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藏最美的時候

「我們正在找車,找到車就回去。」達娃措笑著說。
普布說他們接的是援藏幹部。
「是啊,我們的家就在湖邊上。」
高亢亮麗的歌聲極具感染力,讓聽的人不由得快樂起來。如不是礙於情面,尼若真想停下腳步好好欣賞一下。尼若把圍巾甩在身後,清涼的空氣吸進鼻腔,五臟六腑都在拼了命地收縮。
沒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置身於這片大山大水裡。幼時匆匆離開,大腦還沒來得及儲存關於西藏的片段。冥冥之中,真像是天註定一般,在想逃離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這片高原,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吧?填表之前,她給陸路留言,說了打算去西藏支教的事,感謝他的博客這一年多帶給自己的驚喜,希望能夠親自去看一看他鏡頭中的風景,然後留了辦公室的電話。
「肯定沒問題,低年級嘛,很容易教的!」
「是啊,不知道我這個醫生變成老師,合不合格呢。」
尼若覺得有點掃興,此時的她,初到西藏的興奮充塞著身體的每個細胞,她想跟人說說她看到的一切,說說看到的雲有多美,天有多藍。
她回了兩個字「謝謝」,然後打了個電話給兒子,說自己到了,一切順利,這裏真的很漂亮,希望兒子放假時來玩玩。兒子高興地答應了。放下電話,想了一下還是撥了葉磊的號碼,無論如何總是還沒離,不管人家關心與否,自己總該盡到自己的責任。哪知葉磊一接電話就說:「知道了,你自己注意,我在打麻將。」就掛了。
色嘎羞澀一笑。
「是啊,我是姓王。」尼若也開心地笑了。
他回說因為現在是雨季,河水要過了雨季才會清澈。記住不要多活動,以防高原反應。
「真的啊。」尼若高興極了,她沒想到在這兒能碰到羊湖邊的人而且漢語還這麼流利。「你知道有個曲果的地方嗎?」
尼若蹲下身去,摸著他粗糙的臉蛋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尼若一直注視著她們,對於色嘎下意識的動作是有感覺到的,卻毫不在意。她低了頭看著小尼汪,這才發現他小臉通紅,嘴唇卻呈紫色,心裏掠過一絲不安,裝得輕描淡寫地問:「尼汪,想上學嗎?」
公路一直順著河谷蜿蜒。兩邊夾擊的山勢高低起伏連綿不絕卻又寸草不生,而低處的河谷地帶又鬱鬱蔥蔥,向陽的山坡上鋪著開滿紫花的沙生槐。尼若曾經在網上專門查過沙生槐的資料,知道它屬於灌木類,有刺,根系發達,生命力強,就是在沙漠里也能想法讓自己存活下去,在自己要去的那個小學周圍有很多這樣的植物,老百姓把它當成薪柴。
「好像是三個年級,我也不太清楚,到了問接你的人吧。對了,王老師,你和_圖_書寄的教材全到了,鄉上都來人提回去了。」
「拉姆,你剛才說你們是從羊卓雍錯來的,是羊湖嗎?」
出發之前,她又接到陸路的電話。
尼若哦了一聲,抬頭往山上看去,光禿禿的山實在看不出「綠」在哪裡。偶爾一星半點的綠也只是意思意思,跟內地的「綠」真不是一個概念。陸路博客里那些精美的圖片,光影交錯的景物是真實的嗎?皺紋密布的老人、滿面塵土的孩子、低頭淺笑的牧女……陸路在一篇博文里說,那是一個眼在天堂、身在地獄的地方。尼若曾在評論里問過他為什麼?他回答說那裡的公路災害比他前半生所見過的集中起來還要多,那裡的風景卻可以讓他回來后再不想去任何地方。
教育局派來接她的人,舉了寫著「王尼若」三個字的牌子。尼若取了行李,看到紙板上自己的名字,笑著走了過去。小夥子看到她,黑黑的臉上堆滿笑意,變戲法一樣掏出條哈達朝天一甩,輕綿如雲的哈達就落在了她的脖間。
「說好了啊,老師去了你就來上學。」尼若捏了一把小尼汪的臉蛋,問拉姆,「你們什麼時候回去?」
尼若一直好奇陸路為什麼取了個「不為」的網名,然而這份「好奇」只放在心裡。網上的東西,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誰能慧眼看明白呢?假作真時真亦假,渾渾噩噩地過,把這個世界看成黑白的,就會少些煩惱。
尼若去了瑪吉阿米,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壺甜茶,看轉經道上的人一點點地變少。這樣的閑適在她過去的生活里很少有過。她總是每天都在忙碌,周末也常常加班,腦子裡充塞著各種各樣的病歷。現在好了,到拉薩了,時間就像突然被拉長了一樣,她可以一個人坐下來,靜靜地喝上一杯茶,發一會兒呆。
小男孩只是嘿嘿地笑。
叫色嘎的女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向尼汪伸出手來,尼汪卻扭轉了身伏在尼若的肩上不願下去。
「尼汪,放開阿姨。」旁邊磕長頭的藏族女孩喊著。
尼汪又點點頭,小臉笑得如盛開的格桑花。
「王老師,我們鄉長知道你來,可高興了,說那些小孩子終於有老師了。今天都打了五六個電話問我接到你沒有。」普布倒是毫不在意,一口一個「王老師」,叫得尼若頗不自在。習慣了「王醫生」的稱呼,突然之間換成「王老師」,還真有點彆扭。持手術刀的手拿起粉筆,不知是否穩當?
「色嘎,你好,我很喜歡你兒子。」尼若拍了拍尼汪的後背,把他放在地上,只牽了他的手。
習慣了消毒水的鼻子,乍聞到濃郁的桑煙,尼若有些不習慣。不過,因為大腦里充塞著初到拉薩的好奇,這和-圖-書點不習慣很快就被拋到了腦後。
「麻煩啥呢,王老師,你才辛苦,這麼遠地來支教,聽說你還是位醫生呢?」
她發了條簡訊給陸路,說我看到你拍的拉薩河了,不過水是渾的。
達娃措看上去非常年輕,一點看不出有那麼大的女兒。她看著尼若,露出燦爛的笑臉,漢語說得十分流利,「你是來旅遊的嗎?」
陸路博客中的西藏,天永遠都是那麼藍,深沉得如老人;水永遠是那麼清,如孩子的眼睛。為什麼自己看到的河水是混濁的呢?
「這孩子,看來跟王老師有緣啊。」達娃措笑著說。
「王老師,歡迎你!我叫普布,是局裡派來接你的。」說著,他順手接過她的行李。
「坐得下。」尼若說,把自己住的地方跟她們說了,約好明天一早在宇拓路的美龍客棧門口見面就分了手。
「能跟我說說那個學校嗎?幾個年級?」尼若輕聲問。
「記得到了拉薩要買一盒高原安,那玩意兒對付高原反應特管用。你去的地方比較冷,多帶些厚衣服,羽絨服也帶上,用得著。」他叮囑著,如老父般慢條斯理,然而卻讓尼若感動了。這種陌生又熟悉的關懷,尼若經年不曾有過。她習慣了嚴肅,習慣了三句話能說清絕不說第四句。還沒上高原,第一份溫暖卻來自於一個陌生的男人,怎麼可能一點都不感動?
「沒有。不過偶爾有車路過,碰到可以搭一下。」拉姆說。她一直在跟教學點的老師學漢語,可上一個老師沒待多久就調走了,定居點已經半年沒老師了,孩子們都成了放牛娃。上個月鄉長突然騎馬來了,說上面要給他們派個支教的老師,姓王,是個女的。她高興壞了,跟色嘎姨媽說如果王老師來了,就把尼汪也送進學校念書去,將來跟舅舅塔加普一樣也去縣上念書多好啊。
「我上過學,上過初中,不過沒考上。」姑娘高興地說,指了指身邊的藏族女子,說,「我叫拉姆,這是我阿媽,她叫達娃措。那是我姨媽色嘎。」
尼若把心思收回到當下,「普布,西藏降雨都集中在七、八、九三個月嗎?」
第一次在電話里聽到他的聲音那天,她剛查完房回到辦公室。聽到他在電話里說自己是「不為」的主人叫陸路時,尼若心裏竟泛起莫名其妙的緊張感。慕名已久卻沒見過面,對於他的了解僅來自於更新得極快的博文和精美的圖片。當然,時不時地他就失蹤了。他總是去西藏,然後帶回一大批美得無法言說的圖給她們這些翹首期盼卻不能想走就走的人打發無聊的時光。
尼若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貢嘎機場,是她所見過的最小的機場,也是最美麗的機場。清一色的越野車和*圖*書排在停車場里,著民族服的、漢服的司機站在圍欄邊吹牛聊天。迎客的捧著哈達,圍著接的客人,高聲談笑著。甚至還有一支氂牛舞隊,隨著鼓點歡快起舞,四個身著艷麗民族服裝的姑娘端著青稞酒,對一個好像官員的漢族人唱酒歌。
「以前我阿媽他們在無人區時認識個漢族姐姐,她教的……」拉姆甩了一下小辮,笑著說,清脆的聲音吸引好多磕長頭的人轉頭來看。
「還是他最先發現王老師的呢。」拉姆也高興地說。
「老師教你好不好?」
尼若直起身來,笑著摸了摸拉姆的頭髮,「放心吧,我會去的。這樣吧,拉姆,你們也別找車了,明天坐我們的車走吧。」
「你好,王老師。」拉姆的阿媽達娃措個子很高,穿了一身黑色鑲邊的藏袍,非常整潔利索,普通話裡帶了明顯的上海口音。
不由自主地,尼若跟著人流轉了一圈,切身感受了那條千年轉經道的魅力,回到大昭寺前,還沒站穩,雙腿突然就被抱住。
達娃措和色嘎停止磕頭,一起走了過來。
走到廣場一角的香爐邊時,尼若見三個年輕人踩著月光迎面而來,一身磕長頭的打扮。他們從大昭寺正門開始,先向四方磕了四個頭,再面向大昭寺開始了月色下的表達。此時尼若方發現,他們跟白天看到的那些磕長頭者不一樣,不是用身體的長度去丈量朝拜的路,而是用身體的寬度去詮釋對佛祖的虔誠。一圈下來,比平常磕長頭者至少會多五倍的距離。
尼若低頭一看,一個看似五六歲大的漂亮藏族小男孩緊緊地抱著她的腿,正仰著小臉沖她嘿嘿地笑。
「不是,我是來工作的。教書。」尼若說,捏了捏尼汪的小臉。尼汪則伏在尼若肩頭,露出滿足的笑容。「尼汪,你上學了嗎?」
「這是西藏最美的時候,氧氣充足,山都是綠的。」普布回過頭來笑著說。
突然,那個天馬行空的男人真真實實地存在於電話線的另一端。聽到他略帶磁性的低沉嗓音,尼若感覺有些惴惴不安卻又說不清為何會不安。
「鄉長一個月前就通知我們說你要來。王老師,你終於來了。」拉姆拉著尼若,興奮極了。她轉頭喊在一邊磕頭的女人,「阿媽,阿媽,你們過來,這是新來的王老師。」
「你們那兒有電嗎?」尼若幫尼汪整理著褲子,裝得輕描淡寫地問,心裏卻轉過了無數的念頭。沒有客車,出門怎麼辦?孩子們不會都騎著氂牛來上學吧?如要來拉薩,是不是也要騎氂牛走很遠的山路?
從瑪吉阿米出來,轉經道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青石板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白光,幾隻無主的狗兒從她身邊跑過,追逐撒歡兒。
「是啊,www•hetubook.com.com所以你來得正是時候,這個季節遊客最多。如果不提前預訂賓館,來了都找不到住處。有些遊客沒住的地方,臨時在桑拿房過夜呢。」
這種奇妙的感覺很長時間都在困惑著尼若。
尼若彎腰抱起小傢伙,問旁邊的女子卻並沒期望得到回答,因為她從網上得知,西藏大部分牧民是聽不懂普通話的,「你們是本地的嗎?」
「我們就在曲果嘛。」
「你們的漢話說得很好啊。」
「怎麼說也是老師啊,再說我語言還不通。」尼若說,拿起傻瓜機對著窗外按了一張。
「我們是從羊卓雍錯來的,他是我姨的兒子,叫尼汪。」女孩的普通話說得很好,一身合體的黑色氆氌,額頭正中綴了一粒紅色的水滴形瑪瑙,長發編成無數的小辮,綴了松石和珊瑚裝在辮套里,臉色紅潤,眼珠黑亮,看樣子年齡應在十七八歲左右。
「沒關係,孩子們都會些普通話,你去了很快就適應了。」普布說,「這幾年像你這樣來支教的老師很多,很受學生歡迎,牧區教學點的質量也提高得很快。去年藏北一個教學點的學生考了他們地區的第一名,教他的老師就是北京來的。」
「找車?你們要租車嗎?曲果不通客車嗎?」尼若吃驚地問。想過自己去的地方很偏僻,但偏僻到沒有公交車,還是超出她的想象。
色嘎本來是不同意孩子念書的,說念了也沒用,那些念了點書的孩子都不願待在家裡放牧,而城裡找工作又太困難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反而成了家裡的麻煩。達娃措的看法跟色嘎不一樣,女兒拉姆沒能好好上學,因為她出生在藏北無人區,後來定居羊湖邊后又因為教學點的老師總是時有時無。所以她現在希望弟弟塔加普和侄子尼汪都能好好讀書,將來最好是能去內地上大學。家裡的活有阿媽、姐姐和她自己就夠了。其實達娃措的心裏還藏著一個秘密:她希望有一天能去那個叫上海的大城市看看。
色嘎扯了扯拉姆的衣服,不讓她說下去。
尼若是偶爾看到陸路博客的,起初是那些美輪美奐的圖片引起了她的好奇。那裡的山水、那些夏天也穿皮襖的牧民吸引了她,繼而開始在網上搜索關於「西藏」的一切,連高原心臟病該採取什麼樣的治療方案她都在心裏琢磨過,倒不是因為有一天用得著,她只是帶著好奇心加上習慣性就做了這些工作。
小尼汪點點頭,這句話顯然是聽明白了。
「麻煩你了,普布。」
「他還沒有。我們那兒的老師走了,新老師還沒來。」拉姆把小辮子扔到身後,大眼睛十分漂亮。
「太好了,我正要到那裡去教書,真巧。」
車子慢慢駛出貢嘎機場,穿過嘎拉山隧道,沿著拉薩河向前馳和_圖_書去。尼若打開車窗,眼睛望向連綿的群山。尼若出發之前做了很多工作,查了方方面面的資料,環境的、民俗的、宗教的……還買了小學各科的輔導教材,只是想準備充分一些。這是她做事的習慣,無論幹什麼,總是儘可能地準備充分。然而此時,看著彎彎曲曲的河水向後掠去時,她覺得在網上查找到的那些資料僅僅是一些文字性的概念。
「哦……」尼若應了一聲,卻不知接下去要問什麼。她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總是有什麼說什麼,沒有就閉口不言。閑聊不是她的特長。
「真的?王老師,你們的車坐得下嗎?」
尼若立即打心眼裡喜歡上了這個漂亮的姑娘,「你普通話說得很好啊。」
「真的?」拉姆瞪大了眼睛看著尼若,開心地笑著,拉住了尼若的手臂,黑亮的眼眸閃著興奮的光,「佛祖啊,你是不是新來的王老師?」
「你好,普布。」尼若笑著,跟著他往停車場走去。
小傢伙並沒理會,依舊抱著尼若的腿,笑得開心極了。
站在大昭寺前面,眼前人流如潮,所有的腳步都朝向一個方向。順時針的前方有什麼超自然的力量在牽引嗎?讓年幼的、年輕的、年老的如此義無反顧?模糊了腦中那些或華麗或幽靜的圖片,清晰的是這些從容不迫的容顏。是不是時空的另一邊藏著無窮的歡樂,把這身前的花花世界丟在腦後了呢?她掏出電話,極自然地撥了陸路的手機號,瞬間反應過來趕緊按掉,心怦怦地跳著,目光掩飾性地落在大昭寺的頂上,深深吸了口氣。一個僧人正從頂上走過,藍天下那一抹絳紅啊,虛幻漂浮,一晃而過瞬間不見。
「但願我不會辜負了孩子們。」尼若低聲說,眼光轉向窗外,寬闊的水面上,一條牛皮船慢悠悠地划著。船頭上,戴著牛仔帽的漁民把銀色的網撒入有些混濁的河水裡,背後是藍天白雲,遠山層層疊疊。
「有電有電。」拉姆看了一眼尼若的臉,小心翼翼地說,生怕她後悔不去了。「王老師,我們那裡很漂亮,羊卓雍錯是我們的聖湖呢,水特別藍,湖裡還有鳥島,好多鳥兒在那裡下蛋。尼汪去年就撿了兩隻小雁,現在都長大了,他走到哪兒雁就跟到哪兒,很好玩。」
尼若此來,比原定行程早了三天,是準備好好逛逛拉薩的。不過鄉上來接他的人說,學校很久都沒老師了,學生都在等著她呢。尼若就決定明天出發。不過既然來了,不耽誤工作的前提下,她還是想感受一下這個與上海完全不一樣的城市。陸路在簡訊里給她推薦了好幾個去處,說特別值得去看看。吃過晚飯,尼若沒讓人陪,一個人拿著相機,沿著宇拓路往大昭寺方向溜達而去,空氣中瀰漫著桑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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