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己孵蛋

「對嘛。你把六十和三加起來再加上十七不就是最後的和了嘛。」
這時,上面傳來說話聲。
穿著棉布袍子的尼汪拿著本子,笑嘻嘻地爬進牛皮船擠在尼若身邊。「寫完了,王老師你看看對不對?」
「也沒什麼大病,就是經常咳嗽。」
「太……突然了。」尼若說,嘴角掛上掩飾不住的笑意。「你真的後天出發?」
「他病了嗎?」
尼汪接過作業本舉到眼前,一邊說著「八十六減去二十三等於……等於……」
陸路笑了,搖了搖頭,輕鬆地說:「你還不去翻一下小雁子的蛋?當心真變成臭蛋了。」
窩是不會築在沼澤里的,人太多,牛羊也太多,會對育雛造成驚擾。對面的小島才是鳥兒們產卵育幼的天堂。離岸邊不到兩百米的距離,有水相隔,人和動物想騷擾它們都不容易。
知名不知名的水鳥在湖面上你追我逐著,呱呱聲不絕於耳。輕輕搖曳的牛皮船里,一大一小兩人,來自於不同民族不同地方,卻如母子一樣相依相偎,輕聲低語。
「我們帶的筐子太小了。才撿這麼大塊地就滿了,怎麼辦?」
尼若把白色的平底鞋扔在地上,爬進牛皮船,用頭巾擋住太陽,半卧在船上,兩腿伸直,靠于船頭,把書放在船舷上,兩臂枕于腦後,船兒輕晃著,似睡非睡。
「去牧場了。小尼汪沒跟你來?」
「偷蛋的賊。」尼汪借了石頭的掩護,小心地爬到高處看了一下又飛快地溜了回來,悄聲說,「有四個人,是湖對面的,在撿鳥蛋。」
「不會吧?」尼若回道,自己也有些懷疑。放下電話,走到牆角掀開筐子看了看,四個蛋泛著淡淡的熒光,靜靜地躺在羊毛上。她又拿起電熱毯的開關看了看,在低擋上。這才滿意地回身坐到椅上跟陸路繼續簡訊。「我看了,一切正常。」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尼若側著身,摸了摸尼汪的頭髮,喜愛之情不言而喻。「那個……那個陸叔叔,說過些日子要來拍鳥呢?」
「我拴好了呀,怎麼回事?」
靠岸后尼若打電話通知了縣林業局,傍晚時來了一輛警車,讓人划船上去把那幾個偷蛋的人接下來帶走了。不過,撿的鳥蛋因為沾了人氣,再加上已經放混,放回窩裡鳥兒們也會棄蛋,只能帶走。尼若便找警察要了四個蛋,準備自己孵。
還沒上岸,就聽到島的另一邊傳來男人的說話聲。
站在瑪尼石堆邊上遠眺彎彎曲曲的羊湖。那泛著波光靜卧的湖水啊,深深淺淺的藍總能喚醒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清澈的湖水,從來沒有見過那麼豐富的色彩變幻。雪山草地成了它的點綴,移動的牛羊則是它的飾物。
尼若拿著課本最後一個走出教室,順手帶上門。說是門,其實就是幾根木棒釘在一起,風和塵土隨時都可鑽進去。只要上課時,野狗野貓不躥進教室就算幸事了。
「大哥,過來,這邊好多,地上全是。這是什麼蛋?藍色的,沒有見過。」
湖水清澈見底,細細的波紋層層推開,輕輕拍打著岸邊,深深淺淺的藍漸去漸遠也漸去漸深。
「牛皮船。」
「錯鄂湖……錯鄂湖……」央吉喃喃地念著,混濁的眼珠有了一抹亮色。
然後有人往下面跑去,碎石滾落的聲音不斷傳來。
尼若點點頭。尼汪跳下去解開拴船的繩子,尼若則解開漿慢慢將船撐離岸邊,再把尼汪拉進去。
什麼樣的天地,會比這一熒光更加寬闊?
「呃……我……」
「管它什麼蛋,先撿回去再說,快點,別啰唆了。」
尼若吃驚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兩個字,不相信地回了句:「真的後天出發?」
「是啊。我也是聽一個漢族叔叔說的。他說做個窩,把熱水袋放進去,再在熱水袋上面放上毯子,把蛋放在毯子上,每天把蛋翻兩遍就可以了。」
把你的愛戀放進我的心房,今生不再分開。
尼汪改好后,把本子捲成筒狀揣到懷裡,重新躺回尼若身邊。學著尼若的樣和*圖*書子,也把兩臂交叉了放在頭後方。
其實色嘎是個能幹的女人,雖說終日操勞,並沒減少婦人的美麗。一頭長發烏黑油亮,笑聲如百靈鳥一樣清脆。家中沒有當柱子的男人,女人便只有把自己當成柱子,撐得那間土屋穩穩噹噹。
尼若接過,舉在眼前一頁頁地翻著,不斷點著頭,然後把本子遞給尼汪。「不錯啊,字寫得越來越漂亮。這道題,八十六減二十三加十七,你再算算!」
「你們兩個動作快點,別挑三揀四的,時間越長越危險,知不知道?」
這時,懸崖上面傳來偷蛋賊的一片驚叫聲。
「是啊。阿媽說,鳥兒像人,一出生看到什麼就把什麼當阿媽。它們是我養大的嘛,所以就只跟著我。」
晚上,定居點外的沼澤地里呱呱之聲不絕於耳,黃鴨、斑頭雁、黑頸鶴、雨鷗……陸陸續續地飛來,開始成雙成對地築巢、產卵時,尼若給陸路發簡訊說「鳥兒們都來了,天天晚上吵死人。」「早上看到兩隻黑頸鶴在跳舞,舞姿優美極了。」「它們不怕老百姓,老百姓也不打它們。」「拉姆今天偷偷撿了四個蛋回來,不知是什麼鳥的蛋,很香。」等等,勾得陸路心裏痒痒,開始清理他的長鏡頭。
路過定居點邊上的廢墟,尼若聽見有人正在咒罵色嘎。說色嘎是黑骨頭的女人,勾引她們的兒子什麼的。
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尼若的眼前出現一輛停在冰天雪地里的獵豹車,他穿了一件有無數個兜的攝影背心,含笑靠在車邊,身後藍天白雲下,五彩經幡被風高高扯起。她喜歡這樣想他,總覺得這樣的畫面很配他的氣質。女人無論多大的年紀,無論身處什麼樣的境地,愛情總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環。容顏可以逝去,卻盼待著愛情可以不老。生命有多長久,愛情就有多長久。如果愛情不在了,就給自己幻想出一份愛情。想著那人就在前方不遠處,心裏方踏實。
「船怎麼跑了?」
「不是。它們的阿爸阿媽被野狗咬死了,我把它們撿回來的。然後就一直跟著我。」
兩隻斑頭雁站在船舷上,伸著脖子,偏著腦袋用一隻眼睛不斷打量兩人。
重新把蛋蓋好,轉身看著熟睡的尼汪。這孩子,睡覺總喜歡把手臂放在外面。尼若走過去,給他壓好被子。
「尼汪,它們吃什麼?」尼若向雁努了努嘴。
轉經的老人早已走了,只留下尼若獨自待在小山頭上。直到夕陽退去,大地還原了本來的靜謐,她才慢慢往山下走。
「快了快了!」
尼若有些無聊,索性進屋拿了課本,出院門往湖邊走去。
河谷里,牧羊漢子正趕著牛羊遠遠地走來。牧羊狗前後跑著,不時發出歡快的吠聲。在山野里跑了一天,終於歸家了,狗兒們也高興啊。定居點里升起了炊煙,那些隨風送去的香味啊,更激得牧人和狗兒加快了腳步。
「真的啊?」尼汪瞪大了眼看著尼若,「陸叔叔真的要來嗎?」
「很快了吧?他說我們放五一前就來的。」
山腳下陸陸續續上來幾個轉經的老人,念著六字真言,順著時針的方向圍著瑪尼堆轉了起來,央吉起身加入了她們。
這樣的船擺於此,是人人都能用的。只是這個季節,老百姓約定俗成地不會上島主要是怕驚了產蛋的鳥兒。只在秋冬青黃不接、鳥兒們都飛走後,老百姓才會用船把羊兒載上島去吃草,過幾天再載回來。
「你倆怎麼拴的?這下可怎麼辦?」
兩人借了石頭的掩護,小心繞到東北角,看不見上面的情形,卻能清楚聽清他們的對話。
尼若用披肩擋了頭臉,有時從水塘邊走過時,也會驚起一兩隻鳥兒。不過不要緊,等她消失,鳥兒們又會飛回原地,找食的找食,談情的談情。
長年生活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裡,交通和科技都不發達,有病的人們只能靠過硬的身體和僅有一點經驗硬扛,實在熬不下去了才去醫院,往往小病拖成了大病。和圖書支教兩年很快就會結束,如果在這有限的時間里能為大家留下點什麼,也不枉來西藏一趟。於是,尼若更加用心地教拉姆學些實用的醫療知識。她還讓老領導石達從上海買了很多醫學方面的基礎書,特別是婦科知識方面的,開始強迫性地讓拉姆學習,每天晚上還要檢查一下白天的學習情況。
「好啊。王老師,陸叔叔還有多久才能來?」
「不相信?」陸路不想再發簡訊,他索性撥通了尼若的電話,笑著問。
這是個冷清的世界,卻不寂寞。
「在我屋裡寫作業呢。阿媽,你看誰的照片呢?」尼若走過去,接過照片,原來是達娃措、色嘎、尼汪和自己的老領導石達的合影。
央吉看著尼若,「王老師,達娃措說,這個人是你的領導?」
「我問了林業局的專家,他們說用電熱毯,把熱水袋灌上水用毛巾包好放在電熱毯上,再在上面做個窩。兩個小時翻一遍就可以的。尼汪也這麼說。」
小島並不大,東頭是懸崖峭壁,而且背陰,水鳥築巢的很少,只偶爾在石頭縫裡見到一兩窩不知名的鳥蛋。東面和南面朝陽而且地勢較平坦,鳥兒們大多在那裡安家育雛。
「我……想你。」陸路突然輕聲說,「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見你。」
其實過去,老百姓沒有撿鳥蛋吃的習慣,這跟他們的宗教信仰有關。覺得一個蛋就是一個生命,你如果把人家的蛋拿走,就等於欠了一條命債。只是近些年,年輕人出去打工的多了,回來時好的沒學到,倒學了些偷雞摸狗的本事。開始捕魚、偷鳥蛋、打水鳥。老人們對年輕人的這種行為,是看在眼裡痛在心上卻又無可奈何。
「阿媽也知道錯鄂湖啊?」
「你做夢嘛,哪有那麼容易孵的?」陸路回道。
「快點撿,別被人發現了。」
央吉阿媽對於孩子們的婚事從不多說什麼,年輕時那一場差點丟掉性命的愛戀足以讓她理解什麼是女兒情懷。所以,當媒人上門為色嘎和達娃措提婚時,她總是說這事讓孩子自己做主吧,她老了,不想干涉孩子們的自由。老人的這種想法在大山深處是很另類的,是被其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家長尊嚴的人瞧不起的。央吉阿媽不在意這個。一同從無人區里走出來,無論年紀長與幼,都已不僅僅是親情那麼簡單了,他們用生命詮釋著親情。
「草啊,還有糌粑。它們很好養的。」
周末是尼若最閑的時候。三個年級的作業,不到一小時就改完了。接下來幹什麼?說實話,除了彈琴和散步,無事可干。拉姆在她的小診所里背病案,尼汪在寫作業,兩隻斑頭雁卧在窗台上,不時發出安詳的咕咕聲。尼若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把躥進來的羊趕出去,給狗換了水,看看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
山頂上傳來喊聲:「大哥,這邊有隻船,肯定是他們乾的,快過來,大哥……」
尼若透過石頭縫隙看著獨自蕩漾的小船,一個主意冒了出來。她縮回身子,附在尼汪耳邊小聲說著。尼汪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興奮的小臉泛起紅光。等尼若說完,他就貓著腰借了石頭的掩護向前去了。
沒多久,鳥兒們更加驚慌,不停地向下俯衝,然後又轟的一下飛起,看來島的另一邊有動靜。
央吉回過頭來,油亮的臉上皺紋密布,「王老師,孩子們都送走了?」
「啊?」尼若的神思終於回到現實。她趕緊掛了電話走到筐前,把蛋翻了一遍,「A」面向下,「B」面向上。
晚上躺在床上,就著月光給陸路發簡訊說了今天的事。
尼汪轉回頭去,衝著懸崖上的偷蛋賊得意地笑,罵道:「你們才吃狗屎去吧,小偷!」
習慣性地按照順時針走著,手指從粗糙的石片上滑過。經幡被風拂向另一個方向。在五彩的縫隙里,一個穿了雍仲絳色藏袍、白髮零亂的老人而向聖湖佇立著,一隻手上拿了張照片,另一隻手持了金燦燦的經筒,旋轉不停。
一條牛皮船就藏和圖書在前面五米處的石縫裡。
看著老人心無旁騖地一圈一圈轉著,尼若心裏特別感慨,給陸路發了條簡訊:「我們把信仰掛在嘴上,這兒的人卻把信仰融進了生活。」
尼若頷首,又搖頭否定,「等公安來了只怕他們全跑了。」
陸路的簡訊來了:「後天!」
尼若含笑看著他,「是啊,他說很快就來了。尼汪喜歡陸叔叔嗎?」
「不會全孵成臭蛋吧?」
「用的什麼船?」尼若小聲問。
「你說要是老師也撿兩個蛋回來孵,會不會也孵出小雁來?」尼若眯起眼睛看太陽,開始浮想聯翩。
「是啊,剛放學,來這裏轉轉,拉姆她們呢?」
「嗯……」
「嗯,陸叔叔會照相。」
「下次不準這麼冒險,知不知道你們今天很危險,要是被偷蛋的人抓住,後果不堪設想。」
「沒見你拔草給它們吃啊?」
尼若聽得出那是頓珠阿媽的聲音。她家在斷牆角落裡建了一個育羔房,這幾天出生的小羔子都集中在這裏,晚上需要人守夜。
尼汪不好意思地笑笑,從懷裡掏出橡皮擦和鉛筆來,紅著臉說:「少算了一個數字。」翻身趴在船舷上開始改正。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細小的沙沙聲傳來,然後兩隻斑頭雁撲扇著翅膀落在船舷上。
陸路回道:「生活的目標不一樣,那兒沒有物質的豐裕,但人們快樂。」
「聰明的娃娃。」尼若揉了他的腦袋一下,疼愛地說。
尼若坐著沒動。陽光透過經幡,撒下絲絲縷縷的光柱,老人們從光影里不慌不忙地走過。瑪尼石有大有小,有的是最近才放上去的,色彩異常的鮮艷,有的色彩早已褪去只留下石板的本來面目和深深淺淺的鑿痕。內高外低,層層堆疊,參差有序。
沼澤里有不少小水塘,成雙成對的黃鴨看到她,並不躲避。它們習慣了這個女人,她每天都會從這裏到湖邊,從沒騷擾過它們。尼若也習慣了它們的存在,不像剛來時,看到黃鴨和斑頭雁恨不得捉一隻回來看個究竟。時間久了,跟周圍的人一樣,把鳥兒們當成了鄰居。
陸路有些懷疑,「不會這麼簡單吧?」
「央吉阿媽。」尼若輕聲招呼著,「你也在這裏?」
這個瑪尼堆有多長的歷史了?聽說「文革」時曾被扔過一些,後來又慢慢堆了起來。一個老阿媽的臉從經幡下露了出來,雖然皺紋密布卻油光滋潤的肌膚在夕陽的映襯下格外美麗。尼若舉起相機拍了一張,心裏卻想著放假的時候是不是買個單反,像陸路用的那樣,小傻瓜已經不能表達她心底的感動了。
「他變了,變多了……」央吉彷彿沒有聽見尼若說話,只是看著遠處藍盈盈的羊湖,自言自語。
「阿媽,你說什麼?」尼若正拿著傻瓜相機對著河谷里的牛羊猛拍,聞聲回頭問。她能聽懂本地話,但對藏北土話還是不熟悉。
「哦……」尼若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看向對面的小島,不時有鳥兒環島飛翔。想象自己帶著兩隻雁走在上海的街頭,不知會是什麼樣的風景。大雁啊,是不是比那些養狗養貓的牛多了?如此一想忍不住笑了,問尼汪。「你的斑頭雁是自己孵的嗎?」
「小時候我帶它們到草地上吃,現在不用了,它們餓了就自己飛到草地上去了,吃飽了自己又飛回來。」
尼若頓了一下,問:「你要去上課嗎?」
「會啊,很好孵的。他們說用熱水袋就能孵的。」
把我的心放在你的手心,請君好好收藏。
尼汪想了一下說:「等於六十。」
陸路微笑,看著桌上整整齊齊的各類鏡頭,說:「如果不是我明天有課,明早就出發了。」
「沒什麼。」央吉清醒了些,用本地話說,小經筒重新轉了起來。
遠處雪山泛著銀光,倒映在深藍的湖水中,幾朵白雲隨意掛在天際,似動非動。
尼若起身走到山邊,斜靠在山壁上。湖對岸的雪山頂上,太陽變成了一個大火球,透過雲層射出萬道霞光染紅了大地,也染紅了湖水。羊湖那點點的https://m.hetubook.com.com波光啊,就如哪位仙人灑了一把鑽石鋪呈在湖面上。
「後來我辭職去了另外的醫院,見得就少了。不過他人很好,我每次回去都去看看他。石達書記的老家在藏北申扎縣,他離開后好像就沒回去過。」
一艘牛皮船橫亘在水裡,隨波蕩漾。陽光下船舷有些過分亮白,木頭的槳是歲月磨損的痕迹,隨意搭在船舷上,一條細小的牛皮繩把船兒固定在岸邊。
「我們劃過去看看。」尼汪睜著大眼看著對面的小島,小聲說。
「我還要了四個斑頭雁的蛋,等你來的時候肯定孵出小雁了。」
上課、改作業、跟家長們閑聊、爬上山頭看著那彎彎曲曲的湛藍色湖水發獃。
湖水拍著碎石岸,微風翻著書嘩嘩地響,煙波浩渺的深處,鳥兒起起落落。
有個人讓你惦記真的很好,心裏柔柔軟軟的。尼若坐在桌前,單手支著下頜,看著窗外圓圓的月亮神思恍惚。回想著跟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她心裏溢滿幸福。
在這兒,兒女的婚事由父母做主是天經地義的。說真的,如不是來西藏,尼若還真不知道這世上還存在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什麼年代了,在內地無論多偏遠的地方,孩子的婚事都不再是父母做主。而在這裏,女人自己找男人可以,但那僅僅是婚前的遊戲。無論是鄰里還是家裡的老人,都會睜隻眼閉隻眼。兩個男女如要自作主張組成家庭,那就是對老人的「大不敬」,挑戰父母的權威,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尼若含笑看著他接近小船,解開了繩子,轉身悄悄順原路返回,解開牛皮船,小心撐了出去,再把槳插|進湖底固定住,等著尼汪回來。
尼若信步走著,太陽高高掛在藍天上。西藏跟內地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在這兒,唯獨不缺的就是時間。每一天都那麼長,每天都那麼寂靜,長得像一個世紀,安靜得像天地初開。
尼若布置完三個年級的作業后,看了看了時間,說聲下課,學生一哄而出。
「吃狗屎的。」有人大聲咒罵著,然後有石頭不斷落入尼若他們身邊的湖水裡。
尼若臉上浮起微笑,把船劃得更快。
「六十加上三等於六十三,再加上十七等於……等於……八十?」尼汪看著老師,小聲地說,生怕又錯了。
「我的老家也在錯鄂湖。」央吉說,經筒轉得更快了。
「聽石達書記說,錯鄂湖很美,還說讓我放假的時候去看看呢。」尼若笑著說,扶著她一起坐到山邊的石上。其實央吉年齡並不大,只是老是彎著腰,不了解內情的人就以為她是七老八十了。
尼若和尼汪借了石頭的掩護,看清情形后,尼汪小聲說:「我們回去打電話,讓公安來抓他們。」
尼若皺起眉頭。林業局前段時間還專門派了人下來宣傳:水鳥繁殖季節,不準撿蛋不準打鳥,輕者罰款重者拘留。
尼若嘴角浮起笑意,摸了摸斑頭雁的小腦袋,說:「尼汪,作業寫完了嗎?」
「反正他們是這麼說的。我已經開始孵了。說不定你來的時候我的小雁剛好出來哦。」
「你放心吧,不會有下次了。」尼若微笑著按出了這幾個字,心裏暖暖的,「你什麼時候出發?」
天空依舊晴朗,僅有的幾朵白雲掛在遠山頂上。這個時節,在上海該是細雨紛紛、柳絲如絛了吧?而在西藏,雨水只集中在七、八、九三個月,其他時節很難下雨。然而,草地卻一天比一天綠,湖裡的水鳥一天比一天多,春天在不知不覺間悄悄降臨了。
尼若和尼汪都坐了起來,看著唧唧喳喳飛得亂七八糟的鳥兒,不明所以。
尼若悄悄從另一邊走了,心裏卻悄悄為色嘎擔上了一份心。頓珠是色嘎喜歡的男人,在部隊當兵,休假回來常幫她幹些女人不能幹的重活。一來二去的,兩人漸漸有了那層關係。為此,色嘎還收藏了一身頓珠穿過的軍裝,常常翻出來晾曬。有次尼若還笑話她,說她到底愛的是那個人呢還是那身綠軍裝?色嘎咯咯地笑著,大方和圖書地說「都愛」。
「我也想養兩隻。真好玩,像小狗一樣跟著人走。」
兩人小心地划著船靠近小島,在兩塊黑色的大青石中間靠了岸。
「把紙筐拿過來,拔點乾草放進去。」
「好。」
尼若把孩子們送到埡口,叮囑著不準在路上瘋玩早些回家之類的,然後看著他們歡呼著衝下山去,這才笑著轉過身來往稍高處的瑪尼堆走。她每天習慣於這樣,送學生到山口,然後看他們消失在湖邊小路的盡頭,自己再去上方的瑪尼堆轉轉。倒不是她信仰什麼,也不是西藏改變了她,從進入醫學院的那天起,尼若的腦子裡就沒有「神佛」二字。一把薄薄的手術刀讓她看慣了生死,所謂的前生後世不過是安慰今生逃不掉的厄運而找的借口而已。她轉瑪尼堆,只是因為喜歡那些薄薄的石片,青潤的石片上刻了經咒,放在一起就成了心愿的集合體。
走過吵鬧的沼澤,靠近湖邊的草地則平整得多,沙地潮濕鬆軟,頭年漲水的痕迹還在,細細的草尖也開始冒頭。小鴨小雁趕在雨季來臨前出生,這些剛剛生長的嫩草正好成為它們最理想的食物。
此時,他如果在身邊多好。不經意地,尼若如此想。陸路陸路,你該出發了吧?
「對。石達是我過去醫院的老書記,調來沒多久就退了,病退的,身體不太好。」
「等於三。」
一個人時,尼若喜歡自由自在,放鬆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
「讓陸叔叔教尼汪照相好不好?」
「一個攝影沙龍的活動,節前就定了的,讓我去講西藏攝影的體會。答應了,不好推。如果不是這事,我早就在羊湖邊拍水鳥了。」
自從尼若來了羊湖,央吉阿媽一家對她的關照就如對自己家女兒一樣。沒牛糞了送牛糞,沒肉吃了送肉,沒牛奶喝了送牛奶,尼若感激於心,一直苦於無法報答。治好小尼汪的病,談不上是報恩,那只是一個醫者最平常的行為。
「哦……」尼若臉上浮上欣喜的笑,黑亮的眸子閃了一下,卻沒說什麼。
繞羊湖的土公路從曲果定居點中間穿過。這幾天,時不時地能看到越野車、摩托車、甚至山地車飛馳而去。老百姓開始議論,說偷鳥蛋的壞人又來了。尼汪這幾天也開始不安,只要有時間就爬上小山頭盯著對面的鳥島,看有沒有船上去。
尼若擔心地站了起來。這時,就見尼汪氣喘吁吁卻滿臉得意地從石縫間連跑帶跳地過來了,嘻嘻笑著,沖尼若做了個「V」型手勢。尼若笑著,伸手把他拉上船來。兩人飛快地向湖對岸劃去。
尼若皺起了眉頭。
尼若抿嘴一笑,回身躺下不再管他。
「唉……」
突然,對面的小島上群鳥轟地一下飛起,在半空中盤旋著,發出極驚惶的叫聲卻並不離去。
小島四面環水,偷蛋的狐狸、黃鼠狼等是上不去的。島上大點的動物就是蒼鷹,但鷹是不會偷鳥蛋的。
靠近水邊的黑色碎石,經過湖水千百年的沖刷,光滑圓潤。尼若脫了鞋拎在手上,感覺腳底暖暖的,像做足底按摩一樣。
「去看看。」尼若說,把船拴好,然後跟著尼汪從另一邊繞過去。
「六減三等於幾啊?」尼若側了身,撐著頭,食指點了點尼汪的小鼻子。
「熱水袋?」
「那八十減二十等於多少呢?」
「明天中午再來,反正中午也沒人,從這邊上,沒人看見。」
尼若的生活就是這樣。簡單但不單調。才多久啊?想起身後繁華的都市怎麼就像上輩子的事了呢。那個人頭攢動,喊叫聲此起彼伏擁擠得就像菜市場般的醫院,從過道的這頭到那頭都得不停地喊著:「請讓一讓,請讓一讓。」每天八點開始接待病人到晚上八點也未必能休息,夢裡都是呻|吟聲。曾經,尼若認為那是正常的生活,認為這世上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忙碌。現在看來,遠不是這樣的。在這裏,地球的最高處,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生存環境遠比大上海惡劣了不知多少倍?在這個天之遠的地方,人們卻在享受每分每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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