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為什麼要有感情

「睡飽了嗎?」
蘇小貓撐著下巴,舉目遠眺,整座花園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一條寬闊的江流順流而下,金融區的寫字樓群在夜色中熠熠生輝。蘇小貓是個不解風情的傢伙,但在這個時候,她都為這樣的夜景心醉了,真希望自己能懂一點風情。
蘇小貓這人,王局也是略有所聞的。近年幾件掀起驚天駭浪的商業報道,都是出自她之手,王局一度以為她就叫「蘇洲」,想象中應是一個不懼強權、聰明又十分具情懷的江南女子,直到某一次細細打聽之下才知這人真名叫「蘇小貓」,無厘頭得很,王局一時之間竟想象不出這女子會是怎樣一個模樣。
「……」
她剛拿出了要與他勢不兩立的對抗勁,碰上了他幾句話,不知怎麼的,窩窩囊囊地就化解了。她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沒出息的?她不知道。這一段時間,她到處憋屈。在拘留室里,在審查室里,在被撤稿時,在被人陰了一把時,她都憋屈夠了。但她心裏明白,她最憋屈的不是這個,是在唐勁那裡。是在他說「不再管你」的時候,是在他丟下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而他轉身離開的時候。
還是那一個蘇小貓,還是那一個生命力十足的人,背著個單肩包撒腿趕來,用盡一生的力氣瞪了他一眼,好似他犯下的罪只值她瞪這一眼,再嚴重也引不起她第二次浪費力氣去瞪他。瞪完了,她跑進去,一把扶住了傅衡,將一句鏗鏘承諾放在了面前:「我在!」
說完,他用力推開了門。
蘇小貓:「……」
唐勁一步上前,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蘇小貓瞪了他一眼,沒給他留半點面子,轉身就走。唐勁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右手,聲音里滿是誘哄,「還發脾氣啊。」
「我當然是更願意你不喝的,」唐勁坐著,夜市吵雜,似乎也影響不到他身上的半分平靜:「但我知道,你不會肯。」
蘇小貓帶他上車時接著說:「剛才司機跟我說了,上車后你得把門拉緊,他這車質量不太行,開到一半可能門會掉。」
庭院開闊,中央和室四面通透。清茶、楓、紙筆。長桌兩邊分列坐著兩方人馬。古剎寂靜,人間卻處處是戰場。這一天,就在這裏,二對一,有一場戰要開。
何謂正義,何謂不缺席?
「在遙鄉出事前,你和傅絳通常會聊些什麼?」
沒錯,他們同時都是來日本討債的。
她最近越來越有向鹹魚發展的趨勢,能躺著就絕不坐著,能發獃就絕不說話。這樣一個蘇小貓總能讓唐勁揪心掛神,他已經習慣了她待人接物時的高度熱情,猛地冷落下來,頭一個不習慣的就是唐勁。
她在那一天就隱約懂了,這是一個非常會玩的男人,只看他想不想跟你玩。某個瞬間她想,若有一天,他乏味了,不想玩了,她會不會寂寞。
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一個可以輕易原諒任何事包括原諒他的女孩子,他好喜歡。
男人坐在床沿,俯下身,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兩個人回到酒店時已是凌晨,蘇小貓下車時對著車主人千恩萬謝,雙方各自操著中文和洋文竟也能愉快地溝通。唐勁和車主人握手道謝時就禮貌多了,彼此用英文無障礙交流,最後還各自交換了名片。蘇小貓拍拍他的肩,很有些老三老四地對他道:「收穫了一段友誼呀!」唐勁笑笑沒說話,牽著她的手回酒店,沒告訴她對方將名片遞過來時第一句話就是:「沒想到在這裏遇見您,幸會,有一宗合作案還請您撥冗查看。」
唐勁拿過一個空紙杯,給她倒了一杯常溫的啤酒,放到了她手裡,「如果一定要喝,就喝這個。」
世間女子這麼多,只有眼前這一個,她講理還是不講理,他都放不下她。風起了,風停了,她都不在原地了,她還在他心裏。
傅絳是在「遙鄉」被帶走的。
不遠處本來還想和唐勁攀談幾句的王局此刻見了這一幕,太有身為電燈泡的自覺了,哈哈笑了一聲,就站在遠處跟唐勁打了個招呼:「您先忙,我還有事,這就不送您了。」說完,也不等唐勁回應,自覺地回去了。
一朵小花轉悠悠地從樹梢掉落,落在她發間,她賭氣,將它扔掉。走了幾步,又像是捨不得極了,彷彿扔掉了花也扔掉了往日的情意,她跑回來低下頭去找是方才扔掉的是哪一朵,一整個寒夜就這樣耗過去了。
唐勁知道這過分的事擱誰身上都要噴一口血,勢均力敵打著仗他說跑就跑了,柳驚蟄估計都想砍他。唐勁一顆心完全不在這裏了,也沒心思去管柳驚蟄滿臉「你有沒有搞錯?」的鬱悶,對他解釋了一句:「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我的人出事了。」
夜市老闆不愧是見貌辨色大半生的人,這一來一往一回合就明白了,恐怕這是遇到一對活寶了。老闆也是個靈活的,很快拿來了一紮冰的,一紮常溫的,笑得憨厚至極,「二位看啊,有冰的,有常溫的,二位隨意自取啊。」
想起有一晚,她在公司忙到深夜,走出寫字樓時一眼就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幻影。他站在車門旁,斜斜倚靠,就那樣含笑看著她。蘇小貓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男人能像唐勁那樣的,彷彿一笑就溫柔到了底。她常常看不清這個男人,有時會懷疑他的性情溫和是否為真。後來她明白了,他是只對她有這樣的一面,在她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里,他有更多不為人知的事需要對付。那一晚,也有這樣的好風,吹落街旁的白色小香花,撲簌簌落到他的車頂。待她走近時,他拿起一朵,別於她耳後,薄唇一併湊近,靠在她耳旁輕聲道:「你好香。」
人為什麼要有感情?
「……」
蘇小貓唇角一翹。
送走醫生之後,唐勁折返回屋。
「不是情話。」
丁延看了一眼該篇報道的記者:何至漸。丁延氣得把報道摔在地上。這人是蘇小貓最大的競爭對手,這麼多年過去了,始終被蘇小貓壓制著,這一回,他發了狠,悄悄地跟蹤,暗暗地收集,終於一局定勝負,將蘇小貓置於葬身之地。
蘇小貓那一晚卻失眠了。
柳驚蟄被無情地扔下還被塞了一把狗糧,一臉懵逼。
蘇小貓沒有拒絕他,閉著眼睛,半夢半醒地問了一句:「唐勁,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說來她真是矛盾,總似不正經,嬉笑起來總令人生氣,將她不當回事。但在這一個薄恩殘酷的現代社會,她卻仍有理想,好似稚子才會有的薄薄的理想,雖薄卻堅定,始終有可以為之犧牲的勇氣,手中的筆銹了、掉了、被人奪了,空掌仍能握刀。
她心裏的唐勁是有一副具體的模樣的。長著一張溫和的臉,常常令人覺得不夠有特徵,卻經得起細看,並且細看之下會越發被吸引,有時還會有些顧慮似地止步不前,因為這一張臉上的溫和,其實並不純正。就好比他喜歡一個人的方式是光明磊落地對你好,但這也並不妨礙他不喜歡你時會決絕地結束這一段關係。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傳來:「傅絳啊……」
蘇小貓越來越發現,唐勁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
「……」
「哦?」
三輛黑色轎車呼嘯而來,他聽見腳步聲依次而下,那是皮鞋踏地的聲音,節奏那麼重,有一股勢在必得的氣勢。
他又把橙汁放在她手裡,順便給她插了根吸管。蘇小貓的動手能力降為零,嘴裏不清不楚地「嗯嗯」了兩聲,咬住吸管就喝了起來。這樣既不妨礙她看卡通片,也不妨礙喝橙汁,蘇小貓大爺似地打了個飽嗝,表示很享受這種資本主義式墮落。
兩個很年輕的男人。
「蘇小貓被人陰了一把,虧吃大了,人都被關進去三天了!你跟她吵架吵完沒?沒吵完是不是還要繼續吵啊!」
他聲音專註,告訴她一個承諾:「我只陪你。」
天一亮,蘇小貓就飛奔去菜場買菜。傅衡住了院,醫院的伙食質量有限,蘇小貓一日三餐都親自下廚做。傅衡偶爾醒過來,對她說「不要麻煩了」,蘇小貓連句反駁都懶得,她和她的老院長之間從來都是「必須麻煩」的關係,一碗營養又美味的麥片粥就被她端著送到了傅衡手裡。
推開門的時候,王局忽然停了下手,轉身面對蘇小貓,一笑,弦外之音:「蘇記者,身後有hetubook.com.com那麼好的幫手,也不見你拿來用,我很佩服。」
唐勁一見這車,腦子裡就閃過一排省略號。說實話他挺佩服她的,荒郊野外的地方,她靠一張嘴,竟然能說動陌生人載一程,她這記者當得可真不冤,到哪都能混口飯吃。
唐勁看了她一會兒,拉開她對面的塑料椅,坐下,也不阻止,只在老闆拿來冰啤酒時道:「不要冰的,給她換常溫的。」
他沉默不語,正要上車前,一個身影從他眼前閃過,他分了神。
《華夏周刊》隔日頭版頭條刊登「遙鄉」基金會事件,整版篇幅,用最全方位的視角報道了事件的前因後果,用最全面的角度刊登了各方觀點。第二版面又針對事件中的主體人物做了跟蹤報道,從法律角度、也從人性角度將當事人傅絳全面展現於公眾眼前。公開報道一出,輿論嘩然,《華夏周刊》穩穩佔據引領輿論方向的高點。
監管層的行動比想象中更快、更迅猛。
這會兒正開著會,助理提醒他:「蘇小貓交完這篇稿子就請假了,她趕去了遙鄉,聽說傅衡病了。」
意外地,蘇小貓沒有為自己辯論一句,也沒有對競爭對手此種不夠磊落的行為置評。她平靜良久,表情沒有太多糾結,好似雲淡風輕之下,一切爭執都不存在,所有的未來都是可期的。
蘇小貓伸了個懶腰,終於醒了。
蘇小貓被監管人員帶走的那一天,她剛從菜場買了菜回醫院。塑料袋裡一條新鮮的魚,還沒殺,活蹦亂跳地濺了她一身水。蘇小貓就這麼甩著兩條濕透了的褲腳管,和監管人員來了個迎面相撞。
「對不起,」他抱緊她,在她耳邊低聲抱歉:「我讓你這麼痛苦。」
主桌位只有兩個人。
唐勁以禮回應,朝王局的方向微微點頭,奈何騰不出手,蘇小貓掙他掙得太凶,唐勁點了一下頭就被拉回了神,將她不安分的手握入掌中,用了力道,一把將她拉近身。
月光亮堂,一地心事。蘇小貓閉著眼睛努力睡覺,態度到位了,能力卻不到位,睡下了,怎麼也睡不著。再睜眼時,眼底泛起了一股酸楚。蘇小貓吸了吸氣,將這感覺散開,又怕吵醒傅衡,輕手輕腳起來了,一個人走了出去。
她太喜歡這樣的陌生了,不用為誰負責,不用向誰報恩,不用你欠我一點、我還你一點,也不用時刻記著自己是個記者、又時刻忘不了「遙鄉」的恩情。
很快地,丁延就知道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時間公平,一力給了她答案。
這麼好騙,可見是受了傷,沒有力氣了,對人對事都沒了防備。
蘇小貓猛灌一口的氣勢忽然就消失了一半。
唐勁唇角一翹。
蘇小貓拚命掙,想甩開他的手,「你誰啊?不要隨便裝熟好么。」
蘇小貓大囧。
唐勁放下小貓,示意去客廳談。來到客廳,確定不會打擾她后,唐勁沉聲問:「怎麼講?」
答案在她心裏。
她拿出蘇小貓的一面時,總似沒有真心。
「……」
他正將她頭上的耳機摘下來,摟過她的肩膀,將她抱進懷裡好好睡。她似乎很久都沒有好好睡過了,此刻睡得很沉,打著小呼嚕,連飛機顛簸都沒有驚醒她。男人將毛毯蓋在她身上,她在他懷裡尋到了久違的舒適,哼哼了一聲。
這個傢伙,平日那麼敢愛敢恨,真是個小霸王。現在把自己累成這樣子,卻還有意志力讓自己不生病,不給他添麻煩。唐勁看著她,蜷縮成一團睡相純凈,如稚子,當真是讓人一點邪念都沒有了。
頓了頓,丁延掃視了會議室,沒看到人,問:「蘇小貓人呢?」
一個女孩子漸漸開始把一個男人看得那樣重,總是會痛苦。
唐勁回神,表示不用擱置,繼續就可以。
蘇小貓一把拉住老闆,「不行,就這個。」
「這樣。」他點點頭,握緊了她的手,「我有的是時間,試試看。」
她撓了撓頭,起身去洗手間。
丁延把人脈找了個遍,老江湖的名號畢竟不是假的,很快地,一位相熟的高層在電話里悄悄告訴了他情況:「蘇小貓這事,你別摻和太深。我知道你要保她,但也要看能不能保得了啊。《朝日新聞》要搞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人家那是花了大力氣、有計劃地在搞她,一出手就要置她于死地的。再說了,這回碰上的是遙鄉的事,蘇小貓立場不堅定是真,被人抓到了把柄也是真,如今上層在嚴肅整頓金融監管這一塊,遙鄉的案件是當典型來處理的,蘇小貓這回是撞到槍口上了。別說你想撈她,見一見都難,她已經被嚴密控制起來了。你以為想撈她的人少啊?宋氏財團的那一位少東家,都親自上門好幾次了,也不行,最後上層被他鬧得沒辦法,把宋氏的董事長、宋彥庭的父親從國外找回來了,親自把他綁了回去。老丁,你自己掂量下。」
唐勁掃了一眼老闆,意思是你很會做生意啊。
她「嗯」了一聲,很明顯是困了,聲音有些惺忪。
畢竟,平日里的唐勁,身上的某種「執行人」氣質是很重的,允許你有反對的意見,但並不允許你有太多,他的「適度」是有界限的,越過了他願意承受的範圍,他就會變得說一不二。換言之,這個男人並不獨裁,但只要他想,他也可以很擅長「獨裁」這件事。
月光下,樹影搖,唐勁在。
唐勁抬起手腕看時間的時候,坐在他身旁不遠處的柳驚蟄正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喝。
他並不生氣,只作陪,不反對,「我會讓你喝。因為我知道,你不喝,一樣會難受。我說過了,你不怕,我怕。」
一朵花,三個字,足夠做好一場盛大的調情。
她聽明白了,唐勁是為了她,不仗義了一次,這樣的不仗義比任何動聽的情話都讓人心醉。蘇小貓爬起來,赤著腳走進浴室,把自己弄出個乾淨的樣子來。
蘇小貓是一個從不會將痛苦顯露於人前的人,鐵打的一個身體和意志,自己能把痛苦守住了。她最大限度地外露,就是沉默。
王局既意外,又有些為蘇小貓欣喜。同為局中人,他知道這裏面的水有多深,能在此時如此迅速力保的人,絕不多。他好奇不已:「誰出的手?」
頂級酒店的高層露台餐廳,有極致的奢華與浪漫。
「這就對了。」
從此她就學會了痛苦。
「無事袖手談性情,有難一死報君王。」
他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
蘇小貓一愣。
唐勁曾經身為唐家風控系統的締造者,風控意識和水平都是一流,這次會栽純屬意外。無論從第三方機構的信用評級和自身百年歷史來看,丸井財閥都是獨一無二的優質企業,又有政府背書,在唐勁眼裡這簡直都可以算是金邊債券,做它的債權人即使有風險也很低。然而世界總會不經意地幽上一默,就是這麼一家優質的百年企業,卻深陷政商勾結的醜聞,醜聞一爆發,相關當局人員下台,沒有了政府背書,唐勁就明白,這下好了,借出去的錢看來是凶多吉少了。
她在他懷裡微微顫抖。
當唐勁洗完澡,穿著浴袍出來時,看見蘇小貓正把自己平鋪在大床上,舒服得一臉鹹魚樣。在這樣的凌晨,沒有人打擾,沒有煩惱,他心中的某些慾望悄然復甦了。比如,想要她。
電話那頭的人不客氣地搬出他的幾大罪狀:半途落跑、不仗義、為了女人陷同盟於水深火熱。聽到後來唐勁都笑了,他就知道,柳驚蟄的便宜不好占,唐勁做出了讓步,「好了好了,你六我四。你對你家那位聲名赫赫的老闆也可以有交代,這樣可以了吧?」
當一架飛往新加坡的波音飛機飛行在萬米高空的時候,蘇小貓托著腮,望著雲層發獃。
大概是覺得這樣的威脅力度還不夠,蘇小貓又把眼鏡瞪圓了些,語氣加重,「你敢試試?!」
唐勁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做夫妻做久了,會做出很多別的東西來。
蘇小貓沒有楞太久。她心術不正過一陣子,過不去養育之恩那道坎,很是想過要拉一把傅絳這個傷天害理的王八蛋,如今報應來了,她認了。
「不公平,」她有些小傷感:「你的人生充滿變數,但我始終如一。」
「嗯嗯。」
他又問了個問題:「《朝日新聞m.hetubook.com.com》的何記者,向公眾發布了你和傅絳談話的一張照片,還有你的一句錄音。錄音里,你告訴傅絳,監管層已經盯上他了,要他多保重。蘇小姐,這件事,你怎麼看?」
可是這回,丁延卻使不上力了。監管人員禮貌接待,態度卻是明確的:不行。丁延瞪著人,拍拍桌子表示:不是來要人的,只是要跟蘇小貓見一面,問問這是什麼情況,這都不行?對方再次明確表示:不行。
唐勁大方給了一句答案,「對,心上人。」
頂級酒店的辦事效率一流,一刻鐘之後,醫生拎著醫藥箱就站在門外按了門鈴。唐勁開了門,吩咐醫生看一下她。蘇小貓睡得迷迷糊糊的,嘴裏說著「不要吵我」,唐勁將她抱進懷裡,哄著她,「好了好了,你繼續睡。」
蘇小貓沖他一樂,「他忙,我告訴過他我在這裏,所以不要緊。」
蘇小貓寸步不離地陪。
唐勁心裏揮之不去擔心,打電話給酒店服務台,叫來了醫生。
或許,了解她的只有唐勁。就像他曾經評價過的:盪子精神,賢人行徑。
「……」
唐勁不疾不徐地,提出一絲否定,「不一定,你看腿,仔細看,兩個人,三雙腿,隱藏了一個人,仔細想想,恐怖不恐怖?」
人在異地,蘇小貓懶成狗,張口就嚼,腳下也不閑著,穿著高跟鞋朝他大腿踢了一腳,「哎這是什麼話。要真誠啊唐勁同志,夸人要發自肺腑,你可只有一個老婆。」
這一個深夜,她的聲音很淡,他卻被震動了。
他將眼前的屏幕調至國外的一部著名卡通片,「看過沒有?」
董事長在電話那頭直嘆氣,「蘇小貓惹禍上身了。在遙鄉這件事里,她立場不堅定,涉嫌利用記者身份將所得知的內幕告訴當事人。我剛得到消息,她被監管層帶走了。」
從今往後,他不需要這個了。
他轉身回到中庭,幾乎沒有猶豫,低聲快速對柳驚蟄交代:「我有事,要馬上回國。我手裡的債權籌碼給你,你代表我繼續談,所有的決定你拿主意,我沒意見,細節方面我們到時候再議。」
雖不中,不遠矣。
丁延幾乎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蘇小貓,你身為一個做過狗仔的人,今天反倒被別人跟了一把,你的直覺去哪裡了?你的警惕性去哪裡了?你的聰明和理智都被狗吃了嗎!
四個小時后,進程膠著,唐勁的手機無聲震動起來。柳驚蟄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打仗呢趕緊的。唐勁看了下屏幕,看見一個號碼,唐勁立刻說了聲「不好意思」,起身去外面接了電話。
唐勁掛斷電話,眉目陰沉。
「但是我怕。」
王局點到即止,不多說,笑盈盈道:「蘇記者以後的稿,我一定拜讀。因為我相信,以蘇記者身處兇險之境也一力扛的勇氣和磊落,寫出來的文字,必不會假。」
債轉股是一種很複雜的玩法,賭的是未來,賭的是不僅要收回債還要一口吃掉對方,在一些場合甚至只有國家層面才被允許做這一行徑。但所謂的救火隊就是把不可能變為可能,唐勁是這樣,柳驚蟄也是這樣。可以說,他們這些人,這些年的成長路徑從來就不在既定規矩內,突破規矩又不破壞規矩,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這才是這一類人最終可以站在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點的原因。
監管人員拉開車門,對他道:「上車吧。」
丁延將樣刊放在會議桌上,開口道:「這次事件引起的反響巨大。就我這邊的立場來說,既有監管層配合引導正確輿論風向的指示,也有我們身為新聞人正確擺正立場全方位報道事件的端正態度,所以後續的跟蹤報道,也要拜託各位。按照之前的部署,我們專門成立了針對該事件的報道小組……」
這就是一個記者,該有的樣子。
「不太記得了,」他微微一笑:「聽說男人只有到中年之後,才會懷舊,才會去想過去做過什麼。我大抵還不願承認老了,所以過去的事,不太會刻意去記得。」
唐勁拍著她的背,胸膛一暖。
唐勁按著她的後腦,將她按在胸口。那麼大的委屈和痛苦,都沒有讓蘇小貓掉一滴淚,唐勁隱隱就明白了,她的忍耐力和自我化解的力量,註定會使她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成年人。
唐勁將手裡的牛排切成薄片,送入她口中,「好了,你最美了。快吃飯。」
他慢慢替她捏著,一會兒之後,終於停下了動作,他的手好似帶了主人的意念,從她的睡衣下擺探了進去,在她腰間游移。
蘇小貓笑了,「吃個飯這麼隆重呀?」
「傅絳可聰明了,小時候和我在一起啊,我負責衝鋒,傅絳就是負責站在後面瞎指揮的狗頭軍師。太聰明的人總是會有一點苦難,只要這苦難會過去、會結束,就好了。我打聽過了,傅絳不會進去很久的,再出來時可就值得期待了,壞毛病都被糾正好了。」
日方丸井財團的一干要員悉數到場,談判從一開始就呈現白熱化的爭鋒相對。這是一個很折磨人的過程,折磨人的心理、耐性、計謀、器量。
他轉身,有一絲令他自己都意外不已的輕鬆。
古剎幽靜,時值深夏,滿目綠色。
他一笑,糾正道:「平時,她可不好惹。」
蘇小貓在新加坡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酒店睡了兩天。
她有一副好身子骨,又有一身的好體力,最不怕的就是體力活。她有的是力氣,跟逆境好好耗一耗。
柳驚蟄這種人精,聽一句就聽出了重點,「你的人?」
再出來的時候,蘇小貓一身清爽,一身寬鬆的浴袍。她擦了下頭髮,看見那張舒服的大床,蘇小貓頓時就又不行了,往上一倒把毛巾一扔,又成了一條鹹魚。
她原本並不這麼認為。
「普通百姓還能聊什麼?花啊,草啊,生活啊。」
唐勁搞金融風控起家,柳驚蟄搞實體運作出身,天下沒有比這樣的組合更天衣無縫的商戰搭檔了。兩個苦逼的討債人苦哈哈地研究了一晚,幾乎是同一時間找了個突破口。這是一個背水一戰、膽量過人、一賭定輸贏的突破口,兩個人放下文件,異口同聲說了三個字:債轉股。
外人總以為,這一個在這些年一力扛起《華夏周刊》經濟大事報道的主筆人,嬉笑怒罵是她的本性,其實錯了,你看看眼前這一個不辯解、不哭訴、端一杯清水就能靜等紅塵的女子,底色是何等清明,何等明白。
是一個女子的英俊理想,令他動容。
蘇小貓曾痛罵他,「你瘋了」。他究竟有沒有,有的話,又瘋成什麼樣了,這些年,他是不清楚的。他只明白,母親過世的那一晚,他在極度悔恨中生出了一絲痛恨,自此,屬於一個男人的意志就抬頭了。
他低聲對空姐說了幾句,空姐笑著說「好」,不一會兒就拿來了精緻的蛋糕和橙汁。他把蛋糕放在她手裡,蘇小貓正看到興頭上,看也沒看手裡的是什麼,低頭咬了一口。許是覺得這樣又看又吃太累,蘇小貓咬了一口就不要了,放在了面前的餐桌上。她懶勁犯了,連說話的力氣都省了,「哼哼」了兩聲表示這個不好吃,她不要。
隨即他就笑了。
一周之後,證據確鑿,監管小組攜雷霆之勢而下,控制局勢、帶走一干涉案人員。「遙鄉」基金會的七名理事會成員無一逃脫,監管目標之精準、行動效率之快,可見一斑。其中有一名理事會人士試圖以出境逃脫,人還沒到機場,就已經被監管力量封鎖在了機場高速公路上。封鎖高速的行動凌厲而迅猛,當事人還未反應過來時,高速外的群眾已經聞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自媒體和新媒體的力量在這一刻發揮了巨大的力量,瞬間引爆輿論熱點,佔據輿論高峰。
唐勁笑了,「這麼說,你從小就想當記者?」
架也吵了,話也撂了,她的身影卻不容分說地一再佔據在他想念里。
那晚之後,兩個人各自帶人分別從法律、金融、財務等等多角度研究了詳細戰略。柳驚蟄在不經意間發現唐勁有走神的跡象,柳驚蟄心下一沉,弦外之音地提醒他:「如果你心裏還有別的事,我們這件事可以擱置。這一場談判我的把握不足五成,若你還有其他顧慮,就不用打了。」
蘇小貓盈盈一笑和*圖*書,看著落地鏡中的他,問:「你的私心是什麼?」
蘇小貓沒有防備,「什麼呀?」
比如這一天,兩個人去海邊玩,蘇小貓從小長在江南地區,見過最廣闊的水就是個太湖,一個湖的水量就足以令她激動不已,見到大海就更不行了,拉都拉不回。當她終於肯被唐勁拉著回去時,忽然發現日落了,天暗了,郊區已經打不到車了。唐勁掏出手機,準備動用點私人權利:「我打個電話叫人開車過來……」卻見蘇小貓已經在不遠處朝他熱烈揮手,邊跑過來邊喊:「我攔了輛車,走吧!」
傅絳莞爾,一顆心終於全部放下,沒有回頭,一步踏入了車裡。
一條剛烈的性命,一個悲情的底色,都在蘇小貓這裏了。
「也就是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馬?」
「理由呢?」
「喜歡用筆寫字,但不願做傳統的那一類書生。」「傳統的書生是怎樣?」
審問時間到,大門一開,蘇小貓不急不緩,踱步進來。王局眼前一亮,只覺眼前這人頗有大青衣的風範,幾步路走得沉穩有力度,青衣似地款款登場。王局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她的另一個名字,「蘇洲」。蘇小貓,蘇洲,都該是她,調笑於世,心懷天下。
她委屈的是,她本可以和這樣的痛苦無關,為什麼當初,他一定要來招惹她。
「……」
她說:「人到難時不如一搏,縱身一躍的剛烈,好過大鼓齊鳴的虛張聲勢。」
他心情複雜到了極點,轉過身時還沒從唐勁的不仗義以及那一把狗糧中緩過神,一抬眼,會議桌對面的丸井財閥連律師、戰略團在內十個人,已是虎視眈眈、四面包圍了他。以一敵十,柳驚蟄平生所遇的兇險又可記上一筆。幸好他早已習慣兇險,每一種都和他處得很熟,所以這會兒也沒慌,也沒亂。
蘇小貓在這一晚同樣的夜風裡,看見同樣的小香花,抱臂寒意生。
他拿來一件小禮服。天藍色,式樣簡凈,又不失高雅,正適合她嬌小的樣子。
「我是不肯,」她憋屈夠了,拿出了滿身的對抗勁:「你又能怎麼樣。」
丁延放下樣刊,視線落在整版報道的最後署名:蘇洲。見識過新聞風浪的男人一笑,他的眼光果然沒有錯,蘇小貓擔得起這主筆的重量。
樁樁件件,無一不倒霉,一股腦地都砸了她身上,蘇小貓心裏一股無名之火燒得噼啪作響。唐勁始終跟在她身後,保持一個適度的距離,隨她去發泄。蘇小貓就這麼走了幾個街區,像是要把力氣都用完,最後終於累了,經過一個夜市時,隨手拉過夜市攤的一把椅子,金刀大馬地坐下,「老闆,來一紮啤酒!」
唐勁心裏一緊,「她現在要緊嗎?」
傅衡聽得哭笑不得,提了一口氣要罵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嘆息。抬手摸了摸她的臉,他知足了。所有人都會變,蘇小貓不會。
監管層辦事向來有理有據,不透一絲風,公事化地對她道:「『遙鄉』的案子,還請蘇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協助調查。」
談判的這一天,唐勁不習慣帶人,獨自前來赴一場大戰。進門時才發現柳驚蟄已經到了,正屈膝跪坐以一種十分標準的古典日式坐姿坐著喝茶,身旁同樣一人也無。唐勁頓時就笑了,成竹在胸的柳總管,看來今天這一場仗,不會太難打。
這一日,天蒙蒙亮,傅絳望一望天,就知今日一定會有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是審判者的日子要來了嗎?他一笑,唇邊掛著一道經年不散的譏誚。
「她是累了。」
唐勁不緊不慢地用刀叉又切下一片牛肉,送入她口中,笑了笑,「我就喜歡看你不准我出去亂搞的樣子。」
王局看著監控器中的蘇小貓,心裏升起一股可惜之情。《朝日新聞》與《華夏周刊》這些年的恩怨,他有所耳聞,只是平生第一次知道,媒體人設起局來,會如此致命。
整整十多天,蘇小貓都在這間病房裡耗著,每天在菜場、病房、廚房三點一線中穿梭。順便把醫院上下都混了個熟,等到十多天之後,蘇小貓提著個塑料袋出現在醫院門外時,老遠就有醫生護士招呼她,「小貓來啦」、「小貓今天買什麼吃的啦?」,可見已經是熟人了。
都是不動聲色、單刀赴會的角色。
丁延點點頭,「哦,這樣。」
監管人員來到他面前,無需多言,彼此明白彼此的目的,他反抗無用,也不打算反抗。不用人帶走,他率先往前走去。這一個結果,他想過,所以接受起來也不會很困難。
「也不是,」他糾正她:「我的注意力在這裏,是因為男人從背後看女人,沒辦法看胸部和臉,一般都先看腿。」
唐勁被掙得一懵,看著她的背影,背著單肩包的樣子氣呼呼的,馬尾一甩一甩,唐勁看著看著就不禁莞爾了起來。到底是蘇小貓,體力真心不錯,被關進去折騰了四天,放出來后還有這麼一身活力,還有大把的力氣跟他生氣跟他鬧。唐勁想,這挺不錯的,不是嗎?比一個受了傷、連鬧騰都沒有力氣的蘇小貓,要好太多。
說完他就走,腳步都沒停一下。
隔日,《華夏周刊》的最大競爭對手《朝日新聞》頭版頭條刊登此事件,用整版篇幅直指華夏周刊記者蘇小貓在報道遙鄉事件時涉嫌立場不公正、信息失真,並且涉嫌試圖利用記者身份所掌握的內幕信息為嫌疑人提供幫助。口說無憑,《朝日新聞》放出最大證據,一張照片,一段錄音。照片中,蘇小貓和傅絳坐在半山的精緻餐廳里,面對面看著彼此,眼神表情都看出了一個熟人的距離。錄音中,蘇小貓沉聲的一句話清晰無比,放送到了公眾面前:「監管層已經盯上你了,你多珍重。」
傅衡病了,病得情理之中。
意外地,丁延一點也沒像往常那樣跟他哈拉,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還興緻好?蘇小貓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他到底是沒有學會佛性,中國像樣的哲學理想,都是要人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制了去,他終究是成為了後面那一種。
這兩人之間其實不熟,但對彼此的了解卻不少。「唐家」有最好的情報系統,「鬼城」有最快的信息網路,唐勁來自前者,柳驚蟄來自後者。數日前彼此一照面,兩個人心裏都深深地糾結了一下:這下好了,這債要怎麼討。
她沒有睜眼,唇角卻是笑了,「女孩子能得到這樣一句情話,也該是知足了。」
電話那頭給了他兩個字:「唐家。」
唐勁看著她,豁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拿掉她手裡的紙杯,屈膝半跪,將她擁入懷裡。
兩個男人彼此對視一眼,天性的理智都上線了。中國人不搞內戰,槍口必須一致對外。幾十年前戰場上我們對付小日本就是這一套,幾十年後商場上必須還用這一套。
他口袋裡常年攜帶一串佛珠。在這一行做久了,會沾染上一些習性,隨身帶一點佛性的東西,會令人心靜,否則大開大殺之際,會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這一刻,他沉默地走著,不知為何走到了那一叢花苗旁。這底下,埋著十幾年前蘇小貓心愛的老貓。男人彎下腰,隨手把佛珠掛在了花苗的枝條上。
收押間有監控,王局打發了閑雜人等,一個人在監控器前看了會兒。
蘇小貓嘖嘖感嘆:「羅曼蒂克啊。」
這一晃,就不止十年了。
病房的生活孤獨又無望,蘇小貓嘴巴快又甜,硬是在這寂寞至死的日子里,殺出了一條血路。什麼都談,連傅絳這個名字都不避諱。「避諱」是一件不能做的事,多少心病就是一天天地避諱出來的。
「會。」
「從小認識。」
丁延眼睛一瞪,「憑什麼撤?」
她終究逃不過一個女子的宿命,得了一個男人的真心,總忍不住想去相信些什麼。她遲疑了一下,但沒有遲疑太久,就在他解開她腰間緞帶的時候,她抬手摟住了他的頸項,做出了一個迎合的姿勢。
「……」
唐勁聲音玩味,「丁總,興緻這麼好,查到我的號碼打電話到日本來找我?」
用盡生命,熱愛紅塵,也不追求所謂的成功。所謂的盛世狂歡,也許撥雲見日,也許永無來日。
柳驚蟄正喝著茶,冷不防聽見這麼一句交代,不亞於在戰場上聽到一句「你先頂著!我先撤了!」,和_圖_書柳驚蟄思想準備沒做好,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轉頭盯著唐勁,匪夷所思到了極點:Are you kidding me?
現代社會已不常見了,這一種好似古希臘才會有的悲劇底色之人。
王局這一審,審出些真正的興趣來了。
「好。」
唐勁捏了捏她的臉,「你喜歡這個?那就再給你拿一杯過來。」
一席話,聽得丁延一顆心沉了又沉。
「那麼,各位,遊戲規則變了,」柳總管一笑,兵來將擋:「從現在開始,唐家的那部分,也是我說了算。」
他傾盡了一生心血的「遙鄉」,毀了;他傾盡了一生疼愛的兒子,被帶走了;他傾盡了一生感情的妻子,早早過世了。他已六十有二,一個真正的孤獨老人。舊病複發,新病來襲,不像是病不肯放過他,像是他藉著這病,不肯放過自己了。
她瘦了。
真是不可以對她掉以輕心,有力氣了,複原了,那個精明難纏的蘇小貓就回來了。
事關重大,丁延親自出馬,跑了一趟監管系統。丁延是資深媒體人出身,見證過太多變遷,媒體說到底做的就是一個信息溝通,丁延與人打交道的能力爐火純青,四方八路都混了個熟。坊間傳言當年《華夏周刊》一篇報道得罪了道上的兄弟,丁延硬是單槍匹馬以一人赴約的膽量去了鴻門宴,將事情解決了,順便還跟人拜了兄弟,身份從此不倫不類,黑白通吃。
「不止是吃飯,」他站在她身後,替她系好背後的蝴蝶結:「還有,我的私心。」
笑容褪去,她仰天沉默,眼角沒有一滴淚。他知道,她已在心裏淚流成河。
日本,京都。
第四天,一位級別略高的領導親自審她。領導姓王,人稱「王局」,國字臉,大熱天地也是一身中山裝一絲不苟,一派領導層的精神風貌。王局縱橫政壇,頗有幾分政治家的風範,這兩年已是身居高位,輕易不親自過問具體案件。蘇小貓這個案子因為媒體的渲染,鬧得滿城風雨,怕是已驚動四方,王局敏銳的政治敏感性幾乎是立刻覺醒了:這事搞不好的話,怕是要落人話柄。思此及,王局親自下了一趟基層,坐鎮審問。
她一臉無語地對他道:「我只是去個洗手間……」
蘇小貓嚼著牛肉,對唐勁這種見鬼的嗜好無語了半天。
一聲「咔嚓」的拍照聲傳來,蘇小貓下意識地回頭,發現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正在不遠處拿著相機對著她拍人物夜景。蘇小貓當即沖鏡頭一樂,給了他一個恰到好處的笑臉。她這人就是這樣,對著鏡頭她就不行了,心裏有再多火,鏡頭一對準她立刻燦若桃花。蘇小貓在出任出鏡記者時最受編導歡迎,天生的鏡頭感無人能敵,旁人都需要編導苦口婆心地指導「不要怕、看見鏡頭要像看見親人……」,只有蘇小貓不用,編導用在她身上的話往往變成了「你悠著點,別太激動」。
丁延一雙牛眼瞪得幾乎要跳起來,「你說什麼?!」
「一定要多休息,暫時不要工作了,以放鬆為主,」醫生很感慨:「蘇小姐的身體素質,當真是不錯啊。這種程度的勞累過度,放在別的女孩子身上,大部分都承受不了,至少也會抵抗力下降、發低燒、咽喉腫痛等,嚴重一點的,抑鬱、心臟等疾病,都會一併迸發。但我剛才替她仔細檢查過了,這些狀況,她都沒有。這是一位對自己很努力在負責的小姐啊,她的意志相當驚人,絕不輕易地讓自己倒下。」
「……」
人間多情,她保重不了自己了。
這三天,蘇小貓可說是三小時一大審,兩小時一小審,輪番轟炸的強度堪比一場大仗。蘇小貓的體力和意志到這會兒是真正現出實力了,三天過去了,思維依舊清晰,精神狀態十分良好。
蘇小貓有一些淡淡的笑意,沒有回答。
「哦?」他反問:「我現在是什麼樣子?」
她揉了揉眼睛,對這張柔軟的大床非常滿意,舒服地左右滾了幾圈,終於把自己折騰清醒了。蘇小貓豎起耳朵聽了會兒,唐勁正在客廳打電話,她隱約聽見他帶一絲上翹的尾音,正對著電話道:「柳驚蟄,你這是訛我啊?」
「哄你開心,」他很坦白,君子磊落:「可以的話,還希望你被寵壞。這樣的話,下次如果再吵架,你就捨不得離開我了。」
醫生告訴他:「就是在短時間內,她經受了高強度的工作量,承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壓力,導致她身體狀況急速下降。」
蘇小貓這貨他是明白的,放她走了就抓不回來了。這世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和她的老院長一起,在蘇小貓心裏爭一個高下。
唐勁笑了下,說了聲:「好了好了,知道了。」
蘇小貓一笑,「我不怕難受。」
當唐勁在丸井財閥看見坐著的債權人中還有一個柳驚蟄時,頓時就惆悵了。問題顯而易見:丸井財閥內就只剩這麼點錢,不夠他倆分的。狡猾的小日本顯然深諳其道,讓兩大債權人碰了面,意思是我反正沒錢了,你們先自己鬥上了吧。
搞攝影的老外果然驚喜不已,連拍了幾張照片後向她豎起大拇指,哇啦哇啦說了一通。蘇小貓雖然聽不懂他的意思,但他的表情把意思演活了,她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哇啦哇啦地誇她。蘇小貓將中文發揚光大,衝著他回應:「謝謝!」
蘇小貓也笑了,並不追問,仍是閉著眼睛睡著,「你現在這樣,真好。」
「不生氣了好嗎?我們和解了。」
他怔住。
老闆被他瞪得心裏沒來由地「咯噔」一下,多少有點數了,這男人看著溫和,內里應該是個不好說話的,觸及到他底線的事,他不會讓半步。
蘇小貓的人生迎來了一次全新的體驗:被控制住了,調查拘留。
「我知道。」
對方似乎滿意了,蘇小貓聽到唐勁接下去跟他談一些細節問題。
他第一時間就收到了上級指示,「蘇小貓寫的所有關於遙鄉的稿子,全部撤了。」
他一愣,停了下來。
唐勁:「……」
王局親自帶蘇小貓出去。
蘇小貓拿過一瓶冰啤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正要拿起喝時,被唐勁一把握住了手。她的掌心貼著啤酒的冰冷,手背覆著他的溫暖,她聽到他說:「不要喝,對胃不好,你會很難受。」
他的理由一大堆,「你有本事再給我找一個跟蘇小貓一樣好用的人來?你知道蘇小貓這貨有多經打耐摔有多好用么?這樣的人我上哪兒找!」
老外過來,送了一張照片給她。唐勁和他寒暄了幾句,老外笑著離開了。蘇小貓拿著照片翻來覆去地看,很有些臉皮厚度地自誇:「還不錯嘛,哈哈。」
「我想離開這裏一陣子,」她在他懷裡輕聲說,聲音平靜:「你會陪我嗎。」
空姐再次過來詢問頭等艙的這位唐先生是否還需要其他服務的時候,只見這個男人抬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姿勢,空姐下意識地看過去,這才看到他身邊的女孩子已經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遙鄉」令他失去,那麼他也要讓「遙鄉」一嘗毀滅的滋味。
「呵。你們這邊呢,硬要把這四個字扣在傅絳身上;那邊的宋氏宋彥庭呢,硬要把這四個字搶去。別人家是不知從哪兒跑來這麼多私生子,我是不知從哪兒跑來這麼多青梅竹馬。」
他俯下身,熱烈地吻她,「是真心。」
真相與分寸,她都懂,都在她心裏,說不說都無所謂了。
他正可惜著,手機震動了起來。王局接起來,神色一凜,是高層,而且是越過他好幾級的高層。高層領導對他指示:「蘇小貓的事,到此為止,立刻放人。」
這是一個他想過、但沒有想明白的問題,後來他像一個聰明的成年人那樣決定,十年之後的事,不想。
唐勁按下遙控鍵,酒店套房內的窗帘緩緩朝兩邊自動拉開,天亮了,又暗了,一天過去了,他望了一眼床上呼呼大睡的人,蘇小貓已經這樣子睡了兩天了。
或許這就是他喜歡這個人的地方吧。
「不要離開我身邊。」
比如兩個人去看一個藝術展,看到一幅圖片,兩個裸身的女人背對著畫面擁抱。
空姐笑盈盈地,彎腰小心地收拾掉他面前餐桌上的杯子,低聲道:「您太太很乖巧,很可愛。」
傅衡在病中,無力去細想,只「哦」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一聲,這事就算過去了。
「你和傅絳是什麼關係?」
他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動作輕柔地替她捏著小腿,「這樣呢,有沒有好一點?」
能吃,能睡,她用最粗糙的方法讓自己迅速地複原。從商戰中複原,從情傷中複原,從支離破碎的遙鄉中複原。唐勁摸著她披散的長發,說不上來的隱痛。他這才明白,原來千百年來,一個女子的使命就是要讓自己從各種傷痕中複原。女子的二十四史,就是傷痕史,就是堅強史,世上沒有比這更堅韌更偉大的性命了。
另一邊,唐勁也重新認識了下蘇小貓。
凌晨兩點,萬籟俱寂。晚夏的風已經帶了涼意,庭院里有白色小香花撲簌簌飄落,落了一地香。她雙手抱臂,驅散些寒意,想起很多事。
小貓囧。上個廁所都要這樣?
唐勁抬眼望去。兩條細長的腿,和其他女人的比起來並無不同,但長在她身上就多了很多生動的地方,小動作不斷,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地在他心裏勾一勾,最後勾得他受不了,她明明什麼都沒做他也覺得心裏已經被她放了一把火。
最先得知這事的是丁延。
蘇小貓自己摸著自己的小肚皮。此刻她是一條米蟲,動手能力將為零,「餓了,要吃飯。」
他暗自想,他可能有點被虐的屬性,她忽然變乖了,他反倒擔心起來了。唐勁看了一會兒她的側臉,圓滾滾的,可愛是可愛,但仍是不及活力四射的樣子。有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他見不得她這樣是因為他明白,蘇小貓這種人不可以乖,不可以弱;乖了弱了,她就會病了。
唐勁將耳機戴在她頭上。
他控制了情緒,儘管一再失控。
蘇小貓拍了拍他的肩,深沉地:「這個時候,不要這麼認真。把聯想力放在浪漫的地方不好嗎?」
「嗯。」
「又怎麼啦?」
良久,她一笑,淡淡地給出了一句:「不知如何說的話,那就隨意吧。」
唐勁慢悠悠地說完後半句:「無線wifi在你身上,你一走我就掉線,你先把它還給我。」
事實證明,丁延不愧是戰鬥經歷豐富的老同志,搬救兵、找援手這事簡直是他的老本行,他幾乎是下一秒就想到了一個人:「唐勁呢?」
蘇小貓把魚交給相好的一個小護士,叮囑她不準告訴傅衡,她去去就來,末了還特地囑咐了好幾遍「趁新鮮,把魚燉了!」。交代完這些,蘇小貓抬抬下巴,對監管人員道:「走吧。」英勇就義似地大步流星地踏上了監管車。
「誰稀罕。」
但這幾日,離開了公事,兩個人處於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他身上不近人情的味道就全然不見了。他將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觀光客,除了陪她遊玩,別無他想。
蘇小貓氣呼呼地邁開兩條腿,走得虎背熊腰,殺氣滔天,腳步不停地一連走了三個街區四條主幹道。她在小黑屋裡被關了整整四天,也被狂轟濫炸似地審了四天,沒把她的體力和意志消耗完,把她的一腔無名之火給點燃了。她氣自己,氣傅絳,氣《朝日新聞》給她穿小鞋的何至漸,但她最氣的,還是唐勁。這個認知讓蘇小貓更氣,她曾經是一個快樂的小波西米亞,理想是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但就是這樣一條未來的好漢,竟也抵不住小女子的情腸,在逆境中還不忘跟一個男人生氣。這樣的認知讓蘇小貓深深地鄙視自己,也有些隱隱的難過,那心無旁騖的自己,終究是回不去了。
他俯下身,聲音很低,「好好睡一會兒,乖了。」
話是這麼說著,沒多久,蘇小貓就被屏幕上的劇情逗得直樂。這傢伙天生笑點低,好奇心又重,曾經有一次在街頭看一貓一狗打架都能看半天。這會兒看了幾分鐘,就把蘇小貓看得咧開了嘴,一個人窮樂著她的低笑點。
他沒有回頭,徑直走了出去。曾經他一直想問父親,家和遙鄉,哪一個對他而言更重要。這一刻,他知道,他不必問了。問不問都一樣,傅衡的兒子毀了傅衡一手創立的遙鄉,這麼大的一個悲傷,足夠父子倆消耗兩個人的兩輩子。
蘇小貓似笑非笑,「一樣是酒,你這個樣子,不會笑自己五十步笑百步嗎。」
傅絳落網,「遙鄉」基金會案件正式進入審判程序,也一併拉開了一樁金融要案的大幕,進入了公眾視野。長期以來,金融案件一直以獨特的隱蔽性難於其他性質的案件,高智商、高專業性、高犯罪手段,當中每一環的神秘性都足以引爆公眾對之的好奇與關注。
蘇小貓一愣,隨即一笑,挑釁似地沖他抬抬下巴,「我脾氣不好,很難哄的。」
唐勁走進來,唇角掛著一抹笑意。見她寬鬆的浴袍下擺敞開了,露出圓滾滾的白肚皮,唐勁坐在床沿,像撓貓那樣撓了下她的小肚皮。而她當真也有小貓的屬性,喜歡被人撓肚皮,癢得直哼哼。唐勁像逗貓那樣跟她玩了會兒,逗得蘇小貓滿床滾,最後被他抓住腳踝,像拖只小貓似地將她拖進了懷裡。
後悔嗎?
相比唐勁為數不多的這一栽,柳驚蟄的討債經驗顯然豐富多了。這人天生是個水命,哪裡起火哪裡就有他,這些年在被稱為沿海第一財團的「鬼城」內被壓榨盡了剩餘價值。柳驚蟄討起債來進退有度,攻守都一流,能耍狠能商量,狠起來扮得了白臉,和氣起來又生生一副紅臉,人稱「沿海第一討債手」,又被尊稱一聲「柳總管」,救火隊之名赫赫有名。
男人笑笑,「你同意的話,我可以不止有一個老婆的。」
蘇小貓心神一恍,酒還沒喝,醉意卻來了。
並且往往有很多的奇思妙想。
蘇小貓一愣,反應過來時當即瞪他,「不準!」
蘇小貓的兩條腿在床上自由擺動,她哼哼道:「腿好酸哦。」
醫院病房床位緊張,入了夜,護士就來趕她走。一來二去,蘇小貓跟護士也混熟了,徹底發揮了記者本能搭上了線,又跑去跟醫院主任混熟了,出了高價問醫院要了一張床位,從此以後蘇小貓就有地方住了,白天黑夜都能陪著傅衡。
男人停了停腳步,卻沒有停太久。一開始就是明白會有和父親道別的日子的,他是解脫了,從對父親的責難、傷心、復讎、不舍中終於解脫了。有「審判者」的存在真好,可以將前塵都斬斷。
唐勁盯著老闆,神色不改,「換常溫的。」
老闆:「……」
醫生仔細地做了一個基礎檢查,起身走到一旁,對唐勁道:「她是典型的勞累過度啊。」
一會兒又入木三分地補充:「別人都說進去了進去了,其實哪有那麼難聽,就是換個地方待一待、住一住而已。有人教你學習,教你勞動,教你怎麼把身上的毛病改正,教你怎麼把犯過的錯誤撈起來,聽說伙食也很不錯,看把傅絳合算的!」
她像是說得無奈極了,又在此種境地之下也絕不肯虧待自己,一邊說一邊指示著一旁的記錄員:「謝謝,給倒口水!」
他看著她,很專註,將她的手一點點移開紙杯。
「沒有,小朋友看的,我才不要看。」
他忽然想將她抱緊,將這一份理想一併抱緊,事實上他也這樣做了,「你不會有難。你會很好,我會讓你很好。」
客座上的老者姓丸井,身份是日本丸井財閥的現任執行人。丸井董事長人多勢眾,又是在本土主場作戰,浩浩蕩蕩帶來了大隊人馬,律師團、會計師、戰略顧問,儼然是做足了準備,兵強馬壯。
審問結束,蘇小貓被帶走繼續收押,王局卻沒有走。
這個號碼他認識,是丁延的號碼。唐勁接起電話時眼色很深:他的這部電話是在日本用的號碼,很少有人知道,丁延竟然查到了,可見此人人脈非常。
這裏沒有傅絳,沒有丁延,沒有她的老院長,沒有陷她于不義的競爭對手,這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人們講著英文,笑容可掬,蘇小貓畢業多年,英文早就被荒廢成了個半吊子,不刻意去聽她幾乎聽不懂,於是成功地將自己置於了一個陌生的境地。
身後唐勁的聲音幽幽地傳來:「蘇小貓。」
當晚,唐勁和柳驚蟄就結成了同盟。
蘇小貓猛地一掙,將他甩開,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傅衡身體漸漸有了些好轉,有一晚入睡前,忽然想起來問她:「最近怎麼沒見唐勁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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