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風包攬了宋詩嘉大部分回答與問話，其中一個倫敦腔極重的外國人打趣他是護花使者，他斂容不駁，只遙遙舉杯，剩宋詩嘉像個局外人似的，懵懵懂懂望著他。
定的套房，兩間卧室兩張床。
顧元和顧長風見面的時間僅一頓飯，兩點還得飛國外，用餐地點只好在大樓區域內。
而今，在這盛夏深夜，宋詩嘉壯著膽子挪近些，幾乎抵在男子肩胛了才停下，「出門的時候我看見酒店外有家二十四小時水果店……」
當初那句分手，也是隔著遙遙萬里才能脫口，而如今面對面，她該以什麼姿態走，會不會崩潰痛哭，她一點也沒把握。
都在想你啊。
等待算賬的空隙里，她無意識掃視四周。片刻，瞳孔收緊，一聲不吭地起身朝大門外飛奔而去。
第二天，顧長風午飯點約了人，讓宋詩嘉隨便到樓下吃點什麼等他回來。
顧長風立馬閉眼假寐，全然不似方才的痛快。
顧先生：「不知道的以為你愛慘了我。」
「我和長風約了明天的午餐，你趁機走一趟酒店。」
「可能……看錯了吧。」
「是。」
見他毫無清醒的意思，宋詩嘉的興緻徹底起了，惡作劇地扒弄顧長風額前的頭髮，來來回回變樣式。一會兒偏分，一會兒中分，跟從前別無二致，毫無生分。
幾近被遺忘的姓名，一如自己張牙舞爪的性子被遺忘那樣。
原本也只打算閉目養神，沒料一睡卻深了。
店內冷氣很足，悠悠放著與飯店不搭調的老歌，周迅獨有的中性沙啞，講述故事般低吟淺唱。
顧長風的心理狀態宋詩嘉毫不知情，只當他是剛下飛機沒胃口，潦草吃幾口后便叫來服務員買單。
若兩天後離不開他了怎麼辦？宋詩嘉想。
沒多久，他裝不下去了，唰地睜開眼，嚇宋詩嘉一跳，語和-圖-書氣刻意抹上了一層冰。
你一來，我插翅難飛/有些恨挫骨揚灰不後悔/有些愛逃不出天網恢恢
依舊神采奕奕的模子，鮮活伶俐的表情，在顧長風層巒疊嶂的回憶里，找到最中心的位置，攻城略地。最終他唯有撇開眼，才做到不念不想。
家是什麼？在顧元眼裡，大概就是裝點他完美一生的飾品。治國先攘內，他身居高位，家庭理所應當要和睦，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熟知中途坐床邊休息，一下就被只胳膊壓倒，起不來了。
他推門而入，步子邁得又開又正，來到桌前行了個臣下禮，才將手裡的信息資料呈交到桌面，隨後行禮要走。身後伏案的人忽然叫住他，神色被案燈遮掩了。
不僅失敗了，還魔怔地伸出手去，撫上男子眉頭、髮鬢，像觸摸老回憶。
酒店坐落地段就在鳥巢附近，拉開落地窗能看見銀光閃閃的場館。宋詩嘉有點喜不自禁，兀自猜測他應該也從未忘記這屬於兩個人的世紀約定。
無奈，再冷漠還是泄漏了語氣里的糖渣子，加之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宋詩嘉失笑，酒意二度上頭，「我突然想吃水蜜桃。」
盛夏三點，外間陽光比任何時候都熾烈。
宋詩嘉不客氣地選了景觀比較好的那間，一屁股躺上去就往後倒，被子立刻染上專屬於女性的馨香。
兩人下午抵達的，機餐不合胃口，宋詩嘉懨懨地衝過去，發現顧長風剛洗完澡正換衣服。
看著這被自己一手調|教出來擁有絕對話語權的兒子，顧元怒意起了又消。
但任憑他本事通天，六年過去，竟還是沒辦法去控制這個「無意間」。
顧長風儘管聰明，到底年輕又直男，心思沒想太深遠。
顧長風也在這個當頭放下了餐具，他盯著眼前那年過半百卻依然意氣風發ｗwｗ•ｈetｕbｏｏｋ•ｃoｍ.ｃｏｍ的男人，薄唇輕啟。
他循規蹈矩地將宋詩嘉弄進房間，摸黑往裡走了幾大步，將她放置床上后打開了床頭開關。
對於顧元的邀約，顧長風從來不拒絕，也不見得能多親昵地說多少話。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已經為大小事奔忙，但那所有的事情里，絕對不包括家事。
顧長風給出一個「我並不是很想知道」的表情，抑鬱地收整好自己，接著被拉出公寓。
宋詩嘉故意買醉，一場酒下來，酣暢淋漓地醉倒在夜風中，苦了抱她上樓的顧長風。
她有些失望地垂眸，作罷。
興許夜風與月亮都溫柔極了的緣故，長久又和諧的沉默里，男子調整完畢呼吸，像與自己達成某種和解協議般，乾脆閉了眼，和衣與她躺在一起。
之前顧長風說帶宋詩嘉見的人，原來就是參与場館設計的幾位人物。她身處設計行當，多認識點前輩有益無害。
以前顧長風校外公寓的床略硬，宋詩嘉躺了幾次，事後就下單了一張乳膠床墊。顧長風起初說床太軟容易駝背，宋詩嘉卻嘟囔說躺久了背疼。
其中有兩名是外國人，中文並不流利，無奈宋詩嘉和英文絕緣，口語也不太好，全程只得靠顧長風撐場。
然而宋詩嘉比誰都清楚，那個名字是純真友誼的代表，也是救贖。
其實不怪顧長風，他對毛茸茸的東西過敏，桃子更被列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當初他沒能對宋詩嘉親口說出一句喜歡，卻老在實際行動中為她破了原則。
這下輪到清醒的她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克制脈搏砰砰跳個不停的頻率，卻失敗了。
他頭也不抬：「您也知道，是小時候了。」
大下午，天熱，他只著簡單襯衣，稍稍挽起袖子，又是白衣勝雪的模樣。宋詩嘉寬鬆T恤配短裙，黑長ｈｔtｐs://wｗｗ.ｈｅtuｂoｏk•com.com的頭髮一邊卡在耳根，兩人並肩走，像極了大學里的惹眼情侶。
聽見門鈴聲，宋詩嘉以為自己點的外賣到了，毫無防備開門，卻見到靳齊。
「我承認，在陪伴這件事上的確對你們母子照顧不周，但其他該有的，少了哪一樣？你生在這樣的家庭，就該有這樣的意識，我不可能像普通父親那樣將你當做宇宙中心陪你去遊樂園，除非這個世界它是個遊樂園，沒有硝煙和戰場。」
只沒想，他以為是對母親的成全，成為永別。
宋詩嘉笑了，卻還是不依不饒地，似乎只有他這樣做了，她才能確定點什麼，「在北京這麼個城市，我們怎麼說也算老鄉啊？我不期待你看見我這個老鄉就淚汪汪，出於禮貌買個水果不算什麼難事兒吧？」
出小區大門不遠有家新疆大盤雞，不是飯點，沒什麼人，菜很快就上了，曾被紀襄等人賜封土豆公主的宋小姐筷子直指土豆，雞肉一塊也沒動，悉數留給顧長風。
他眼珠如墨，細看，裏面有碎裂的光影閃過。
「你在戰場上的所向披靡，都是那個女人背後奉獻換來的。談合格，你敢嗎？」
距離開幕式僅兩天，鳥巢附近已經人滿為患。待顧長風追上，宋詩嘉還在茫茫人海里探頭探腦，似乎尋找什麼，被他一把逮住，「怎麼回事？」
「你究竟想怎樣？痛快點。」
「宋詩嘉，你個頭沒長進，個性也沒長進，這六年你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藉著窗外月光環視，零零碎碎的化妝品被沒有章法地擺在梳妝台前，箱子大開，被翻出來的衣物也沒及時回收。在部隊呆過的人，多少有些強迫症，顧長風微嘆氣，起身去收拾。
顧長風輕笑，手上有條不紊地切著盤裡的食物：「如果您真這樣覺得，腦子裡就不會出現不合格三個字www•hｅtｕbook•cｏm•ｃｏm
。」
來北京之前，宋詩嘉尚抱著僥倖心理，只是幾天而已，至少給她和顧長風留個完整的結局。可靳齊的出現像一把利劍，他並未開口說點什麼，卻已悄無聲息橫亘在中央，令她兵敗如山倒。
顧長風與宋詩嘉下飛機，一場狂雨剛好過境，天際掛上彎虹。
顧長風一而再三用話嗆聲，顧元索性放下刀叉，儘管上了年紀，看過去依舊英目濃眉，「有什麼不滿意大可同我商量，雖然我沒有你母親細心，卻也不認為自己是個不合格的父親。」
眼見宋詩嘉的無賴性有回溫跡象，顧長風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無意間太過讓著她了？
奇怪，光這樣望著，心裏就有股怪異的甜。
宋詩嘉不以為恥，含著食物語言模糊，「何以解憂，唯有土豆。」眼角眉梢都是充盈的明朗。
連默。
宋詩嘉驚喜又著急，「我剛剛看見連默了！」
用餐過程中，顧長風主動搭了一次話，在顧元將牛骨切到他面前時，他微微垂眼道：「不用了，顧您自己吧。」
半夜，宋詩嘉暈乎乎醒來。一側臉，窺見張熟悉輪廓，不知今夕何年。
「今晚，就今晚。開幕結束后，我一定連夜離開。」
「喂！」
門口的姑娘足足矮對方一個頭，她在那迫人的打量之下，緊緊握住手機，力道大得幾乎聽見骨節咯嘣作響，連咬字都變得異樣艱難。
或者說，在她一意孤行走上前來與他四手聯彈的時候，他就已經打破了自己的原則。
她一眼認出，顧元的貼身近衛。宋詩嘉青天白日猛一抖，攥著的手機差點跌落在地。
儘管，時光毫不留情捲走了年輕的模樣，卻也將許多痕迹磨得發了亮。
酒店。
話雖這麼說，最終還是忍辱負重地拎著一袋當季水蜜桃，去到廚房，將水敞開嘩啦啦地流，鍋碗瓢盆都震天響。
宋詩嘉一愣，ｈｅｔuｂooｋ•ｃｏｍ.ｃｏｍ卻壓根沒有要退出去的意思，倒是換衣裳的人慌了一秒，下意識側身快速扣上襯衫。再回頭，臉上竟帶著微微窘迫和小孩子的怒氣。
換鞋時，他聽見客房裡的宋詩嘉在打電話，應該是打給阮雪碧確認安全，緊接著又問她要什麼禮物。那頭的阮雪碧不知說了什麼，宋詩嘉笑著嗔罵，儼然還是大學時的姐妹花，令顧長風略微放了心。
想著，有人心裏就悶得發慌，一把奪過他舉著的酒杯：「我自己來。」無視旁邊人黑線的臉。
頭上那束目光終於緩了侵略，門如他來時一樣，輕輕咔噠。
對面的人盡量保持著不咸不淡，「記得你小時候愛這一塊。」
兩父子感情淡薄，除了成績和能力檢驗，幾乎沒有共同話題。好在顧母路月華溫柔不爭，和顧長風是真正日積月累的母子感情。大三那年，特種部徵兵，顧長風心不在此，也是路月華出面將他說服。
靳齊規矩地敲了敲三下門，直到裏面傳來簡潔的一聲：「嗯。」
火紅八月，北京時而艷陽天高，時而暴雨傾城。
「宋小姐，我以為你早該明白。能原諒的事，不用做什麼就能獲得原諒。不能原諒的事，過多久也不會原諒，沒有僥倖。」
宋詩嘉餓了，翻身爬起推開另間房門。
直到兩人親密時，她終於不再皺眉頭並且無比配合，他才勉強同意，床軟還是有一定好處的……
同一時刻，防衛嚴密的某幢大樓。
兩千五百多天前，她散著頭髮，在一個人懷裡撒嬌，撩起發尖掃他下巴叫：「顧同學……」也是這樣的表情，惹來青年皺眉：「我拒絕。」
宋詩嘉差些脫口而出，好在及時轉彎：「都做了什麼？我想想，上大學，畢業答辯，找工作……」
啪一聲，刺眼的光線打在女孩眼皮上，她不滿地抬手遮掩嘟囔。幾乎下意識地，那隻手又摁了「關」，燈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