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年如是

擠奶的女人戴著鮮艷的頭巾,你來我往地開著葷玩笑,說笑著哪家的男人昨晚又跟哪家的女人鑽山洞去了之類的話,嬉笑聲傳得好遠。
「海子他們幾個還說過年前要聚一下,咱兄弟好久沒一起喝酒了。」
「草原的老人,每個人就是一個故事。以前,我在藏北拍照,每次拿鏡頭對準那些老人時,總是會被他們的眼神感動。」陸路回道。
沒有來西藏之前,尼若認為西湖是很美的了,曾經一度還想在西湖邊上買個房子,對著那一池碧波終老。這個年紀的女人,父母、孩子、老公……該有的親情都有了,不該有的如老公的小蜜也有了。亮麗的容顏一天天褪了色,還有什麼可求的呢?只想平靜安然度過未來,黑白混淆兩眼一蒙,將就了。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美好的感情,終生不渝的愛啊?
羊卓雍錯,簡稱羊湖,藏語的意思是「上部牧場的碧玉湖」。來之前尼若查過資料,知道它與納木錯、瑪旁雍錯並列為西藏的三大聖湖。尼若所在的教學點就在羊湖深處的一個湖灣里,站在操場就能看到那一池清凌凌的碧波。
「怎麼樣?條件很艱苦吧。」
陸路和老三坐在沙發上。
「她不去,她對這些不感興趣。」
陸路坐在電腦前,調出一組牧場搬遷的照片。這是去年冬天路過藏北時拍的,當時雪下得很大,公路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周圍白茫茫一片。突然間在銀白的世界里見到一隊黑糊糊的氂牛吭哧吭哧而來,幾個穿了鮮艷衣服的牧人騎著馬,揚著鞭打著口哨,氂牛隊伍的兩邊跟著牧羊犬。
「是啊,我真想不到,人跟人的關係會變得這麼親近,沒來的時候我還害怕過呢。嘿嘿,當初真是不了解,只是看你的博客,我的同事說藏族人很野蠻,其實他們很淳樸,非常熱情,跟想象中的太不一樣了。」
「我?你就瞎扯淡吧。」陸路笑了,不大的眼睛里閃過一抹不著痕迹的落寞。他是真的想結婚了,在你儂我儂的時候,誰都可以說那張紙不重要,而激|情一過,才覺得只有拿回那張紙才是名正言順啊。陸路如此想,臉上卻沒什麼表情,他起身去看艾米莉選圖,不時用手指點一下圖片哪裡拍得還行哪裡拍失敗了。
「影展的圖夠了嗎?」帆有些期待地看著他。
曲果定居點的老百姓以牧為生,少量的土地不足以糊口,吃穿用度都靠家裡的牛羊。尼若牽著尼汪順著山脊往上走著。斜陽打在他們身上,影子在身後拉得好長好長。
「不夠。影展至少要一百來幅拿得出手的圖片,我現在的圖看得上的也不過hetubook.com•com三四十幅,再拍兩年看看吧。」
「好好好,你也保重。」陸路說著,將車子駛入小區,停在了朋友指引的車位里。
「謝謝,謝謝。」陸路說,按開了單元門的密碼鎖,側身讓兩人進去。
「不吃!」裏面傳出帆不快的回答。
「這種機器已經是小機型中的精品了,很多職業攝影人都拿它當備用機,特別是16︰9,用來拍羊湖應該不錯。你多拍拍看,沒準一不留神就成風光大師了。」
「嗯,我能理解,我現在能夠理解你一趟趟往這裏跑是為什麼了,真的。以前看你的博客,只是覺得那些圖片很漂亮,就像天堂一樣,現在才知道,這裏不僅風景特別美,人也很好啊。對了,我買了你推薦的X-2,挺好用的,不過我只會傻瓜模式。」
「帆呢?也跟你一起去?」
「看圖。」陸路說,迴轉身來。
「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帆雖然不是個完美的女人,但她至少不用你操心啊。」老三灌了口礦泉水說。他是了解陸路的,光屁股就在一起,老友心裏是怎麼想的,他一清二楚。只是,他想要的那種愛情,這世上還有嗎?
「出來吧,乖,吃點東西。」陸路再次敲著門說,如哄孩子一般。
接下來是想好好休整一下,整理一下存得太多的圖片,也想好好陪陪帆。這個年輕的女孩子,跟了自己三年多,雖說一開始她就定下了「只同居不結婚」的規矩,但他總覺得這種生活不大正常。不像過日子,反而像臨時的床伴。每次回家,七十多歲的老母親總是用擔憂的眼神看著兒子,問:「你們到底什麼打算啊?」
「還有啊,這裏的人特別好。他們怕我冷,在我床上鋪了厚厚的羊絨,屋子裡還裝了個燒牛糞的爐子,孩子們上學的時候,每人給我帶幾個牛糞餅來,我現在已經會自己生爐子了。他們還送我干肉和糌粑,以前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關懷,真的讓人感動。」尼若激動地說,有些語無倫次。
色嘎則不一樣,陰鬱的眼神里總是埋藏著憂傷,聽說生了三個孩子卻只有小尼汪留在這個世上,也是三天一大病兩天一小病。
看到尼若在博客評論里的留言已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她已經踏上了去羊湖支教的山路。西藏,那個離天最近離他最遠的地方,總有股神秘的力量在牽引著他走近、再走近,開車去、坐火車去、坐飛機去……然後沒完沒了。
「還要等兩年啊?」帆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撿起包進卧室去了。
「她要出國,她哥在澳洲,她過完年就走,回來再m.hetubook.com.com說吧。」陸路說,掩飾性地喝了口水。他不想跟別人討論私生活,哪怕是兄弟也不行,有些事還是放在心裡好些。
陸路看著屏幕上的圖,心裏還是滿意的。他試著調了調色差,圖的層次好了很多,拉了幾次裁剪的框都沒按確定。坐了一天,腦子有些暈亂,頸椎又開始不舒服了。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脖子,扭了扭腰,拉開門出去。帆正好提了兩個紙袋進門,見到他,嘿嘿地笑,說:「看看我買的包,漂亮嗎?」
「好啊,下次一定去。」
點了一根煙,呆坐著,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陸路不知怎麼回答好。能在父母有生之年走進婚姻,讓老人看到兒子有個和諧的小家成了他的心病。當然,他不會勉強帆去做她不願做的事,特別是婚姻。經歷過多次感情的糾結,他更清楚愛情如果沒有你情我願,兩個人即使湊合在一起,也沒有幸福可言。也許是因為職業習慣吧?陸路比一般過日子的男人多了些敏感和訴求,他希望那個與自己走進婚姻的女人是他感情的終結者。
牧民轉場是陸路一直尋找的畫面,特別是大雪中的轉場,可遇而不可求。他當即停車衝下公路,一連拍了幾十張。
「我只是勸勸你,何苦把時間花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面?」陸路苦笑,走過去想幫她接過包。
「暫時是離不了,孩子、房子、車子,哪一樣都需要商量著來。唉,這回我真是怕了,他媽的早知有今天,當初就不該結婚。」
拉姆的奶奶央吉總說尼汪和王老師前生肯定是母子,佛祖讓他們今生來相認了。
發小老三突然打電話給陸路,說有個法國人想看他的片子。
「要是都能預知了,這世上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兄弟,慢慢處理吧,又沒人等著你結婚,急什麼呢?」
年年如是!
尼若抬起頭向上看去。見央吉阿媽已經轉完經,正站在懸崖邊上,白髮如霜,被迎面而來的湖風吹得零亂。
「怎麼樣?最近還去西藏嗎?」
這天,尼若拉著尼汪的小手,立在山坡上,看著孩子們消失在湖灣深處后,正準備往回走時,發現尼汪的奶奶央吉阿媽搖著經筒從東北角的小路上來了。她知道老人剛剛擠完羊奶,是要去轉瑪尼堆,便帶著尼汪也去瑪尼堆處看看。
兩人就這麼「和好」了,只是是否「如初」卻很難見得。
尼若已經跟達娃措一家成了很好的朋友。達娃措做了什麼好吃的都會給尼若送來一份,有時下雪或是颳風的夜晚,她就讓拉姆過來跟尼若做伴。拉姆是個開朗的姑娘,笑聲清脆響亮,www.hetubook.com.com似乎在她眼裡,這個世界就沒有陰霾。
「不可能,就我這技術,能把照片拍清楚就心滿意足了。」尼若哈哈地樂了,「不跟你啰唆了,你要開車,多保重。」
老三看到笑嘻嘻的陸路,打趣地說:「跟誰通電話呢?這麼開心。」
「酒當然要喝。過完年再走,拍藏曆年去。」
沾滿草屑和灰塵的氆氌被風鼓盪著時左時右、袍裾飛揚,沒人知道她那張布滿歲月痕迹的臉上是什麼表情。落日的餘暉灑在她身上,金色的光暈籠罩了她。就像一個牽挂著遠行兒子的阿媽;也像一個翹盼男人歸來的憂傷婦人;更多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像;只是站著,靜靜地站著。慢慢地,老人手持經筒迎風而立的身影成了曲果的一道風景。
山腳下,排得整整齊齊等著擠奶的母羊,叫聲此起彼伏。
送他們走後,陸路關好房門,坐到電腦前,撐著下頜看屏幕,不知該幹什麼。
在八廓街認識的女孩拉姆成了尼若的小跟班,閑時,拉姆帶她去山間采野花、找蘑菇,去草地上看新來的黃羊,去湖邊偷竊帶孩子的野鴨。小尼汪成了尼若最小的學生,尼若走到哪兒尼汪就跟到哪兒,就像一對形影不離的母子。
尼若有些累了,坐在石頭上歇一會兒,尼汪安安靜靜地站在她身後。陽光把草地染成了點點金色,牧人甩著「烏兒朵」唱著山歌歸來,小牛小羊撒著歡兒追逐嬉戲……她掏出手機,給陸路發了條簡訊:「我坐在山頭上,和我最小的學生在一起。太陽還沒完全落下,羊湖泛著金光。他們把母羊頭對頭地拴在一起,正在擠奶。」
「我高興,怎麼啦?又沒花你的錢。」帆放下包,撅著嘴說,並不認為這樣的話有什麼不妥。
尼若又給陸路發了條簡訊:「央吉阿媽又站在瑪尼堆前,就像一座雕像。我每次看到央吉阿媽這樣站著,就有些傷感。總覺得她有很多心事,只有聖湖能理解她。」
艾米莉選好二十幅圖,說好三千一幅,十天後來取,就告辭了。
陸路開了車去工作室。在路上,他打了個電話給尼若。
「艾米莉,這位就是陸路。」老三將兩人做了介紹,然後看著陸路說,「艾米莉她們的辦公室剛弄好,想買些西藏的圖片裝飾一下。看了你的博客,對你的照片很感興趣,要我帶她來看看。」
「一個朋友,去西藏支教了。」陸路下車,鎖好車門,跟老三一起向里走。
仰視著老阿媽的背影,尼若突然覺得眼眶濕潤,像有什麼東西堵在了嗓子眼一樣。對於央吉阿媽的過去,定居點里有兩個版本。一種說央吉是m.hetubook.com.com個虔誠的信徒,每天到山岡上對著湖水只是為了念經,為來生祈禱。還有種說法說是央吉年輕時愛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去了內地再沒有回來,她天天對著羊湖,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傷心。
陸路看了看她提著的兩個真皮包,皺著眉頭說:「好看。你買這麼多包幹嗎?上個月買的也沒見你用。」
工作室在二樓,進門滿屋的照片。地上、牆上、沙發、桌子上,鋪得到處都是。
「不餓。」
這個年齡,找的是伴侶,而不是做|愛的對象。
羊湖是喜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內陸湖,湖水面積六百三十八平方千米,相當於七十個西湖的水域面積,周邊還連著眾多的小湖泊,雪山、冰川、島嶼、牧場散落在它周圍。因了這個千折百回的山間聖湖,滋養得湖邊草場人富畜壯,信徒不遠千里而來,只為朝覲它的美麗。
「我們老闆喜歡西藏的風光,他也去過西藏,特別喜歡阿里和日喀則。」艾米莉說,坐在電腦前認真地翻看。
「二月份準備去一趟,不開車。看看藏曆年有什麼拍的,不過還沒想好怎麼拍。」陸路說,「你呢,何時出海?」
遠處,雪山隱隱,碧波微漾。
對於這樣的傳說,央吉沒做出任何解釋,就是她的三個兒女:色嘎、達娃措、塔加普也從沒說什麼。只是偶爾老人回來晚一些,達娃措會走到定居點的草地邊緣,喊老人回去。
「比想象的差些,不過很開心。我到的那天,大人孩子拿著哈達站在路邊迎接我,還有青稞酒,非要我喝,感動極了。」電話里尼若聲音輕快,透著無比的興奮。「還有羊湖,比你拍的還要漂亮。湖裡很多水鳥,有些我從沒見過。對了,學校旁邊還有個鳥島,孩子們說,每年春天,島上到處都是鳥蛋,連下腳都沒地方呢,你真應該來這裏看看,真的美極了。」
陸路看了眼卧室的門,靜默了一會兒才轉身進廚房,拉開冰箱取出速凍餃子。他不想做飯,脖子實在不舒服。和帆的相處,年齡上的差距還是其次,彼此的生活習慣、消費習慣才是真正的問題。帆是個典型的都市女孩,大把掙錢大把花錢,從不考慮所做的事是否有意義或是值得去做,只以自己的快樂為目標。不能說帆這樣生活就有問題。放眼這個城市裡,有幾個女人還在相夫教子圍著老公孩子轉呢?而陸路呢,一個穩重的、卻不時冒出點浪漫情愫的外柔內剛的男人。他有自己的生活準則,渴望安定渴望理解渴望夫唱婦隨,定下了生活的調子就不會輕易地改弦更張。
「那是。」陸路點了點頭,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www.hetubook.com.com你呢,最近怎麼樣?還在跟老婆吵架嗎?」
「照你這麼說,就是有人在等你結婚了?」老三斜了他一眼,話裡有話。
教學點只有三個年級,都在一個班裡上課。尼若一個人上所有的課程,儘管如此,因為學生實在太少,工作非常輕鬆。每天下午放學,尼若都會把孩子們送到山埡處,看著孩子你追我攆地跑遠,她才就著夕陽慢慢往回走。
「兄弟,早點結婚吧,咱們這個年齡了,還談什麼戀愛啊,找個伴要緊。」
央吉老阿媽總說羊卓雍錯是「羊卓雍錯達欽姆」,說它是金剛障礙之主,是這片土地的護法女神。所以,她每天都會去山頭的瑪尼堆轉上幾圈,在太陽的一抹餘暉中面向羊湖而立,經筒不停地旋轉。
「西藏就是這樣,人跟人之間的距離會變得很近,你要是生活久了,回內地肯定不習慣呢。」聽她那麼一說,陸路也興奮起來了。他總是這樣,只要有人跟他聊到西藏、聊到那片高原,他的情緒不自覺就會亢奮。
直到最後一抹餘暉散盡,尼若和尼汪才往回走。
尼若經常上他的博客來,偶爾會問一些關於西藏的問題,時間一久也就熟了,過年過節發個簡訊問候一下。當然,僅止於網上的熟悉,生活中卻從來沒見過面。陸路是一個講究原則的人,這個年齡了,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生活應該按部就班,年少才有輕狂的資本,穩重安定才是他現在想要的生活。
然而就在此時,她突然來到了西藏支教,命運戲劇性地把她推到了這麼個被人間遺忘卻美如天堂般的地方,讓她有了更多的時間反思過去幻想未來。
帆卻側身繞過他,把包往沙發上一扔,問:「你今天都幹嗎了呢?」
陸路端了餃子放在餐桌上,過去敲了兩下卧室的門,「出來吧,餃子好了。」
「西藏是個神奇的地方。我每年都會去一趟,卻從來沒感到夠了,總是才回來就想著下次再去。」
對於這個如孩子般說生氣就生氣的小女朋友,很多時候陸路都不知如何相處。站了一會兒,舉起手想再敲,終究還是算了。他回到桌邊,默默地吃了幾個餃子,卻也沒什麼胃口。放下碗,待了一會兒,他還是端起盤子扭開了卧室的門,見帆坐在床邊,便走過去,放下盤子,不由分說抱起她安放在懷裡,夾起餃子放進她的嘴裏。
拿起電話,他機械地撥了一組數字,反應過來發現居然撥了尼若的手機號,苦笑,頹然放下。
陸路開玩笑地說。
雪花飄飄洒洒。
「很美的畫面。」陸路回道。
「沒接到通知。」老三說。他是海員,一年中有半年是在船上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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