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長安曲

「原來三郎嫌妾老了?」貴妃娘娘不重不輕地錘了他一下,半含羞半嗔惱道。
陸六兒壯著膽子,偷偷抬頭看了貴妃娘娘一眼。
陸六兒的指甲掐入肉里,拚命地忍著痛,忍著不出聲。
老宮女拍拍她肩膀,安慰:「認命吧,皇宮就是惡人才能活好的世界,良心什麼,統統要拋下,你長得那樣好,又不聰明,命是不長的。」
「六娘,你想要什麼樣的幸福呢?」
「我是不要臉的小偷!」
唐皇好音律,喜美人,選坐部伎子弟三百,宮女數百,設教坊梨園。
每每想到這點,陸六兒心裏就美滋滋的,幹活的氣力都會大三分。
陸六兒不能說話,只能含淚輕輕點點頭。
他佩著刀,坐在船頭,看著滔滔江水,忽而開口道:「聖人對貴妃娘娘情深意重,聖寵不衰,非常人能比。」
如今她覺得在宮裡怎如出宮好?更何況去貴妃娘娘身邊做近侍,是全部宮女都想要的福分,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會落在她頭上?無功受祿,陸六兒快被餡餅砸暈了,遲鈍如她都覺得裏面有些不妙,滿心是不安和猜測。
她這輩子沒做過任何壞事,可是她必須一遍又一遍大聲宣告自己莫須有的罪名。
陸六兒急哭了,她性格老實,素來與人交好,處處忍讓,寧可吃虧也不得罪人,平日里連吵架都未曾有過,實在不明為何有人會陷害她一個小小的宮女,或許是寶石上的線鬆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著她,帶來致命的危機,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磕頭求饒,聲明自己沒偷,求貴妃娘娘慈悲,磕得頭皮都青了一大塊。
貴妃娘娘還派人賞了她幾朵很別緻的宮花和一對很值錢的玉鐲子。
根據《新唐書》的記載,在開元二十八年十月,以為玄宗母親竇太后祈福的名義,敕書楊氏出家為女道士。道號「太真」。
明明陳將軍和將士們,被要求去死的人是貴妃!
原以為枯燥無味的宮廷生活,因此有了色彩。忙忙碌碌中,時光彈指過,回首已是三年。
貴妃在她被貶去浣衣局后,也稍微打聽過她的言行,哪怕是知道偷竊的真相,她也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勤勉做事,沒有生過別的念頭,是最老實厚道不過的孩子。如今見她甘願為自己去死,也不由生出幾分感動來,握著她的手,又落下幾滴眼淚:「好孩子,你有什麼需要本宮為你做的嗎?」
陸六兒做事最細緻認真,從不犯錯,被陸宮女選送過去。
那些日子,好幸福。
幸福是什麼?她想要的是什麼?
「大胆!」瞬息之間,貴妃斃命,宮人們有些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都驚呆了,有清醒的紛紛上前要擒拿她,喝問,「你就不怕誅九族的罪名嗎?!」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裡她回到了兒時,在宮外自由自在的時光,年幼的四郎牽著她的手一起去看花燈。
「活幹完就走了吧?」陸六兒正待接話,卻聽見呂四郎的同僚低聲說話,「四郎,你那鄰居家的小妹身量未足,小臉長得還頗標緻,眉眼裡還有幾分貴妃的風采,相信大哥眼光,我可是看慣了美人,等這小傢伙長開,必定是個絕色!你現在對她好點,說不定有天她入了什麼貴人的眼,前途不可……」
梅妃娘娘活該失寵。
那日貴妃梳的是反挽髻,只插了數朵細小的珍珠花,配著珍珠長耳環,點綴得格外清雅。偏巧陸六兒梳的也是反挽髻,插了幾朵小銀花,同樣的髮型,再加上本來就有好幾分相似的容貌,除掉差異甚大的服飾與氣質,有幾分像雙生姐妹。
陸六兒也顧不得宮規了,像看救世主般的目光看著他。
大宮女笑了:「妹妹,還是搜搜吧。」
她在原地徘徊。
「像依這樣天真的女孩,我見得多了,」老宮女哈哈大笑,「她們都死了,死得很慘。依覺得自己委屈,無辜被責?想當年,小紅鶯還不是忠心耿耿為主,可惜聖人多看了她兩眼,一樣被捏了個罪名活活打死,她比你更無辜。」
陸六兒更委屈:「宮中的人不講理嗎?」
或許是小動物的直覺。
「六娘六娘,你真是個不開竅的呆瓜。」
錯有錯著,青梅竹馬相遇,都愣了愣。
聽說貴妃是天下間最美的女人,所有女孩聽見有人誇耀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誇自己好看,縱使知道這些話有些輕狂,不合規矩,心裏還是美滋滋的。
自見過貴妃娘娘后,張華兒恨不得將貴妃娘娘視為她的菩薩,事事都要學著她,陸六兒想起呂四郎對貴妃娘娘的誇獎,產生了些很莫名的羡慕心態,也奮不顧身地加入了學習大軍。
如何形容貴妃的美?後宮三千,美女如雲,牡丹芍藥各有所愛,沒有人能說是最美的。若說梅妃娘娘是天上謫仙,美得不食人間煙火,貴妃娘娘就是凡間的菩薩,美得可敬可親。她渾身有一種天然的慵懶風韻,帶著火般的熱情卻沒有侵略性,就像溫暖的爐火,讓所有人都願意停留在她身邊。還有那對顧盼生兮的眸子,波光流轉間就是溫柔,彷彿會說話,只要一眼,就能把你魂勾走。
他應該知道,那原本善良厚道的小妹子,手上已染滿鮮血,不再是好人了。
楊貴妃,世人多稱以楊玉環,詩家多喚為楊太真。是唐玄宗之寵妃,乃中國古代四大美人的「羞花」。
「陸獃子小妹。」某人一邊巡邏,一邊皮笑肉不笑。
「你說話太混賬!」

兩人明明靠得那麼近,卻不能言語,不能依偎,不能相愛。
呂四郎長長出了口氣,閉上眼,持劍守在船頭,再不說話。
原來如此。
那麼溫柔的聲音,那麼和藹的態度。
陸六兒笑著又問:「貴妃娘娘是聖人心尖尖上的人,饒是在油鍋里煎熬了,也捨不得讓她受委屈,千方百計地要她活命。若是貴妃娘娘活不成,你說聖人盛怒之下,會不會讓你們這些不得力的廢物統統去陪葬?到時候大伙兒一起去黃泉給貴妃娘娘請罪,其樂融融。」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焦距在戲台上,她跪在正中間。

陸六兒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才從少年瘋長拔高的個頭和猴子般的瘦臉里找出幾分舊時容貌。呂四郎倒是一眼認出這干扁矮小身材長著受氣包臉的黃毛小丫頭是過去鄰居。宮裡遇故知,實屬不易,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樂淡淡繞上心頭,都忍不住輕笑了。
陸六兒很清楚,聖人在位以來,革新吏治,很是英明。就算年老寵幸貴妃,舉止稍顯不羈,也不是蠢笨之人,在離宮的那天,他就為心愛的貴妃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鋪平了後路,可惜就算她替貴妃娘娘死了,貴妃娘娘也不能再留下來和聖人在一起,否則將士們不會饒恕她的。而聖人金口玉言,不敢輕易出爾反爾,貴妃活下來也多半會被遠遠送走,很難再與天子光明正大地相見。
臉上的傷口發燒般的燙,心卻是死人般的冷,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天地都是迷迷濛蒙的一片,淚水造就的簾幕隔開了他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顏,直至他緩緩離開,消失不見。
因為貴妃娘娘高高在上,所以她要死。
眾宮人差點哭了,就連高公公都臉色難看,坐立不安。
所有的尊嚴,所有的清白,還有那份小小的愛戀,在這瞬間粉碎,破滅。
而且,貴妃娘娘真的像仙女和_圖_書那麼美嗎?
「你說瘋話了,我不聽。」陸六兒不敢和瘋瘋癲癲的她再說下去了。
「聽不清!」
聖人放下羯鼓,休息時他掃了眼四周,忽然,目光停留在看著貴妃娘娘發愣的陸六兒身上,彷彿發現了什麼新奇玩意,出聲問貴妃:「娘子,你看那小宮女長相,長得像誰?」
高公公又說:「貴妃娘娘召見姑娘,請跟小的去佛堂。」
宮女們紛紛贊道:「娘娘慈悲。」
托在上陽東宮附近當值的福,陸六兒曾有幸見過深居簡出的梅妃娘娘。梅妃娘娘雖不算年輕,身材瘦了些,可是好漂亮,而且舉手投足都是說不出的優雅和書卷氣,顰思間,我見猶憐,比鎮上地主老財家那裝斯文的小娘子強上一百倍,聽說她還精通琴棋書畫,是個大大的才女。那麼美好的女子,聖人捨不得也是應該的。
好男人,壞男人,除聖人外的男人都和宮女們無關。
閑暇時,大伙兒不再斗百花,也不講參軍戲,紛紛學習貴妃娘娘的走路姿態,喝茶姿態,力求學出幾分像她一樣的優雅美好,經常有三兩同好,四五成群,一起甩帕子,翹著小指拿茶杯,對著鏡子練笑容,或是學習梳妝,可惜大多數是東施效顰,可笑之至。
她踏著做夢的步伐走下戲台,去屋子裡更衣。
「仙女就長得和貴妃娘娘一個樣子!」同住掖庭的青兒說,她年紀比較大,運氣比較好,曾遠遠見過聖人與貴妃,難得有炫耀的機會,立刻興奮道,「貴妃娘娘跳起舞來,就像那……」大部分宮女都是入宮后才開始學文化,青兒是農家出身,識的字還不多,她很努力地找詞形容道,「壁畫上的飛天,觀音娘娘,嫦娥奔月,仙女跳舞,哎,反正就是美得她看你一眼,你骨頭都會酥了。」
過了好幾天,貴妃娘娘回來了,還親自來問候梅妃娘娘。
牡丹即將栽種完畢,觀舞者依依不捨。
「大聲點!」
陸六兒想了想,堅持:「我爹說,做人要誠信為本,老天有眼看著,旁人做壞事是旁人的事,自己依舊要做個好人。」
陸六兒有點不甘:「大家都說我長得和她有點像,特別是上了妝,上次賀公公還誇我長得有造化,說不定將來會有福氣……」
貴妃娘娘喜歡歌舞,經常在梨園登台表演,聖人還為她擊鼓打拍,所以她並不忌諱大家偷看自己容貌,誇她貌美,以至民間有不少讚美貴妃美色的詩詞流傳。可惜陸六兒份位太低,待的地方又是冷宮附近,所以從未見過貴妃。
陸六兒在他走前,急忙問:「是……是你在一直幫我嗎?」
仙女又是什麼模樣?
他站在碼頭,輕輕抬起手,伸出拇指和小指,揮了揮,正是一個「六」字。
大明宮中,除了寵貴妃娘娘到骨子裡的聖人,就連宮女太監,都一面倒地喜歡貴妃。
陸六兒寂寞的生活終於多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見到他。
陸六兒差點給她噎死。
可是聖人下令,她就算硬著頭皮,也不能不去。
「我是不要臉的小偷……」
聽說聖人與陳將軍爭執不休,幾乎翻臉,聽說陳將軍和將士們殺了楊國舅,還嚷著說禍起貴妃,非要貴妃娘娘給個交代。
聖人刻意安排的出行,她和貴妃相似的容貌,太監送去佛堂的白綾,足以讓再蠢笨的女人都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事。
偶爾貴妃娘娘梳個墮馬髻,金銀首飾一律不用,只斜插朵大紅牡丹花,第二天花園裡的牡丹就遭了殃,宮妃們個個頭頂大紅花,宮女們頂著絹制牡丹,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花叢。偶爾貴妃娘娘起晚了,只將柔順黑髮隨意挽起,帶著白狐皮加無數珍珠穿成的懶梳妝,輕裝打扮,慵懶迷人,結果第二天大家個個都帶上各種不同材料的懶梳妝……
貴妃娘娘的人緣盛至頂峰,不是皇后,貴似皇后,言出令行,萬眾支持。
掖庭內,處處是冰冷黑暗的壓抑,入夜後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幾聲蟋蟀的叫聲,寂寥傳來。
陰雨連綿,大明宮的硃色城牆彷彿被籠罩在雲煙里,碧色琉璃瓦被雨水洗得發亮。處處是奇花異草、天仙般的美人,讓初入宮的宮女們,兩隻眼睛怎麼看也看不夠,只覺入了蓬萊仙境,也讓陸六兒陰鬱的心情略微亮了起來。
直到遇見了他。
貴妃娘娘微微皺眉,忽而笑了:「三郎愛打趣,妾身就不要臉地誇,這丫頭長得可真俊。」
或許這些聲音里有個是他。
陸六兒忙跪下分辯:「不是我偷的。」
陳將軍帶人來要驗屍,奈何他是禁軍頭領,只遠遠看過貴妃娘娘的容貌,何曾走近細看?如今看著很相似,確實也是真貨,也沒什麼可說的。聖人「不忍」觀,遠遠看了眼,並未走近,只派心腹近侍去驗。
老宮女不屑一顧:「老天有眼就該打死那些作孽的,不該打在我們這些好人身上。」
天寶四年七月李瑁新娶韋氏。一個月後,楊太真受冊封為貴妃。此時楊氏二十一歲,而唐玄宗五十五歲,這時楊氏反成為李瑁的庶母。楊貴妃受到的禮數實際上等同於皇后。
司苑裡有些宮女走了,有些宮女來了,來來往往裡沒有她。

天下所有男人都會喜歡貴妃娘娘的。
「哎呀,小聲點,讓爺再看仔細些。」
呂四郎匆匆走了。
陸六兒好想回家。
過了沒多久,聽說老宮女就暴斃了。
緣,今生已了,來生未卜。
「我是不要臉的小偷。」
「四郎好。」
「哈,宮裡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頭?那麼大的膽子。」

小宮女們嗤之以鼻。
「知錯不改,實在……」貴妃娘娘在嘆息。
可是,當她歡天喜地謝恩離去的時候,忽然有大宮女黑著面孔攔下了她。
大宮女說:「舞衣上的紅寶石少了顆。」

梨園派來公公傳令,說貴妃娘娘不喜戲台旁那幾叢月季,要換作牡丹,命司苑派人立刻挑好花去更換,這是個極難得在貴人們面前露臉的機會,司苑的宮女們爭來搶去,惹得女史左右為難,為了不得罪人,竟便宜了與世無爭的陸宮女。此時正是傍晚,晚霞尚未落下,聽聞貴妃娘娘和聖人還在梨園,想到有機會親眼目睹貴妃娘娘的歌舞,大家都非常興奮。
她們年華正盛,離到老還有好多年,怎甘心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變成像陸宮女那樣只會想當年的老人?就算做不成嬪妃,做個女官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所以大家對內教坊的學習都很上心,只盼著有天能出人頭地。
陸六兒行事更加小心了,雖然她不想去怨恨任何人,不說任何人壞話,可她覺得自己的心有點變了,她並不喜歡這樣的變化,儘力壓抑,依舊很溫順很努力地完成所有的工作,這份老實和厚道漸漸讓大家接受了她,也願意相信她是被陷害進來而不是真正的小偷,開始有說有笑起來。
偶爾她還是有機會和呂四郎說幾句話,問問家中事。
然後漸漸的,她也明白自己是為何獲罪。
大夥對她的變化是羡慕嫉妒恨,偷偷說她和貴妃娘娘長得像。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狠狠刺入,貫穿,扎得心臟千瘡百孔。
幸福曾觸手可及,卻被狠狠分開。
「我是不要臉的小偷!」
還沒罵完,呂四郎已走遠了。她偷瞄了幾眼對方的背影,又掃了半晌,見滿地落葉掃得差不多了,見日頭毒辣,轉入樹后陰影下稍事歇息。沒多久,呂四hetubook.com.com郎又巡邏了回來,困惑問:「人呢?」
無論答案是哪個,陸六兒的心都無法平靜。
呂四郎再問:「貴妃娘娘,你說小妹子有喜歡過我嗎?」
時間有限,呂四郎急切道:「待聖人出逃后,宮中大亂,不會再有什麼規矩了。你留在這裏別亂跑,我已叮囑了人,趁亂將你弄出去,免得受亂臣賊子玷污,若聖人回宮,想必也不會將你這不打眼的小宮女放在心上,我去託人求求情,走走關係,說不準就將你放出宮了。」
陸六兒想了想:「若娘娘脫得大難,求娘娘為六兒照顧家人。」
這番有些像民間夫妻的行為,看得司苑眾人都有些震驚,長期在梨園服侍的宮人倒是見怪不怪。貴妃娘娘似乎心血來潮,她擱下聖人,起身饒有興趣地看了陸六兒半晌后,悄悄吩咐宮人幾句,然後抬手將她召來,半開玩笑半認真道:「難得你和我有緣,不如去台上也試跳霓虹羽衣舞如何?」
眼中淚水一直在打轉,不敢落下。
或許是高公公笑得實在太燦爛。
聖人急忙安撫:「不老不老,娘子醋罈子勿翻。」
直到那位在牡丹花中,韶華怒放的美人,雍容華貴地朝大家笑了笑,施施然緩步而去,讓所有人都回不了神。
某人悶頭掃地等他再次巡邏經過時,輕聲道:「她再怎麼說也是我阿姊,她過不好,我有什麼可痛快的?你有空幫阿蓮姐打聽她弟弟的病好了沒是正經。」
這輩子許許多多的事情在她腦海中閃過,父親將年幼的她抱在膝頭,告訴她這輩子要做個好人,女孩子要善良溫順才是美德。她相信父親的話,聽話,懂事,她替五娘入宮,她勤奮工作,她從不害人,她誠實善良地對待身邊每一個人,她忍受下所有的不公和恥辱。
貴妃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陸六兒不敢抗旨,只好任宮女們為自己穿上那身華麗的舞衣,換了個髮髻,插上金簪步搖,站上戲台正中,百色鳥羽,珍珠寶石,身上流光轉動,她這輩子從未穿過那麼美的衣服,只覺得腳下輕飄飄的,恍若做著神仙妃子夢。後面發生的事情她都忘了,大約是隨著樂曲,不會跳舞的孩子手足無措,笨拙地扭動身子,像頭母鴨子,引來陣陣鬨笑。
忽而,她倒持菩薩,用稜角處狠狠朝貴妃的鬢角砸去。
家裡大郎娶親了,二郎跟人出去學做生意了,阿爺陰雨天的關節痛越發嚴重,阿娘一如既往地偏心五娘,經常給她私房錢貼補,結果和嫂子有些鬧不和。七娘也定親了,聽說是戶好人家,夫君還是個讀書郎。
天寶十五年,安祿山起兵造反。
直到她的雙頰被打得紅腫,嘴唇破了,流出幾滴鮮紅的血,遲鈍的她雖然沒太明白自己為何得罪了貴妃娘娘,但只要貴妃娘娘說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沒偷也是偷了。大宮女惱她辯解,有意折辱,讓她在戲台正中央,用最大的聲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狀。
因為女孩子的美麗,不過是想讓最在乎的那個人看。
她站在船頭,輕輕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揮了揮,正是一個「四」字。
後來,呂家發達搬走了,陸家留在原地日漸敗落,原本差不多的兩家變成天上地下,已有許多年沒有正經來往了。怎知呂四郎武藝出眾,年紀輕輕便中武舉,得了貴人青睞,竟入了驍衛。由於新兵上任,關係不硬,也沒得在聖人面前露臉,被踹來冷宮附近負責戒衛。
陸六兒連連點頭。
所幸貴妃娘娘心情很糟,天天和聖人哭泣,除偶爾罵幾句,也不太搭理她,將她當成可有可無的隱形人,擱在一邊,默默地跟隨車隊前進。呂四郎倒是發現了她,雖有些鬱悶,可惜沒奈何,只能暫且放下。
兩顆揪著的心,碎成千百片。
陸六兒有些笨,學得很慢,個頭又小,不是很得上頭歡喜。
海上寶船揚帆起,海風吹起她的面紗,吹乾她的淚水,她看著碼頭上送行的男人,怎麼看也看不夠,彷彿要將他永遠收入眼底,刻入心裏,一生一世。
服侍貴妃娘娘的宮人姐姐們,蜂擁上來,拉著她去屋子裡更衣,笑勸道:「娘娘不過是想看個熱鬧,你就試試吧。」
她們註定是不會有男人了,所以她們最喜歡聊男人。
陸六兒努力回憶小時候看過的觀音娘娘,然後想象骨頭酥了的感覺,卻怎麼也想不出。
月光下,他的身影,是那麼近,又那麼遠。
陸六兒看著她老態龍鍾的面孔,老實搖頭。
初相知,恨離別。
掖庭外,梨園的燈火徹夜不眠,幾乎映紅了天際,笑語鼓樂歌舞不絕,恍若天上人間。
「喜鵲花燈尾巴長,鯉魚花燈肚子大,還有那隻兔子花燈,眼睛長得和你一個樣。」
呂四郎帶著侍衛們從梨園那頭笑著走來,看見戲台上的她,笑容僵在了臉上。
一道驚雷劈下,真相被揭開。
老宮女說:「娘娘覺得依有,依就是有。」
大夥見她如此懂事上道,倒不好急著動手了。
如果有井,她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老天保佑,宮中險惡,希望她不要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也希望四郎哥不要莫名其妙地失蹤。她真的很想呂四郎,花錢幫助自己的好心人很可能就是他。
楊氏十六歲時嫁給唐玄宗的兒子壽王李瑁。李瑁的母親武惠妃是玄宗最為寵愛的妃子,在宮中的禮遇等同於皇后。開元二十五年武惠妃逝世,玄宗悼惜良久,有人進言楊氏「姿質天挺,宜充掖廷」,於是唐玄宗將楊氏召入後宮之中。
「想起昨日貴妃娘娘在梨園跳的霓虹羽衣舞,那才是天仙,你說天下怎會有如此美好的女子?聖人和我們說,只有這樣雍容貴氣的女子才當得起我大唐貴妃的地位,聖人說得實在有理!再看看你,粗看皮相是有點像,可是骨子裡……哎,你說人和人怎麼就差那麼遠?可惜貴妃娘娘是不可褻瀆的高貴仙女,不是我這種身份的人可以隨便看的,算了,我看兩眼你這個村婦好了。」
陸六兒遲疑片刻,臉色露出期待之色,有些緊張地問:「奴婢自幼信佛,聽聞貴妃娘娘有金玉菩薩,聽說摸一下就能實現人的願望,最是尊貴無雙。六兒出身卑賤,自知無資格見菩薩尊容,如今替貴妃娘娘上路,也算沾了幾分貴氣……可否讓奴婢臨行前拜拜菩薩,讓他們保佑奴婢能因功勞轉世投個好胎。」
陸六兒不敢開口,唯恐被發現真相。
幸福彷彿迷霧重重的路上飛過的麻雀,抓不住也看不見。
過了半晌,某人巡了回來,低聲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災樂禍道,「那年她為了讓你頂替入宮,鬧得過火了,潑皮名聲遠揚,稍微平頭正臉些的人家都不願娶她,如今嫁了個屠夫做填房,聽說朝打暮罵,日子過得很不好,你心裏痛快不?」
陸宮女常說,冷宮有冷宮的好,雖得不到什麼好處,但只要認真幹活,也惹不上什麼禍事,平平安安到老,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
「手短眼皮淺的賤人。」
貴妃的屍體被拖了出去。
陸六兒天天都在祈禱。
他和她,從此天各一方,海角天涯。
這些事情都和小宮女無關,只要老實本分當差,別出錯就好。本著這樣的心思,陸六兒默默地在角落裡做女紅,給貴妃娘娘綉帕子。忽而高公公過來,滿臉堆笑,對她說:「姑娘大喜。」
「四郎好。」
貴妃娘娘的言行,是大家要誇讚的,貴妃娘娘的舉止,是大家要效仿的,貴妃娘娘發明的髮型服飾、保養方法等等,更是所有人要爭先學習的。
天道不公!
陸六兒委屈:「我沒和圖書有狐媚子。」
陸六兒入佛堂后,看眼白綾,不及宮人發難,搶先跪去貴妃娘娘面前,雙目垂淚,帶著無盡悲痛,搶先表忠,低呼:「娘娘!陳將軍謀逆,竟想毒害您,娘娘菩薩心腸,聖人慈悲心思,對宮人那麼好,他們怎恨得下心腸?求娘娘讓六兒替您去死吧,六兒卑賤,死不足惜,娘娘萬金之軀,應好好保重,終有一天再與聖人相聚。」
青兒幽怨:「你年紀小不知道,被男人打罵,好歹也是有男人啊,要是能讓我嫁出去,朝打暮罵也甘心。」
「誰稀罕你看了?!笨蛋!你去宮外看你美人去。」
陸六兒瞪了他一眼:「就你這猴子天天想賣我!」
這是無言的默契。
因為貴妃娘娘被聖人深深地愛戀著,聖人不捨得貴妃去死,所以她要死。
「我是不要臉的小偷!」
陸六兒每說一句「我沒偷」,就換來一記重重的耳光。
木已成舟,大禍臨頭,一邊是可能平安無事,一邊是必定受罰,幾乎所有人都做出同樣的選擇,就連以忠心號稱的高公公都不例外,他抹著眼淚道,「若讓聖人知道貴妃娘娘去了,必肝腸寸斷,傷了龍體也是不好的。」這番大義凜然的話,讓剩下幾個良心還有些猶豫的宮人立即倒戈相向。
天寶十年,長安城郊農女陸六兒,年方十二,經採選入掖庭充宮女。
貴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搖搖頭:「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願為這點小事讓宮中見血。」
再後來,大家都在宮裡混熟了,發現宮規雖多,執行起來卻沒想象中那樣嚴。呂四郎和同僚關係混熟了,說陸六兒是同鄉妹子,和她在光天化日下,偶爾說上幾句家常話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而司苑沒什麼油水,陸宮女負責的地方出不了頭,宮女們勾心鬥角也少許多,倒是挺團結,而陸六兒年紀小,脾氣好,人緣好,去和男人說上兩句話,也很難傳出什麼閑話來。大夥還趁機拜託她幫忙打聽家裡的情況和外面的新鮮事情,以解寂寥。
呂四郎更高大了,不再瘦巴巴,有了男人該有的稜角和輪廓,雖然說不上非常英俊,可還是很好看。他得了陳玄禮將軍的緣,立了些功勞,開始出人頭地,讓不少宮女都偷偷地喜歡他,奈何宮規背後的感情沒有前途,只敢在私下嚼嚼舌根,再感嘆下今生無緣,祈求來世能有如此好郎君。
大驚小怪的人是她。
「獃子,」呂四郎的眼睛笑得彎彎的,「被人賣了還得數銀子。」
「六娘好。」
「嗯,仔細看完還是丑。」
浣衣局與外隔絕,她再沒得到過呂四郎的消息。浣衣局的掌事宮女對她極其嚴格,不但非打則罵,每天她的工作是最多的,睡覺和吃飯的時間卻是最少的。夏天在烈日當空下洗衣,曬得幾乎暈厥,冬天將十個手指泡在冰水裡,凍出一道道裂縫,紅腫難當。約莫熬了大半年,她的工作量總算少了些,吃的也好了些,聽旁人說,是有好心人送了大筆銀子給掌事宮女求關照,掌事宮女見上頭也沒再注意她,於是放寬了要求。
可是她好不甘心,她才十七歲,不想死。
話已至此,所有人都醒悟過來了。
陸六兒轉轉眼珠,試探:「比如被貴人看上什麼的。」
陸六兒氣得七竅生煙,只恨這是宮裡,不能用大掃把抽他的破嘴巴!
陸六兒看著鏡子,開心之餘有點沮喪。
陸六兒怕得怯怯發抖。
「呸!這種瘋話也能拿來說?!你前途遲早毀在那張嘴上。」呂四郎暴怒反駁,「那黃毛丫頭有什麼能看之處?還能和貴妃娘娘比?貴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尊貴無雙,無人能及,她不過是地上那朵爛喇叭花,人人得以欺之,要不是那可憐兮兮的受氣包臉,軟弱可欺的性子,她父親擔心女兒被欺凌,我理都懶得理她。」
再後來,聖人走了。
「什麼福氣?」呂四郎鄙夷,「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這麼粗鄙不堪,遲鈍笨拙,有福氣都會給你弄丟的。」
宮規如同虛設,稍微有點本事的宮人都在努力為自己做打算。
宮人緊張呵斥:「呂侍衛,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陸六兒自是不願的,卻學不來阿姊般潑皮,暗地裡掉了許多眼淚,依舊為孝順而乖乖入了宮。父親心疼這個懂事厚道的女兒,也託了關係,請了茶酒,總算沒將她安排去最苦最累的差事,而是去了司苑,在上陽東宮外負責花草樹木。上陽東宮歷來是冷宮所在,裏面住的是梅妃娘娘。
天寶四年,楊家女入宮,艷無雙,精歌舞,得帝寵,封貴妃。貴妃喜奢華,帝興土木,建宮殿,廣招宮女。
為什麼要換作她?!
「是啊,我就是誅九族的罪名,」陸六兒疼惜地抱著金玉菩薩,忽而笑了,眉眼裡竟有了貴妃娘娘的神采,她問,「你們這些下賤的宮人,因疏忽大意,讓賊人行兇,導致貴妃娘娘慘死,不知又是什麼罪名?」
氣氛越發變冷。
鄉下地方,佛堂離宮女住的並不遠,陸六兒不經意抬眼,卻見陳將軍帶著滿臉怨氣的士兵圍在外頭,有個小太監捧著托盤,快步往佛堂走去,托盤上似乎是條白色的布帶?
「猴子花燈和你也怪像的。」
呂四郎卻打擊她:「誰稀罕看你?我是覺得你確實有點像那個人。」
和她同屋的老宮女,年紀不過三十八,白髮蒼蒼,瘦骨嶙峋,牙都快掉光了,對什麼都不在乎了,她搖著蒲扇,含糊不清地對她說:「依算好命了喲,貴妃娘娘手下留情了,長得這幅模樣,還給聖人看到,就是狐媚子,殺千刀,冤依點小事算什麼?依的小命還在喲——」
聽說梅妃娘娘以前是聖人最寵的妃子,可惜現在貴妃得寵,還有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等常來做客,宮中話題不斷,新鮮熱鬧,誰也不記得她。大夥更想知道聖人和貴妃的模樣,可惜在此服役的宮女有不少終其一生都沒見過貴人容顏。陸六兒的上司是位姓陸的老宮女,鬢邊已生華髮,心腸不錯,因性格軟綿,到老才因資歷混了個從九品的職位,她多年信佛茹素,淡了爭名逐利之心,見六兒與自己同宗,又憐她年幼,手腳勤快,性情忠厚,便收做乾女兒,常多加照應。
聖人摸著鬍子,含笑點頭:「是啊,有娘子年輕時的模樣。」
大家都有各自的前途,雖然命運充滿變數,但自由自在的感覺,真好。
「喂,四郎,你在看什麼?」
呂四郎的腳步略微停了下,沒有回頭,遲疑片刻,語氣變得不耐煩起來:「還不是看在曾經為鄰,你父親對我多有照顧的分上,也沒什麼……」
小船盪悠悠地停在河邊,聖人派來的近侍悄悄送貴妃娘娘登船離開,去海上再換大船。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所有宮人都很害怕真相被揭穿,團團將陸六兒圍在中間,帶著簾幕,不準人看清真面目,也不准她多說一句話。
她跳舞跳得好,曲子彈得好,馬球打得好,服裝首飾常有創新。
她要替貴妃娘娘去死?
……
「呂猴子大哥。」某人一邊掃落葉,一邊裝面無表情。
最後一次無聲的招呼,隔開最遠的距離。

她想親口去問問他自己的猜測對不對,可是深深宮牆,相距咫尺,他們卻再也見不到了。
少女絕望的聲音一遍遍回蕩在梨園上方。
溫柔的貴妃娘娘身邊處處都是歡聲笑語,她喜歡奢華,出手大方,架子卻不大,還有各種有趣的點子和話題,待在她旁邊就有說不完的快和圖書樂。而梅妃娘娘卻孤高冷傲,就知道琴棋書畫,笨點的宮女都入不了她的眼,世間俗人多,受不得仙女下凡,待在她身邊久了總覺得氣悶。現在被打入冷宮,總是哭喪個臉,端著什麼骨氣,連聖人賜的珍珠都不要,裝清高給誰看?
貴妃娘娘大發慈悲,沒有要陸六兒的命,而是將她打發去浣衣局做苦役。
陸六兒聽愣了,心裏有些泛酸。
「我是不要臉的小偷!」
呂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輕輕比了個「六」字,偷偷搖了搖。
呂四郎只是笑,得意地笑。

「哈哈,講理的人都死光了喲,」老宮女的扇子舞得更快了,「你看我長得丑吧?想當年我可是郯王殿下都想要的喲,你看看我現在的模樣?能想到是貴女出身,當年的宮中一枝花嗎?」
浣衣局雖苦,只要她老老實實的過日子,不會再有人害她吧?
煙雨迷濛,陸六兒覺得很冷,骨頭冷。
貴妃娘娘知道大家都學她,不以為忤,反覺很有趣,她還更刻意地想新花式打扮,以此為樂。
相愛易,相知難。
大伙兒神色如常,彷彿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她只有一條能一眼看到頭的道路,和大部分宮女一樣,入時十六今六十,花顏不在,青春如流水,然後葬入野狐落。可是在花期凋零之前,她還是有個小小的夢想,她希望那個人開口誇她一句漂亮,至少讓喜歡的人喜歡過,也是一種幸福。
「你胡說!」
呂四郎直直看了久違不見的她半刻鐘,開口道:「我如今是聖人的親侍了。」他不知在解釋什麼。
如果老天有眼,如果善惡有報,她就不應該死!
陸六兒安慰:「我阿姊在家嬌生慣養,嫁人後卻天天被男人打罵,可見嫁人也不全是好事……」
所謂的反省,就是承認自己是小偷。
從今往後,每每相遇,目光交錯,手指都擺出相同的形狀。
陸六兒資歷漲了,也算是大宮女了。
如果有繩,她會毫不猶豫地掛上去。
陸六兒猶豫許久,不顧阻撓,再次點了點頭。
「哎,什麼時候才能大赦啊?」青兒搖著團扇,坐在門前台階上納涼,發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嘆,她和陸六兒關係最親,也不在乎臉面,兩人說著貼心話,「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我娘在二十四的時候都已經是三個娃娃的母親了,小時候她常說要給我備厚厚的嫁妝出嫁,可惜天不從人願,我這輩子註定是辜負了阿娘一片心。」大明宮裡,許許多多的女人都從青春年華熬到老,默默地活著,默默地死去,唯一可以祈求的是聖人開恩大赦放宮女了,雖說被放出去已是老姑娘,佳偶難求,卻總比守活寡強。可惜今上只喜歡選宮女進來,不太喜歡放宮女,如今掖庭宮女已達數萬了,大夥都說應該要有機會了。
繁重的工作,讓她的氣力很大,求生的慾望,讓她的速度很快,積年的怨恨,讓她瞄得很准。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沒有停頓,她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瞬間風雲變色,貴妃娘娘連聲都沒吭一聲,直直倒地,芙蓉花鈿滿地,涓細的血流從發間緩緩流出,白皙纖長的手指微微抖了兩下,再也不動了。
車隊行至馬嵬坡,停了,而且一停兩三天。
青兒打著瞌睡,做結束語:「只有像貴妃娘娘這樣美的女人,才會讓每個男人都傾心吧?才會有聖人這樣尊貴的男人喜歡吧?」
大宮女提議:「宮中偷竊者,應杖殺。」
陸六兒拜過三拜,緩緩站起,伸手撫上沉甸甸的金玉菩薩,含笑看向貴妃。
陸六兒鬆開拿掃把的左手,合攏拇指,伸出四個指頭,也悄悄對他搖了搖。
陸六兒重重地點了點頭,直到周圍宮人狠狠掐住她的腰,用警惕的眼神制止了她的失態。
天底下,是不是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事了?
如果有毒,她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哪怕是千刀萬剮,哪怕是五馬分屍,她也不要被他看見這樣的醜態。
服侍貴妃的宮女上前,替死去的貴妃娘娘重新梳妝。用大朵花鈿遮去鬢邊傷口,宮人們為她換上沒有血污的新衣,拚命刷洗地上的血跡,然後用白綾在她脖子狠狠勒去。然後給陸六兒換了另一身宮人服侍,描眉畫眼,塗朱抹粉,錯眼看去,若非極其熟悉的人近看,幾乎分辨不出。
可是貴妃娘娘卻很溫柔地讓人將她扶起,細細打量一番,笑著安慰:「可憐見的孩子,不算什麼大事,別哭了。」還將自己的手帕賜給她拭淚,身旁宮人也笑,「貴妃娘娘最是慈悲,不會為這點小事怪罪你的,快去一邊吧。」
喉嚨喊得嘶啞,心痛得麻木,前所未有的羞恥席捲全身,可惜就算跳下黃河也還不了她的清白,宮廷很大,人心很小,她將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度過一生一世。
替聖人來送行的人是呂四郎。
「你……」
呂四郎不管她們,依舊自顧自地說:「小妹子被送去高門大戶做侍女,她越長越漂亮,越來越可愛,可是我總愛說她醜八怪。她在高門大戶里受了好多莫須有的委屈,吃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苦頭,我好恨自己嘴笨不會說話,不會安慰人,還惹她生氣。我總是想,讓她再忍忍,我總會找到辦法將她弄出去,到時候天空海闊任鳥飛,我就上門提親,大紅花轎娶她進門,一輩子對她好,讓她再也不受委屈,帶著金簪子,穿著綾羅綢緞,生兩個乖娃娃,等老了,白髮蒼蒼,兩人帶著兒孫春天去看桃花,夏天去看遊船,秋天去看花燈,冬天去看冰雕,那該多快樂啊?」
聖人慾倉皇出逃,大明宮上上下下,恐叛軍入宮,人心惶惶。
呂四郎再道:「貴妃娘娘,若有一線希望,我只盼小妹子能好好活著,你說她能做到嗎?」
「娘娘,這是贓物。」大宮女將寶石送回給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大怒,斥:「不要臉的小偷!」幾個粗壯的宮女按住陸六兒,不由分說就給了她幾個耳光。
這是她九死一生的機會。
陸家常年養殖蠶桑,有幾十畝地,原也是富戶,奈何上年阿兄和人相爭鬧出場官司,雖贏也敗了家產,日子過得很緊湊。天使傳旨前透過消息,原定被官府選入宮的是陸家五娘,奈何五娘聽說入宮后再不得嫁人就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弔,往死里折騰。會鬧的孩子有糖吃,阿娘素來偏疼五娘嘴甜,又怕她的犟脾氣入宮給自家惹來禍事,便花錢走了關係,讓年齡小兩歲的六娘頂上了採選位置。
小小的陸六兒,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
梅妃娘娘被貶上陽東宮已五年,聖人忽然念起她來召見,雖然梅妃娘娘不知為何回來得有些灰頭灰腦,但聽說貴妃娘娘也被送出宮了,算是大消息,惹大家猜測不已。
那宮女名叫張華兒,最是膽小懦弱,發現闖禍后,嚇得眼淚直掉,不停磕頭道歉。
欣喜中稍稍有些失望,陸六兒趕緊停下要追的腳步,深深地行了一禮:「六娘謝謝四郎的大恩了。」
「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永遠晚了。」呂四郎艱難地說,「我是那麼的無能,明明已經很努力了,還是救不了她。我最喜歡的小妹子要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回過頭,直直看著船艙里的那面簾幕,輕輕說,「貴妃娘娘,我對不起小妹子,你說小妹子會原諒我嗎?」
貴妃娘娘握著手心的紅寶石,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
陸六兒回掖庭后,拿出銅鏡翻來覆去地照,鏡中是個很清秀的小姑娘面孔,雖然打扮樸素,卻並不難看,這些日子乾娘對她很好,宮裡的日子也過習慣了,她很m•hetubook.com.com久都沒掉眼淚,哪裡像受氣包了?
陸六兒覺得冷風陣陣吹過,頭皮陣陣發麻,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
不過是貴妃不樂意看見聖人誇她比自己年輕,打翻了醋罈子,又嫌杖殺和自己長得很像的她挺不吉利,又不樂意別人說她不善良,於是弄個小圈套把她丟浣衣局,用繁重的工作把她的模樣磨損掉。貴妃預計得也挺正確,在這裏面一年,她的容顏足足老了十歲。
他們大多是聖人欽點陪貴妃出逃海外的宮人,若讓聖人知道貴妃死訊,他們不但無法逃離這危險的鬼地方,還要承受聖人的怒火,以聖人對貴妃娘娘的愛戀,他們絕對被會燒得連渣都不剩,說不準還要株連家人。人死後容貌總會有些變化,陸六兒長得與貴妃極相似,舉止也學得很像,倒不如冒險認她為貴妃,放手一搏,若是成功,不管是留在此處還是隨貴妃逃離的宮人,都不會被察覺真相,將來再找些借口,讓貴妃娘娘永遠不回大唐,聖人心裏以為愛妃沒死,也是快樂的。
那時,上陽東宮附近的宮女都對這位寵冠後宮的貴人的忽然來訪很緊張,結果有個宮女因緊張把持不住行禮姿勢,沒站穩,竟一頭栽倒,摔到貴妃娘娘的腳跟前,還險些撞倒了隨行的大宮女。
呂四郎輕輕抬起頭,眼角有些發紅:「我也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小妹子,她善良又溫柔,最是可愛,無論打扮和他人再相像,我都能在人群里一眼認出她。最是好脾氣,每次我做錯事,她總是會幫我遮掩。小妹子長得可真俊,她對我可真好,我心裏對她稀罕得緊,偏偏嘴巴臭,脾氣破,心裏明明想說幾句好聽話,脫口而出的卻是胡說八道,盡惹她生氣,讓她受委屈。貴妃娘娘,你說我是不是笨蛋,蠢貨?」
宮苑深深,無聲的招呼。
他對聖人那麼忠心,想必知道聖人下令處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貴妃吧?他見慣了貴妃,又對自己那麼熟悉,細看之下總能發現破綻。可如今,他是檢查太過隨意而沒看穿真相,還是察覺真相在庇護自己?
可是事情並未像他的安排那樣順利,小小的浣衣局來了總管公公,是聖人忽然下旨,開恩赦免了陸六兒的罪行,並提拔她為貴妃娘娘身邊的女官,隨君出行。
素色月季被挖走,艷色牡丹種下,台上是貴妃娘娘在練霓虹羽衣舞,舞衣是用百鳥羽毛綉成,鑲嵌十二顆絕美的紅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伴隨著她的輕盈舞步,端得是優雅動人,宮人彈奏樂器,聖人在其中持羯鼓打著拍子,琴瑟和鳴,兩人目光交流,偶爾商量幾句舞曲穿插,語笑嫣然,含有千般情意。
「必保他們一世榮華。」貴妃連連點頭,命宮人記下,交給聖人,再問,「還有嗎?」
陸六兒嚇得臉都紅了,急忙跪下磕頭:「奴婢不會跳。」
呂四郎愣了愣,彷彿聽見什麼不敢置信的笑話般,毫不留情地往死里嘲笑:「哎,夢還沒醒啊?!你還以為有兩分像貴妃娘娘,打扮花枝招展點,貴人就會看上你嗎?算了吧,你是放風箏斷了線——沒指望了,乖乖做你的小宮女去吧,粉塗那麼白,醜死了,還妄想攀龍附鳳?」
父親和陸宮女都說,只要善良做人,認真做事,每天念經。總有一天,老天會大發慈悲,讓幸福降臨在她頭上的。
白飯大米吃得飽,陸六兒的身子就好像春天的竹筍,貓了一冬后,猛地抽條了。她不再是那個瘦瘦小小的黃毛丫頭,開始有了女人的丰韻韻味,暗啞枯黃的頭髮在細心的保養下,散發出烏澤靚麗的色彩,小女孩的青澀眉眼長開,竟帶上幾分動人色彩。刻意學習過的儀態,也大有長進。
壓抑到極致的恐懼和怨恨猛地爆發出來,極度的慌亂過後是從未有過的聰明,宛如落入陷阱垂死掙扎的困獸,神使鬼差,一個大胆的主意在腦海中冒出,她就像被惡鬼附了身,冷靜得讓自己都覺得可怕,從未有過的虛偽堆上一直很老實的面容,她緩步走入佛堂,環顧四周,聖人要求顧忌顏面,裏面僅有幾位貼身服侍的宮人為貴妃送行。
「真他娘的不要臉。」
「呃,這個,六兒沒想好……」
陸六兒傻眼了,她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戲台上了嗎?」
貴妃娘娘轉身離去:「讓她在這裏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吧。」
貴妃娘娘思及將要與聖人相離別,或許是永別,心神已亂,哭得肝腸寸斷。
帶頭的近侍便是呂四郎,隨便翻了翻是屍體,也沒怎麼細看就離開了,報無誤。
紅寶石不在戲台上,莫名其妙地在她袖中。
原來這就是大明宮,死個把兩個人沒什麼大不了的。
呂四郎交代完畢,也不停留,轉身要走。
「你瞎扯!」
陸六兒知道,那個人指的是貴妃娘娘。
若在往日,這是塊天大的餡餅。
陸六兒有些后怕,雞皮疙瘩起滿身。
「乾娘,別生氣,等女兒回去好好想想……」
「你忠心不二,來世定為富貴人家。」貴妃娘娘命人取來金玉菩薩,放在案上,焚上香,示意她去拜祭。
「六娘好。」
可是,貴妃娘娘沒讓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嗯。」陸六兒對好友的話一律附和,然後爬回床上,閉上眼卻怎麼睡也睡不著,眼裡晃著的都是呂四郎那張猴子臉,還有觀音娘娘的容貌。她不敢奢求和貴妃娘娘一樣美,可是讓她美得能讓一個男人傾心好不好?她不敢奢求有機會在一起,可是讓他心裏喜歡自己一點點可以嗎?會不會太貪心?
她至死都想不到,這個看似最老實的宮女,竟有最瘋狂的膽子。
她是長安所有女人最崇拜的對象。
她有時候會貼在宮牆邊上,聽著外面的靴子聲,痴痴地發獃。
陸六兒是沒背景的,聽大家說了許多叛軍會做的禽獸行為,很是害怕。唯一期待的是浣衣局實在太偏遠太渺小,連叛軍都看不上眼。未料,就在聖人即將起駕離開前幾個時辰,呂四郎忽然違規闖入浣衣局,找到了忐忑不安的她。
他叫呂四郎,原是鄰居酒坊的兒子,與陸家門當戶對,來往很是親厚。呂家大娘還曾開玩笑要讓陸家女兒給她做兒媳婦。呂四郎從小便是整個村裡的孩子王,仗著身高體強,最好打架,最愛欺負女孩兒,尤其喜歡欺負陸六兒,不是搶她的簪子,就是拿草蟲老鼠來嚇唬她。六兒天性膽小,再厚道也撐不住他亂來,忍無可忍告了幾狀,他被阿娘扯著耳朵過來道歉。六兒總是躲在阿兄背後,賭氣不見他,又惹得他嘲笑捉弄,爺娘只笑是天生的冤家,造孽的青梅竹馬。
呂四郎對她很好,偶爾不經意間,會見他看向自己這方,被發現后,又迅速扭回頭去。讓人不由產生些錯覺。有次她壯起膽子,鼓起勇氣,害羞地問他為何看自己。
夜深人靜,烏雲蔽月,她會偷偷躲在被窩裡想爺娘,想兄弟,想崇仁坊的芝麻胡餅,想阿姑做的羊肉餛飩,想著想著就能把眼淚勾出來。可是她又覺得大明宮裡好神聖,頓頓都有白面吃,穿的是她家過年都不捨得穿的好料子,裏面還有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貴妃,還有許許多多站得比雲端還高的貴人們,只要和他們在一起,身上都覺得多了幾分高貴氣味,說不定哪天能為父母爭氣長臉呢?這份小小的心愿,助她在日日夜夜輾轉反側的思鄉中不斷鼓勵自己入眠。
「開玩笑罷了,」陸六兒正色道,「地上死的不過是個卑賤的宮女,貴妃娘娘自是活完好的,雖然聖人不在身邊,或許終生不能相見,她依舊要和你們一起離開馬嵬坡,活得好好的,你們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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