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來時露出一口白牙，還有他眼角標誌性的細紋。
聽說命薄沒了。
跌跌撞撞的腳步，一直敞著的門被二丫用身體重重壓上，兩隻手高舉在門板上，一隻把另一隻固定住，然後死死交握。
後來二丫才知道，那是一盆蓮瓣蘭，價值千金。
忽然身後有個和藹大娘問：「姑娘，你找誰啊？」
完了。
那把鎖應聲而開，門縫裡，是千里萬里的壯烈，黃沙漫天，軍旗吶喊，遠處是層疊青山；這一切，偏偏在這一刻，向這個持花的天真小兒泄露了威嚴河山的一道嫵媚風光。
「你能不能別走。」
她懂他的想法，懂他的感情。
「就一回。」
誰能不在這一刻動心！！！
二丫從沒有過什麼情人，卻意外懂得迎合這個吻。
一陣陰風穿堂過，吹得二丫打了個寒噤。她直直地看著胡唯，又訥訥地重複了一遍。
「認識，怎麼不認識，當初他跟她媽媽租的就是我這間屋子。在這住過好幾個月呢。」
這夜像是有暴風雨似的，空氣悶的厲害，雀兒低飛，大風呼呼地刮。
可他白天在上班，單位在哪裡她又不知道，下了班他就守在醫院，醫院那麼多的人，又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一件，是蓋在她身上的棉衣。
「你要走了嗎？」
「大娘，你知道現在這屋裡住的是誰嗎？」
但胡唯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兒會有被人知道的一天。
火車轟鳴著穿越青山綠水，直奔虯城而去。
二丫仰著頭，頭髮披散著，鼻尖是紅的，眼睛是紅的。
二丫躲在院子門口，揪心往那屋裡望，想他到底在裏面幹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可，藏嬌，怎的把人藏在這麼破的地方。
二丫不認得都是些什麼花，但是有一盆她知道，是蘭花。
「這屋裡，這屋裡就沒住人啊。」
不能再繼續了。
二丫咬地瓜的動作慢下來，裹著被，披頭散髮地：「那你還回嗎？」
總之，這個地方用一句話來概括， 就是用來滿足自己絕對的精神自由。
所有人都罵他胡唯忘恩負義的時候，只有她說你想去找你爸爸是對的。
這個地方可能是他們幼年藏在哪個樹坑下的彈弓， 玻璃球；哪個埋過蜻蜓，蝴蝶的草叢；可能是上學書包里藏過漫畫書，漂亮封|面|女|郎的夾層；也可能是哪個上了黃銅舊鎖，藏著遊戲機和香煙的抽屜。
「我知道你喜歡我，過年在我房間門口，我就知道你hetubook.com.com喜歡我。」
胡唯站起身，拎起一隻小壺給窗台上的那盆蘭花澆了點水。
他這一笑，二丫就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胡唯僵硬著身體被二丫抱著，手裡，還拿著他要帶走的衣裳，他沉默地聽，沉默地感受著她眼淚滲入他背後的襯衣，熱汩汩的淚，熱汩汩的體溫，熱汩汩的姑娘。
「您認識他？」
有我陪著你。
當時二丫驚心動魄地想：這這這這這，這是金屋藏嬌啊！！！
「我知道你爸爸來了，他要把你接回去。可，可我們都需要你。」
胡唯就是在這個時候停下來的。
明明是閑散人家才有耐心，有時間去玩的東西，被他硬生生養出了一種孤獨情趣。
一拉開，有搖曳聲響。
將他看到了極致。
他不想因為自己讓杜希掏錢，供他讀書。大學一念，就是四年，想要找工作，有個好學歷，又是三年的研究生，七年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杜希供他的這份情，他得用未來多少年去換。
她搖頭：「不走。」
啥？？
後來，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 這個絕密領域伴隨著高科技的出現開始變為電腦里的硬碟， 手機里的儲存卡；再漸漸演變為獨屬於自己的車，房。
胡唯望著窗外掠過風景，孤獨地坐在那裡。
二丫咬著地瓜，心裏像有預感似的。
二丫已經在這兒蹲了胡唯好幾天了。
這屋子有他媽媽的記憶。
他問：「怎麼找到這來的？」
「跟一回能找這麼准，你記性夠好的。」
「他在這住？」
一個多寂寞的人，才會依賴些花花草草找尋生命力。
她只想闖進去看一看，滿足自己強烈的好奇心。
窗台上，依次擺放著幾盆花，鬱鬱蔥蔥地，一抹生機勃勃地綠色。
手裡拿著那件即將要帶走的衣裳被胡唯忽然扔到一旁。
再繼續，跟這個小祖宗就真的牽扯不清了。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
大娘惋惜地搖搖頭：「你是他家什麼人呢？」
胡唯也終於來了。
「跟幾回了。」
這個隱藏在萬福路上，灰禿禿破敗待拆的小院子， 就是胡唯的精神領地。
「是啊，他媽媽，可漂亮的一個人了，不過後來聽說——」
胡唯想轉過來，幫她擦眼淚，他才一動，二丫立刻又抱得更死了，近乎小獸哀鳴：「你喜歡我對不對？」
他遞給她一隻包了厚厚牛皮紙的地瓜，上面還刷了層蜂蜜和*圖*書。
這回，白天的小院多了些人來人往，自行車在巷子里滴鈴鈴地過，老人搬著一把椅子在外頭曬太陽，全都是過日子的煙火氣。
城門不開，她想盡辦法，對著城牆上的士兵掐腰稚嫩示威：「喂——」
二丫酷愛甜食。
她說話急切，著急表明心跡似的，又怕人不理解他。
胡唯背對著她笑笑：「下大雨，早點攤兒都沒了，湊合吃吧。」
二丫裹緊身上的毛衣，等啊等，等的快要睡著了。
繼續下去，她一個人在雁城，在杜家，要怎麼辦。
「我……」二丫舔了舔乾巴巴地嘴唇，又改了口。「我們，三伯。」
自此，本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的邊疆土，也為她生生留了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溫柔心。
當兵有津貼，有收入，又極少有花錢的地方。
自那天從醫院探望杜希后，二丫就存了想找胡唯的想法，杜希臉色蒼白的躺在那，一言不發，嘴上說著挺好，可二丫明白，他是在為胡唯傷心。
「住的少，他在這屋養了些花花草草，偶爾過來澆水，收拾衛生，待不了多一會就走。」
她找到那間屋，踮起腳往裡面看。
二丫迅速轉過身，一副被抓了現行的慌張：「我，我，我找胡唯！」
他低頭一根一根掰開二丫摟在他腰間的手指，她不依，他就用了點力氣。她怕疼，幾乎是立刻收回手。
原來，這是他和他媽媽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他守著這間屋，因為這裡有他對媽媽的最後一點懷念，他不想被人打擾。連杜希也不行。
胡唯說：「我送你回去。」
她痛苦地想，小胡哥那麼端端正正一個人，怎麼能是個喜歡把人鎖起來的變態。
二丫猶豫著走進去，看他從不大的櫃中一件件拎著衣服。
可他沒關門。
她倒老實，低著頭勤勤懇懇地交代。
「我知道你不喜歡寄人籬下，不喜歡二伯那樣對你講話，我知道你沒了媽媽，你覺得哪裡都不是家。可你知道三伯，爺爺，還有我們是真心對你好的，你不想欠我們太多，所以，你才去當兵對不對？你知道你爸爸是軍醫，所以你才去當兵，你希望有一天能知道他的消息，對不對？你心裏是渴望有爸爸的，對不對？」
她認真地說自己理解他。
「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二丫默默地流著眼淚，盈盈委屈。「我也沒了爸爸媽媽，我知道你想去虯城看看他，這沒什麼不對，他就算成家了再娶和_圖_書了和別人有了孩子，他也是你爸爸，給過你生命，你對他還是有記憶的對不對？他對你說的話，做的事，是三伯怎麼都替代不了的。」
二丫掙扎啊，害怕啊，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白天又偷偷摸摸去了一趟。
「可，可有時你沒辦法，他們是你的親人，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和你最親最愛的人就是他們，他們的心不壞，他們對你的憐憫和同情也沒錯，你不能因為自己的自尊就抗拒別人對你的好，誰都需要別人關懷和照顧的……人怎麼能不需要別人的愛護呢……」
兩人呼吸急促，像他生病那晚，額頭貼著額頭。
這一句話，軟了城中將軍的心。
那盆蘭花，也是胡唯身上最值錢，最放不下的東西。
望著屋裡這些陳設，二丫心頭一熱，眼中濕潤，掛著晶瑩淚花，執著地撲上去不依不饒地又抱住他：「我知道你不喜歡杜家——」
整個杜家，都為了他倆籠罩在一層淡淡的憂愁之中。
「她媽媽？」
「跟著你。」
這個家裡，是有人懂你的感受的。
暴雨沖刷著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碩大的雨滴濺在玻璃窗上，緊接著冰雹就噼里啪啦的砸下來。
她裹著一層又一層的棉花坐起來，靠在被垛上：「你幹什麼呢？」
小胡爺重重閉上眼，心裏浩蕩城池轟然塌陷，腦子裡只一個想法。
「後來小胡跟他媽媽就搬走了，說是嫁到別人家去了，我這屋子就一直空著，因為這片鬧拆鬧了好幾年，也沒什麼人再來了，還是頭幾年，小胡又回來，把這屋子重新租回去了。」
於是，二丫一連三天，每天晚上都來這裏等。
士兵神情如鋼鐵堅毅，對她的呼喚視而不見。
胡唯把鑰匙隨手扔進桌子上，走進屋裡，拉開櫃門，自顧自收拾東西。
在胡唯意料之中，漫不經心地一聲冷笑。
裏面掛著幾件軍裝，有棉衣，過年時見他穿過的那件，也有夏裝的襯衣，還有自己的衣裳。
床對面的窗下，是張黃色木書桌，桌面壓著玻璃板，放著盞檯燈，還有幾本書。
他蹲在那裡，斂眉耐心地為它們培土，澆水，然後用小鏟拍一拍，抱起來，放在窗台上，讓它們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天空忽然一聲驚雷，暴雨傾盆而下。
「革命生涯常分手。」
而那雙才被他掰開的手，也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原本從摟著他的腰變成順從摟著他的脖子。
胡唯咧嘴笑了：「不走和圖書，那就自己住這兒。」
進了屋，正對著就是一張床，床上被子疊起來摞在床頭，鋪著淺綠色的床單。
他回頭望著她，頑劣微笑著，只說了一句話。
胡唯把她堵在門上。兩人唇含著唇，誓死糾纏。
「有時我也不喜歡二伯那樣對我說話，不喜歡家裡人都可憐我，我知道他們瞧不起我『喜歡錢』，以前二嬸對二伯講，說爺爺沒了之後，他住的這房子，還有他的存款都是要給我的。她想讓二伯勸爺爺做財產平分的公證，她知道我在門外聽見，又虛情假意地問我生活費夠不夠花，其實我不想要爺爺的房子，我只想有爸爸媽媽，能自己掙錢，自己養姥姥。」
下過雨的屋子潮濕陰冷，又是磚地，不蓋厚些要感冒。
鬼使神差地，二丫就一路跟他到了這。
夜黑風高地晚上，她跟著胡唯輕手輕腳地在這片老城區里繞啊，轉啊，她躲在巷口看他進了一個院子，鑽進一個屋子，然後屋裡的燈亮了。
胡唯直截了當地問：「誰需要我？」
二丫閉著眼，手從胡唯的脖頸改為搭著肩，最後——
他低頭重重地，咬住她嘴唇。
他走的時候，留給二丫兩件東西。
二丫汗毛都豎起來了，把自己想找胡唯說話的事兒也忘了，嚇得撒丫子就跑，那一夜都沒睡著覺。
像一個垂髫小兒誤闖戰爭城池， 她仰著頭，站在雄渾高大的城門前扳弄著那把鎖，對裏面的戰爭何等慘烈，河山又是何等遼闊渾然不知。
她堅信他一定會在走前再回來一次的。
「你開門呀。」
胡唯任她那麼抱著自己，也沒回頭，徑直進屋摸到牆壁上的開關，他這一邁腿，二丫的手也就自然而然地鬆開了。
年代很老的木門，刷的紅漆都快剝落地差不多了，門上鑲著一塊玻璃，用幾張報紙糊著。
這聲別走， 帶著誠摯懇求， 帶著婉轉媚骨， 嗚咽著叫碎了人心！
屋子頭頂上的燈管應聲而亮，給這間房照了個通透。
屋裡地上有個銅盆，裏面正燃著幾塊炭。
幾乎是快的讓人來不及反應。
「我是……」二丫慌張中隨口捏了個謊，「我是他遠房表妹，來這上學順便探他的親。」
改為放在他胸前，揪著他口袋上的一顆金色紐扣。
與此同時，胡唯轉過身，與她滿眼淚珠打了個照面。
胡唯站在燈下，二丫摸黑站在門外。
垂髫小兒難過萬分，在這城門前繞來繞去，這裏摸摸，那裡摳摳，她靈機一和圖書動，學著童話故事里的樣子，摘下路邊野花，作為獻禮，將手攏在嘴邊，對著那把鎖輕輕說。
這屋子很小，因為常年少住，涼颼颼的，但是很乾凈，陳設也很簡單。
可他又想讀書，所以才在部隊那樣努力。
她睡在床上，穿的還是昨天那身，毛衣，牛仔褲，連襪子都沒脫。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被子上還壓著棉衣，將她圍的嚴嚴實實。
還要把人鎖起來？？
「啪——」
蜂蜜的香甜往人心裏鑽。
胡唯輕輕放下壺，手邊擱著他的大背囊。「我要走了。」
他恨恨地看著她。
當兵能離開家。
鑰匙插/進鎖眼的手僵在半空，頓了頓，又很平常地將門打開。
二丫掏心掏肺地對胡唯說著，她覺得把自己心裏藏著掖著不想告訴別人的話都說出來了，她說這麼多，無非就是想告訴胡唯，你不是一個人。
可窗戶鑲的都是毛玻璃，什麼也看不見。
他很強勢，她稍動一動，立刻被扣的更死。
一件，是他母親養了很多年的蘭花。
二丫也同樣純真地回視：「你不繼續了嗎？」
二丫聽懂了。
她想，他走之前，總要回家收拾收拾東西吧。她開車去杜希家樓下堵他，人還沒下車，就見他拿著行囊從樓道里出來。
她看著這些花，甚至都能想到胡唯一個人在這裏收拾它們的樣子。
她接過來，燙的縮手縮腳，對著掰開，黃橙橙地瓤，軟綿綿地口感。
二丫死死抱著他， 臉貼著他的背，手摟住他的腰，一聲近乎懇求地「別走——」
每個男孩在向男人過渡的時期， 都有一個秘密基地， 他們對片領地有著絕對的控制權。是不可被人侵犯的，不能被外人發現的。
二丫這一摟。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胡唯出來了，衣褲整齊地穿在身上，沒見什麼異樣，然後鎖上門。
燈映出胡唯脫衣服的影子。
她撫摸著胡唯的頭髮，他腦後乾乾淨淨的發茬，蔥白的指頭從他的後腦滑入脖頸，是極具安撫意味地觸碰。
看他對這裏熟門熟路的樣子，就知道他應該常來這裏。
這遭兒，又該怎麼算。
第二天，二丫是被凍醒的。
「嗨，找小胡啊。」大娘把髒水潑進對面的露天池子里，「他不常在這，有時候一周能來一回，兩回，你找他，給他打手機才是啊。」
她乖順地承受著，回吻他，她沒有抗拒，甚至是有些哄著的。
眼見著離胡唯要走的日子越來越近，這可急壞了二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