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懂你,你懂我

「你們問醫生吧,她馬上就出來了。」護士說完,匆匆往電梯口走去。
三人同時上前,問道:「怎麼樣?……」
帆的父母不時地貼到門上聽一聽。
尼若嘗試著攝影,她買回一台佳能EOS-1D MarkⅢ和28~300的頭填回攝影包里。陸路留下的行走筆記成了她最好的老師,也成了她最好的嚮導。背著愛人用過的攝影包、拎著愛人用過的照相機,沿著愛人走過的路線,每次住宿,她都會特意選擇陸路生前住過的店子,指定要他曾經住過的房間。行走對她,不是記錄,而是回憶,用鏡頭裡的風光回憶,用腳步對大地的丈量去感受逝去的歲月。她從沒覺得陸路不在了,他的靈魂、他的音容笑貌,甚至他的味道,都無時無刻不在。
陸路回到病房,見帆還在昏睡中,便對帆的父親說:「我問了王醫生,手術很成功,現在只需要好好休養,注意飲食,不要吃高糖高脂的食物,出院后定期去醫院複查,就不會有事的。」
二〇〇七年七月十六日
才下過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泥土的氣息。一輪彎月淡淡地掛在天際,清輝灑在地上,有水的地方便發著光亮。深色的天幕上,雲朵的輪廓清晰得觸手可及,星星格外的明亮,東一顆西一顆,隨意撒在天際。
這是陸路的最後一篇日記,發黃的頁面曾經沾到了一起,字跡有些暈開。
她和陸路的妹妹飛去西藏,處理陸路的後事。
無論是尼若工作的電腦還是平時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屏幕上都是一幅她和陸路在羊湖邊相依看日落的自|拍照。
「我說過,我們倆之間不用這兩個字。我懂你,你懂我,就足夠了。」
尼若常常打開,淚流成河。
那顆雨花石,她一直帶在身邊。每次彈琴對著滿屋子的照片和書桌正中的攝影包,反反覆復彈《春到拉薩》。
「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旅遊嘛,哪兒不好去,偏要到西藏來,我看不出這兒有什麼好的。」
尼若謝絕了醫院的安排,跟陸路一www•hetubook•com•com起出了醫院大門。
公安告知:在怒江邊上找到這些,車子掉進了怒江,人恐怕……唉……
陸路點著頭,見其他人都已走遠,便悄悄拉著尼若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等我,一起走。」
水塘是安靜的,斑頭雁、黃鴨在天黑之前已經上岸,卧在昏暗的沙地上,發出安詳的咕咕聲。
看到尼若一行進來,帆的父母和陸路都站了起來,招呼著。
龍王潭有一群不遷徙的野生斑頭雁,春天就把蛋下在古柳下,小雁也在這兒出生、成長,轉經的老人有時會給它們帶些糌粑或青稞。
兩人慢慢走在人行道上,兩旁古老的左旋柳枝幹盤虯,有的斜傾在水上,有的橫卧在沙石中。布達拉宮在枝幹的縫隙里若隱若現,遠古的風幡撲面而來。每次陸路到拉薩總會抽出一天在龍王潭蹲守,記錄這些古老的樹榦年年月月的變化,也是挺有意義的一件事。

「怎麼樣?感覺如何?有發燒嗎?」

他的人走了,他的靈魂還在。
晚上住在扎西的小客店裡,每次來都住在這兒。可年年都沒什麼變化,屋裡一股酥油味,到處都是灰塵,不過這哥們挺義氣,見到我很高興,我們四個人,整掉了四瓶白酒,還是睡不著。
「還好。」尼若深深吸了口氣,感覺肺部一陣清涼,「月色很美,去龍王潭轉轉?」
「我只認定你。」陸路按了樓層數,回頭看著尼若。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陸路再也無需掩飾,抓起她的手放在胸口上,「這裏,只住你一人。」然後輕摟了她的肩,給了她一個擁抱。
「等我出院請你喝茶。」帆輕聲說。
尼若先回上海,她要回去處理私事。我準備在拉薩多待幾天,拍夏天的八廓街。夏天信徒很少,大部分都是遊客。
尼若沒有看陸路,徑直走到病床前,問:「怎麼樣?傷口疼嗎?」
「老人家可認定你這個女婿哦。」尼若跨進電梯,眸子亮閃閃的看著陸路。
我決定了,今生就伴她過了。不管我們有沒有世俗的那個結果。和-圖-書
「沒事。」尼若強笑著,「手術還算順利。」
一圈又一圈。
「好多了,謝謝。」帆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的眼睛。
二〇〇七年七月七日
不一會兒,兩個護士推著帆出來了,尼若跟在後面,雖說滿臉疲憊,但仍習慣性地微笑著。

「不會。我知道你儘力了,命中注定的事,怎會怪你?」
陸路走向疲倦的尼若,把手中的水杯遞給她,輕聲問:「累嗎?」
帆知道是尼若救了她后,什麼都沒說。出院后約了尼若喝茶,不知道她倆說了什麼。尼若回來沒說,我也沒問。再說,問又有什麼意思呢?
行人稀疏,路燈昏暗。
陸路心裏也懸了起來。他掏出煙,抽出一根含在嘴想點時又取下放回去,如此反覆多次。最後實在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前,看著湛藍的天空發獃。
「不用。介入手術,本身創傷就很小。不過今後要定期複查,跟她父母說,三個月、六個月、一年,定期去檢查。不能吸煙、注意控制血壓和血脂,不要吃高糖的食物,否則容易引起血管壁再度破裂。」
古老的轉經道上,偶爾有一兩個轉經人,腳步匆匆而過。
終於,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護士走了出來。
陸路提起相機包,對兩位老人說自己明天再來,有事打他電話,便跟在尼若後面出去了。
陸路看著手術室的門緩緩合上,上方手術的燈亮起,退回到椅邊,挨著帆的父母慢慢坐下。
一個小時過去了,手術室沒有動靜。
她的事也不知道處理得怎麼樣了?沒問她。這事,催也沒用。
陸路苦笑,不知說什麼好。
出電梯時陸路說:「我去打個招呼就來。」
「不擔心,因為我了解你。進了手術室,你就只是王醫生,救人是你的本能。就像我拿著相機一樣,平時它就只是個機械,如和-圖-書果對著我看得上的風景,按下快門拍好照片就是本能了。」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好啊。」尼若說。
支教結束后,尼若回到原來的醫院,依然從事心臟外科的工作。每個周末她都要回到南京,因為那套兩居室里瀰漫著愛人的氣息。休息時,她會在電腦上趴到深夜,把陸路生前的照片整理分類,拿了一部分去放大,掛滿了所有的牆壁。
「喝點粥。她老說口渴。」帆的父親回答。
尼若回到上海后,以幾乎凈身出戶的方式離了婚,安心等著愛人歸來,不想等來的卻是一個沾滿泥沙的攝影包和一本肝腸寸斷的筆記本。
陸路沒消息了。
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二日
無論如何,他是希望帆能健健康康地活著。
這時,尼若和護士一起進來,看了看床上的帆,又看了看正在輸的液體,叮囑要注意的事項,說有事就按電鈴,值班醫生隨時都在。
「沒有,感覺挺好的。」帆把碗遞給她母親,抬起頭看著尼若的眼睛,「王醫生,你不用戴口罩,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你。謝謝你救了我。」
「先別吃了,上午就手術。」
「我也得過去看看。你先去吧,我一會兒就過去。」尼若說。向醫生辦公室走去,腳步格外的輕快。

帆的父親正在給女兒喂水,她母親在幫帆揉腿。陸路坐在窗邊的椅上,捧著本攝影畫冊看。
彷彿他沒有遠走。
雨季的川藏線確實不好走,特別是怒江峽谷,道路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有時泥石流下來堵塞公路,一堵就是十天半月的。
他媽的這種天氣走這條路真是個錯誤的選擇,到處塌方,只要堵上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通,方便麵賣到十塊錢一碗。片子也沒什麼意思,通透度很差,總是霧蒙蒙的。因為沒在這個季節走過所以才選擇從這條路出去。不知道她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也不敢問她。如果我出事,我在南京的房子和這些年所拍下的照片全部歸屬於王尼若。這是我唯一所擁有的東西,留給我最愛的女人。和*圖*書
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帆的父母一邊一個看著熟睡的帆,熱淚盈眶。
為什麼選擇這條路?他原本可以從更好的青藏線出去,或是把車放在拉薩選擇飛機出去,甚至不回內地只在拉薩等著?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季節這條路出去?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可能,只是可能,他想多挨些日子,想讓每天的困難多一些,以沖淡心底的思念和……擔憂?
第二天早上,尼若戴了大口罩,只露出眼睛。在護士和助手的陪同下,去了帆的病房。
拉好拉鏈,尼若把包抱在懷裡,坐到夜靜更深。
「我怕你太辛苦!」陸路說。
當一切準備就緒,尼若換了衣服,拉開手術室門的一剎那回過頭來,見陸路正看著她,眼裡傳達出無限的信任。尼若嘴角上揚,不著痕迹地笑了一下,進去了。
帆的父親跟著尼若去了醫生辦公室。
幸好陸路一行不趕路,堵上了就安心待在車上,通了又慢悠悠地前進。這不是個適合拍照的季節,大多時候河谷里都霧蒙蒙的,通透度很差,片子發灰。偶爾有一個好天氣,卻又沒什麼好拍的。
尼若看了他一眼,問:「你就一點都不擔心我故意做失敗?」
一輪彎月靜靜地掛在布達拉宮的頂上。清輝灑在石板上,發出瑩白的光。
「真不累,手術做完反而輕鬆。之前一直猶豫,怕失敗了你怪我。」
尼若和陸路都沒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走著。
「真是謝天謝天哦。」帆的母親雙手合十不住地念叨,「等出院后再不讓她來這鬼地方了,差點把命搭上。」
「精神還不錯。」看著帆蒼白的臉龐和沒有神採的眼睛,心裏五味雜陳,「吃什麼呢?」
陸路留下的那個攝影包已經洗乾淨,就擺在床頭柜上,它承載著尼若對愛人的所有思念。
「我只想陪你。」陸路悄聲說,按了電梯按鈕。
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三日的早上七點,陸路一行三人從拉薩出發,沿著318國道往回走。

「累嗎?」陸路脫下外套披在尼若肩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和-圖-書著。
彷彿他就在她身邊。
尼若笑了一下,「等會兒有護士過來推你去手術室,不用擔心,我們會儘力而為。家屬跟我去簽字吧。」
下大雨,待在賓館里看照片。這幾天的片子有幾幅還可以,昨天早上拍的一個老太太追她逃跑的轉經羊的鏡頭,感覺挺好。
「好。謝謝你,醫生。」帆的母親說,聲音有些喑啞。
常有朋友勸她把陸路忘了,說她應該擁有自己的幸福。尼若總是笑笑,說自己現在很幸福,因為有回憶;因為愛了就無怨,牽手了就無悔。她總感覺陸路沒有死去,她說他只是迷路了,終有一天他會從怒江邊,沿著歸路,沿著她古箏舒緩的旋律回家,回到愛他的女人身邊。
「要進ICU嗎?」
「你不陪床?」尼若嘴角含笑斜了他一眼。
約了兩個驢友從川藏線出去。雨季的川藏線是第一次走。都說夏天特別漂亮,只怕不是我想拍的那種,不過感受一下總是可以的。
龍王潭,位於布達拉宮的後面,是拉薩的第一個開放性公園。白天萬頭攢動,轉經的,賣小吃的,鍛煉的……人來人往。晚上則是戀人的天堂,樹影綽綽的角落,不時傳出情人的呢喃聲。
第二天尼若去病房時,帆正在喝湯。
兩個小時過去了,手術室還是沒有動靜。
夜色越來越濃,僻靜處的戀人手牽著手相繼離去。
在客棧吃過晚飯,尼若和陸路沿著宇拓路散步。
人想人,真他媽要想死人的。
尼若看著她的眼睛,那眼裡再沒怨恨,只有平靜和釋懷。於是拉下口罩,微笑著,「好好休息,過幾天如果沒什麼事,你就可以回去了。」
陸路安慰著兩位老人,叫他們不要著急,要相信醫生。其實他心裏也沒底。前年他曾接了個醫院的活,拍各種手術的資料。僅僅一個月,已經足夠讓他了解什麼是「意外」了,這世上還沒有一個外科醫生敢擔保自己一刀下去就十全十美什麼風險都沒有。
尼若看著前方,久久不語,然後輕聲說了聲:「謝謝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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