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稚始鳴(十)

「……那家老爺子早死的小兒子,留下那麼個閨女。」
沒等他發作,副駕駛的裴順順先痒痒地打了個大噴嚏。
衛蕤,諧音葳蕤。
順順搖頭:「好像沒有,聽孟得講,當初倒是有人給介紹過一個,不過後來沒成。」
「那,有女朋友了?」
這支煙,恰到好處地在小春兒姑娘迷茫痛苦的時候開解了她,她玩著打火機,學著男人模樣一開一合,手,重重拍著衛蕤的肩膀。
「和他親爸爸一樣,聽說也是個大夫,還是個主任咧。」
如今,總算是湊齊了。
「是他嗎?」將望遠鏡遞到裴順順手裡,「左數第二個門裡,穿綠衣服的那個。」
自從有了這個衛蕤!
衛蕤不作聲,專心地掃過一群群人,閱那一張張臉。
那時候,他們那片家屬院里只有一個公共浴池。
順順一聲譏諷地笑:「哪兒用得著我告訴她,她恨不得讓她爸爸鑽進岳叔家裡,給她提親。」
只是站在樓下,遠遠地看著,一雙手害怕地攥成了拳。
順順這樣勸他,衛蕤也不聽,始終望著馬路對面的出站口。
衛蕤漾著發自內心地笑,發動他這台老爺車。
「哦——」
衛蕤斂神,不置可否的笑容,意為『也沒什麼不行。』
可他怎麼了。
小春兒姑娘喝的眼神朦朧,摟著衛蕤咯咯笑:「當男人,也不能當你這樣的男人。」
要知道,小春兒是個醫生,還是個婦產科的醫生。
姓衛,名蕤。
「嗝!」她打著酒嗝,醉醺醺地胡言亂語:「忒沒種,當年我小命差點葬送在你手裡。」
衛蕤很快把望遠鏡又搶過來,細細打量:「有點像,又不太像。」
他半降車窗,戴著墨鏡,一件白襯衣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領口隨意扯開了兩粒扣子,露出男人不同常人的白皙肌膚。
衛蕤忽然無聲無息地笑了。
虯城火車站外,靜靜蟄伏了一輛捷豹XJ的黑色轎車, 車型很特殊, 頗有些上世紀英倫風格的老爺車味道。
車內空間寬敞, 內飾彷彿被和圖書改裝過,原本灰色的操控台板材被胡桃木所替代,座椅下陷,前後兩排全都用質感上乘的棕色小牛皮包裹著。
衛蕤悠悠望著窗外,看著那個身影站在街邊,上了一輛計程車。
忽然,裴順順打斷。
東道主重拍大腿,壞了壞了,那道「女兒情」,可不就是用芍藥磨碎了的汁子泡的?
「但是——」
想順順剛認識小春兒的時候,他的春姑娘是個多麼陽光,多麼積極,多麼可愛的女孩啊。
半晌,他哼了一聲:「剛說幾點到站來著?」
順順說這話不為他自己,是為了身旁這個男人。
「能確定嗎?」
大火燒的屋裡噼啪作響,幼年小春兒抱著窗戶,是那麼凄慘地喊著。
「眼睛眉毛像,皮膚黑了,反正跟小時候不太一樣。」
他這一病,驚的虯城半個財主圈子抖三抖,從那以後,誰要再請他赴宴,都要跟辦酒席的人不厭其煩地確認,千萬別在飯菜里弄什麼花樣,就連點綴的西蘭花都不許!
意為枝葉茂盛,華麗艷絕。
因為那關乎男人的臉面,關乎勇氣,關乎一輩子要和別人比,相形見絀的尊嚴!
胡唯對他和小春兒來講,又有著怎樣不可替代的意義。
他去了,喝了兩盞茶,席間有個絕色美女穿的含羞帶臊端上一道點心,點心名叫「女兒情」,晶瑩剔透的燕窩熬成一坨坨,加工成糕,他興緻缺缺就嘗了那麼一口,結果人直接昏倒了。
裴順順在副駕駛翹著二郎腿,半躺。「想看,回頭入了學,找個機會把他帶出來給你大大方方的看,你這麼是何必。」
這虯城怎麼會有這麼妖里妖氣,顛倒是非黑白的人。
「多,怎麼不多,光伯伯、哥哥就好幾個。算一算,十幾口子人吧。」
衛蕤沉默著點點頭,始終沒放下舉著望遠鏡的手。
「是誰。」
後來他的朋友來了,問,你那些菜里有沒有用花兒的。
襯衣是義大利的經典品牌Camicissima,價格不高昂,主打親膚和*圖*書舒適材質。
可,事不如人意,她去了產科的頭三天,接連遇上兩宗慘事。
聽著倒是可憐。
她趴在窗台上,望著樓下的衛蕤,哭著喊著求他,你救救我啊!
嘖嘖嘖,這一大家子人,這一大家子的債。
東道主揪心地招來救護車,抬的抬,走的走,場面一片混亂。
心想。
「要有下輩子,我和小春說什麼也不當女人!」
此刻,駕駛座懶懶窩了一個人。
四月末五月初的虯城溫度已經二十往上,城中到處飄著柳絮。
「快,望遠鏡給我。」
裴順順打了個響指:「嘛呢?還在想是不是他呢?」
他呵呵笑地蹲在小春兒身邊,自顧自吞雲吐霧:「林大人還說了,豈能事事如人意,但求無愧於我心。」
婦產科的人是幹嘛的,是迎來新生命的啊!
可,能好到哪裡去?土丫頭一個,怎麼能跟小春兒比。
「但是……」裴順順也在想這話該不該說,「好像有個女孩,和他走的很近。」
火車開了整整八個小時, 轟隆轟隆地直奔這個城市而來。
聽出裴順順話裡有話,半闔的眼睜開,懶洋洋地問:「不過什麼?」
忽然發現一個身高出挑的身影。
「你這個坎兒還過不去?天底下好姑娘那麼多,你非跟她過不去幹嘛啊。」
裴順順接過來,把鏡子放到自己眼前一陣搜尋,激動地說:「是他!是他!」
衛蕤陷入很糾結的辨別中,眉頭緊揪著。
小春兒姑娘想起那事,就忘不了。
「人多,你坐慣了飛機,可不知道這火車站的風景,拖家帶口看病的,大包小裹探親的,南邊北邊務工的,想出站且等著。」
那兩道濃眉,鼻樑,嘴唇……
聽見這個,順順扭過臉,抱著肩,神情冷下來。「她倒是想嫁,人家可也得願意娶,剃頭挑子一頭熱。」
是他,沒錯。
明明是個沾花帶草的名字,偏偏和他命中犯克。
「解解乏。」
放下望遠鏡,他舒舒服服仰回駕駛座,面帶微笑地沉浸在過去的記憶里m.hetubook.com•com
誰都能記得。
一個,是在產婦分娩女嬰后,那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把還在襁褓中的娃娃扔在了醫院的垃圾箱里。
掬一捧水,你潑我,我潑你,追著拿盆子互相打鬧,赤條條的娃娃們穿著拖鞋踩著水,時不時還要被大人們罵兩句。
可衛蕤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樣,連撒謊都像真的。
一聲慵懶質問:「小春兒什麼樣了?」
望遠鏡不大,卡在鼻樑的地方墜著一截銀鏈子,衛蕤手持望遠鏡,就坐在車裡這麼不遠不近地找著,看著。
人家也撓頭,沒吃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啊,都是些珍饈美味,請來的廚子還是虯城飯店專門招待外賓的名家,食物中毒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一個年輕男人。
入了山海關, 再往西八百公里, 即為城。
裴順順嘖嘖搖頭,遞給他一隻十分精巧的黃銅望遠鏡。
他是極易過敏的體質,尤其是對花粉和灰塵,嚴重時渾身起疹子。虯城這個時節,又是滿大街開月季的時候,那一朵朵月季,粉的,黃的,白的,紅的,朵朵俗不可耐,像劉姥姥頭上簪的花;朵朵盛放妖嬈,酷似美人嬌憨含春面;朵朵也能要了他的命!
望遠鏡里呈現的胡唯,穿著一件春秋襯衫,袖子推到手肘處,拿著背囊,似乎正在辨別方向。
虯城虯城, 顧名思義, 龍虎英雄聚集之地, 背靠懷山, 東臨定海,地處平原。城門外, 橫亘著萬里長城險口之一的要塞,居庸關。
明明就是他挑唆小春兒,教她抽煙教她喝酒,女孩不該學的,她都學了通透。
「天底下好男人那麼多,她非跟他過不去幹嘛啊?就因為救過她一回?都什麼年代了,還興以身相許哪?」
順順躺在椅子里直哼哼:「難不成還能扒了他褲子看?」
在醫院大夫問,他到底吃了什麼?
當年虯城保障大隊小灰樓里為非作歹的夥伴啊。
上次有人邀他吃飯,為了討好,特地搞了個什麼「敬園家宴」,敬園,字面上的意思和_圖_書,哪個財主家的私人院子,種種花,種種樹,不大的水面上建個亭子,美其名曰附庸風雅。
衛蕤說:「你不說,回頭我告訴她。」
「嗨,你當他跟你似的,夜貓子在深閨里養著吶。」
車內被風刮進來幾粒柳絮毛毛,男人不露痕迹地向後躲了躲,似乎對這樣的季節很排斥。
他病嬌似的仰在自己心愛的座駕里,穿著乾乾淨淨的襯衣,普通的牛仔褲,裴順順差點就信了他的無辜。
話音剛落,火車站出站口忽然湧出一堆人,衛蕤一把摘了墨鏡,趴著窗觀望著。
「他那邊的爸爸是幹什麼的?」
要問這衛蕤是誰。
他枕著自己的胳膊,半閉著眼,問順順:「他雁城那邊的家,人多嗎?」
虯, 幼龍也,《抱朴子》記載:母龍曰蛟, 子曰虯, 其狀魚身如蛇尾, 皮有珠, 片甲難得, 極為珍貴。
現在,握著方向盤地手也緊緊攥成了拳。
虯城。
當初小春兒就是因為這婦產科都是女病人,又能每天迎接孩子誕生,才毅然決然學醫不回頭的。
「她能堅持到現在?這女人,都是感官動物,什麼心裏想著當年的好,救命的情,全都是放屁,早二十年前的事兒,誰能記得!」
只是那些事沒發生在你身上,要是真正經歷了,那些事情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又一看腕表,微皺眉:「也該出來了。」
另一個,是孩子在母親腹中八個月,全家人歡天喜地迎接新生命時,胎兒忽然沒了心跳,不得已進行引產。
這隻望遠鏡還是他去俄羅斯從一個古董收藏家那裡搞來的,據說,還是二戰將軍用過的東西。
「當然,岳叔親自託了人去打聽的,不是,他能大老遠的去雁城?」
小春兒在醫院手術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就湊上前去,遞給小春兒一支煙。
小春兒眉毛一皺:「不抽,林大人有訓,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豈有中斷之理?」
誰能記得。
「哪裡像,哪裡不像?」
所以每和*圖*書到這個季節,他幾乎白天都不出門,身邊人對他穿的、用的,照顧的是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
想到這,衛蕤呵地一笑:「小春兒要是知道他回來了,可是要高興死了。」
手一伸——
當年,胡唯,小春兒,還有他,曾經有過多麼快樂的一段童年。
兩場手術,全程小春兒在場,這讓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女人怎麼受得了!
還有他下意識思考問題時,有些茫然的眼神。
正是當初小胡爺還沒離開虯城,是個只知道玩水槍爬牆頭的孩子時,他最好的盟友,夥伴,知音!
虯城的夏天熱死人,到了傍晚,各家的老子紛紛帶著自家的娃娃去浴池沖涼,簡陋的浴池裡就是孩子們的天堂。
遠遠看著,這輛車與這座老城相呼應,明明不起眼,卻又從細節無一不彰顯著車主「處處高調也處處低調的」的矜持奢華。
「你說,胡唯要是沒這身衣裳,要是沒有這個模樣,要是長成這樣——」順順手指著火車站乞討的流浪漢,「要是長成那樣——」又一指,指著某個面孔黝黑,扛著麻袋的壯漢。
「這柳樹毛毛也不知道飄到什麼時候才是頭,飄得人難受,把窗關上點,你隔著窗戶看不也是一樣?回頭過敏了又要再沒半條命。」
手指在牛仔褲上輕敲,一聲不緊不慢地:「我記著,他屁股靠腰的地方有個胎記。」
鏡頭鎖定,便很快將那個人從頭到腳打量個遍。
這一句『小春兒什麼樣了』,聲調上揚,輕輕緩緩,聽的順順心裏直突突。
順順不禁哀怨起來,眼中惆悵:「我知道你和小春兒好,好的穿一條褲子,要不是受你影響,小春兒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
「四點十五。」
「你是不是沒告訴小春兒他來虯城了。」
這樣一個地勢特殊,居高險要, 集眾多英雄豪傑的駐紮的地方, 可想裡頭又是何等的波瀾壯闊,雄渾磅礴。
「對對對,不當女人,當男人,夏天光著膀子,比別人涼快。」說著,又遞上一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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