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神奇地方,自然事

「好了,別責怪她了,回去再說。」尼若說著扯開達娃措。
「難道你沒勾引我啊?」男人輕笑。
尼若看了色嘎一眼,見她臉腫了好高,便對拉姆說:「你去我那兒把紅花油拿來,給你姨抹一點。順便看看尼汪蓋好被子沒有?」
而這次不一樣了。陸路心裏著急,只想很快趕到拉薩、趕到羊湖。攝影,似乎不再是最重要的事,那些精美的風光無法吸引他多待一分鐘。
尼若坐到卡墊上,央吉阿媽給她倒了杯茶,轉身用鐵鉤撥弄了一下爐里的牛糞,熊熊的火光升了起來,小屋驟然間明亮了許多。
月光打在對面的牆上,顯得斑斑駁駁。
「這幾天你阿爸到處託人說親,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準備結婚的?」女人的聲音有些喑啞,顯然正在傷心。尼若吃了一驚,因為她聽出是色嘎在說話。
七年過去了,那個小姑娘如果還在上學,應該上高中了吧?如果沒上學,她又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放牧、打工還是嫁人了?
尼若看著屏幕上的一行字,心跳加劇。看看還有半個小時才上課,她索性撥了他的電話。
「你放開我,你問你兒子去,扯我幹什麼。」色嘎掙扎著,見老人不放手,便對著頓珠喊,「你還是不是男人啊?變成吃屎的了嗎?你就不能說句公道話!」
昏黃的白熾燈下,央吉已經拿了牛糞進來,捅開爐子放進去,又接了一壺水放在爐上。
「你就知道哭,過去那個為了男人敢跟人拔刀的色嘎哪裡去了?死在無人區了嗎?就因為公扎當過兵,你就非要找個當過兵的?阿佳,都多少年了?還忘不掉啊?」達娃措抱著色嘎的肩一陣亂搖。色嘎卻什麼都不說,只有淚珠不斷線地往下掉。
頓珠磨磨蹭蹭地從斷牆處走了出來,分開眾人大步往定居點走去。
「你幹什麼呢。還拿著刀,要殺人嗎?」尼若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野性十足的達娃措,把她的刀拿過放在斷牆上。「這事也不能怪頓珠阿爸,你們的習慣就是那樣。一時半會兒老人扭不過彎來,慢慢來吧,難道為這點事還要去流血不成?」
對於陸路來說,此行純屬趕路了。一天幾百公里,這不是他習慣的方式。他一向喜歡慢慢悠悠,走到哪兒歇到哪兒。遇到好風景而光線又不合適時,他還會停下來等著。拍風光的人都知道,只有不慌不忙,安安靜靜地等才有可能出一張好片子。
「撿的?什麼意思?」
頓珠阿媽則拉著色嘎又推又搡。
看熱鬧的人竊竊私語著,不管是同情|色嘎的年輕人還是支持頓珠阿爸的老人們,沒人敢去拉。這樣的情形,山裡人習慣於把它歸結為家事。老人維護的是約定俗成的風俗習慣,也是在維護老人自己的面子。如果去勸,無論話怎麼說,無疑都是掌老人的臉。
陸路開心地笑了,在德白的帶領下去了當初的學校。只是記憶中的一切都變了。過去的土教室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寬敞明亮的水泥教室,操場邊上也有了石頭做的圍牆。
尼若見他不再揚起棍子,心裏鬆了口氣。她是知道這些老人的軟肋在哪兒的。對他們來說,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都沒見過,只知道傳承了祖祖輩輩的習慣不能更改。兒子是他們的生命,有了兒子,這個家庭才能平平安安地傳承下去。尼若把老人的棍子拿開,又過去拉開頓珠的阿媽。「你看,頓珠在部隊里,雖說離得不遠,平時也難得回家一趟,現在好不容易回來看你們二位老人,何苦為了這麼點事生氣呢?」尼若一邊說,一邊就擋在了色嘎面前,「頓珠,你還不陪你阿爸阿媽回去,看你把兩位老人氣成什麼樣子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阿媽說什麼呢?我一個人在這裏,你們把我當親人一樣照顧著,應該是我感謝你們才是啊。」
陸路嘿嘿地笑了,說:「你剛才說,拉姆她們在無人區時,是跟偷獵者在一起的?」
卧在院牆邊的護院狗抬頭看她,站起來抖抖長長的背毛,搖著尾巴走了過來,熱情地吐著舌頭。
「翻二郎山。」
「你還敢罵我兒子!」頓珠阿爸見她罵頓珠,更加生氣,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聲打在色嘎的左臉上。要知道,在這裏,家中的長子就是未來家庭的繼承人,一家人眼裡的權威,就是當媽的,兒子再錯,也是溫言勸上幾句,不會輕易罵他。
「挺有意思的。等我來的時候,要好好拍拍她們一家。」
「色嘎,坐下吧。」央吉轉頭看了看靠在門邊的色嘎。
拉姆扶著色嘎,四人穿過寂靜的定居點向東頭的土屋走去,遠遠地看見央吉阿媽站在門前,轉經筒在月光下飛快地旋轉著。看到她們走來,央吉阿媽轉身進了屋。
原本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此時卻顯得那麼無力。愛情在這大山之中,似乎被人遺忘了。
老人見尼若出來勸,知道她和色嘎要好,原本心裏是夾著一股子火的。只是一聽到可能影響到兒子,這才極不甘心地放下棍子,眼裡卻憤恨地盯著色嘎,恨不得吃了她。
「我只是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陸路笑了一下說,從床上撐起身子,靠在床欄上,伸手從床頭柜上拿過煙點著火。
「是啊,這裏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過去每年我都會經過這裏,只是沒停留過。」
這是個多麼美好的夜啊,就是那些發|情的貓兒狗兒也不見了蹤影。
漸漸,再聽不見兩人的說話聲,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和取下首飾的叮噹聲。
「村子也變了吧?七年時間,足以讓一個地方變樣。」
太陽剛剛升起時,沼澤地上,橘紅的光線把大地描繪成了色彩斑斕的油畫。早起覓食的水鳥起起落落,逆著光,鳥兒們翅膀和腳掌都變成了透明的紅。氂牛和綿羊有的醒了,有的還卧著,偶爾發出兩三聲叫喚,似乎在跟剛剛清醒過來的大地母親打招呼。
「我就只會做菜啊?」
「是啊,我都認不出她了,長成大姑娘了,都訂婚了。」陸路也感嘆。
尼若一動不動地坐著,生怕驚了它們。這該是一對夫妻吧?一隻頸上有環一隻沒有。尼若知道黃鴨也在對面小島上築巢,輪流孵蛋的。此時應是它們涼蛋的時候,所以夫妻才能共同出來。
「喂……」陸路的聲音及時傳來。
兩人就這麼掛了電話。但這番通話,足以讓陸路一下午都沉浸在興奮中,拎著相機到處亂晃。
尼若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急匆匆地跑過,便有些擔心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跟過去。這畢竟是人家家庭內部的事,她一個外來的老師,實在不好摻和。然而不管嗎?色嘎是她的朋友,尼若怎麼忍心看著她受人欺負?
看到屏幕上尼若的照片,德白問:「漢族阿爸,這是誰?」
色嘎只是捂著嘴,不停地抽泣。
看著眼前的大姑娘,陸路感嘆著時間過得真快。在德白家,他把德白小時候的照片和現在的照片合在一起,用隨身帶著小印表機打了出來送給她。
尼若含笑離開,卧在她腳邊的狗兒也站起來跟著她往回走。才到校門口,她便見定居點里射出兩隻強烈的手電筒光,然後是頓珠的父親和阿媽罵罵咧咧地衝出來,身後還跟著頓珠的兩個弟弟。
旁邊的空地上,五六個孩子滿臉塵土追著足球玩得正歡。
「怎麼這麼早和-圖-書?」
色嘎捂著臉,絕望地看著頓珠,淚珠如雨傾盆。她沒有還手,也無力還手,頓珠的兩個弟弟把她堵死在牆角里,頓珠阿媽又撕扯著她的衣服和頭髮。
不知道是不是空間的距離加大了思念,越來越想她。乾女兒說回來時一定帶乾媽來家裡住,她要帶我們去轉山。我答應了。等她放暑假,可以試試帶著她一起走。
「你阿媽昨天背水時遇到我,還罵我了,說我不要臉,勾引了你。」
「你毀了一個大攝影師!」陸路裝出委屈的樣子說。
「你說她們以前是在無人區的?」陸路驚異地問。
別的藏語不行,「阿爸」這個詞陸路還是聽得懂的。他把照片遞給女子,「這是你嗎?」
還有五公里就到甘孜了。住在一個小村裡,收了個乾女兒,叫德白,一張七年前的照片讓我們結了緣。
「你憑什麼說我勾引他的?頓珠,你說,是我勾引你的嗎?」色嘎被逼到斷牆的陰影里,長發零亂,飾物七零八落。她小聲爭辯著,卻顯得那麼蒼白。頓珠站在她身邊,只低著頭不敢吭聲。
「哦,注意安全,別急著趕路。」
「我知道,想你!」
德白阿爸阿媽極力挽留陸路,要他在家裡住一晚。陸路不好太過推辭,就答應了。而且,說好收德白做了乾女兒。
把色嘎她們送到家,尼若正準備轉身,央吉阿媽卻叫住了她,「王老師,你進來坐會兒吧。」
「七年啊,那麼久?」
「就要來了,不是嗎?」
女子接過,看著照片開心地笑,連連點頭。用普通話說:「是我是我,漢族阿爸,這是我。」
達娃措帶著拉姆沖了過來,手上還拿著一把分肉的長刀,殺氣騰騰的。今晚尼汪在尼若那裡睡,她和拉姆陪著阿媽念了一會兒經。才躺下頓珠就來找色嘎,只以為他們如往常一樣找個草窩子幽會完就回來了,哪知定居點的一個老阿媽突然敲門,說頓珠阿爸帶著人把色嘎抓住了,正打她呢,這才提了刀出來。「他們呢?那幫狗在哪兒?」
「誰說我不管你,我這不是回來看你了嘛……」頓珠說。
「到時我出不了大片你賠!」
「鴛鴦?」陸路回簡訊問。
「誰能去幫我叫叫她?」陸路看著孩子們問,「叔叔給好吃的。」
「西藏真是個發生神奇的地方,很多城裡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在那裡卻是極自然的。」
「就讓我親親你。」陸路色兮兮地笑。
「唉……」老人坐在小凳上,長長嘆了口氣,「王老師,今天的事多虧了你。我們總是給你添麻煩,實在對不起。」
路邊有個大青石,孩子們常在這裏爬上爬下,早已磨得光滑圓潤。尼若走過去,左手扯了披肩,右手慢慢滑過石頭的表面,感受指肚傳來青石的寒涼和粗糙,仰了頭看著天邊的月,清輝下尼若的臉龐白潤如玉,長發卻隨著夜風起舞。
「嘆什麼氣呢?也不安慰我一下。想聽聽你的聲音。」
村子里的老人在夕陽里圍著白塔轉經的身影讓我感動,拍了不少。有張片子是逆光的,藍天下,白塔的輪廓、老人們微彎身體的輪廓、旋轉著的經筒金色的邊、放生的山羊……在西藏這是很簡單的畫面,只是今天我用了另一種拍攝方式,只有背影,只有光線,沒有表情,沒有眼神。電腦里看了看,感覺還不錯。傍晚在對面山頭等了一個小時,上了架子拍村莊全景,背景是山坡上如陣列一樣的經幡。有點感覺。
尼若看了一下腕表,不到八點。他,起床了嗎?掏出手機,按了陸路的號碼,卻www.hetubook.com.com沒撥出去。他白天趕路,晚上還要調片子,就讓他多睡會兒吧。她坐在草地上,看太陽一點點明亮,一對黃鴨從湖裡飛來,相繼落在尼若前面的草地上,相互理著羽毛,發出愜意的咕咕聲。
「漂亮吧?」陸路也笑,心裏頗為得意。
央吉的臉對著爐火,銀白的髮絲在火光映襯下,發出淡淡的紅光。她慢慢撥弄著爐火說:「色嘎,你這是何苦呢?你和公扎的事都過去這麼些年了,他和風也結婚了,生活得好好的。就你放不下,還這麼苦著自己,唉……」
「我今天撿了個乾女兒?」
「明天何時出發?」
「哦。今天的片子怎麼樣?有沒有特別的?」
走在小村的巷道里,心裏感慨連連。七年前,這裏還到處是土房子,牛羊亂竄,村中的白塔外皮掉得稀稀拉拉的。沒想到幾年沒來,低矮的土房子早已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原木做的豪華得不可思議的民房,門楣上畫著吉祥的圖案。白塔翻新過,頂上是嶄新的黃銅吉祥鹿,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穿著藏袍的老人牽了放生羊、手持經筒圍著白塔一圈一圈轉著。
尼若看著,心裏有一千個不忍心。明知道這樣的事不是自己一個外人管得了的,還是分開眾人走上前去,拉住了頓珠阿爸又要砸下去的棍子。「阿爸,頓珠阿爸,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如果打傷了人,你兒子畢竟是部隊的,對他影響不好。」
尼若恍然大悟。難怪這男人聲音不熟悉,原來是頓珠回來了。聽說他年底就要退伍,他家裡已經開始到處給他物色媳婦。只是頓珠喜歡色嘎,他們的事在定居點里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只不過人人都沒當回事。因為在這兒,孩子們的婚事還是老人說了算,年輕人在沒有結婚前,跟誰在一起只能說是婚前的遊戲,並不影響跟另一個人結婚過安定的日子。只是頓珠不太一樣,他在拉薩當兵,受城裡自由戀愛思想的影響,想自己找老婆。上次休假回來曾經跟他父母說過,他家裡因此掀起了軒然大|波。婚姻不讓老人做主,而且是娶一個有孩子的外來女人,對於習慣了父母安排、子女只有服從的家長眼裡,如同羊湖突然發怒漲大水一樣。
「真漂亮。要上課了嗎?」
老人看大兒子走了,便也罵罵咧咧地跟在後面而去,看熱鬧的人開始散了。
「還有一會兒。你今天到哪兒?」
「好啊。她們對你的印象很好,說你做的菜很好吃。」尼若笑著說。
拉姆轉身去了。
陸路拿著照片,問踢球的孩子們認不認識?孩子們搖著頭,喊著:「學校我知道,是我們的學校嘛。」「現在我們學校變漂亮了,這個教室已經沒有了。」陸路又走向轉經人,指著照片問有沒有知道這個小女孩的?有個老阿爸舉著照片看了看后說:「好像是德白,阿洛的女兒。」
想了想,尼若還是跟了去。
「你……」驟然聽到他的聲音,尼若有些無措,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如果他在,相機該響個不停吧?尼若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發給陸路。
尼若沒有睡意,拿起搭在床尾的披肩裹在身上,小心拉開木門,置身在寒涼的夜風裡。
「那時拉姆還沒出生呢。是她阿媽她們。」
「是,還是想你。」
色嘎抬起頭,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臉上,兩行淚珠緩緩而下。尼若摟著她的肩,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
「你的漢族阿媽!」陸路想也沒想就回答。
「當初影子獵隊出事後,大哥把塔加普托給色嘎阿佳,就帶著人逃命去了,聽說後來大哥被氂牛頂死了。色嘎阿佳答應了雍西阿佳要幫她把兒子養大,阿媽又恰在那個時候病倒,我們幾和_圖_書個女人,在無人區走了兩天,遇到風沙迷了路,沒吃的沒喝的。正絕望的時候,強巴阿哥找來了。他對我們和塔加普都很好,於是色嘎阿佳就嫁給了他。色嘎阿佳說要讓塔加普上學,就不能再待在無人區。我們就去了色嘎阿佳的老家阿壩,可惜那裡容不下我們,這才跟著強巴阿哥來了羊湖。」達娃措看著爐火,低聲說。
不一會兒,男孩帶著一個女子從小巷裡小跑著過來。
「你放心,我保證不會讓你受這種委屈。」陸路說。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來著。看到色嘎那樣,真是為她擔心。頓珠那麼軟弱的一個男人,自己的女人受委屈都不敢說一句公道話。唉……」
達娃措撲到色嘎面前,心疼地摸著她腫脹的臉頰,「阿佳,你怎麼這麼蠢啊?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頓珠那狗屎的家裡容不下你的,你就不聽。穿軍裝有什麼了不起嗎?穿了軍裝就能保護你嗎?你看看你,這都成什麼樣子了?他一個大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被欺負屁都不敢放一個,跟地上的麻雀有什麼區別?」
幾個看熱鬧的年輕人也跑了過去。
「好漂亮!」德白開心地笑。
央吉阿媽沒有看尼若,只說:「公扎是我從小長大的朋友,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然後把無人區那段不堪回首的生活慢慢道了出來。那些塵封的往事啊,此時在尼若聽來,竟然像天方夜譚一樣不可思議。
「原來是這樣,是覺得你們跟這裏的人不一樣。」想起定居點的人對於她們一家的議論,說強巴因為欠了藏羚羊的命債,佛祖才讓他沒有兒子,說色嘎是黑骨頭,是魔鬼的女兒。過去尼若還不太明白,因為羊湖邊沒有藏羚羊啊,他們到哪兒打藏羚羊呢?此時方恍然大悟。
尼若摸了摸它的腦袋,向院外走去。如此好的月光,她想隨便走走。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狗兒靜靜地跟在她後面。定居點寧靜安然,亮著盞小燈的院落也是昏昏暗暗的,大部分的院子只有月光和偶爾傳出牛羊的噴鼻聲,樓頂四角的幡只見輪廓。湖灣深處傳來水鳥安詳的咕嚕聲,和著小蟲有一陣沒一陣的鳴叫,讓這夜色顯得格外的靜謐。此時如在內地,當是酷暑難耐,鋼筋水泥築成的空間里空調呼呼地響。白天見不著太陽也熱得汗流浹背,晚上見不到月亮也沒一絲涼意。而在這片廣袤的雪域高原上,聖潔的羊湖湖灣深處,春天卻剛剛開始,無論白天的太陽多麼猛烈,夜色來臨時,清涼總是隨期而至的。尼若的眼睛在夜空里隨意遊盪,思緒也在天地間馳騁著。她是喜歡在這樣的夜晚里出來走走的,沒有杯盤交錯和喧鬧的人群,更沒有閃爍的華燈,只有夜風在徐徐地吹,只有雪山在靜靜地等,天地間就她一人,獨享了這碧玉般的月和晶瑩璀璨的星,便覺得自己無比的幸運了。
色嘎過來坐在尼若身邊,這時達娃措也掀簾進來,自己倒了茶坐在火爐邊,好像跟茶有仇似的,一下子全灌進嘴裏。
「怎麼回事?」尼若看著央吉阿媽,問。
憑空掉下一個乾女兒,陸路也十分開心。在德白的帶領下,他拍了不少村人生活的片子,坐在白塔邊打電話跟尼若顯擺。
不遠處的斷牆邊傳來細細的低語,尼若覺得聲音熟悉,便側了頭聽著。
川藏線,也叫「318」國道,這條線路集中了中國最美麗的風光,也集中了中國公路的最多危險。無論什麼季節,風光都是美麗絕倫,每個彎道之後,迎接你的是什麼樣的風景,真無法預料。四五月山花爛漫,爭奇鬥豔,見過的沒見過都在競相開放著。而九十月份秋風送爽,一路行來,看著樹葉慢慢變黃,水慢慢變清,真有見證www.hetubook.com.com季節更迭的感覺。
「我去我去。」一個高個子的男孩說。轉身跑了。
這時,從定居點里又衝出來一支手電筒,達娃措的呼喊聲遠遠傳來,「阿佳,色嘎阿佳……」
尼若嘴角含笑,看著遠處明晃晃的雪山,嗔道:「誰說我了,我們說的是色嘎。」
「一早。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有個寺廟不錯,看能不能趕上好光線拍兩張。」
「去,胡說八道。」尼若飛紅了臉。
「會不會你見了不就知道了。」陸路說,語氣有些曖昧。
尼若笑了,輕快地說:「我倒成罪人了?」
斷牆的影子或長或短,凄冷寒涼。
頓珠阿媽扯著色嘎的衣服又哭又拽,「你這個無人區來的黑骨頭,臟女人,你還不承認?如果不是你,我兒子在部隊好好的,怎麼可能跟他阿爸對著干?」
女子看到陸路,用本地話叫了聲「漢族阿爸!」
「乖啊,來了帶你去拍水鳥,保證讓你出大片。」
「唉……」
「後悔了?」
遠遠地,就聽見頓珠阿爸的罵聲,還有其他人的勸說聲。
尼若回了聲:「在這兒呢。」
「我七年前在這裏拍了張小姑娘的照片,今天找到她了。一見面她就認出我來了,叫我漢族阿爸。」
「賠你什麼?」
「是啊,後來才搬到羊湖來的,是因為強巴的老家在這兒。」
出發已經兩天了,今天就要翻二郎山。
隨著他們的喊罵聲,其他院子里也相繼亮起燈光,狗開始吠叫。
陸路讓德白站在操場上拍了張相片,然後去了她家。這才知道,德白小學畢業后沒考上初中,就在家務農。最近家裡給她定了親,明年就要出嫁了。
二〇〇七年四月五日
「壞人。不理你了,我要上課了。」
「不,打死都不後悔。」
尼若將身子靠在石上,靜靜地佇立著,閉了眼,只讓心事在夜色中流淌。
「沒有特別好的,都是些紀錄性質的。老想你,沒感覺。」
那晚,尼若一直在色嘎家待到天亮才離開。
「好似你還會其他的?」尼若開玩笑地反問。

在甘孜前一個小鎮,陸路破例停了一天。原因是七年前他在這兒拍了一個小姑娘。出門時帶了她的照片,想看看七年後小姑娘變成什麼樣子了。記得那次路過此地,見到小姑娘躲在土牆後面,只探出一個腦袋,專註地看著前面的教室,眼神里流露出無限的渴望。陸路當時還是個「攝影發燒友」,拿起相機隨意拍了下來。事後他問小姑娘為什麼不進教室去?小姑娘說阿爸沒錢給她交學費。陸路問她需要多少錢?她小聲回答說三塊。陸路當即摸出五塊錢放在小姑娘手上,說了句去交學費吧。小姑娘不敢置信地看著手上的錢,又看了看陸路,歡呼一聲就向教室跑去了。
「你放心吧,我心裏只有你,這輩子我娶定你了。」男人說,語音裡帶了拉薩藏語的口音。尼若搜索記憶,定居點的男人中沒有這種口音啊。
色嘎輕巧地笑著,兩人說話聲越來越低。
「我還沒睡呢。」尼若說,順便把昨晚遇到的事說了一遍。
「亂說,哪個勾引你了?頓珠,你個沒心的傢伙,跟魔鬼一樣摘走了我的心,便再不管了。」色嘎說,口氣裡帶著嬌嗔。
「你們說說,我家頓珠太陽落下才到家,這個女人晚上就把他勾引出來了。我怎麼可能不生氣?我家是什麼人啊?世代都清清白白的,沒一個欠命債的,沒一個黑屁股的,她是什麼人啊?強盜、黑屁股的女人。我家怎麼可能要這樣的女人來弄髒佛堂呢?」頓珠父親指著衣衫不整的色嘎,跳著腳大罵。
「不是,是黃鴨。離我不到五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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