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次失眠

「幸福吧?想不想要個終身制的?」陸路埋頭調整著相機,開玩笑地說。
兩個盛裝打扮的姑娘手捧銀質酒壺走到陸路面前,含羞帶怯地看了兩位客人一眼,低頭的瞬間,嘹亮的酒歌便響了起來——
那一股似草非草似木非木的味道啊,一直纏著她,再也散不掉。
一碗青稞酒,敬給好朋友。

一彎新月不知何時掛在了東邊的山頭,清輝瀰漫在大地上。樹的影、屋的影、山的影,按照各自的形狀定格。興奮的看家狗在光影里追著自己的尾巴或是追著同伴的尾巴,興奮地追咬著。
陸路的雙手仍搭在鏡頭上,只是側著頭,看著尼若的眼神變得煙霧迷濛;而尼若的眼睛貼在取景框上,紅色的圍巾被風颳起,繞過兩人的身子向後掠去。
「桑頂寺屬於嘎舉派香巴嘎舉支派,有三百多年歷史了。是香巴嘎舉的創始人瓊波南覺的徒弟克尊旬建造的,還有種說法是十五世紀初博東巴喬列南傑修建的,是西藏唯一的僧尼合住寺院,寺里的活佛也是西藏唯一的女活佛,轉了十二世。現在的女活佛多吉帕姆德慶曲珍還是區政協副主席呢。」走在彎彎繞繞的山道上,尼若慢條斯理地跟陸路閑聊著。
普布吃到豌豆,大夥都笑著喊:「准了准了,他就是我們家最狡猾的一個傢伙。」
感謝普布,只要需要,他隨時隨地停車。他們一家都非常熱情,特別是普布的小兒子,穿著新的羊皮襖,喜歡跟在我身後不停地叫著「叔叔」,讓我給他拍照。
一大早出發,普布帶著他的愛人孩子,先接了尼若,再來接我。
「你再看看右邊,有房子的那個地方。」
尼若拉緊羽絨服,走到相機前,透過鏡頭看出去,陽光下的湖水色彩不停地變幻著,黑色的水鳥起起落落,去掉了兩頭的雜亂,畫面只保留了中間的一段山水,非常乾淨。
如此近的距離,車子的每一次轉彎都能感受到她的溫暖,清清淡淡的女性氣息是如此迷人。陸路無法控制內心的心猿意馬,只能藉助窗外的美景轉移視線,用舉相機的動作來掩飾狂亂的內心。
孩子們拿著青稞酒瓶在人群里躥進躥出,相互交換著口袋裡的零食,大聲喊著同伴的名字,也不管有沒有可笑的事就笑成一團。
「真的?要不要今晚醉一下?」尼若取下披肩,轉身笑嘻嘻地說。
兩人這才從魔怔中釋放出來。陸路驀然收回手臂退後一步,尼若感覺壓力頓減,也趕緊直起腰,不敢看陸路,低聲說了句:「下去吧。」
「金剛亥母。寺里的僧尼主修金剛亥母密法。寺里其他的倒也沒什麼,值得一看的就是歷代多吉帕姆的塑像。聽僧人說,桑頂寺剛建的時候很小,只有一間殿堂。現在的寺廟是二世多吉帕姆擴建的,五世女活佛又增加了很多佛像和佛堂。」
老人走到身邊,看到陸路,伸出手臂,抱著陸路用額頭碰著他的額頭,說:「扎西德勒!」
「幾毛錢?」尼若過來看了一下,笑著說。
「扎西德勒。」陸路雙手合十看著老人家慢慢走遠。
這是個奇妙的時刻,知道不該,卻不想放手。
尼若有些扭捏,想還給他。
這時,普布拿著酒杯晃晃悠悠地過來了,「來,陸大哥,敬……敬你……」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漂亮的阿佳扯進了人堆里,灌了一大杯。
尼若抱著普布最小的孩子,拿了麵糰在他身上滾著,一邊在他脖間胡亂捏著逗樂,小傢伙咯咯地笑著,在尼若懷裡扭來扭去。陸路滾完麵糰,拎著相機跟在舉著火把驅鬼的孩子們後面。孩子們在每間屋子做出驅趕的樣子,把傢具拍得轟轟響,還大聲喊:「魔鬼,出來吧,出來吧。」最後到門口扔掉火把。
然後全家老小和_圖_書哈哈大笑。
藍天如洗。
陸路見她老是嗯嗯卻不說話,有些奇怪,收回目光側頭看向尼若。見尼若白皙的臉龐布滿紅暈,明艷的耳垂像要滴出水來。這個男人突然就明白了什麼,腦袋裡轟的一聲,就像突然發生了雪崩一樣。
尼若偏著頭看他,眼眯成了一彎新月。
尼若和陸路就以這麼個奇怪的姿勢站著。
此時陸路並沒感覺什麼不妥,只是不停地轉著鏡頭說:「看那邊,山坳里,有個小房子,山坡上有匹白馬,非常完美。」
不再說話,也不再動,暗流在兩人間洶湧澎湃。
「你傷我自尊了。」陸路故意裝出一副苦相說。
「怎麼看?」尼若試著轉動相機,不知怎麼調焦距。
「王老師,他們喊的什麼意思?」陸路聽不明白,轉頭看著尼若故意大聲問。
吃完「古吐」,普布阿媽拿了麵糰過來,每人一個,大夥接過在身上滾著,意思是把一年的病痛災難都滾去,來年平平安安。
酒歌只有四句,反反覆復地唱著,大人小孩都會。尼若在羊湖邊教書時,閑來無事,拉姆教了她很多藏歌,其中就有這首酒歌。她一手抓著圍巾,偏了頭看著姑娘們,跟著節奏唱了起來,在火光的映照中,眼眸閃閃發光。
那一晚,尼若第一次失眠了。她盤腿坐在墊上,半閉著眼,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窗外灑進來的月光籠罩了她。
尼若半夢半醒之間是感覺到陸路在給她蓋衣的,也能感覺到陸路在打量她的臉;只是,她不想動,不想讓這份不可言喻的溫情因為一睜眼就不見了。
「這樣,輕輕轉動。」陸路在她身後俯下身教尼若調整焦距。當他伸出兩臂握著鏡頭的時候,便把尼若和相機都包圍在了懷中。對於一個攝影師來說,這是個極自然的姿勢,他不會多想什麼。而對於尼若就不同了,驟然間拉近的距離讓她渾身不自在起來,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是僵硬地站著,眼睛看著取景框卻什麼都沒看見,只感覺到他粗重的呼吸和淡淡的草木香味以及他毛衣的纖維觸碰了她的外衣,縮小的空間觸動了尼若敏感的心,產生了一股無法言說的魔力,有一種類似於酸酸甜甜的液體在她的身體里飛快地流動。
這時,歌聲突然分成了兩組,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情歌。男聲和女聲相互應和著,像妻子在為遠行的丈夫收拾行囊,也像是慈母在迎接牧歸的兒子。
在他們身後,經幡被風扯得高高飛揚。
二〇〇七年二月十七日
姑娘們的嗓子很美,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兒一樣。尼若聽得有些痴了,忘了喝酒。

陸路站在土坎上,舉起相機,鏡頭拉遠拉近,快門不停地響。尼若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站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看人們掛幡。
驅完鬼,村裡年輕人提著青稞酒或是啤酒陸續來了,在普布家外面的土壩里點了一堆篝火。邊上擺上桌子、卡墊,開始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祝詞也說得像模像樣。酒過三巡,就有人高聲起來,喊著自家女人拿酒來或是娃兒滾一邊玩去,人不要擋著火光了什麼的,這樣的場景表示喝酒到一定的程度了。
盤旋的公路上,一輛豐田客貨兩用車慢悠悠地爬著。
我這兩天也沒休息好,老是想起她的眼睛,像是走火入魔了。我和尼若坐在後排,沒走多遠她就睡著了,把上衣蓋在她身上,她睡得很香。這個女人,如果能永遠這樣安靜地睡在我身邊,多好啊。
陸路把相機掛回脖子上,尼若要幫他拎三腳架,他不讓。
我們在此相聚,祈願永不分離,祝福聚會的人們,永遠無災無疾。
「你剛才是歌沒唱完就喝光了酒,叫角羌;我現在是歌唱完了還沒喝酒www.hetubook.com•com,叫過羌,也要罰酒。」尼若笑著說,拇指和無名指相疊,沾酒彈了三下,一口飲干,把酒杯遞還給姑娘。「還有一種叫替羌,就是唱歌的人和喝酒的人剛好同時結束,不過杯子里剩了酒,也要罰酒的。」

「王老師好!」陸路看著她,故意一彎腰,大聲說。
普布站在下面公路上,仰首看著山坡上的兩個人久久沒動彈,一條嶄新的五彩經幡在他們頭上高高揚起。他大喊了一聲:「陸老師,拍好沒有?前面還有更漂亮的呢。」
不知是誰最先邁開了舞步,人們陸續放下杯子拉著手加入,歌聲此起彼伏,愈加嘹亮。

如果說開始看到尼若倒下時陸路只是本能地伸出手的話,此時,在扶著她站直后卻突然不想放開了。那暖暖的感覺如一道輕羽刷過心尖,他想留住這一臂的溫暖,就在此時,就在此刻。
兩個姑娘重新盛滿青稞酒,捧到尼若跟前,放開嗓子唱道:
小村子離浪卡子縣城並不遠,在羊湖西南角的一個山窪里,三面環山,桑頂寺就在背後左邊陡峭的山崖上。
迎來好朋友,扎西德勒。
作為專業攝影師,他明白這樣拍出的片子沒任何意義,然而,他還是不停地舉起、放下、再舉起、再放下……
土壩上頓時歡聲四起。
「嗯……」尼若又蚊子似的嗯了一聲,額頭冒出了細細的汗珠。手指放在快門上,就是按不下去。
表面看去,半閉著眼的尼若不卑不亢。其實,她的內心一直在欣喜和害怕中交戰。欣喜的是他就在身邊,淡淡的男性香水味一直縈繞著她,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也像上輩子丟失的情人,相遇了,無法抑制內心的欣喜。也害怕著,怕自己就此沉淪了,怕自己衝動之下踏出一步無法收回……
藏曆二十九,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這天藏族老百姓家家戶戶都會吃一種叫做「古吐」的麵疙瘩。做時會在裡面包上具有象徵意義的鹽、硬幣、辣椒、羊毛等物。每人一碗,一家人圍坐在火邊,小心自己的碗卻又隨時關注別人吃到了什麼。吃到辣椒的人表示此人性格潑辣、嘴不饒人。吃到石頭的表示此人意志堅強,吃到木炭的人說明此人心眼不好,吃到鹽的表示此人懶惰,等等。
陸路點點頭,看也沒看取景框,只是習慣性地按了一下快門,收起相機。尼若要幫他拿三腳架,他說不用,太重了,你小心點,石子很滑。
今天是藏曆四號,陸路在村裡拍了幾天老百姓過年的情景,感覺差不多了,明天就要回拉薩,他決定到桑頂寺看看。普布去給親戚拜年了,尼若便陪著他一起上山。當初剛到羊湖時,曾經跟拉姆來過桑頂寺,還算熟悉。
「能在羊湖邊安安靜靜地看書學習,人生一大享受。」陸路回頭說,「對了,多吉帕姆是什麼意思?」
「啊?」陸路目瞪口呆,「這樣喝下去,不是沒完沒了嗎?」
陸路抬起頭,食指放在快門上,懸崖邊的尼若,嘴角泛著淡淡的笑意,長發被風吹著上下亂飛,睿智的眼眸看向他時有些飄忽,大紅的披肩被風鼓盪著,迎面而來。遠處,羊湖湛藍的湖水波光粼粼,灰色的群山層層疊疊向遠處推去,藍天的盡頭,隱隱的線條起起伏伏。
看著彎彎繞繞的公路和谷底的土房子,陸路心裏升起太多的感慨。這條路走過不知多少次了,每次感受都不一樣。還記得第一次進藏,從日喀則回來走的就是羊湖,那時這條還是鄉村級的土公路,車子一過塵土飛揚。不過兩邊的山坡上,不時能看到草狐狸和野兔飛速掠過。現在公路修得很好了,來來往往的車也多了,狐狸和野兔幾乎絕跡了。
陸路不會跳舞,只是隨著音樂節奏舞動著手腳,眼光不自覺地追隨著對面的尼若。
m•hetubook.com.com尼若心裏頓時暖洋洋的,跟在他後面穿過經幡往下走去。
「啊……」尼若還沉浸在歌聲中,沒有反應過來。
其他人不管聽懂沒聽懂,只是看著陸路的怪樣,便跟著笑了起來,罰酒的事便抹了過去。
兩人就這麼站著,誰都沒動,誰都不願動。
尼若吃到了羊毛,普布阿媽笑著說:「真是應了佛祖的安排,一看王老師就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陸路吃到桃干,預示著身體健康。普布阿爸端起酒杯遞到陸路手上,醉兮兮地說:「陸老師常上高原的人,身體當然好了,祝賀一下。」
陸路按下快門后,取下帽子轉身扣在尼若頭上,又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披在她身上,輕聲說:「別感冒了。」
她知道自己不該胡思亂想的。人到中年,什麼樣的情感沒聽說過,什麼樣的男人沒有遇見過,從來都是心如止水的,從來都是安靜從容的,為什麼今晚,會為了一縷馨香而魂不守舍,徹夜難眠呢?
「那是,我來西藏這麼多次了,還沒喝醉過。」陸路得意地笑。
普布大聲喊著,拿過不知是誰的杯子回灌著阿佳,人群里一時間叫好聲、口哨聲四起。還有人趁人不注意打別人頭的,摸女人胸部的……
也許是青稞酒起了作用,也許是這月光讓人沉醉,又或許是這夜裡瀰漫著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尼若的腳步有些踉蹌。她停住了舞步,擠開人群想出去透透氣,身邊醉酒的大爺卻一下子撞在她身上,尼若站立不穩向後倒去。在要著地的時候,一條胳膊結結實實地托住了她。
人們唱著古老的歌謠,踩著遠古的舞步,在這月光如雪的夜裡把快樂恣意揮灑。
路過羊湖,尼若很開心。她在這裏生活了半年多,已經有感情了。不過我們走的線路在浪卡子縣這邊,尼若的教學點在羊湖的另一邊,那邊的風光和民風都更原始一些。
今天的成果不大,勉強能出兩張片子。
尼若看著他,心裏狂跳。他什麼意思?試探嗎?裝著沒有聽見,說:「陸大攝影師,我快被風刮跑了,你倒是快點啊。」
「不過是鬧酒的程序而已,也沒人嚴格遵守。你看,不是沒人罰你嗎?」酒後的尼若臉上已經飛起紅霞,眼波舒緩流轉,渾身散發出一股說不出來的韻味,陸路看得有些呆了。
偶爾陸路下去拍照,尼若又正好醒著,便會陪他去。也拿著個小相機,陸路拍哪兒她就拍哪兒。陸路每次拍完都會舉著相機給她看看,還會指點她拍什麼。看著顯示屏上一張張美麗的圖片,她開心極了。有時,她趴在三腳架上,看陸路半跪在地上用鏡頭對著遠處的牧羊人時,她覺得這是一個真正懂得西藏的人,他尊重鏡頭裡的一切,無論那是什麼。
尼若站在他旁邊,大紅的圍巾被風颳起向後飛揚,嘴角帶著淡淡的笑,黑亮的眼眸靈動地閃著,長發一會兒遮了臉,一會兒又覆了額。
伴隨著這種幽默詼諧的方式,年夜飯吃得歡笑聲此起彼伏。
羊湖這個季節很美,雨季還沒來,水位偏低,沙灘上有白色的鹽鹼,湖邊有的地方結了冰,鵝卵石發黑,鋪在河床上,畫面感很強。不過光線太亮了,大白光不好表現片子的質感,特別是彩色的拍出來很生硬,黑白的可以把光線壓一壓,顯得稍微好點。
愛情要來時,是不分年齡、不分時段、不分地方的,它說來就來了,不容你多加思考,不容你輾轉反側,霸道地進入你的腦海、你的靈魂,哪管你是不是歷盡滄桑早生華髮!
尼若含笑點頭,說了聲:「好孩子!」
「多幸福啊,有專業攝影師給拍照。」尼若笑著走過去,站在他指定的位置上,微偏著頭看他。
陸路只覺得那樣的音樂是絲絲縷縷浸進心裏來的,和*圖*書牽引著他的心跟著悸動。他用手撐著暈乎乎的頭趴在相機上,無言地看著光影中舞動的身影,心裏升起滿滿的感動。
普布的家人圍繞著他,看到鏡頭中的自己時,總忍不住哈哈大笑。
陸路在前面走著,不時拉起拂動的幡繩讓尼若穿過。陽光在婀娜的絲縷間跳躍,播撒些金色的光斑。偶有飛鳥掠過,速度也是極快,唧喳之聲還在迴響,黑色的剪影已經融進藍天。輕暖的風梳理著大地,紅塵的俗氣似乎阻擋在了天外。
胡思亂想。
她的臉色蒼白,顯得有些疲倦,顯然沒有睡好。
退後一步的陸路看著俯在相機前女人,內心一陣莫名的悸動。
「算了吧。我才上高原,還有反應。」陸路故意摸著額頭,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
桑頂寺在一個小山頭上。看著不遠,走起來卻是很累人。這就是西藏,極高的空氣透明度往往給人帶來視覺上的錯誤。
這樣的場合是不分男女老幼的,熟悉的音樂帶出了每一個人歡樂。盡情地揮灑吧,不用管自己歌聲是不是嘹亮,不用管自己的舞步是不是嫻熟,踩到別人的腳了吧?不要緊;撞到別人的身子了吧?也不要緊。此時此刻,快樂讓每個人都變得格外的寬容。
有家有孩子的女人,不該動這份心思了啊。
藏曆一號,按規矩是不串門的,走親訪友從二號開始。所以藏曆二十九號晚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也是最熱鬧的一天。
「現在不是那樣,等會一喝酒就那樣了。」陸路故意皺起眉頭,開玩笑地說。
偶爾有年輕人悄悄離開人群往外走去,轉角處總能見到成雙成對的身影。沒有人會注意這個。所有人都在關注自己的舞步或是關注自己想關注的人。
艷陽光照春光暖,百靈鳥兒在歌唱。
月上中天,青稞酒的香味愈發濃烈,歌聲、舞步聲在飛揚的塵土裡形成了強大的氣場,讓身處這股氣場中的人們眼神迷離,有種不知今宵是何年的感覺。
尼若帶了條大紅的披肩,在江邊,長發和披肩被風颳得亂飛的時候很有感覺。把光減了兩擋拍湖邊的尼若,很不錯的一張片子,眼神乾淨。
一個小夥子把尼若拖進了圓圈,一個姑娘把陸路也拖進了圓圈。
每次他拍完,尼若都會跟他一起看片子的回放,然後開心地笑。
村口的瑪尼堆旁立一根高高的木杆,陸路走過去,見大夥正在掛新年的經幡。一個孩子已經爬到了桿頂上,把經幡一頭拴好,下面的人則把另一頭拉直呈放射狀拴在桿周圍釘在地上的木楔上。
陸路心裏閃過一抹欣喜,收回目光,按下快門,說了聲:「好了。」取下相機,回放出照片,「過來看看,棒極了,付費啊。」
第一次在藏族老百姓家過年,陸路非常興奮,整天拎著相機追著普布的阿爸阿媽和兄弟姐妹,用鏡頭詳細記錄著普通人家準備過年的情景。傍晚,當光線隱去,他便坐在天井裡,把當天拍的照片輸入電腦,一張張地檢查著。
似草非草似木非木的味道,瞬間包裹了尼若。尼若喜歡極了這樣的味道,淡淡的,就像曬了一天的被子剛收進屋裡時散發出的陽光的味道。
火在熊熊地燃燒著,醉了的男女老少仍然不停地舉杯,青稞酒在人堆里蒸騰著。
陸路接過酒杯,還沒等歌聲結束,就一口乾了。周圍的年輕人頓時笑聲四起,用藏話喊著:「角羌、角羌,罰酒、罰酒……」陸路不知道大夥在笑什麼,轉身想找普布翻譯,普布早不知躲哪兒去了。
「我不冷。」陸路說,「來看看這張片子怎麼樣?」
開始老人們還背著手在一邊看熱鬧,不知不覺身子隨著音樂節奏開始晃動,然後極自然地甩和圖書了手加入了人群。
「嘿嘿,過去你是我的民俗老師,現在嘛……嘿嘿……」
陸路看著月色下熊熊的火堆和舞動的人,手指開始痒痒。他撥開人群衝進屋去取了三腳架和相機出來,找了個側逆光的位置,調好焦距,按動了快門。
我們到時已是下午六點多,有遠方的客人來,普布的父母很開心,忙進忙出地招呼著。喝了第一杯青稞酒後,陸路在普布小弟弟的帶領下,到各處轉轉,熟悉著這個小山村。路過一條巷道時,見一老人背著個土陶罐從另一頭走來,滿臉皺紋,銀髮如霜,穿了一身黑色的氆氌,腰間的幫墊已經看不清花色,太陽西斜,光線正好。陸路趕緊舉起相機,快門咔咔地響個不停。
路線:拉薩——浪卡子縣
「我發現你來西藏時間也不長,居然成西藏通了。」陸路拿起相機對著山腳下的村莊拍了兩張,回頭笑道。
尼若按照一個老中醫教她的調理方法,深深地吸氣,急促地呼氣,再屏氣直到下一次深深的吸氣。過去她每次睡不著,都是用這樣的方法讓自己安靜下來,然後自然地進入睡眠狀態。只是今晚,這個方法不管用了,坐了多久不知道,直到外面響起了公雞的打鳴聲,她還在坐著,如一尊千年的雕像。
「嗯……」尼若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
「你把鏡頭往下拉一下,去掉藍天,只留湖水和房子、白馬,應該是棒極了的一張片子。」陸路又說。「按快門,試試看!」
尼若和陸路作為遠方來的客人,在這個偏遠的小村子里受到極隆重的對待,不僅是普布一家子視為上賓,就是其他村人也把他們當成了貴客,不時有人上前敬酒唱歌。
尼若好笑地看著他,「去,高原反應才不是你這樣的。」
這個時節,內地已經春暖花開,羊湖邊的山坡卻還是一片荒蕪,過季的荒草在風中搖曳,新年的幡張揚在山埡處,給這片山水蒙上了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還有這事啊?我怎麼沒聽說。」陸路看著尼若,驚訝地說。
「太美了,棒極了,層次非常豐富。」此時,戴著鴨舌帽的陸路站在小山坡上,相機架在身前,看著眼前一池煙波浩渺,不住口地讚歎。
普布開車,他媳婦抱著孩子坐在副駕位上,尼若和陸路坐在後排。
一曲唱罷,酒還未動,於是人們又開始起鬨:「過羌、過羌,罰酒、罰酒……」
月影西斜,火在燃燒,人在舞動,影在飄移……
無論怎樣努力,尼若都無法讓自己的內心重新平靜下來。她不時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手指捏一下。
她醒的時候,會和我下車拍照。看著她在鏡頭裡微笑,我也很開心。
尼若背對著陸路,身子輕軟如泥。鼻腔里除了身後飄來的草木味道外,再也聞不見酥油的醇香和青稞酒的香味了。
而這晚,一牆相隔的陸路同樣也睡不著,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對面的小窗出神,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在他枕邊,翻開的日記本只寫了兩個大大的字——溫暖!
「哦。」陸路在山石上對著羊湖架好相機,看著尼若說,「你過來,站在那裡。」
「在這兒生活,什麼都缺,唯獨時間不缺,看書是打發時間最好的工具。」尼若笑著說,「我的這點雕蟲小技都是從書上看來的。」
「過羌、過羌,罰酒、罰酒……」年輕人見尼若窘迫地站著,更加開心地笑,大聲喊著她趕快喝完。
「他們說你喝得太快了。」尼若笑著說。在西藏半年,尼若已經能聽懂藏族老百姓的日常用語。「這兒喝酒很講究,敬酒的人要唱歌,唱到一半才把酒杯遞給你,你喝一口添一點,再喝一口再添一點,最後第三口才喝完,不過要等她們唱完歌后你剛好喝完才算數。你剛才喝得太快了,人家歌還沒唱完你酒就喝完了,所以他們喊角羌,要罰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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