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的標誌

陸路說不清自己是怎麼穿進小巷,站到了美龍客棧的大門外的。等他看到珠紅色的大鐵門,要跨進去又猛然收住腳步後退,稍作停頓終究還是急步出了巷子,重新站到宇拓路上,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逃一般向大昭寺廣場而去。
「廢掉的寺廟或是房屋,因為得不到佛和菩薩的照拂,老百姓認為魔鬼會住進去的。」尼若說。
二〇〇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三個漢子聽陸路這麼一說,都笑了起來。
「看這樣子,應該有好多房間。過去老百姓的房子不可能有這麼大規模的。如果不是寺廟,也應該是個活佛的住宅之類的,否則不可能有人來這裏掛經幡。」
陸路伸出手去,尼若遲疑著看了看他,最終還是把手放在他手心裏。那一絲溫暖啊,如電流一樣傳遍了全身。她低著頭,長發擋了臉龐也掩了心事。翻過斷牆,尼若想抽回手來,卻被他緊緊地握住。
陸路笑了笑,收起相機說:「這廢墟規模蠻大的啊,不知道過去是幹什麼的?」
迷糊著的陸路掏出手機捂在耳朵上,「喂……」
尼若的宗教知識很豐富,這讓我吃驚,沒想到這麼短時間,她就知道了那麼多,還學會了本地話,佩服。我喜歡聰明的女人,跟她聊天很放鬆。在寺院的巷道里,周圍都沒人,有點衝動想抱抱她,沒敢那麼做,怕褻瀆了。尼若,安靜得就像雪山頂上的水晶石,應該受到尊重,我不能用自己的感覺去侮辱她。
「普布為什麼說這不是個好地方?」陸路半跪在地上,舉著相機,把經幡和斷牆收進鏡頭裡。這片山水是讓人感動的,是值得人向它下跪的。用最低的姿勢,記錄感動自己的畫面,對陸路來說,已成習慣。
「你怕鬼?」陸路想起在桑頂寺的巷道里,尼若看到門上猙獰的圖案后落荒而逃的情景,不禁打趣地笑了。
漢子向他豎起大拇指,開心地說:「好、好……」另一個人便端起自己的酒杯,雙手遞給陸路。
陸路圍著撤換下來的舊墩轉來轉去,嘴裏嘖嘖稱奇,「好東西,這是個好東西,以前從沒見過,應該是建寺的時候就有的吧?就這麼扔著,真可惜。」
漢子們哪裡肯依,其中一個還說:「你男人都喝了嘛,你也得喝了嘛。三碗酒嘛,不會頭疼的嘛……」
這幾天拍的片子,沒什麼特別好的,不過藏曆年總算是記錄完全了,也算了了一樁心事。桑頂寺的照片不錯,特別是她在山崖邊的那張,風吹亂了她的長發,眼神很好。比較喜歡,不錯的人物寫|真,不知她會不會喜歡?
「好,你的也要喝了。祝你們的羊兒都肥肥的,母氂牛生很多小氂牛。」陸路爽朗地笑著,接過一飲而盡。
「可能沒信號吧。」陸路說,「我剛才拍了一組片子,黑白的。三個放羊人坐在羊糞蛋子里喝酒,很特別,小山羊還去舔他們的酒碗……」
「應該是獅子,哪有用狗墊柱子的?」陸路說,摸了摸墩子的後部,看著手上的木屑,「這個東西,少說也在百年以上了,你看這些木頭,爛成這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心不在這條街上,他的腦海里沒有線條沒有色彩,只有那雙憂傷的眸子,在虛空的某處看著他。
「超凡脫俗、自然天成……」陸路看著被酥油燈光籠罩著的尼若,喃喃地念,不知是說壁畫呢,還是說眼前的人。
陸路不說話,只是含笑看著尼若。
「我算什麼才?柴火的柴。」
「有什麼好拍的,噁心死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是不是不想我了?」帆說,有些不耐煩。
陸路在後面山崖處拍了幾張瑪尼石的片子。說實在的,這樣的天氣里出不了什麼好片,他只是習慣性地把有感覺的東西收進鏡頭,有用沒用,只有經年後才能確定它的價值。
傳來帆嬌媚的聲音,「你在哪兒啊?電話一直打不通。」
尼若跟小僧人閑聊時,陸路就在廚房走來走去,看到什麼稀奇的都收進鏡頭,還不時轉過身來對著他們按兩下快門。
「你不是說一個星期嗎?早過了啊。你是不是打算不回來了?」
離開浪卡子縣后,他們順道還去了卡若拉冰川。離縣城不到三十公里,車子盤山而上。普布笑著說自己今天只是專職司機,只要陸大攝影師喊停他馬上就停。副駕位上的陸路說著「謝謝」,不時給「專職司機」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煙。位於後座的尼若是安靜的,大部分時間總是閉著眼睛在假寐。其實更多的時候,她在透過眼帘的縫隙注意前座上陸路的動靜。比如他下車時,總會回頭看她一眼,如覺得她睡著,便會把外套輕輕蓋在她身上,然後打開車門,拿著相機悄悄下去。
巷道深處有兩根木柱,顯然年代已經久遠了,柱身已經腐爛。其中一根柱子下墊的木墩新近被換過,舊的扔在一邊。
「胡說八道。我拍完了就回去。」陸路耐心地解釋著,揉了揉太陽穴,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陸路接過碗一飲而盡。
陸路笑了,相機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
有些醉意的漢子們不幹,端著酒碗站在她面前,不由分說就塞給她一碗,其中一人還唱起了酒歌。
普布在後面喊著:「你們快點,不要待得太久了,這可不是個好地方。」
「陸大攝影家,你這是誇自己有學問呢。」尼若看著他,打趣地笑。
二〇〇七年二月二十日
今天他沒感覺。
兩人順著幽深的巷道往前走。光線很暗,巷道極窄,伸出臂便能觸到兩邊暗紅色的牆壁。
就這樣,敬尼若的三碗酒被陸路代了一碗。
對於一個攝影人來說,長年行走在荒山野外,一身土一身泥,鏡頭收錄的並不是旅遊景點,住的也不是乾淨整齊的星級賓館,時常還得飽一頓餓一頓的……有過的幾個女人,都是從崇拜開始,熟悉后結束。帆也許是個例外,因為她根本就不了解他,或者說她根本就不打算了解他,她只是待在燈紅酒綠的城市一隅,等著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尼若一手扯了圍巾,一手掏出糖果遞給孩子,孩子接過,笑得更歡了。尼若捏著孩子的小臉問他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小孩子還不太會說話,只是嘻嘻地笑,孩子的阿媽倒是挺熱情的,答道:「三歲了,叫羅布。」然後教孩子叫阿姨,小傢伙只是笑個不停。阿佳又問尼若他們從哪兒來的?尼若告訴了她。阿佳很高興,說他們就是工布學那邊的,離尼若教書的地方不遠,說完拉著尼若的手要陸路給她們照張合影。
「領悟力高吧?」陸路收起相機,嘿嘿地笑。
陸路毫不推辭,接過照樣來了個一口乾,還給漢子酒杯時問:「你們怎麼在這裏喝酒?」
「沒有嗎?」陸路回過頭來,故意拖長聲音說道。
沿著大昭寺轉了一圈,只動了兩次快門,一點拍照的感覺都沒有。對於攝影,陸路認為自己是野路子,沒受過正規的訓練。不過他認為技術是可以學的,領悟只能靠心。玩相機超過五年還沒拍出什麼像樣東西的話,已經不是技術的問題,而是心的問題。
走到宇拓路的丁字路口,一邊去布達拉宮廣場,一邊去大昭寺,他不知該選哪個方向?
不知為何,他叫了聲尼若。
玩夠了,尼若直起身,剝了顆糖放在手心裏伸過去,岩羊把糖含進嘴裏,嚼得咔嚓咔嚓的。尼若摸了摸它的腦袋,說:「寶貝,不跟你玩了,你陸大爺要拍照去。」
「害怕?」陸路好笑地看著她,想起她剛才在殿里侃侃而談的樣子,跟眼前這個恨不得馬上逃到亮光下的女人判若兩人,便越發覺得有趣起來。
陸路看見門上的像,眼睛一亮,飛快地跑了上去,蹲在台階邊沿上,舉著相機拍了好幾張。嘀咕道:「我從沒見過門上畫這個,很特別的門神啊。」
什麼地方能比這裏更純凈,什麼樣的人能讓你的靈魂獲得重生?
陸路左右晃了晃腦袋,尼若的臉還在。蒼白的膚色,幽怨的眼眸……
「要多學習,親愛的小孩!」尼若看了他一眼,得意地笑,向前走去。尼若指著前面的一尊單足站立、雙手于胸前合十、身子向後仰的佛像說,「這是印度瑜伽的本尊,漂亮吧?你看她的姿態,非常的曼妙,像一朵空谷的幽蘭,遺世獨立,清香自知。她的眼睛,似笑非笑,似看非看的。我非常喜歡她的神態,你可以說她平和安寧,也可以說她纖塵不染。這樣的超凡脫俗,只有大美的西藏才能出這樣大美的壁畫。」
那一晚,陸路在日記里這樣記錄的。
正對大殿有一高高的經桿,才換上的幡色彩艷麗。下面拴了一頭岩羊,旁邊石階上坐了幾個來朝佛的老百姓。其中一個年輕的阿佳懷裡坐了個小男孩,見到尼若突然咧開笑臉。
「不會的。」尼若低下m.hetubook.com.com頭,腦袋對著岩羊,岩羊也把腦袋對著她,一人一羊頂了起來。

廢墟里極安靜。殘壁經過歲月的風化,卵石裸|露在外,光滑圓潤。過季的荒草掛在沙石上,隨風搖曳。
過完年,陸路他們開始往回走,普布的妻子兒子暫時留在老家。
尼若依舊住在於夏的客棧里,陸路也住在原來的賓館。
就如此地,就如此刻。
尼若不敢抬頭,微醺的臉泛起一層淡淡的紅,直達脖頸,風吹亂長發也吹亂心事。為何會如此慌亂呢?不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卻如小女孩初涉愛河一般地無所適從。

「我……我真不會喝酒……」尼若看著手中大大的酒杯,知道三杯下去,肯定就醉得一塌糊塗了。
「我越來越佩服你了,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陸路跟在尼若旁邊,見她微仰著頭,看著每一尊佛像,宗教知識隨口道來,半是玩笑半是誇獎地說。
進了大門,院子里靜悄悄的,兩個紅衣僧人衣袂飄飄而來。見到他們,友好地笑笑。
尼若白了他一眼,轉過身子。
「寺里應該好好收起來啊,就這麼扔著,可惜了!」尼若聽他這麼一說,也有同感。
「我想起了一句話。」尼若站在懸崖邊,看著下面被風沙瀰漫了的小村莊說,「主在仆前無英雄,身居屆堂方顯威。」
「有道理。主僕天天在一起,距離近了,吃喝拉撒都看得清清楚楚,天長日久,哪裡還會產生崇拜?寺廟也一樣,離老百姓近了,再高大的佛像,沒了神秘感,便也吸引不了人們去朝拜。」
陸路也抬頭看了看天,說:「要能趕上一場雪,就能出點片子了。」他把心愛的相機藏在懷裡,有值得一拍的景才拿出來咔嚓一張。這麼些年,孤獨的行走,習慣了只跟自己交流,而相機是他唯一的朋友。
通過這幾天相處,陸路和尼若、普布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離開學的時間還有幾天,三人決定從山南瓊結縣繞道而回,可以讓陸路有機會多拍些片子。
「像狗?不對,有點像獅子。也不太像,奇怪!」
兩人穿過斷牆,繞到後面拍了幾張。在一個拐角處,一處斷壁擋住了陽光。
尼若睜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廢墟上空高高鼓盪著的幡,不著痕迹地笑了笑,然後打開車門下來,裹緊披肩跟著他往廢墟走去。
「三年。」小僧人笑著,把水舀進桶里,「你的藏話說得真好!」
攝影不是拍照,攝影需要感覺,拍照只需要技術。
尼若雙手亂搖,說自己不能喝酒,喝了頭疼。
「會。有些人亂追它們,惹毛了它們就會頂人。你看它被拴著,多半是以前傷過人。因為一般來說,岩羊進入寺廟后,習慣了這裏的生活后趕都趕不走的,如果不傷人寺里就不會拴它們。」
斷牆另一邊傳來說話聲,陸路跨過斷牆走了過去。在一群山羊中間,三個披著羊皮襖的漢子席地而坐,面前擺了一桶青稞酒和三個酒杯。
從山南回到拉薩,很累,非常疲倦,就是睡不著。去了八廓街,天氣不好,什麼都沒拍到。這是我愛上相機以來第一次感到煩亂,覺得它就像一堆廢鐵,什麼感覺都沒有。
尼若不一樣。他知道她是懂他的。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相識不過短短几天,相知卻只在一瞬間。儘管對視只是一瞬間,不足兩秒鐘,但她眼裡放射出來的信息讓他確定,這個女人將會是自己生命中唯一懂自己的人。
見到有人進來,他們也吃了一驚,卻同時展開陽光般的笑臉,其中一人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扎西德勒,過來過來,喝酒!」
尼若頓時羞紅了臉龐,低頭看著酒碗,無可奈何地沾酒彈了三下,喝了一碗,酸酸甜甜,頓覺一股熱力直衝肺腑。再接過另外一碗酒喝乾,大腦瞬間像沖了血一樣,混沌一片,身子也有些不穩了。
尼若走過去看了看說:「金剛亥母啊。她摟著的這尊大神就是勝樂金剛。金剛亥母是他的明妃。你看她有三隻眼睛,表示能觀照過去、現在和未來。旁邊那個頭,代表智慧雙成。右手拿鋮刀、左手拿嘎巴拉碗,碗內盛滿血,是獻給本尊的。脖子上掛的念珠有五十顆,意思是佛教全部的經典都在她腦中了。要辨認她很容易,單足屈立,左腳下踩著一個小鬼,這是她的標誌。」
一路往前,陸路好久都不曾喊停。隨著山路的顛簸,尼若有些昏昏然。
青稞酒的後勁真大,沒喝多少,全身都不舒服。特別是尾椎骨,酸痛,該死的陰天讓舊傷複發了。和_圖_書
「在西藏,很多寺廟裡都有野生的岩羊,有的是自己跑來的,有的是老百姓抓住送來的。這些傢伙知道這裡有吃的,還沒人傷害它們,生活得倒是自由自在。」尼若扭住岩羊的角,轉來轉去地玩著,還低了頭對著岩羊的眼睛說,「是吧,親愛的岩羊寶貝?」
「不忙,嘿嘿……」
「來了幾年了?」
尼若撿起木墩看了看,說:「沒什麼特別的呀。」

陸路走在前面,什麼都沒說,心裏卻溢滿感動。
猶豫了一下,還是踏上了去大昭寺的路。
碎石小道,僅過一人,靠牆根處,隔不多遠就放著幾片瑪尼石。懸崖之下,少說也有兩百米,溝底的村莊變成了微縮的景觀。紅塵世界與這清凈之地,不到一小時的路程,卻需要俗人抬頭仰視才能得見高處的神佛之處。
從卡若拉冰川下來,路過一個廢墟,斷垣殘壁間偶見羊兒晃過,經幡在藍天下輕輕擺動。遠處是層層疊疊青黃不接的大山,河谷里的小溪蜿蜒而過。只是太陽在頭頂上方,拿攝影術語來說就是「大白光」,拍出來的片子色彩反差太大,所以不受攝影師歡迎。陸路還是示意普布停了車。他被斷牆上的經幡吸引住了。這些年拍了不少幡的片子。那些柔軟的、掛于山野里、隨風舞動的幡總能激起他創作的靈感。
尼若在前,陸路在後。
直到陸路真有些醉意了,漢子們才放過他們。
風越刮越猛,帶著沙子扑打在臉上,有些生痛。陸路站在懸崖邊上,鏡頭對著下面的小村莊按了幾張,又下意識地把鏡頭對準了尼若的背影。見烏雲翻滾的天空下尼若的背影單薄羸弱,長發被風吹得上下翻飛,大紅的披肩向後揚來。這個女子,跟她在一起每多一分鐘,便會多一分驚喜。她的宗教知識,對民俗的了解,真是讓他折服。一路走來,沒有聽到她喊累,無論他爬多高,她總是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邊。陸路覺得自己這幾天拍照越來越有感覺,特別是她在身邊的時候,總能產生些奇異的構圖方式。沒事時聽她說說話,或是看她安靜地笑,心裏也會暖洋洋的。
早點認識就好了,錯過了,很遺憾。
「好,到拉薩咱們兄弟不醉不歸。」普布說,上車發動了車子,等陸路和尼若上車后,一轟油門,車子風馳電掣而去。
「我的女人就是漂亮嘛,她在教你們的孩子認字嘛。」暈暈乎乎的陸路端著酒碗一飲而盡,把碗遞給漢子,瞄了一眼抓著山羊角玩得正歡的尼若,有些神思恍惚,彷彿尼若真是他女人一般。
兩人出了殿堂,旁邊石階上的殿門關著,門上畫了兩張猙獰的臉,加之巷道里光線昏暗,看上去有些陰森。
陸路跳下車,打量著公路外的廢墟。遠山、斷牆、幡……這是個不錯的畫面。唯一的缺點就是光線太強了。如果用黑白的色調也許能把反差壓一壓。他這麼想著,調整著相機。
尼若回頭笑了笑,「孺子可教。」
陸路再也沒有叫停車,昏昏欲睡地到了拉薩。
「你們居然喝酒去了。」普布站在車門邊,接過陸路手中的三腳架放進後備箱,「我在車裡無聊死了,你們居然去喝酒,太不像話了。」
離開院子,兩人順著右邊的石梯往上,一間間殿堂逛著。桑頂寺是個很開放的寺廟,殿堂可以拍照,僧人也非常熱情,跟陸路語言雖然不通,但跟尼若還是能指手畫腳地交流。
一個圓圈轉完,他沒在大昭寺門前停留。儘管大昭寺門前磕長頭的人們是他的最愛,過去每次來都會在那裡蹲好長時間,看人們起起伏伏。拍信徒合十的手、拍他們手腕上纏繞的念珠、拍老人們銀白的頭髮、拍孩子們單純的笑臉……今天,他沒了興趣,相機舉在手上,成了單純的設備。
三人都有些疲倦,沒有安排晚上的活動,禮貌地告辭,各歸各位。
對於普布的安排,陸路感激於心。這麼些年老往西藏跑,朋友們不理解,說他是自找苦吃。小女朋友也不理解,說那個地方遙遠蠻荒,來回一趟跟受罪差不多,有什麼拍的。其實,陸路不是個怕吃苦的人。男人嘛,受點罪辛苦點有什麼呢?最重要的是能拍到東西,他希望再好好拍兩年,能有拿得出手的片子。再說,走在路上,他覺得自己是自由的,特別是在天高地闊的西藏,他能感受到在大城市裡感受www.hetubook.com.com不到的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親近。
「羊的這裡有嘛,我們放羊來的嘛。」坐在最裡面的漢子說,把自己的酒杯斟得滿滿的捧給陸路,「扎西德勒,他們的喝了嘛,我的也要喝了嘛。」
尼若偷偷瞄了一眼正看著她傻笑的陸路,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好。
「他是你男人嗎?」正往水瓶灌茶的小僧人用藏語問尼若。
陸路向他揮了揮手。兩個人一前一後、默默無語地走進了廢墟。
天黑盡,他才轉身往回走,路過美龍客棧的巷子口時,加快腳步匆匆而過。
「那……你說你愛我。」帆在電話里嬌蠻地下著命令。
電話突然響起。
「胡說,哪有鬼?」尼若有些心虛地轉著眼睛。
「你男人好嘛,會這個的。」另一個漢子用手比畫著按快門的樣子,對尼若說。
「進去看看吧?」尼若回頭一笑,向里走去。
尼若走了過來,漢子們看到她,笑著說:「扎西德勒。」也要給尼若敬酒。
「你……」尼若抬起頭,一觸到他的視線,卻迅速地躲開,額際的髮絲飄來飄去,閃躲的眼眸透露出她此時內心的不平靜。
「它們不會傷人嗎?」
「你小心點,別讓它頂著了。」陸路看她把著羊角跟岩羊較勁,岩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腦袋左晃右晃的,有些擔心地說。
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老想著她?陸路猛然坐了起來,下床打開電視機,坐在床邊,拿著遙控板不停地按著,電視節目便不停地閃。然後他又猛然關了電視,把遙控板扔在床上,點了根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依舊陰沉沉的。管他的,還是出去晃晃吧,總比待在房間里胡思亂想的強。陸路這麼想著,擴了擴胸,打開攝影包,拿出常用的佳能1DMark,再取了個70的頭上好,掛在脖子上出了門。
「文物的保護,也是需要有人知道它的價值才成啊。」陸路說,把墩子擺在光線下,蹲下又拍了一張。
街上並沒想象中的人多。兩邊的商店雖然開著,老闆和服務員卻坐在門口聊天。藏曆年不像春節,一般要半個月後人們才能緩過神來恢復正常的生活。陸路還記得第一次來拉薩的時候,宇拓路上鋪的還是粗糙的青石板,到處是坑和積水,小商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公路上狗比人還多,一不注意就會踩到狗屎。沒想到才幾年時間,這條路已經全變樣了,路拓寬不少,還變成了步行街,只聞腳步聲,不聽牛羊鳴。拉薩拉薩,這個內地人心中嚮往的城市,如今已跟其他地方區別不大了。
尼若坐在她身邊,照完相,閑聊了幾句,見陸路圍著岩羊快門響個不停,便起身走了過去。岩羊倒也不怕人,自顧自地舔著碗里的糌粑。
普布一直以為他們是情人,不時還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陸路不好說什麼,尼若只是習慣性地笑笑。
想把這張片子給她,明天看來還得去找找她才行。
接下來的路,尼若都閉著眼睛默默無語。就是一路上不停說笑的普布,也突然變得沉默。
可惜天氣不好,狂風亂舞。在寺院邊上撒了泡尿,風居然將尿吹回自己臉上,實在厲害。沒什麼好片子,不過有幾張人像還不錯,像尼若在寺廟後面香爐邊的那張,我比較滿意。喜歡她的眼睛,寧靜安詳,就像西藏的藍天一樣,看久了就會沉淪進去。
帆咯咯地嬌笑著,掛了電話。
在二樓的殿堂里,兩人站在壁畫前,陸路指著一個頭戴骷髏的佛像問:「這是什麼意思?」
「不敢,在有才的王老師面前,小生只能算是初出茅廬。」
陸路把手機放進衣袋裡,並沒多想什麼。轉過頭,想跟後面的尼若說說話,卻見尼若靠在椅背上,臉白如紙,正幽怨地看著他,接觸到他的眼神后,迅速轉頭看向窗外。
今天,在尼若的陪伴下去了桑頂寺。就在後面的懸崖上,很特別,寺里的活佛是女的,她說這個寺是西藏唯一由女活佛管理的寺院。
一個藏曆年,讓兩人的心裏都升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誰都明白這種感覺任其泛濫意味著什麼。他們不想打破現在的生活格局,所以都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想把這一份美好停留在心裏,或者說只停留在友誼的層面上。
普布走後,陸路洗了個澡,換了身寬鬆的衣服。他趴在窗子上往外看了看,天陰著,光線不好,沒有出去的必要了。他這麼想著,回身躺在床上,手枕腦後看著天花板https://m.hetubook.com.com發獃。
「浪卡子縣,山的那邊。」
「走吧。」尼若說,帶頭急步向下走去。
「走吧,怪嚇人的。」尼若站在他身邊,抱著手臂皺著眉頭。
所以他只隨著人流,機械地移動腳步。
我和她還只是朋友,甚至連熟悉都談不上。不過話說回來,熟悉了的只能做朋友,能成為情人的這世上有幾對呢?我在胡思亂想,她是個精美的女人,怎麼可能成為我的情人呢?再說,我也不想找個情人,我需要的是愛人。
陸路醺醺然,眼睛定在尼若微低的臉龐上,手臂稍稍用力一帶,把尼若扯進了懷裡。
兩人就這麼一直待在寺廟裡,東逛逛西看看,直到普布上來找他們吃晚飯才離開。
尼若那張憂鬱的臉慢慢從天花板上顯了出來。
陸路扯著嘴角無可奈何地笑。
「兄弟,到了拉薩我請你喝個夠。」酒後的陸路,話也多了起來,爽朗地笑著說。
尼若看著他們,也開心地笑著,提著酒壺給他們倒酒。
尼若捧著酒碗,尷尬地笑著,偷瞄了一眼身邊的陸路,對方正含笑看她。
「你女人漂亮嘛,她會說我們的話嘛,她是好人的嘛。」一個漢子摟著陸路的肩,醉兮兮地說。
終於爬到了山頂,站在寺門前的空地上回頭望去,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美麗聖潔的羊湖就在下面的河谷里,彎彎繞繞向東流去。
尼若一手拉住紅色的羊絨披肩,一手扶牆試了兩次也沒能翻過去。
繞了一圈重新回到寺里,兩人迫不及待地鑽進大院一角的廚房,一個僧人正在做飯。尼若蹲在灶前,伸出手烤火,陸路好奇地東看西看。
陸路看著她逃一樣的背影,嘴角再次浮起笑意。
青稞酒的度數並不高,跟啤酒差不多,但後勁大。加上漢子們的酒碗都跟缽一樣,幾碗下去,陸路很快就感覺有些頭重腳輕。不過仍笑著,舉起相機對著羊群中的漢子們拍個不停,還不時接過酒碗豪飲一下。
當然,陸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受。一個年逾不惑的男人了,怎麼可能還如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不管不顧呢?這個年齡需要的是一份長長久久的相守,一個牽手到老的伴侶,而不是一份只過今夜不想明天的激|情。
陸路把相機掛在脖子上,雙手合十,說著「扎西德勒」走了過去,接過一碗酒,用在普布家學會的禮儀,大拇指和無名指沾酒彈了三下,一飲而盡。
那一晚,陸路在日記里這樣寫道:
風很大,颳得沙子亂飛,原本藍盈盈的天空慢慢堆起了烏雲。尼若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語,「好像要下雪了。」
尼若沒提防他會有此一問,立即緋紅了臉,偷偷地看了一眼正對水缸猛拍的陸路,小聲說:「不是,我們是朋友。」然後轉了話題,「你是哪兒來的?」
「你看它的臉,像什麼?」
居然有點怕再見到她。唉……
尼若不敢再喝,捧著第三碗酒,可憐巴巴地看著陸路。
殘牆上的相機在陽光下發出淡淡的熒光。
陸路驀然反應過來了,心裏頓時像有根細針一穿而過。
「真是個可愛的女人。」陸路看著尼若開心的笑臉,心裏如此想著。
胡言亂語、胡思亂想……
「還得有幾天。」陸路說,皺了一下眉頭。帆不懂他,她要的只是一個男人沒有原則的愛,再有就是希望他早一點成功,用「攝影大師」的頭銜換來人前的面子。
陸路雙手環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兩人就這麼站著,在猛烈的陽光下,在古老的廢墟里,在飄揚的經幡下……感受著彼此。
這是廢墟中最大的一間,四面牆還殘存著,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羊糞蛋子,幾隻山羊卧在陰影里,看到他們並不驚慌繼續低著頭假寐。看來它們把這裏當成過夜的「圈」了。
「學生教我的,我在曲果教書。」尼若說,往灶里塞了一根木頭,「你們學習忙嗎?」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著玩笑,繼續往前,出了一道小門,外面是條轉經的石子小路,兩尺來寬,一面是寺壁,一面是懸崖。
「好,我愛你。」陸路習慣性地回答。眼神開始迷離,頭疼欲裂,那幾大碗青稞酒的後勁上來了。
車子的喇叭聲驀然驚醒了兩人,尼若推開陸路飛快地往外走去。
「有道理。」陸路移動著鏡頭,對準了斷牆邊的尼若。見她一手扶在石牆上,正抬了頭,看著新的經幡出神,幾縷髮絲掛在臉上,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陸路下意識地按了一下快門,久久才放下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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