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一個招呼，遠看感覺像之前見過一次的姚姚家那個保姆。
但沒想到我身體太僵硬了，於是就直接臉和四肢同時著地的姿勢摔倒在了他們兩人中間。
他卻又自己說下去了：「封信要賣風安堂地皮的事，我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到今天才來發這個火，只是想試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這個決心。我老了，身邊只剩他一個人了，前些年，他表面上看起來還是那樣生活，但其實已經把自己不當人了。上學說不上就不上了，還來了一場假婚姻如同兒戲，關係到他自己的事，隨便就能自暴自棄。這些啊，我都知道……他剛開始不肯再上學的那陣子，我每晚睡不著覺，我知道，他也一樣。我們就剩爺孫倆相依為命了，他變成這樣，我不能怨他，也不敢逼他，只能期望有一天，他自己能振作起來。」
半晌，封老爺子轉過頭來，他的面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彷彿歲月刻下的故事，明明暗暗。
經歷了那麼多風浪悲喜的老人，對世間事的智慧，讓人感動也讓人唏噓。
老爺子沒好氣地沖我道：「你這丫頭怎麼愣頭愣腦的。」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呆了幾秒。
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咬牙切齒形象盡失，還不忘回頭偷瞄一眼封信。
他說：「我沒有看錯慕成東，他這麼快就做到了。」
也許慕成東就是這樣的吧。
「丫頭，爺爺這次給他考驗，你不要摻和，我有分寸。爺爺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有多喜歡封信，都不要主動跟他提結婚的事，一定要他來和你提。能答應嗎？」
「他們的爸爸來要孩子的時候，我讓阿尋跟去，肯定是有我的私心的。都是我帶大的孩子，我都捨不得。我一念私心鑄成大錯，阿尋死訊傳來的時候，全家天都塌了。後來他們的爸爸入獄，他們的奶奶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最後這個家，人丁凋落，竟只剩下我和封信。」
一進到封家的大書房，封老爺子就把門一關，壓低聲音道：「你這丫頭，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
但我相信她對我說的，疑惑都解開了，但修復需要時間。
這一刻，我只羞愧地覺得，我真是太多餘了……
而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加寬容和慈悲。
我像小狗一樣乖巧地對他說：「封信，跟你說，今wwｗ•hetuboｏk•ｃｏｍ.ｃoｍ天下午，我和李青藍，去見了慕成東……」
李青藍和他說起往事的時候，示意我迴避一下，我知趣地退到了門外。
我沒有問她和慕成東聊了些什麼，關於當年，到底是怎樣的誤會，讓慕成東和姚姚會彼此都認為被對方背叛。
因為封信私自準備出售風安堂地皮的事，一老一少的矛盾終於暴發。
圈圈原來在早教中心上課時，最喜歡的老師就是我，因為個性敏感陰鬱而被我特別注意。雖然年紀稚嫩，但圈圈的臉上，卻很少出現天真的笑容。她衣著精緻華麗，容貌出眾，但從不和同齡小朋友一起玩，總是一個人遠遠地離開人群呆坐著，或者自己玩自己的。
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嘴賤嚇了一跳，感覺自己真是特別居心不良另有所指，臉騰地熱了起來，立刻像兔子一樣嗖地跳起來走了。
我也沒心思聽封老爺子在罵什麼，只牢牢地盯住他的手。
也不知道哪根神經不對，下午和慕成東見完面，我突然一刻也不能等地想見到封信，打過電話知道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就約好直接到他家裡見，誰知一進門就見到這一幕。
大約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慕成東推門而出，他說：「我送你們一程，但只能把你們捎到半路啊。」
他看了一眼，臉色忽然一滯。
然後他站起來，牽著圈圈的手，保姆跟在身後，三人一起走向他的車。
我嚇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站在那裡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覺得被揭穿后訕訕的。
我還在想怎麼開口問一下他尋找媽媽朱雪莉的事，他卻突然說：「我知道我和他的區別在哪裡了。」
我不忍地別過頭去。
聽到他輕聲說：「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區別在哪兒？我們明明都很悲慘，為什麼她救你卻不肯救我？」
老人的臉上隨著回憶漸漸浮現出悲喜不定的表情。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到了內心有一種巨大的震撼。
這是封信對彥一說的話嗎？他從來沒有和我提過啊。
從封老爺子的書房出來，我整個人都被震撼得暈乎乎的。
沒想到，慕成東說只能把我們捎到半路，竟然是要去幼兒園接圈圈。
他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
我定睛一看，竟是彥一。
在路上，李青藍就和我說了，這一次，也算是和她曾https://m.hetubook.com.com經飛蛾撲火般愛過的男人，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垂著頭說：「爺爺，我怕您打他……」
因為封老爺子右手上抓著一隻茶蓋碗，我預感他隨時會用它砸向封信，如果是這樣，那我就要使出我畢生最快的速度攔下它。
我努力想看清封尋的臉，但因為距離有點兒遠，看不清細節。
彥一說：「他回答我說，我們也許曾經都很悲慘，不同的是，我一直在走，而你卻在原地睡著了。沒有人能叫醒裝睡的人，彥一，你想要人伸出手，就要自己先醒過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他在封老爺子身邊，我還是很放心的。何況那日彥景城諷刺我腳踏兩隻船后，我轉念想想也覺得自己對彥一的關心或許的確是一種偽善。
快三十歲的男人了，在外也算功成名就，在爺爺面前，卻像自知犯了錯的乖孩子。
我默默地看著他。
我簡直不好意思再把臉轉向封信，想必他也是一副不忍目睹的表情。
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慕成東說。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笑意更玩味了一點兒。
但彥一說錯了一點，封信從來沒有把希望寄託于被他人拯救，他是他自己的救世主，我只是偶然幸運地打開了一扇窗，讓一直未曾放棄尋找的他看到了外面有光。
我看到慕成東一下子就蹲了下來，把兩隻手豎起來放在自己頭上當兔子耳朵比來比去，那模樣一定滑稽可笑，圈圈咯咯地笑了。
這時，彥一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似是簡訊提示。
想想幾個月前，我們還在彥家的大花園裡告別，他說如果他死了，就是因為我拋下了他，而我卻依然沒有回頭地狠心離去。
「爺爺，以後，風安堂的事，就交給我決定吧。」
我突然脫口而出：「圈圈一直以為你是她爸爸，現在她找到她真正的爸爸了，你失落不？」
「封信從小就天資過人，謙虛勤勉，我就下了死勁地栽培他。阿尋那時頑劣得多，大家都以為她過得苦，其實不是。小時候挨打挨得多的，反而是封信。」
「封信和封尋，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那時還有著好勝心，他們的爸爸不願意接我衣缽，我就一心想要在孫輩中找個傳人。」
完全看不出他們之間曾有過那麼多年的隔閡與陰霾，這或許就是成年人ｈeｔｕbｏｏｋ•cｏｍ•ｃom的自愈能力或掩飾能力。
彥一自從住到封家，就很少與我聯繫了。
我突然想到，如果封老爺子這麼了解和信任他的孫子，那以封信之慧，他也一定明白爺爺的心。
看來唯一沒搞清楚狀況的，反而是我了。
即使是對我充滿依戀，對封信充滿渴望的時候，她也是緊張的、揣測的、小心的。
他卻並不迴避，只慢慢地走過來，說：「我送你出去。」
「那個從小就太聽話的孩子，只會傷害自己，不會指責別人。他這是為阿尋的死在懲罰自己，想賠上自己的一生，怕自己過得快活，就對不住死去的可憐的阿尋。」
聽我說完，封信沉默了一會兒。
我甚至不明了這震撼來自何方，看看身邊的李青藍，她的眼也是濕潤而溫柔的。
很多的話我還無法消化，但我相信他是為了封信好。
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慌忙爬起來，覺得右腳脖子鑽心地疼。
封老爺子指指對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所以，程丫頭，就沖你剛才那一出，我給你透個底……封信這次自己做主把風安堂地皮賣了，我料想他有他的打算。這是樁大事，他要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其實不生氣。活到我這個歲數，已經看透了。封信還年輕，重要的是他不再為死人羈絆地活下去。人有了在乎的東西，想保護的東西，才會想活，想活得好……所以不管他想做的是什麼，我都是高興的。」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待到封老爺子終於揚起手來，那隻茶碗眼看就要飛出手去，我終於瞅準時機，飛身一撲……
他沒有責備我莽撞，我鬆了一口氣。
可是，今天，讓我驚訝的一幕出現了，圈圈抬頭和保姆說了一句什麼，竟然回頭朝慕成東蹦跳著走過來。
我走到封信身邊，蹲下身去，伸出雙手摟住他一邊的胳膊輕輕搖動。
我和李青藍，是在一家高檔健身會所見到慕成東的，他應該剛剛鍛煉完，正頭頂一塊毛巾在休息室的貴賓區等著我們。
他一定知道爺爺的用心，否則，以他的孝順和細心，知道會惹得爺爺發這麼大火，那他斷然不會涉險。
他們聊了近兩個小時。
或許人承受愛與痛的能力，都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期。
封老爺子自己坐到紅木的太師椅上，摸了摸鬍鬚道：「所以你就在那兒使勁兒憋著勁兒，和_圖_書打算我要打他就衝出來護著是不是？」
他看起來已經恢復了活力，又掛上了那一臉的沒心沒肺笑模樣，看到李青藍就立刻跳起來用誇張的動作扶她坐下，逗得李青藍笑個不停。
這種在普通孩子身上隨處可見的歡快狀態，在圈圈身上卻是罕見現象。
「你給我跪下！」一聲如狂怒老獅般的暴吼，嚇得我全身生生地顫了幾下，眼前彷彿出現了空氣都在微微波動的幻覺。
下午五點三十分，幼兒園的大門準時打開了，一個個豆丁般的粉粉|嫩嫩的小朋友被老師牽著，一個個領到家長手上交接。
他「哦」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似有疑問。
封老爺子長嘆一口氣。
他和圈圈有說有笑的樣子，像滿眼可見的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的組合。
他安靜地看著我，眼神里有著我不懂的一些光芒微微閃動。
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但從他們倆的表情上看，似乎都是平靜的。
相框里是四個人的合影，一個是封老爺子，一個是少年時的封信，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應該是封老爺子的老伴，還有一個和封信的臉長得非常像的少女，應該是他早逝的雙胞胎妹妹封尋。
這麼想清楚，心裏就徹底放鬆了。
於是，我和他說起下午的經歷。
他說：「小叔說，那個人……彥景儒來C城了……他要現在見我。」
我和李青藍偷偷走開，沒有讓圈圈發現。
那些彷彿是昨日說出的狠話和傻話，竟能在這樣短的時間里，變得寬容和平靜。
我以為他也會覺得意外，但他開口的時候卻並非如此。
他又沖封通道：「你給我跪在這裏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突然看到他在院子里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想必剛才的動靜都聽了個清楚，不由得有些尷尬。
我一動也不敢動，站在旁邊只覺得氣也喘不過來，這才知道平時樂呵呵的封老爺子真正發起威來，有多麼王者范。
我一心一意地做著這件事，因為實在是盯得太用力太專註了，以至於身體都僵掉了。
我剛走到院子里，突然發現陰影里安靜地站著一個人，嚇了我一跳。
他淡淡地笑了：「他們是父女啊。圈圈真正的爸爸，一定能讓圈圈變成開心的孩子的。」
「程丫頭，你覺得我老頭子經歷了這些，還會把那些名利之事，看得比人重要嗎？」
我心想，我明明都沒有動啊和_圖_書，有這麼明顯嗎？
封信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溫和順從。
不知何時開始，他竟不肯再叫彥景儒一聲爸爸。
離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下，火焰般的霞光正爬上樓房的邊緣，顯得熱烈卻又安靜從容。
走在封家的小區道路上，滿天的星雲像是童話世界里的華麗穹頂布，顯出磅礴而精緻的視覺感。
他現在開始使用手機了，但通訊錄里的人，大概不超過五個。
我很驚訝過去活得那麼自閉的彥一，居然懂了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人情世故，嘴角不禁彎了彎。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
我說：「什麼？」
他喃喃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卻注意到他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桌上擺的一個相框。
我看到姚家保姆過去順利地牽了一個小女孩兒出來，是小圈圈。
因此對他的態度也就更加疏離了。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我怔了一下，想了想，說：「你是說封信？」
有人說，如果你不開心，也要努力地嘴角上揚，你維持著笑的模樣，別人看到你也會開心地笑，這樣世界說不定就好了起來。
我和李青藍遠遠地站在車邊看著，慕成東已經像敏捷的豹子一樣竄進了幼兒園門口接人的家長中。
封老爺子終於火山噴發了。
只不過，經過我這麼一橫空打岔，封老爺子的火氣似乎被衝掉了一部分。
他果然老實地跪著沒動，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有些不忍。
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冷冷的、機械的、沉默的、跋扈的。
「為什麼呢？因為期望太高，所以不允許他出一點點錯，偷一點兒懶。
然後，他氣呼呼地拉上我回屋。
那一刻，感覺到夏天即將來到的暖意，也很想把溫柔心情和封信分享。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眼瞳隱在長長的睫毛下，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彥一的眼睛，總讓人覺得心裏隱隱發疼。
我問彥一：「最近好嗎？小叔有為難你嗎？」
更悲劇的是，封老爺子根本沒有把茶碗砸下來，所以看上去，我就像莫名其妙地在人家上演的極其嚴肅痛苦憤怒的家庭劇里，插入了一個尷尬的喜劇元素。
我「啊」了一聲。
封老爺子的怒罵戛然而止，我哭喪著臉抬起頭來，看到了老人家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讓他受驚了……
不知誰家餵養的白色鴿子飛了過去，天空湊巧在此時飄下來一片小小的絨羽，輕輕軟軟，打著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