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 塞上歌

始作俑者小郭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解問:「這年頭打仗死的人多,到處都是死了男人的小寡婦,只要有兩個銅子兒,還怕娶不著媳婦?!用得著這麼想女人嗎?」
魏大男遲疑了很久,簡單道:「我家有七個姊妹,都沒嫁,阿爺年紀大了,腿腳不好,腦子也有點糊塗,只能我來了。」
魏大男今夜忽然有了刁蠻的模樣,問:「有多好?!」
虞城處,誰家女兒脫下滿是塵埃戰時袍?

拾壹

這傢伙個頭小,身子弱!吃飯不長肉,白糟蹋糧食!還是老子身子骨好!長得壯!比他有爺們氣概!見魏大男接受自己的好意,間接承認不如自己有男兒魄力后,牛大力在心裏默默歡呼中。
他不能娶和自己喜歡的人相似的阿姊來欺騙自己的心,他也無法過這樣與他相處的生活,只會互相傷害,互相痛苦。
他深呼吸一口氣,瞬息之間已夾緊馬腹,拉穩韁繩,壓低身軀,猛地躍起,馬蹄先狠狠踢了腳前方打轉的敵軍馬匹,痛得那馬慘叫一聲,幾乎將背上人摔下。隨後紅馬轉了方向,馬彷彿有靈性般隨人心意而動,避開飛射的長矛和大刀,朝蓋吳大將而去。
一道雷電驚醒夢中人,所有含蓄的線索穿成一條直線,通向一條路,一個答案。
始光元年,柔然可汗牟汗紇升蓋大檀率六萬騎兵進犯雲中,魏帝親率大軍應戰,射殺柔然大將於陟斤,柔然暫退。
唐,皇帝封魏氏木蘭為孝烈將軍,設祠紀念。
他長得可真像好妹子。
熊熊篝火中,不知為何,牛大力發現魏大男的目光,經常有意無意地瞟向他。牛大力想起那天在戰場中的肌膚相貼,忽然臉又熱了,有些坐立不安。
彷彿鐵樹上綻放的美麗花朵,強烈的對比越發迷人。
要從氣勢上輕視敵人,要從戰術上重視他們。
馬兒趾高氣揚地打了個響鼻,龍精虎猛,威風凜凜的氣勢能和百夫長的愛馬相比。
「不,只是我不能娶你阿姊,因為她長得……」
思念的東西少了一樣,又多了一樣。
牛大力聽著難受,沒敢多坐,丟下些銀子走了,忽然想起上黨郡也是老田的家,決定尋他。幾番打聽,得知老田分家了,現在住在柳樹小巷,和媳婦一起做小買賣。兜兜轉轉,好不容易在一個孩子的帶領下找到門口,開門的是個中年婦人,懷裡抱著個小娃娃,瘦骨伶仃,臉上有道猙獰的傷疤,看起來還很兇悍,沒有半分姿色,可是聽見他是老田的戰友,神色間熱絡了不少,連忙招呼,還喚鄰人去店裡把老田叫回來。
好男人絕對不做那斷啥的狗屁袖!
他目光掃去,正是兩個最不成器的傢伙。
林嫂子反反覆復地念:「為什麼要打仗,該死的柔然……」
「誰娘們了!」魏大男個頭矮,長得也偏秀氣,最恨人家說他像女人,每次聽了都暴跳如雷,還為此干過架,提刀追人砍,砍得大家都知道這方面惹他不得。如今牛大力激將成功,逼他發揮出男兒氣概,拿出燒過的木炭,很認真地在上頭橫七豎八地畫,塗了又塗,抹了又抹,一句話重寫七八次,還是要刪了再改。
牛大力已經不會發抖了,可惜魏大男不知是什麼心理,死活不肯陪他墊底做最丟人現眼的那一個,非要和他較勁,每天不停操練,就是想超過他。作為被同期評為窩囊廢的兩個傢伙之一,牛大力頓感壓力,生命誠可貴,面子更重要,少年不服輸的鬥爭心被挑起,就沒什麼道理可講,為了不被人鄙視是最差勁的一個,他要挽著袖子拚命上!
虞城處,誰家女兒獨坐西廂寂寥貼花黃?
他們是互相競爭的朋友,也是好朋友。
「那麼多姊妹也不分兄弟一個?!」新兵也罷了,那幾個老兵好像十年沒見過葷似的跳了下來,算算他姊妹的年齡,立即撲到他面前爭先恐後問,「你最大的阿姊幾歲?」「漂亮嗎?」「定親了嗎?」「嫁人了嗎?」「胸大嗎?」「會做活嗎?」「水靈嗎?」「長啥樣啊?!」「把你家好妹子情況詳細地給哥說說,越詳細越好啊!」「哥不是色鬼,就聽聽,你哪個阿姊的身段兒最好啊!」「你哪個阿姊最會體貼人最手巧?!」「說啊,快說啊!」
牛大力莫名其妙地高興了一下子。
牛大力沉沉低下頭去。
這個世界好可怕。
「你要娶她?」
從此他再沒缺過衣衫。
牛大力拚命搖頭,眼淚又開始不爭氣地湧上眼眶,卻死命忍住了。
淡淡金色的陽光從帳外射來,投射在他的臉上,天氣太過炎熱,他寫得太過專註,以至額上幾滴細細的汗珠忘了擦,滑過臉頰,緩緩落下,長長的睫毛似乎有些濕潤,被太陽曬得有些發黃的髮絲貼在細長的頸上,他握著木炭的手看著竟比男人柔軟許多,黑漆漆的眼珠子凝視著筆端,不知腦海里想起了什麼,寫著寫著嘴角微微翹起,素來剛硬的神情里也帶上了幾分……女孩子特有的溫柔和羞澀?

馬兒太慢,快點,再快點!莫負了晚春好時光!
牛大力趕緊把來不及落下的眼淚抹去,解釋:「俺,俺沒有怕疼,俺想家了。」
還來得及嗎?
「……」
入營認識的九個好兄弟,還剩下五個,比起其他隊算不錯的結局。
哪怕是兩鬢積雪,身軀殘缺,都想回去故里,遠遠看上她一眼,只盼她兒孫滿堂,舉案齊眉至白頭。
這番吵鬧,倒是把老田教訓牛大力的事給鬧過了。
牛大力覺得自己也醉了,暈頭暈腦地附和:「娶,我娶。」
魏大男的酒量不是一般淺,幾口就暈頭了,不停被壞心眼的小郭打趣捉弄。
牛大力看不慣,便把他拉角落去了。
因為喜歡,所以不能要。
魏大男蹲在地上,握緊刀,環顧四周,二十五年的往事浮光掠影而過,他知道已是最後。只能咬緊牙關,效仿瘋狗,舉起大刀拚死一擊。忽然黑色與棗紅兩匹馬兒閃電忽至,黑馬上騎著的是老田,他舉著長矛,憑著好氣力,打歪了敵軍刺來的三根長矛,縱使力所不及,也拚死周旋抵擋。
老田問他們名字。
「阿娘,你別哭,長大我去打柔然,給阿爹報仇。」
牛大力偷偷地注意到,他替人寫了無數書信,卻從未給自家寫過一封信。
牛大力背著手,邊走邊念:「你寫阿娘安好,俺軍中過得很好,過節的時候,大汗還賜了羊肉吃,你們在家好嗎?家裡母豬還好嗎?」
「杏娘,是不是二狗回來了?」
魏大男拿著塊破布左思右想,遲遲做不了決定。
「我爹是誰?啊,我知道了。」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他從小到大都沒見過自己的親爹,有些反應不過來,也不知該如何難過,可是見母親傷心,心裏惶恐,掙扎半天,終於嚇哭了。
「皮膚白,真白!」
老田忽然懂了,嘴角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待牛大力睡下,拉著媳婦笑了一整晚,差點直不起腰。
牛大力努力收斂心思,每次魏大男笑,他都扭過頭去,專心懷念家裡胸大腰細屁股大的妹子們。
「呸呸!什麼臭嘴巴。」
他的眼睛亮晶晶,就和天上的星星一般,生氣的時候好像還在笑。
魏大男不喜歡和人說話,但他依舊很受歡迎,不是因為他有七個雲英未嫁的姊妹,不是因為他的姊妹從十八排到四歲,各種選擇都有,而是因為軍中文書繁忙,難得有空給普通士兵寫家書,魏大男卻和父親學過幾十個字,勉勉強強能替大家寫信。自從雨中送衣后,魏大男待牛大力格外好些,每次牛大力要寫信,他都不推脫,而且特別認真聽。
「那你去問問https://m.hetubook.com.com啊。」
魏大男大概沒見過那麼洶湧直白的場面,臉都青了,一句「我不知道」,就裝死去了。
牛大力深深凝視著他的笑顏,回答:「若是可以,我自會好好對他。」
魏大男看了他一眼,別開視線,沒吭聲。
公元四二三年,魏太子拓跋燾登基,改年號始光。
魏太武帝拓跋燾又徵發高平敕勒部的騎兵赴長安,命將軍叔孫拔統領並、秦、雍三州兵馬屯于渭水之北,共御蓋吳軍。
一桶冷水淋下!
這首歌很美很美,他溫柔的嗓子,總有種水樣的韻味在裏面,就好像山上採茶的山妹子唱歌給情哥哥般。
或許是那天他太痛苦,雨水中,嘴唇都失了血色的魏大男抬頭看了他好幾眼,居然沒有推脫,伸手接過斗笠換上,細若蚊鳴地說:「謝謝……」寬大的斗笠下,冷得瑟瑟發抖的他越發瘦得可憐。
「老婆子耳朵不好,你倒是說大聲點啊!是不是二狗出事了?」
「該死的柔然人!」
魏大男臉紅了。
魏大男的箭終於出手。
老田問新兵:「你們想這樣嗎?」
牛大力勸:「不問怎知道氣不氣?說不定你爹像我阿娘那樣,平時嘴裏罵得凶,聽說我抓中鬮要從軍,差點急暈過去了,半天醒不過來,幸好有大夫在村裡出診,及時施針把她救了回來。要是你爹不知你下落,急得得個風癱什麼的,多不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這天,滿軍營都是喜極而泣的哭聲。
「靠!你個兔崽子真是在娘們里長大的?!七個?!乖乖,你娘還真能生!等等,姊妹們都沒嫁?!為什麼?」所有人都震驚了。
路上,三番四次管不住自己的腿,轉了方向,想往虞城走。
柔然侵犯的是邊境,而靠近黃河徵兵過來的他們,日子過得相對和平,又沒啥文化,對敵人燒殺擄掠、自己保家衛國的崇高精神還不算很懂,有覺悟的頂多想著有沒機會立些戰功、光宗耀祖,沒覺悟的就如牛大力這般想著如何在戰場上出工不出力,努力保全性命,將來回家種田娶媳婦生娃娃。
三桶冷水淋下!
可是該往哪裡逃?
從小郭到牛大力,所有人都瘋狂點頭。
不管怎麼說,經歷過林二狗家,看見老隊長過得不壞,讓人心裏舒服了許多。
十來歲打仗,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天天跟著爺們混,待可以娶媳婦了,夢想中的溫柔鄉里只有老太婆的未來……
任憑你儂我儂,山盟海誓,終究是一場空。
地上,飛揚的塵土讓魏大男咳嗽不已,敵軍高舉的馬蹄向他狠狠踩去。
「皮膚真潤澤!漂亮!」
哥倆好,傷心事,開心事,件件提起,多少話都說不完。
魏大男搖頭:「道歉是沒用的,姊妹估計都氣死了。」
獨眼龍嘲笑他:「你是急著要回去見你的餅兒妹子吧?」
牛大力的裝備很不錯。
騎的是騸過的三歲小公馬,膘肥體健,四蹄有力。穿的雖不是昂貴奢華的明光鎧,卻也儘可能模仿造型,耗費了十來斤的好鐵料和厚牛皮。由於魏軍打仗的裝備統統是自己掏腰包買的,有馬才能做騎兵,年年征戰,馬匹價格不便宜,為了戰場上撤退時,四條腿跑得比兩條腿快,有不少心疼孩子的人家會砸鍋賣鐵買匹好馬,所以能做上騎兵的在軍營里地位也比較高,家裡再窮也有點底子。

大汗有滿天神佛庇佑,哪是他區區小兵能比的?
大概是什麼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敵陣中,蓋吳大將騎寶馬,帶著最好的護衛親臨前線,身軀壯如猛虎,手持狼牙棒,刮著傷,碰著死。周圍魏軍屍體一片,端的是萬夫莫敵之勢。
「別鬧了,」老田很穩重地把魏大男從色鬼群中解救出來,總結道,「七年了,我也想回家,只有把利箭射向敵人,打得柔然野人不敢再侵犯我們的領土,打得戰事徹底平息,才是我們唯一回家的路。若是人人都不敢拼,不敢殺,就算活下來也不過是活成個白鬍子老頭回去娶老太婆罷了,」他一把拉過牛大力,狠狠地問,「你他媽的說你想家,若這場戰個個都像你這般怕死,打輸后,柔然就會攻向黃河,你的阿哥運氣好便淪為奴隸,你漂亮的阿嫂被搶去做野蠻人的女奴,若是反抗便統統砍死,屍體掛在村外的榆樹上風乾,你的侄子侄女會被柔然的野獸用長矛串起烤著玩。不信?問瘋狗!」

「滾滾滾!圍豬圈做啥?!老子要做飯了!不準看著母豬流口水!」
人不如馬,丟人現眼。牛大力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腦袋再壓低了些,眼珠子卻悄悄把眾人看了圈,在一群不算精壯也算能看的漢子里,他終於發現了個比他還矮,比他還瘦,沒眉毛,面無四兩肉,比他抖得還厲害的小鬼,武器在手裡好像拿不住,嘴唇在不停上下碰撞,像受驚的小雀兒般,彷彿隨時都想飛走,那副慫樣看得老兵們哈哈大笑,笑得老田直皺眉頭,大約就是除了自己外的另一個窩囊廢。
老田困惑:「你們以前不是關係最好嗎?說出來能嚇死你啊!」
仗終究是打完了,大汗宣布可以回去種田了。
「朝他去!」魏大男握緊手中短弩,「近些,再近些!」
馬兒太慢,快點,再快點,帶她回去見阿娘!
沒有盡頭的戰事,沒有盡頭的歸期,沒有結果的愛戀。
他發誓,無論過了多少年,無論分開多遠,他都不會忘記今夜,不會忘記他,不會忘記心裏藏下的這個小秘密。
因為喜歡,所以要狠心。
老田特成熟地問:「你還當自己是三歲娃娃?想家就能哭鼻子?」
老田也回憶起他戰場上的表現,更加恨鐵不成鋼,丟下頭盔,怒斥道:「咱們大汗十二歲就敢上沙場,打得柔然那群野人不敢入侵。十六歲整頓大軍反擊,一箭射死柔然野人大將軍,如今打了十幾年仗,依然勇猛無雙,提著長槍往那一站,威風凜凜,敵軍統統得往後躲。要知道,咱們大汗是天上的星星下凡,他一根頭髮都尊貴過你一條命,大汗都不怕死,你這賤命還能比他嬌貴?!窩囊!丟人!咱騎兵營有你這種廢物簡直丟盡顏面!你看看大男,雖然比你年紀小,比你瘦,比你力弱,騎術也比你差勁些,可人家害怕雖害怕,卻沒想過逃,就算髮抖也是一直往前沖!雖弱不逃,這才叫骨氣!」
「我有個阿姊,可能長得不太好,大概……和我挺像吧,反正不算水靈妹子。不過做事挺能幹,種田養豬打掃樣樣能,還會心疼人,織布織得特別好,呃,大概還織得好吧……」說到此處,魏大男打了個酒嗝,繼續道,「就是年紀大了些,別的沒啥,我看你人品不錯,要不要娶她?」
牛大力雖聽不懂,可是只要他唱的,他都喜歡。
「不識字,看了也白看。」
他們的表情有點像發|情的那個啥。
那天,打完戰,老田肩上給箭支劃過,受了輕傷,包紮時竟從懷裡掉出個綉著並蒂蓮花的舊荷包來,除了瘋狗外的所有人都轟動了,直鬧他不夠哥們義氣,問他是在哪裡勾搭上的大姑娘小寡婦?
打仗,總歸會有人死,今天的新兵會變成老兵。
大雨洶湧,急行軍。
可是,按軍隊的規矩,柔然不滅他們是不能回家的。
「我的兒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老婆子命苦,還有幾年的命等啊?」
老田惱羞成怒,跳起來要揍人:「下個月軍餉還要不要?!」
若對戰友動不應該的齷齪心思,這是罪大惡極,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牛家列祖列宗。就算自www.hetubook.com•com家娘親不用菜刀追他繞村子轉三圈,祖宗都會砸道雷來收了他。
第八十九次勝利!
「哎!牛小弟,別急著跑,嫂子給你烙的大餅裝上啊!」
陰暗的角落,看著不遠處喧嘩,冷風吹過,魏大男似乎醒了些,他拉著牛大力的袖子,笑問:「大力,若戰事結束,你回家鄉打算做什麼?」
牛大力摸摸鼻子,一鼻子灰。
魏大男能砍一個敵人,他就要砍兩個!
第二天清晨,他喚醒牛大力,問:「大男是不是有個阿姊叫木蘭?」
明,徐渭創作戲曲《四聲猿》之《雌木蘭替父從軍》,第一次讓木蘭以花為姓,更添女兒嬌態。
新兵們打了個寒戰,再次狂搖頭,牛大力搖得格外起勁,他是為了讓阿哥能好好活下去才換了鬮,若魏軍讓柔然攻入黃河,他的犧牲就沒有意義。
一壇酒,痛快地喝,盡情地喝,酒過三巡,月上柳梢,人醉了九分。
魏大男忽然抬頭,依舊帶著那抹溫柔的笑意問:「就寫『一切安好,無須擔憂』如何?」
沙土籠罩的陽光下,這個鄉下小夥子就像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白骨累累,火燒過的房屋殘骸上似乎還有斑斑血跡。
魏大男住在虞城附近,個頭矮,長得慫,年齡說是十五,看著像十三,是他們隊伍里最小的孩子。按理來說,年幼的孩子總歸會受照顧些,奈何他性情怪異,雖然幹活勤快,卻不愛和人說話,睡覺也喜歡在帳篷最角落,永遠和人保持距離,沒事的時候還會一個人坐在角落碎碎念不知什麼,活像被惡婆婆欺負的小媳婦,稍微拍下他肩膀,他就能緊張得跳起來,久而久之,也沒什麼人樂意理他。
「大爺饒命!不管是餅兒妹子還是面兒妹子在等你,咱們都不提了,不提了!」
牛大力的心忽然漏跳了兩下,然後死勁拍拍臉,把錯誤的幻覺除去。
始光十二年,前線吃緊,廣發軍書,家有二男征一男入伍。
告別,十二年的軍營。
魏大男笑著催:「快回答!」
穿過苦苦廝殺的魏軍,穿過蓋吳的盾牌縫隙,穿過將軍狼牙棒的反擊,穿過風,穿過空氣,穿過天下間所有的障礙,恍如奇迹般,直直射入蓋吳大將的左眼中。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直至鮮血滔滔流出,才發出受傷猛獸的哀嚎,然後被蜂擁而上的魏軍亂刀砍死。
老田努力尋思半晌,又看看那馬,摸摸它的肥膘,心有意動。
「很喜歡很喜歡。」
唯一慶幸的是,老田教人很有耐心,愛說話,他能口若懸河地說上半天不帶歇的,最喜歡給人說道理,可惜是個沒啥文化的粗人,說的話也啼笑皆非:「全胳膊全腿,沒少腦袋變兩截,不過給颳了層油皮,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了?!小兔崽子!站起來!再哭下去還像個爺們嗎?!娘們都比你們強!」
魏大男白著臉推託:「不用。」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雖然調兒有些不準,可他知道自己唱給誰聽,心上人就在旁邊,裏面含著的濃情就像黃河水,席捲而來,讓你逃不掉,走不了。
瘋狗死後,大家才知道他入伍前是胭脂水粉的賣貨郎……
牛大力慶幸現在是晚上,對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紅色,他低頭道:「沒想好。」
老兵們死活不依,紛紛揮著拳頭,威脅發誓,若不招供就把他往死里操練。
老田捨不得這馬,終於咬著牙關點頭了。
魏大男的身高似乎停留在原地,沒長過,也沒怎麼變壯,自從被嘲笑箭術不好后,他下了苦功去練,勤奮得人人都自愧不如。如今在軍營里射箭的準頭能排得上號,百步穿楊不在話下,奈何天生力弱,開不了強弓,身材又不夠威武,總歸是個天大的遺憾。老田惋惜說若非如此,他很有可能會被對箭術情有獨鍾的大汗調去身邊做親衛。而牛大力對自己的馬兒疼到骨子裡,捨不得它受半點傷,所以最重騎術。他騎術很不錯,人和馬在戰場上穿梭來去受傷不多,挺擅長躲來躲去鑽空子殺敵,雖然沒啥英雄氣概,但很實用。他最自豪的是自己瘦弱的身板終於有了些男子漢的肌肉,個頭也拔漲了些,皮膚曬得黝黑,下巴長了好幾縷帥氣的小鬍子,就連阿娘來了也定認不出這神氣活現的軍大爺是她原本捧在心窩上疼的柔弱幺兒了。
敵人,自己人,人人都殺紅了眼,彷彿失去理智的野獸。
「好了好了,新兵蛋子,第一次上陣總是腳軟的,頂多掉個腦袋,碗大個疤,多大事啊?大力射的那幾箭,好歹還有箭擦著人過了。」十人隊里那個資歷比老田淺一點點的老兵,姓龍,他丟了個眼睛,臉上有道長長的疤痕,五大三粗,心眼不錯,可惜長得像打家劫舍的土匪,笑起來比不笑還難看,大夥都叫他獨眼龍。他說話最是氣人,又最喜歡捉弄新兵蛋子,聽見老田訓話,也湊過來打趣道:「大男也不錯,跑得挺快,就是手抖把箭射得偏了些,我在旁邊看著,一箭鑽了地,一箭飛上了天,準頭真不錯,差點就把經過的大雁給射下來了,若真射下來,咱們就有好吃的了。」
牛大力放慢馬,解開斗笠,遞給正在拉扯自己破了的斗笠、被雨水灌得難受的魏大男:「來,換件。」
然後大家又說起林二狗家,陣陣唏噓。
「好,什麼都好。」牛大力趕緊扭過頭去,不敢與他對視,他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燙,就好像發熱了般,這樣的感覺太怪異,或許是中暑,他應該去找軍醫了。
戰場平安歸來,沒缺胳膊沒缺腿,是喜事,長著娃娃臉的新兵小郭不想再回想戰場事情,跑過來,試圖岔開沉重話題:「你們倆該不是娘們里混大的吧?家裡有多少兄弟姐妹?怎麼會讓你們這倆明顯不成事的來?」
可惜他表情看著不怎麼鎮定,引起不少鬨笑。
「……」
心裏彷彿變得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的時候,牛大力已抽出大刀,以這輩子最勇敢的姿態,往萬軍陣中衝去。老田在後頭嘆了口氣,急忙喚兄弟們跟上。
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
「娘,你腿腳不便,別出來了,小心摔著,鐵蛋快去扶著你奶奶。」
魏軍分兵是新老兵混在一起,十人一小隊,吃喝拉撒都在一塊,十夫長老田報了四個空缺,收了三個新兵,牛大力是最後送去的那個。老田看著他大驚失色,趕緊拖著送人來的小兵,發出痛心疾首的哀嚎:「窩囊廢一個都嫌多,咋給俺倆?都是挑剩貨吧?老弟,你們辦事不厚道啊?!」
牛大力很有經驗地說:「你家七個姊妹,就你一根獨苗,確實金貴些。但來都來了,氣過了剩下的也是擔憂,你別想太多,好好和家裡人道歉。」
魏大男似乎從不給家裡寫信,家裡也不給他捎東西,他總是把原來帶的舊衣服縫縫補補重新穿。打仗衣服容易破,特別不耐穿,所以軍里人人都能縫補幾針,久而久之,巧手的男人也不少,魏大男就是其中之一。他心細,針腳縫補得特別整齊,甚至還能把戰場撿回來的破布拼補縫成能穿的好衣服。牛大力手笨,經常讓他幫忙補衣服,也會很大方地把家裡送來的什麼好東西分一份給他。
他說:「我家在虞城,門前有一棵桃樹,一棵梨樹,我爹叫魏花弧,我家有七個姊妹,只要報出名來,人人都知道。我家四姊叫木蘭,她會等你來提親。」

牛大力:「吶,咱們來做好朋友?」
「你猜猜那是什麼花?」
渾濁的河水變得腥紅,溺死的、刺死的、砍死的、射死的,密密麻麻的屍體漂流而下,被洶湧河水沖走,不知流向何方。
牛大力點頭。
m.hetubook.com.com友已經來過兩撥了,餅兒知道自家男人在軍隊里胡吹了許多,有些無可奈何,也習慣了別人對她容貌的看法,笑笑去廚房做菜。
瘋狗的原名是老柯,是個極沉默的人,從不說自己以前的事。閑著沒事就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自己的武器,打起仗來往敵群里不要命地沖,活像頭見血就瘋的惡狗,砍了不少敵首,立了不少功勞,本來應該晉陞,可惜他對功名利祿似乎不放心上,誰巴結都不理,就連上司都不買賬,所以被壓了下來,大夥都懷疑他原來是做屠夫的。如今聽老田問話,他難得開口,一字一句答:「我沒有家了。」
奈何魏大男家裡有姊妹多,耳熏目染,不但縫補技術了得,看綉活眼光也毒辣得很,他陪著大家起鬨,鬧得老田沒法子,總算招了。
隔年春天,魏大男收到六件做工齊整的好衣服和一封措辭激烈的痛罵信。
沒有選擇的餘地,老田咆哮:「臨陣脫逃者,斬!」
魏大男就地一滾,避開被馬壓倒的局面,卻已陷入敵陣包圍中。
牛大力不敢說,不過眼神總歸帶出些許不可思議的感覺。

為什麼?
篝火,星光,肉香,笑聲。
魏長安鎮副將拓跋紇領兵攻蓋吳,紇敗死。
「雙眼皮大眼睛!真是美貌。」
老田搖頭晃腦,想起最好玩的新鮮事,擠眉弄眼道:「前陣子小郭從虞城來,那小子給嚇得都驚慌失措了,然後和我說了件魏大男頂好玩的事,也把我嚇得那個目瞪口呆啞口無言啊,你要聽嗎?」
從小郭到牛大力,所有人都瘋狂搖頭。
大家都明白他話中的含義,天下哪有女孩子二十多歲還不嫁人的道理?就算餅兒願意守著這個不知何時會死去、何時能回來的人,她家人也不會准她守。
魏大男皺著眉,抬頭:「『豬』字不會寫。」
牛大力很驚訝:「為什麼?你阿爺身體不好,你做兒子的替他出征不是理所當然嗎?明明是好心做好事,頂多是心疼你,為何要怨恨你?」
……
「等等!你的鞋子還沒穿!腰帶也沒系好啊!」
纏著問了幾次,魏大男支支吾吾地透了心聲:「家人不願我來從軍,本是讓阿爺來的,我自作主張偷跑替了他的位置,這不是什麼好事……家裡人一定恨死我了,估計回去都不認我這個兒……兒子了。」
魏大男遲疑許久,解釋:「我家不同的,阿爺寧可自己來,也不會讓我來……」
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軍營沒女人,多看看母豬也就不想了。
魏大男莫名其妙地搖頭:「沒有。」
自從揭開荷包真相,老田破罐子破摔,天天心心念念,嘮叨他的餅兒妹子各種好,讓全隊的人都以為餅兒妹子是天仙下凡,各種羡慕嫉妒恨,如今見到真人,那個落差,似乎有點……
牛大力依舊如喪考妣的模樣,他已醉了,趴在炕上,不停念叨著:「大男……大男……」
大夥集體盯著魏大男瞧:「你姊妹和你像嗎?」
牛大力狠著心,看著腳板,沒有看他。
老田是扛著鋤頭,風一般地沖回來的,一隻胳膊差點把牛大力抱得喘不過氣來。「這是餅兒,」他指著那中年婦人,幸福地說,「餅兒一直在等俺,幸好俺回來了。」
終於,有支長矛刺入馬腿,馬兒哀鳴一聲,搖搖倒下。
牛大力獃滯了很久,然後把冬衣分了一件給魏大男。
「你知道,大男的每封家書署名處都畫著朵花嗎?」
老田沒理他,直指牛大力:「說他呢。」
奈何魏軍人少。
牛大力看看周圍,見沒人注意,他鼓起勇氣,坐在他身邊,肩靠著肩,背靠著背,趁著夜色涼風,輕輕地唱:「妹在樹下摘石榴,哥扛鋤頭樹下走,要吃石榴想拿大,要送石榴妹嫌丑,你不開口難開口……」
「女人啊蠢起來也夠蠢的,什麼傻事都做得出……」
進攻的號角吹響,戰鼓聲聲震天,萬匹戰馬奔騰的腳步將大地踩得顫抖。戰士們撕心裂肺地喊著進攻的號子,張弓搭箭,射出萬道呼嘯的星光,然後趁著星光,催著胯|下駿馬,如流星,如閃電,勇敢地撕入敵陣,用生命和鮮血為戰場打開局面。
魏大男搖頭:「不夠。」
牛大力走走拖拖,途徑上黨郡,他懷裡戰友林二狗的幾縷遺發和舊物,受他死前所託要帶給他家人。林二狗的母親早已瞎眼,是他妻子開的門,她接過遺發,未語淚先流,死命不敢哭出聲,表情真是撕心裂肺的痛。林二狗娶妻不過三個月就去打仗,留下的孩子已十一歲,他揮舞著竹刀跑過來,愣愣地看著娘親痛哭,不明白她哭的是誰。
「假設也不行。」
這是一場重要的戰爭。
最蠢的傢伙是他啊!
家裡姊妹多真好,牛大力沾了不少光。
「殺蓋吳大將者!重賞!」啟明星在東方漸漸升起,魏軍主帥再次用吶喊發出號令。
瘋狗在兩年前戰死了,他的馬腿中了刀,落入敵陣毫無活路卻毫無畏懼,仍持大刀劈死了三個,最後被敵軍數矛穿體而亡,據說死前大笑,笑得極其凄厲恐怖,披頭散髮,渾身是血,就像奶奶嚇唬人的厲鬼故事主角,嚇得敵軍戰馬都往旁邊跳了半步,他還說自個兒殺得沒虧,這門生意賺大了!
魏大男有些擔憂:「以後你的日子……」
魏軍大勝。
「是徵兵前的小妹子送的,她叫餅兒……」話說到這裏,老田的黑臉上已紅得可以滴出血來,「餅兒說,她會在家鄉一直等俺回去,她還說,哎呀,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後面的俺說不出了,反正餅兒是好妹子,人美心好手巧,她送了這個荷包給俺,裏面裝的是菩薩處求來的護身符,看看能不能保住俺的這條命回去……」
始光二年,魏帝整頓兵馬,再征柔然。
牛大力重重地掃了魏大男一眼,把又想流出的眼淚吞了回去。
那小鬼更面如土色,彷彿忘了自己的姓名,他磕磕巴巴「魏……魏……魏……」了七八次,總算說出「魏大男」三個字來。
老田滿不在乎道:「下田幹活這事,總歸沒打仗難,俺會想辦法的。」
在軍書的召集下,就連和尚都舉起屠刀來參軍了,原來的新兵也變成了老兵,滾到腳下的頭顱見多了,從畏懼變得麻木,噴到臉上的鮮血遮蔽了視線,用袖子擦擦再來。大汗親赴沙場,將軍帶頭衝鋒,英勇無畏的魏軍擁有至高無上的士氣,這是鐵與血的交鋒,是寸土不讓的拼搏,在一場場戰役的洗禮下,再廢的爛泥也能變成鋼鐵。
魏大男給看得很緊張:「同個娘生,姊弟也差不多吧。」
魏大男笑道:「田大哥,你名字倒過來寫還是田啊。」
老田的腦袋都快低到褲襠底去了,哪裡還有平日半分威風的模樣。
獨眼龍憤然:「害老子還以為你是個吃貨,下次搶大餅不和你客氣了。」
「為何要努力打仗?」獨眼龍問新兵,「懂了嗎?」
魏大男忽然有些小心地問:「大力,你回去要娶媳婦嗎?」
牛大力出主意:「畫個豬頭,一看就知。」
黃河邊,兩天一夜,那一戰打得極慘烈。
全是男人的軍營里,缺少陰氣滋潤,什麼怪事都能發生,大伙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蓋吳組織散漫,不過是人數眾多。匹夫之勇,不足為懼。
「我爹也教過我一首歌,」餘韻悠悠,魏大男愣了許久,忽而抬頭,眼睛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亮,不待對方答應,自顧自地唱了起來,「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和圖書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娘,你鎮定點,千萬別暈,二狗還沒回來呢,他在前線打仗。」
魏軍將領立即下令,用戰車巨盾長矛箭雨,將所有蓋吳軍逼入黃河水中溺死。
牛大力艱難地搖搖頭:「對不起,我不能來提親。」

拾貳

「大男!小心!」牛大力手裡射著箭,眼睛不自覺地留意著人群里那個嬌小敏捷的身影。

好男人絕對不做那分啥的狗屁桃!
老田想到回去見餅兒,只覺比對戰最強的敵人還緊張。

魏大男、牛大力誅殺叛軍首領有功,受賞。
牛大力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揪起來了。
「不是,」牛大力看著地面,不敢看他,「是我有喜歡的人。」
太平真君六年,蓋吳聚眾十萬起義。
他在戰鬥中不慎丟了只胳膊,可是他依舊很開心:「從軍十七年,總算可以回家了。」
眾人恍然大悟:「感情你夢話里念叨的餅兒不是大餅而是姑娘?」
打,狠狠地打,打贏就回家……
傷痕纍纍,魏大男笑了,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他翻身跳起,躍上馬背。
那是何等刁鑽,何等快速的一箭。
牛大力故作鎮定道:「牛……牛……牛大力。」
所有的怒火,只有一個發泄的目標,聲討中,牛大力悄悄問大男:「你家鄉可有等你的小妹子?」
「身材好,豐碩,結實有肉。」
他們倆都不再是拖後腿的廢物,都是一名合格的戰士。

獨眼龍冷笑一聲,摟著他肩膀道:「老子十八歲入伍,已打了六年仗,老田十七歲入伍,打了七年仗,你們看咱們營那花白頭髮的百夫長,他十六歲入伍,如今已四十八了。柔然那條狼崽子,骨頭倒硬,還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才肯服。聽說再打下去,十六從軍六十還也是有的,就算大家運氣好,全胳膊全腿回去,也是白鬍子老頭了,年輕標緻的妹子都嫁人了,沒嫁的也未必肯嫁軍漢。到時老頭兒能找啥好對象?頂多找個守寡的老太婆陪你過日子,過不了幾年就沒牙了,樂意嗎?」
「假設而已。」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時候太過執著反而陷入無盡頭的迷宮,看不清真相。

對比產生自尊,牛大力深感欣慰,對同病相憐的魏大男產生了濃濃的親近之情。
桃花落,楊柳綠,荷塘抽出花骨朵,春已暮。
老田「呸」道:「若是不捨得,便將俺名字倒過來寫。」
蓋吳軍陣亡三萬餘人。
「狗日的柔然人!」
魏大男眼眶原也是紅的,聽聞此言,如臨大敵,他迅速跳起,往空中胡亂揮著細胳膊,似乎在強調自己有氣力,大聲道:「老子不是娘們!」
同樣極度疲勞的蓋吳軍心已亂,不知不覺,越發靠近黃河邊。
魏大男點點頭,提筆一氣呵成,畫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豬頭。
「去去,沒得正經,」老田揮舞著沒受傷的胳膊,狠狠將他捶了幾拳,捶得獨眼龍嗷嗷直叫,然後轉身道,「柔然已被打怕了,不停往北退卻,難以南犯。蓋吳成不了氣勢,大家再堅持一下子,回家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俺就先回家鄉等你們了,兄弟若是路過上黨郡,記得來俺家喝杯好酒,俺家住村口第二家,門前有棵桂花樹,就是那麼多年,不知那棵樹還在不在……」
牛大力總想象如果他是妹子……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能想。
小兵賠笑:「哪有的事?這人是沒啥精神,可是那馬精神啊!加一加再折中也差不多了,咱們是照顧你才把他送來的。」
牛大力心裏卻鬆了不少。
大汗要封牛大力做小官,可是他已厭倦了戰事,只討了賞銀,便要歸家。臨行前他去見魏大男,大男也和他一樣拒絕了封官,此時正在收拾行李,為將軍賞他的好馬備鞍,當看見牛大力進來時,臉上不知為何出現了怪異的紅暈,視線也不敢對視。
魏大男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雖說不算標緻,但五官沒一個長歪,很是湊合,若是家裡姊妹和他長得像……
軍人應有鐵血的意志,傷害兄弟的事,他不能做,超出兄弟情誼外的感情都要藏在心裏,今生今世不能透露半分。
他覺得魏大男笑起來真好看,嘴巴翹起來那一下,比他們村最標緻的妹子還標緻。
魏木蘭替父從軍事迹以北朝民歌《木蘭曲》,流傳千古。
牛大力倒是個脾氣很好的自來熟,初時的緊張過去后,嘴巴就甜了起來,再加上性格溫和好說話,老兵們讓新兵做點雜活,他也能做得興興頭頭,讓大夥都很喜歡。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些怕死,每次聽說要上陣了,都能哆嗦個半天,明明有匹好馬,騎射訓練的成績卻一塌糊塗,看得讓人恨不得把那馬奪過來自個兒上陣,幸虧魏軍治軍極嚴,搶馬的動作又太大,實在不好下手,否則早沒了。
待馬兒跑遠,牛大力才抬起頭,看向越行越遠的瘦小背影,彷彿要將這個背影用火燒,用刀刺,永遠烙在心裏。他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終於轉身離去。
魏帝統軍,賞罰分明,軍紀如山,不會輕易開恩給大赦。
牛大力扁著嘴,給罵得很委屈,他今年不過十六,頂多算半大小子,平生最怕打架,來戰場前就看過兩眼殺豬,哪想過這滿地斷胳膊斷腦袋,到處都是紅彤彤血跡的景象?沒走幾步就嚇得他肚子都發軟,若不是老田在後面一直念叨「臨陣退者斬」,還用大刀頂著他,說不准他就叫著「阿爺」,夾著尾巴跑了。
魏大男能砍兩個敵人,他就要砍三個!
牛大力向魏大男伸出手:「跳上來。」
魏大男的臉色忽然變了,急切道:「為何?莫非你嫌我阿姊年紀太大?不夠美貌?可是,她……她真的可以很賢惠的。」
他,牛大力,純爺們!絕對不會輸給個死矮子!
牛大力為難地再想了想:「農閑時的晚上,我趴在稻草堆上給他唱山歌,可好?」

還盼什麼?
牛大力忍來忍去忍不住,做了好奇寶寶。
「大男!幹得好!」極度疲勞的魏軍士氣大振,認識他的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叛軍大將死了!死了!」
「省得的!」大夥歡呼,「就怕蝗蟲過境,不捨得酒肉!」
我們回家了。
魏大男的眼眶湧上一絲水汽,迷迷濛蒙,遮住視線。
老田終於退役了。
始光十三年,河內郡牛家村,牛大力年十六,應徵入伍。
獨眼龍猙獰地笑著問:「你們想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後回去的家是什麼模樣嗎?想過你喜歡的小阿妹會嫁給別人嗎?想過你阿娘生病的時候,你不能在身邊照顧,她想念你的時候,你不能去看她,甚至她離開的時候,你不能背她上山給她磕頭嗎?」
行軍途中,路過一個被擄掠的村莊。
打,狠狠地打,打贏就能回家!
過了大半年,牛大力收到回信,信里除了捎來兩件厚實的冬衣外,阿哥還解釋:「放心,咱家吃得很好,過年吃的就是大豬頭,就和你畫的一樣大,味道可好了。」
向前!無論面對任何困境,騎兵必須服從號令,向前撕開敵陣!
可是比他小的魏大男比他勇敢,卻讓人有些不是滋味。
靜靜月夜,幽幽山歌,這是鄉下孩子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
家鄉有日思夜想的爺娘,有像雲朵般的牛羊,有金黃色的麥田,有叮咚作響的清泉,有大片大片的野花,家鄉還會有個和*圖*書好姑娘,她梳著烏油油的髮髻,穿著綠裙子,鬢邊插著白玉蘭,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就好像天上的彎月亮,站在山坡上等他。她溫柔善良,勤勞能幹,會織布裁縫,會餵豬養雞,還會給娃娃講故事,故事說得是:「寶寶不哭,塞外沒有狼,那年你爹騎著駿馬,手持強弩,把柔然那群惡狼殺得片甲不留,讓他們不能再傷害我們的小寶貝,所以寶寶能過好生活,長大種田養豬娶媳婦……」
哈嚏——世界冷靜了。
不提魏大男還好,提起他牛大力就心酸陣陣上涌,他只恨不能把心事哭訴,只能合著血淚往肚裡吞,他死命搖頭:「不聽,他的事我什麼都不聽。」
「這還差不多,」魏大男不知為何變得很高興,笑得更燦爛了,「喂,若是你娶了我阿姊,會好好對她嗎?」
大夥繼續狂笑。
魏大男皺眉,彆扭道:「我們的男人大部分都去打仗了,姊妹心氣也高,不好嫁。」
林嫂子抱著兒子低聲號啕:「你爹死了。」
牛大力總是忍不住看魏大男。
戰士可同袍,戰士可同穴,戰士可同心。
人生無奈,許許多多人在等待,不是每個等待都是好結局,不管是丟了個胳膊還是丟了別的,他們能活著回來,實在太幸運。
牛大力有些震驚。
魏大男終於滿意了:「你唱的山歌好聽?來,唱首聽聽。」
他的騎術,他的射術,彷彿天生的搭檔,牛大力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拍拍紅馬,對大男說,「抱緊我的腰。」兩具溫熱的身體緊緊靠近,彷彿緊得不能分開,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對方是那麼的與眾不同,讓人不由面紅耳赤,渾身不自在。
勝戰後,大汗賜下犒軍的肉食,甚至還有一點點酒,每人都能喝上幾口解饞。
眾人齊齊:「呸呸呸!」
補上瘋狗位置的是個和尚,大汗拆了寺廟,逼著他們當兵來了。開始還拿著屠刀死活不肯下手,打了兩年,現在也知道你不入地獄就我入地獄,敢張弓搭箭往敵人腦袋上招呼了。就是每次殺敵回去念經念得人心煩氣躁。不過他脾氣不壞,還答應如果同伴們誰死翹翹了,就免費幫忙超度去極樂,所以大家對他很不錯,沒像別人那樣指著他的腦袋笑禿子。
牛大力想了想:「不打他不罵他,努力掙錢給他吃飽飯,夏天我不讓他中午去田裡做活被曬,也不讓他做田裡的重活,無論他做的飯菜多難吃,我都不嫌,無論他對我鬧什麼彆扭,我都不生氣,這樣可好?」
小郭長得討喜,又愛笑,和誰都處得來,說話聲音細細綿綿特別好聽,就算偶爾突兀,也讓人很難責備。
牛大力嘆息:「你真醉了,你多少歲,你阿姊今年多少歲?咋會還沒嫁人呢?」
牛大力名不副實,力氣一點也不大,若不是家裡給他的那匹馬著實不錯,以他那竹竿般的身材,猴子似的手腳,看見軍營就怯怯發抖的神色,握上刀劍就語無倫次的蠢樣,讓人看了就想踹兩腳,若不是徵兵徵得緊,時間來不及,徵兵官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打回去換個像樣點的來。
「好好打,」老田的聲音溫柔下來,裏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是大汗親自帶著我們打呢,他十二歲出征,英明無雙,是天底下最好的將領,就連陷入重圍,他都有本事帶我們脫困。有那麼厲害的大汗領軍,再加上我們英勇殺敵,會在這幾年內把柔然打敗的,然後就可以回家了……」
牛大力給他問傻了,他發現對方酒可能還沒醒,臉上紅撲撲的,說話還在語無倫次。
不知誰叫:「看他那羞答答的模樣!」
魏大男眉毛都挑起了,怒道:「我說沒嫁就沒嫁!你他娘的娶不娶?!」
「我明白了。」魏大男的聲音依舊很冷靜,他重重地點頭,牽過馬,躍上,馬兒跑了幾步,再次扭頭深深往回看了一眼,見他依舊沒有看自己一眼,終於含淚而去。
大男右手持盾,左手持短弩,張弓搭箭,箭無虛發,動作很快,一觸即走,絕不逗留,也不與人硬拼兵刃,可是挪騰之間,他的速度慢了。因為魏大男來時馬兒已有九歲,從軍十年,他的馬已老了,縱使細心照料,也經不起多日勞累消耗,四蹄開始踉蹌,口中吐出白沫,轉換間變得遲鈍,累得隨時都會栽倒。
牛大力越說聲音越小,他的義舉卻讓人刮目相看,大夥拍著他腦袋安慰:「好孩子,既然決定來了,還得有點勇氣。」
你心比我心,大家笑不出了。
「求求你,不要殺死可憐的小翠花啊!」
夢想的場景略有不同,可是通往夢想的途徑只有一條。
更大的鬨笑聲換了個方向去。
老田原本還想抵死不招,連荷包是自己繡的蠢話都說出來了。
牛大力解釋:「阿爺五年前打仗死了,我有兩個出嫁的阿姊和一個阿哥,阿娘病了,不能下地幹活,阿哥定了親要娶嫂子,嫂子聽說又要徵兵,哭成了淚人兒,說要為阿哥守活寡。嫂子是咱村百里挑一的美人兒,又黑又胖又好看,媒婆都快踏破了門,什麼好人家都有。但是她和我哥情投意合,為嫁來我家和自家爺娘鬧得幾乎撕破了臉,進門後下得了田織得了布管得了家,還生了個胖侄子,是再好不過的女人了……軍書下來時,原本我和阿哥是要抓鬮決定誰去當兵的,未料阿娘和阿哥都心疼我體弱,怕熬不住,在抓鬮里偷偷做了手腳,可是阿哥比我能幹,能照顧好家裡,嫂子對咱家情深意重,不應該守活寡……所以我發現后,就把手腳做了回去……」
「近點,再近點。」魏大男鬆開手,緩緩張開手中短弩,微微眯起雙眼流露出雄鷹捕獵的神采,「近點,再近點。」
牛大力猛地跳起來,提起行李就往門外衝去,躍上棗紅馬,直奔出城。
牛大力死都要在他面前掙男兒氣概,順手丟過去道:「你個頭矮,冷得臉都白了,我身子骨好不怕雨淋,所以你換上吧。」
蓋吳軍發現了他們,手持盾牌,團團護住大將。
魏大男的呼吸彷彿停頓了,他不敢置信地問:「有多喜歡?」
「餅兒當年十五歲,俺離開她十五年了,如今她是不能等俺的了。」老田停下手,苦笑。
牛大力看著他被烈火映得紅撲撲的臉蛋,眼睛笑得彎彎的,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那是在艱難困苦中的明媚陽光。明明知道不應該,可是他的心又開始狂跳起來,明明知道不能做,可是他的手彷彿不受控制,悄悄伸向他放在身後的手腕,只想偷偷碰觸一下肌膚,再次感受熱切的溫度,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可是他只挪了三寸,又縮了回來。
並蒂蓮花顏色舊。
魏大男能砍三個敵人,他就要砍四個!
奇怪的是,魏大男家裡那麼多姊妹,家境似乎也不算很差,應該送來的衣服不愁穿。可是他從來不提家裡的事,也從沒有人送東西給他。偶被問起,也是幾句話含糊帶過。
老田很怨念,總抱怨帶他們就好像帶兩頭豬,可惜豬出事了,隊長也要連帶受罰,所以調|教這兩新兵蛋子,幾乎成了他每晚說夢話要吃餅外的心頭最大事。
「你看過大男送回家的家書嗎?」
牛大力抱怨:「你以前衝鋒倒是比我有骨氣,怎麼現在寫個信就婆媽起來了?真像個娘們。」
從軍十二年,有些秘密他不方便在軍營說出口,本想試探,卻發現他想要的和自己不同,既然如此,有些事不說也罷。
兩桶冷水淋下!
老田慶幸道:「十九歲那年,餅兒拚死拒婚,一刀割了自己的臉,退親后被趕出家門,做幫廚,做雜活,吃了很多苦頭,幸好我還是有命回來了,否則真不知拿這傻丫頭如何是好。」他說到此處,心疼又幸福地抱怨道,「女人蠢起來可真夠蠢,什麼傻事都做得出,明明我說過若是回不來,不讓她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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