反綁住手,女人貼身跳舞,台下大開賭局,賭舞台上誰先誘惑誰。一夜間情潮湧動,財色雙豐,短短時間,台下的籌碼被推向數十億。就在那一晚,拉斯維加斯的高潮定格在一個東方男人身上。他在台下玩得瘋,幾杯烈酒下去,望見舞台上的男人接二連三敗下陣來,沒有男人經得住這場子里那樣的女人貼身近舞的誘惑,一時興起,推了數千萬籌碼上桌,站起來上了舞台,對連敗數位客人、幾乎已一|絲|不|掛的女人大笑著說道:「我跟你玩。」那一夜,他存心釋放艷色,在漂亮的舞|女舞來時,被反綁住手的他低頭咬開她胸前的內衣扣,動作又快又准,仰起頭時舔舔唇,一抹水色,勾魂入骨。女人敗下陣來,對他認輸,喊出一聲:「易少……」
當時他余怒未消,她再不開口提及自己的感受,直到他瘋夠了,才感到她的身體前所未有地燙。一摸她的額頭,他頓時就清醒了。
「不疼的。」她以為他是在問剛才針尖刺進手背疼不疼,連忙搖了搖頭,「一點都不疼。」
她想著事,漫無目的地走了走,忽聽得一聲驚叫:「少夫人!」
「邵醫生,」尹謙人把文件甩給他,「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
走下墓園的時候,她叫住他,道了一句悠遠綿長的「謝謝」。
那個人,對她很好。只是待她再好,仍然是奪了她的自由。她並不反抗他,她的是非觀告訴她,他給過她選擇的,是她選擇了這一個,他沒有責任。
唐易表情誠懇:「跟你這種程度的人玩,我還要耍詐?你不能這麼侮辱我。」
她終於敗在他手上,失聲叫出一個名字:「唐易。」
「如何救這亂世?織田信長殺人如草。」
你已經妥協了。
這個名字代表的意義絕非尋常。唐家上下三千人,生死皆從一人言。天道驚險,因有了他,這「險」中硬生生以一個「艷」字殺出了一條血路。
「這個傷疤……不好看,是不是?」
「那件事啊……」
她終於聽懂了他在說什麼,瞬間臉紅,尷尬不已。
這裏的隔音效果一流,直到她悄悄推開書房的門才聽見裏面震耳欲聾的舞曲。是妖嬈的拉丁,緊張、熾熱、性感,情與欲之間的張力一觸即發。
她看見他的身體在旋轉時軟得不像話,看見他垂手的一剎那彷彿整個世界都跟著靜默下來,看見他帶著掙扎的舞步就像是被綁在正與邪的分界柱前,令人靠近不得畏懼不得,也看見了他抿緊唇藏了多少話不能說。
無端端想起他,紀以寧分神得厲害,手裡的書掉在腿上,驚了她一下。她沒有心思再看下去,放好書,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屏幕亮起,她一下子愣住了。
只有他不聽勸。
程應致告訴過她的,男人只有陷入深愛的時候,才會有殺傷的溫柔。
他的一句話,是生也是死。
最後,她聽到他靜靜地說了三個字。
她聞到了他手上的血腥味。她驚痛一聲,知道太晚了。他已經動了手,她保不住身邊任何一個人。
他不打算否認,抬手解開襯衫紐扣:「男人饑渴太久了,就會不受理智控制。這就是所謂的https://m.hetubook.com.com,本能時代的來臨……」
一個單詞,weg。她寫的時候特別小心,把首字母寫成了小寫。她還記得,兩年前當她還是倫敦劍橋的一名普通學生時,她的德文老師提醒過她的,這個單詞的首字母寫成大小寫,意思完全不同。
他按住她的手,壓下去,意思是不願見她反抗。
直到唐易空降在她的生命中。
他眼神一勾,艷艷的一個眼風掃來,又點了一支煙,不緊不慢地吐出霧氣,聽了一番話,聽出些很有意思的事來了:「你來唐家多久了?」
他忽然伸手,捏住她精巧的下頜,力道不大,乾淨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她的臉,性感的聲音繞唇而出,帶著機鋒,絲絲入扣。
而他只是坐在她面前,笑容艷麗。
「你身上這麼燙,我讓你很緊張嗎?」
「君子對花啊,」她也在興緻上,接了下去,「不過,我還算不得君子,所以只栽花。」
他對她講:「過幾天,會有幾位國外的醫生過來,我讓他們幫你看看。」
為什麼是我?
他不吃任何女人的撒嬌,除了紀以寧的。
眾人立刻退出,小心地帶上門,室內恢復一片寧靜。
年紀小,一腔正義,又是女孩子,同情心一起,令她生出些平生都未有的勇氣:「易少,夫人她……真的很不容易。」
邵其軒抬手看了看手錶,凌晨兩點多了。本著職業精神對唐易進行了一番「要做個好人,對病人不能粗暴」云云的教育,邵醫生拖著一身疲憊離開了唐家。
她靜靜看著自己寫的字,確信自己沒有寫錯。
卻不知,原來,她說的是真的。
她終於慌了:「我、我……」
她毫無心機地感慨:「他不像是會缺女人的男人。」
針尖精準地刺進右手靜脈血管,精湛的技術讓細長針管內一下子湧出鮮紅的血色,但忽然被刺痛的感覺仍然讓床上的人從昏沉中醒過來。
是的,她妥協了,妥協得那麼早,連掙扎都沒有,他把她生命中從此以後的「應該」與「不應該」變得如此簡單,他讓她直面黑色的機會更原始也更殘酷,他讓她走失了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
邵其軒喝了口水,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垂下眼,息事寧人:「沒關係。」
「應該的。」
「然後呢?」
最近的一次還是在兩年前,唐家前任掌權人、他的親生父親被暗殺身亡時。此後,人稱東宮易少的他在一夜之間被推向風口浪尖,安排葬禮,擺平內亂,然後復讎。這三件事,每一件都是以血換血,每一樁都是拿生死去賭。他拎著自己的一條命,也不知經歷了多少生死劫。某一個深夜,邵其軒路過他的書房見到一幅書法,根據字跡認出是出自他手,像是他興緻起來時隨手寫的,三言兩語,黑色壓城——
她一遍一遍地問他。像是不死心,更像是被他嚇到了。
所以當邵其軒看見今晚要接手的病人是一位女性時,是驚訝的。她是很普通很安靜的一個人,不爭不吵;她也很特別,她的不爭里有一股靜氣,好似人生就是有千萬個故事,落到了她這裏也能同你一笑就過去了。
她已經被人從身後圈死在懷中,始作俑者正埋首在她頸窩處,低頭輕吻著她白皙的頸項。
「說真的,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畢竟是醫生,見著了過分的事,總看不過去,「外面那麼多女人,你不要。家裡這一個,你把她藏得這麼好,可是時不時又把她欺負去半條命。你這是什麼毛病啊?間歇性複發綜合症?」
月光全部落在他臉上,她睜眼就看見了這一個有著傾城姿色的人。幾小時前他怒火中燒的樣子落進她心底,她尚未清醒也現出了本能,眼底有深刻的恐懼。
懲念起,利劍抵喉,就看他舍不捨得下手。
邵其軒問過他,唐勁問過他,甚至連他自己都問過自己。
邵其軒小心翼翼地拿膠帶貼好針尖周圍刺入肌膚的部分,固定住針頭。一個不小心,眼神向上一掃,觸及她清瘦的手臂上被人用力掐出的深色印記,邵其軒一陣不忍。
「別說下去,」他沒什麼情緒,「我和你之間不談別人。」
那個男人,狠起來,真的是會對她下這種重手。邵其軒默默地想,這種事,唐易做得出來,他就知道,唐易絕對做得出來。
有誰可以,成全她這場感情的天下第一。
她哈出一口白霧,垂下眼帘,心裏又冷又慌。不是不曉得天下事,該忍當忍,但這一天一地的風雪太大也太重了,她一個人扛太久,有些扛不住了。這裏太陌生,天意比不得人謀,有一個人,要逆了天意來強行參与她的人生。
恢宏的唐家屹立在她身後,沉默地訴說著一場強勢的軟禁。同樣是一塵不染的白色建築,知道她喜歡白色,他讓她所及之處都變成了白色。
為什麼是她?
她打了一個冷戰,覺得毛骨悚然。
「和我結婚,你父親欠下的數億高利貸,我替你還;紀家和道上的過節,我來擺平。」
「因為他溫柔。」
情懷震蕩,是不是?
她終於決定不看了,要給自己找點別的事做。
唐易掃了他一眼,沒有理他。
古老的希伯來語,訴說著聖城三千年。恢宏與苦難共生共存,耶路撒冷是她內心永恆的聖光。她曾經對一個叫程應致的男人靜談信仰,想去看一看何謂聖殿,什麼是狂熱的保守派,又是什麼樣的存在才撐得起歷史對之「文明」二字的評價。如今她被另一個男人綁住了腳步,沒有機會了。對此,不是不遺憾。所以後來,當她在他的書房裡看到書架上的這本書時,她是驚訝的,他不像是懂得這些喜歡這些的人。她翻開書頁,望見一行字,「大屠殺」的詞旁寫著希伯來語「olah」,她在一瞬間心生畏意,也讓「唐易」兩個字劃過她心底。連那麼生僻的詞源他都懂,不曉得他有沒有信仰。她不禁去想,他看見歷史的大屠殺,會怎麼想他手裡同樣濃重的腥味?
後來那天是怎樣?他順勢吻她,護著她的腰連手被玫瑰枝刺傷也不管,她眼中的震驚與惶惶他看在眼裡,明白在她眼裡他瘋得不像話,他不介意,對她瘋起來的樣子,回回都令他很痛快。
夕陽西下,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而他就是有一種力量,往那裡一站,她就移不開視線。
未曾料到,兩年之後,竟會是他陪在她身邊,為她的家人豎立起一座墓碑,留下一個永恆的歸宿。
他不用語言強迫她,而是用實際行動。他的手指探入她的睡衣,扯開她腰間的緞帶。
「……」
唐勁看著她,神情認真而深重:「若他存心要玩,她這一輩子就真的毀在他手上了。我這樣說,你明白嗎?對感情,唐易從來不玩的。」
「不能怪她啊,」邵其軒深有同感地表示同情,「唐易那種變態,就算是我們也看不懂他心裏在想什麼啊。」
「邵醫生?」
「是我,」邵其軒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撫摸了一下她的額頭,「你發燒了,不過沒事的,你會信我吧?」
一擲千金,只為博她一笑。心思又密,懂她的心事。某天他陪她出門,路過商場里的刀片櫃檯,她不自覺打了一個寒噤,被他盡收眼底。第二天,他就陪她做了一場祭奠。
「能怎麼樣?」邵其軒看了他一眼,語氣涼涼的,「一個女孩子,又是第一次,被你搞到高燒不退,三十八度六,你說她能怎麼樣?」
唐易停下了動作。
「不過,」他慢條斯理地加了句,「就算不一起洗澡,你今晚也睡不了多少時間。」
他定定地看著她的胸口,手指從傷口處撫過,對她講:「女孩子身上有傷,始終不好。」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