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亂作一團

陸路依舊安心地待在羊湖,用鏡頭反反覆復地收錄那片山水。偶爾做幾個小菜,看心愛的女人細嚼慢咽,便覺得這日子過得相當滿意。
「血管壁有傷沒有?」尼若問。
陸路走上前,看著帆,帆也恨恨地盯著他。
于夏看著尼若,有些遲疑地說:「對不起,尼若。帆的事沒早點告訴你。」
尼若的話,如針一樣扎在帆的心上。她知道,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是討不了好去的。便恨恨地盯了她一眼,嘶聲喊:「如果不是你,我們早就結婚了。你滿意了嗎?搶了我男人,不要臉、賤貨……」
去拉薩看看陸路,再抽時間回上海處理婚姻的問題。
尼若慢慢轉過頭,兩人視線相接的那一瞬間,信任和理解溢了出來。「別對她說做手術的人是我。」
「對口援助的那家醫院,有個車禍病人,胸部、四肢不同程度受了嚴重的傷,脊柱被車體壓傷變形,我們派了張英和李樺過去,經過保守治療,生命是暫時保住了,不過胸部掃描發現主動脈瘤,這個是你的強項,你看能不能去處理一下?」
花園裡人不多,幾個病人在家屬的攙扶下散步。偶爾見到護士端著器皿匆匆而來,見到尼若,禮貌地笑笑,進樓去了。
「生氣嘛,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
老人顫抖著坐下。
然後,兩人相視一笑。
更沒想到陸路成了別人的「女婿」。
陸路拍照回來,聽說這事後,悄悄向尼若豎起大拇指,尼若會心一笑。
尼若一下課,陸路就跟她說了帆出車禍的事。
湖灣的碎石灘上,一架古色古香的紫檀古箏和同色的箏凳,瑩白的弦,簡約到極致也華麗到極致。
陸路拍完照,把相機放在身邊,掏出隨身的筆記本,記下了此時的感想。
院外響起汽車離去的聲音。
尼若拉緊了披肩。瞧,她總習慣了用披肩,而不是外套。當醫生的時候,中性的職業裝還要罩上白大褂,一身上下都得規規矩矩整整潔潔。職業習慣:嚴謹是第一要素。而在私密的空間里,她喜歡隨意,喜歡自在。潛意識裡,她總覺得一襲披肩更適合自己,只要握緊了那柔軟的布料,心也便隨之安穩。彷彿,那披肩不是用來保暖的,而是用來承載女人心事的。
「是不是手術做完了我女兒就好了?」老人囁嚅著問。
今天天氣很好,湖水藍得透明。雪山倒映在湖水裡,她穿了一件藍色長裙,一群娃娃把她的古箏抬到湖邊。尼若披散了長發,彈起《春到拉薩》,不時深情地看著我笑。在她的身後是湛藍的湖水和聖潔的雪山,孩子們臉上身上都是塵土,卻隨著歡快的音樂節奏起舞,不時高興地吶喊一聲,腳步跺地塵土飛揚……
「是啊。我還記得那次來看你,拉姆看到我做飯,眼睛瞪得好大,說她從來沒見過男人做飯呢。」
她想到樓下走走。跟臨時派給她的助手打了聲招呼,便下樓去了。
陸路呆了一下,問:「什麼時候的事?嚴重嗎?」
眼看著草地一天比一天綠,小雁們一天比一天大,大山裡的生活看似今天重複昨天,其實某些變化不著痕迹而已。
終於,在七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也就是暑假來臨前的兩天,山路上終於響起如坦克滾過一般的轟鳴聲,當看清那道煙塵後面的摩托車時,獨立在山坡上的拉姆眼神瞬間明亮,飛快地衝下了山坡,衝進尼若的小屋,拉著尼若的手又是哭又是笑的。「他來了,他終於來了,他真的來了……」
尼若看著,久久地看著。這樣的畫面總是讓她感動,年輕時的風花雪月,經過長長的歲月沉澱、發酵,已經成了生命里最重的親情,相濡以沫不離不棄是人生最美好的終極目標吧。
計劃往往沒有變化快。
到了醫院,徑直進了胸外科辦公室。
「是啊,還有公扎和風,兩個不同民族不同成長背景的人,經歷了生死的劫難,最終走到了一起,也不容易啊。」陸路說。
帆,正幽怨地看著他,眼淚泫然欲滴。然後看著他身邊的尼若,眼裡射出一股怨恨的目光。
在院里給狗狗撓痒痒的陸路看見,提議說能不能把古箏搬到湖邊去?讓老師在湖邊給你們上課,多美啊。
「你那次做的紅燒牛肉,香極了。我還記得拉姆總叫不准你的名字,老是把路叫成爐,陸爐陸爐的,教了好久才會。」尼若笑著,走過去趴在陸路肩上,跟他一起看片子,「怎麼樣?有好的嗎?」
「好,我馬上去。」
不知是音樂所致還是周遭的一切感動了她,尼若,不再看陸路,眼神迷離,內心空空蕩蕩的,彈了《北京的金山上》《青藏高原》《阿媽的羊皮襖》,一首接一首,音樂穿透了雲霄。
尼若知道尼汪跟雁的感情很深,如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樣。怕孩子過於傷心,便把自己的小雁送給了他,尼汪的心情才漸漸好了起來。
「王老師,我們帶來了些本子和筆,還有些孩子的舊衣服,不知道你的學生需不需要?」一個男孩子站起來,挨個打開紙箱。
「我知道。她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說了。」
在拉姆家吃完午飯後尼若和陸路回到教學點。
尼若含笑看他,眼波流轉,嘴角上揚,「人家不是都喊你老公了嗎?你跟我還有什麼事啊?」
「昨天,日喀則的路上。很嚴重,胸腔好像撞壞了,聽她媽說正在聯繫上海的醫生過來手術。」
也許是因為有了頓珠和色嘎這一對開頭,接下來定居點里發生了好幾對偷偷領取結婚證的夫妻。
孩子們三三兩兩在一起,各找地方,盤腿而坐。
生活看似回到了原來的軌跡。其實不然,繞著羊湖轉了一周,多了的不僅僅是記憶,還有時時湧上心頭的感動。
尼若拍了拍他的臉,「羡慕?」
此時如果提出離開,誰也無法說她什麼。
「很漂亮嗎?」
帆在羊湖邊巧遇了陸路尼若后,一腔恨意無從發泄。回到南京,怎麼都想不通。
書本、筆砸在尼若臉上、身上,陸路急步上前,把尼若護在身後。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還沒冒出雪山頂,色嘎和頓珠一前一後消失在了山路盡頭。
在尼若上課的時候,陸路就整理他的片子,或是帶著兩隻小斑頭雁去湖邊溜達。現在兩個小傢伙跟他幾乎是形影不離,他還給它們取了名字:路路和尼尼。
關於色嘎和頓珠領結婚證的事,定居點里的人是有些奇怪的。因為在這裏,結婚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雙方家長說好,喇嘛掐指一算,擇日通知親朋好友,歡歌笑語慶祝上十天半月,不管新娘新郎願意不願意,兩人就算結婚了。至於那張法定的大紅證書,反而很少有人去領。所以,當色嘎和羅布頓珠拋開約定俗成的規矩,悄沒聲息地領了結婚證回來,雖然不被父母兄弟親朋好友所接受,但從法律上來說,他們已經從偷情轉變成了合法的夫妻,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到一起住到一起。儘管別人會議論紛紛,只要當事人不在乎,誰也不能奈何了他們。
歡快的音符在清冽的空氣中跳躍,覓食的鳥兒都停止了追逐。孩子們隨著節奏甩動長袖,跳起了歡快的踢踏舞,還不時和著節奏大喊一聲。尼若笑了,手指在弦上跳得更加歡快,狗兒在人群里躥進躥出……
尼若黑亮的眸子閃了一下不再掙扎,任他把手越握越緊。
「上海。」尼若說,然後問她,「色多島你們去嗎?」
先是尼汪哭著狂喊一聲:「不准你打王老師。」撲了上去,扯住帆的手就咬。其他學生也圍了過去,抬著古箏進來的三年級的大孩子一看院子里的情形,立即放下古箏,有的撿石頭,有的拿棍子就要去幫忙……
尼若停下音樂,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著德吉,「有人找我?」
尼若坐下,再次拿起病歷研究起來。
她每天例行公事一般給陸路發兩條消息,告訴他自己在哪裡,有多想他。陸路不回,她也不盼。
尼若就這麼獃獃地坐著,看著兩位老人用最平常的方式表達著最不平常的情感,心裏感慨萬千。
上音樂課時,學生們喊著要尼若唱歌。
「家屬就在外面,我去叫。」主治醫生說,走了出去。
她完全可以找個借口說自己做不了這台手術,完全可以看笑話一樣轉身而去。
尼若坐到古箏前,扯去纏在發上的小方巾,任長發被風吹起。對蹲在一邊抱著相機的陸路笑了笑。身後是藍藍的湖水和隱隱的雪山,淺藍的天幕成了最大的布景。
帆尖叫著,渾然不覺自己惹了多大的禍,仍然不停地往尼若身上砸東西。
「是啊,我在這兒待了一年多,待得都不想走了。」
七、八、九月是西藏的雨季,全年的降雨都集中在這三個月,而夜雨居多。隨著每晚如時降臨的雨聲,羊湖的水慢慢地會變得混濁。我要抓緊時間記錄,否則水一旦混濁,就沒什麼意思了。
那是個極簡單的婚禮,也是個極浪漫的婚禮。王鋒把自己的摩托車用牧民的方式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後帶著拉姆繞羊湖一圈,美其名曰「度蜜月」。
公扎和風帶著兩個孩子再次從藏北趕了過來,拉了滿滿的一車牛羊肉。
王鋒傷好后回內地去了。
尼若定了定心神,示意旁邊的人搬來一把椅子,她不再看陸路,而是語氣平和地對老人說:「你別著急,坐下聽我說。」
「唉,你說什麼呢?那都是他過去的事了,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再說,車禍的事,誰能說得清?她在拉薩也沒親人,畢竟他們好了一場,在這節骨眼上,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今天的音樂課是臨時決定的,尼若便乾脆跳開書本,彈起了《雪山春曉》。隨著她手指的跳躍,一幅春到高原的壯闊畫面慢慢鋪呈開來。
「她在拉薩也沒親人,你趕快去吧。後天放假了,我會去拉薩找你。」
「你?」帆被尼若噎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撕了眼前這個女人,「賤貨、老女人、賤貨……」
「可能去不了,只有兩天時間,後天就回拉薩了。下次再說吧,反正還會再來的,羊湖實在太漂亮了。」
www.hetubook.com.com而在崗巴拉山口等車時,尼若突然接到醫院院長的電話。
「陸路,帆出車禍了,在醫院搶救,你來一趟吧。」
長假很快就過去了。
這是一幅觸動著陸路內心的畫面,他不由自主地舉起了相機。
尼若的心思飛速地轉著,左手又開始握著右手用力地拉扯。女人的理性和感性處於膠著狀態,放棄誰都說得過去,放棄誰都能理解。內心忐忑還有一個原因,多年的經驗告訴她,這台手術不好做,進了那道門,病人把一切都交給醫生,而醫生就算拼盡全力,一個小小的意外就可能前功盡棄。再說,她和帆之間,還多了一個不確定的因素,那就是感情的自私性。自己,是否真能做到拿起手術刀就心如止水,什麼都不想呢?
「就因為她,」帆指著尼若對陸路喊,「就因為這個又老又丑的老女人,你把我們三年的感情說放就放了?」
學生極不情願地扔下手中的「武器」,向教室走去。
自從王鋒走後,拉姆日漸憂鬱,望向山路的目光不再神采飛揚。尼若心疼她,卻也無可奈何。
「你們是病人的……」尼若在看到陸路的這一刻,心裏已掠過千百個念頭。沒有想到病人就是帆。一想起那張囂張的臉,指著自己大罵「老女人、賤貨」的樣子,心裏就忍不住地犯噁心。
尼若拿了包下樓,于夏正坐在椅里假寐,聽到動靜睜開眼,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問:「要出去嗎?」
「這裡有病人關你什麼事?你是來支教的,又不是援藏的醫生。」于夏白了她一眼。
尼若端起紙杯喝了口茶,這才輕聲說:「她這是個假性主動脈瘤,是由外傷引起主動脈血管壁破裂出血、其他軟組織包裹形成的血腫。轉院去內地治療不太合適,因為血腫隨時可能破裂引起大出血。手術方案有兩個。傳統的開胸,用人工血管置換,但是創傷大,恢復慢,而且併發症多。還有一個方法就是用腔內隔絕術。在病人大腿根部開三厘米左右的口子,導管從股動脈穿刺進去,將主動脈支架送到患處,修補動脈壁撕裂的地方。出血少,恢復也快,不過風險也大,你們好好考慮一下,用哪種手術方式。」
于夏突然打來電話,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亂了。
「我是病人的父親,他是我女婿。」年紀大點的男人回答。
「你好似以為自己是好人啊?」
「助什麼助啊?」帆突然抓起身邊紙箱里的東西砸向尼若,「搶別人的老公,不要臉。」
放假了,習慣了每天按時上課按時下課,習慣了備課改作業,等著學生來,然後再送他們走。突然之間這些工作全沒有了,心裏便空落下來。
看到帆哭著不停地躲避石頭和棍子,其他旅友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過去攔住學生。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你如果答應,我讓他們派車來接你。」
少頃,陸路拉起尼若的手,認真地對帆說:「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你這麼折騰有意思嗎?我和她已經打算結婚了。」
如何才能釋懷?
「羊湖最大的島,島上還有個村子,很漂亮。」
「王醫生,他們來了。」主治醫生帶了兩個人進來,然後對那兩人說,「這是我們從上海請來的專家,王尼若醫生,她是主動脈瘤方面的權威。」
二〇〇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王醫生好!」陸路畢竟是一把年紀的男人,儘管吃驚,表面上還是波瀾不驚。
表面上的鎮定,並不代表心裏就沒有不安。畢竟是自己傾心相愛的男人去陪伴另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是他的前任女朋友,對他還有情有愛的。
尼若接過咬了一口,「唉,不是剛好遇到了嘛。」
「所以我說這就是緣嘛。這世上有多少人啊,誰跟誰碰到一起,上天都給你安排好了。你看拉姆和王鋒,一個在中國最高的地方西藏,一個在中國最低的地方吐魯番,偏就千里迢迢地趕了來,完成了今世的緣分。」
如果做了,萬一失敗,陸路會怎麼想她?
學生們轟的一聲答應著,小臉上泛著興奮的光。於是大點的孩子抬古箏,小點的孩子拿箏凳、箏架,尼汪甚至吹響口哨招來了小雁子。
尼若撥開帆指到眼前的手,不屑地說:「年輕漂亮就能擁有愛情嗎?夜總會的小姐豈不是比你更有理由?」
傍晚,所有人都聽到頓珠家裡傳出老人的大罵聲。人們站在教學點的門前,交頭接耳議論著頓珠和色嘎悄悄去鄉上領結婚證的事。
「你回來的事跟陸路說了嗎?」
一個月後,有膽大的男孩子開始有意無意地往拉姆的醫務室跑,今天肚子疼明天頭暈的,各種各樣的借口。拉姆有時會給點維生素,有時乾脆把腰刀拍在診桌上,不屑地看著對方,直看得對方心裏發毛,灰溜溜地起身走了。
「是啊,確實是年輕氣盛。她什麼時候出院?」
「當然!」男孩頭一昂,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說了,他也在醫院呢,忙完就會回來。」
「這個誰都不敢保證。m•hetubook•com•com假性主動脈瘤手術在世界上都是個難題,手術中會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不過相信醫院會儘力。」尼若認真地說。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尼若說,想起那個指著自己鼻子罵的女孩,不禁苦笑,「你知道嗎?她來過羊湖,跟我碰過面了。」
尼若抬頭看去,一下驚呆了。
「用得著就好。王老師,你是哪兒的?」一個女孩牽了學生的手,問尼若。
尼若走在中間,藍色的裙裾輕揚,手上拿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身邊跟著尼汪和兩隻小雁,還有黑色的護院狗……
不知過了多久,尼若感覺手臂有些酸軟,才回過神來,調子一轉,彈起了孩子們和陸路都同樣熟悉的《春到拉薩》。
對方也同樣傻了一下。
「行。」尼若點點頭,「不過,手術是越早越好,因為血腫隨時都會破。一旦破裂,誰都沒辦法了。」尼若說完,把剩餘的茶水一口喝乾,邊上的人要給她接水,她搖頭示意不用。
「一個死了,兩個重傷,她算是最輕的了。」
轉完羊湖,公扎和風就回去了,臨走時跟陸路約好,秋天去藏北拍野生動物。
「我沒有成為別人的女婿。我的心裏只有一個女人,那個人就是你。」陸路看著楊樹頂上的紅日,輕聲說。
然而,一想到撒手不管,尼若的心跳竟然加速,莫名地慌亂起來,彷彿自己謀殺了帆一樣。于情,她們愛上同一個男人,都想擁有他,站到了對立面;于理,自己是醫生,醫者父母心,這麼多年,還沒有看著病人在生死線上掙扎而甩手不管的。
色嘎定定地看著尼若,尼若也含笑看著她。然後,便見色嘎的眼睛驀然明亮,扔下勺子大踏步出去了。
「我就那麼壞啊?」
教學點門外停著三輛越野車,院子里有十幾個年輕人坐在帶來的紙箱上,正討論著羊湖的美麗。
治還是不治?自己還能安心手術嗎?病人又會放心讓自己手術嗎?手術如果失敗怎麼辦?他會不會認為是自己吃醋沒有儘力?等等。
在此期間,尼汪的兩隻斑頭雁突然被定居點的野貓咬死了。尼汪整天拿著石頭,看到野貓就打,定居點里再不見野貓出入,晚上倒安靜不少。
她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緒。
尼若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放在膝上的手卻微微顫抖。
雨季開始了,空氣都像洗過一樣,透明度特別高。在羊湖邊拍片子,不圈都比內地小,景深很夠,有幾張片子感覺不錯。喜歡看她沉浸在音樂的樣子,湖水和藍天做背景,特別美好。
不一會兒,陸路踏著夕陽向尼若慢慢走來,坐到她身邊。
「院長大人吩咐的,我還能不去?除非不想混了。」尼若開玩笑地說,「主動脈瘤,這個我做得多了,經驗豐富嘛,反正也沒事幹,就去看看吧。」
「不用,我正在去拉薩的路上,放假了。你把聯繫電話發給我吧。」尼若說。見上來一輛大客車,便招了招手,車子停在她身邊,她上車找了個座位坐下。不一會兒院長的簡訊就來了,尼若瞄了一眼,把電話放進包里。
然而,儘管如此,拉姆還是一天比一天憂鬱,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個小醫務室,本來就沒什麼病人,她卻整天把自己關在裏面,再不去牧場、也不去捉狐狸和野兔了。有時,她會在放學時去找尼若,跟陸路學做菜。
但是她是醫生,醫生的職業道德不允許她這麼做。無論病人是誰處於什麼樣的情況,儘力而為是她的天職。但她又是一個女人,同樣有著女人的小心眼。手術刀下躺著的自己的情敵,那一刻是否還能冷靜依然?
就要放暑假了,陸路開始整理行頭。
同來的女孩集體發出噓聲。
兩人正聊著,接尼若的車來了。
漸漸,老人們也就習慣了,那些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慢慢地開始消失。
夏天說來就來了,沒有任何預兆的,第一場雨傾盆而下。雨點打在乾燥的操場上,泥土味撲面而來。
陸路按著相機的回放鈕,畫面定格在央吉阿媽和一對漢族老夫婦的合影上。「王鋒的父母精神挺好的,也沒反應。兩位老人真開明,聽說兒子要在西藏安家,二話沒有就同意了。」
「你們也知道,胸主動脈瘤手術治療屬於血戰、夜戰、苦戰、死戰的,難度大,風險高,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二十,這在全世界都是個難題。你們要把情況跟病人家屬說清楚。」
孩子們抬著古箏,大呼小叫地穿過草地,驚得水鳥一群群地飛起。
帆有些歇斯底里,臉因氣憤而變得有些扭曲,她大聲地咒罵著。
照舊天天去大昭寺門口坐著。
「車裡其他人怎麼樣?」
「我也想來支教。」一個男孩說。
陸路看著院門,深深吸了口氣,默默地回了小屋。
寫完,陸路把筆記本放回包里,拿起相機,對著舞動的學生和沉浸在音樂中的尼若再次按動了快門。
「說什麼呢?你去吧,我一放假就過去。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
「你放心吧,她會理解的。」陸路說,掛了電話。
她處理好工作上的事,又飛和圖書回了拉薩。
所有人都被帆突然發難驚呆了,原本嘻嘻哈哈的場面一下子靜了下來。
「只有你能救她。你放心,只要儘力了,老天爺也不會怪我們。」
陸路不由分說地抓過她的手握住,尼若試圖抽出來,他卻握得更緊。
拉姆和王鋒的婚禮如期舉行。
孩子們有的用手撐著頭靜靜地聽,有的用石頭敲擊著打節奏,有的靠在別人的肩上,都極安靜。就是那些原本吵鬧不停的水鳥,在音樂響起的那一瞬間,都齊齊轉了頭往這邊看來,然後,定格成了一幅精緻的畫面。
尼若看著畫面上兩隻雁正在杯子里喝可樂,也不禁樂了,「尼汪把它們養得很好。」
尼若渾然不覺院子里有什麼不妥,微笑著招呼大家,「你們好,我姓王,是這兒的老師。」
孩子們擁著尼若和陸路浩浩蕩蕩向湖邊走去。
帆盯著陸路,眼裡就像要噴出火來,揮舞著手臂,憤恨地叫著:「去死吧,你以為你是誰?說結束就結束啊?我不會放過你的,姓陸的,你會下地獄的……」然後推開扶著她的旅友,飛快地跑了出去,鑽進車裡放聲大哭。
旅遊季節到了,旅客也慢慢多起來。曲果不在羊湖的旅遊主線上,遊客一般都是從羊湖的西邊,即崗巴拉山到浪卡子縣那一段,是去日喀則的必經之路,路況也好。而尼若所在的教學點在羊湖的東邊,鄉村土公路,客車是進不來的,極少有旅客光臨,倒是一些資深的「驢子」偶爾騎摩托車或是徒步到來。而這樣的縱深行走之人,往往都會力所能及地給偏僻的教學點帶些書本或是學慣用具。
四樓中間的窗戶被人推開,露出陸路的臉,看到尼若,他怔了一下。
兩個同事迎了上來,彼此擁抱。能在拉薩相聚,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真是不易。
沒想到還會遇到帆,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尼若看著她,臉上的神色都沒變一下,等帆罵累了,才回過去看著陸路,輕言細語地問:「你現在還是她的男人嗎?」
他想帶尼若去一趟藏北,公扎和風一再邀請他們去看看。
陸路扶著老人回病房去了,尼若頓覺壓力一松,拿過病歷,看著封面上的名字苦笑了一下,然後一頁頁地認真看了起來,直到把帆進醫院后的每張治療單子都看完並且瞭然於心時才站起,看了看窗外,夕陽已經染紅了拉薩城,遠處路邊的煨桑爐升起了裊裊青煙。
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當初拉姆說要找個會做飯的男人才嫁,沒想到她現在卻自己做得一手好飯菜,把王鋒的胃拴得牢牢的。」尼若脫去外套搭在椅背上,回頭對正看照片的陸路說。
于夏削了個蘋果遞給她,說:「好不容易放假了,就不會到處走走,好好休息?你呀,就是個勞碌的命。算了,誰叫你是天使呢,白衣天使,救人為本嘛。」
「不知道,可能就這幾天吧,昨天我去看她時,傷好得差不多了。」
「我們相遇是不是也是上天註定的?」陸路說,轉了頭看她,眼裡深情迷漫。
「現在城市裡藏漢通婚的多了,偏遠的農村還是比較少見。」
老人看看尼若,又看了陸路,說:「我們回去商量一下行嗎?」
湖水還是那麼藍,層層的波紋向岸邊推進著,輕拍碎石岸。一夜之間,這湖邊的草地就綠了許多,紅的白的黃的小花點綴在綠草叢裡。
陸路拍了幾張后,便抱了相機盤腿坐在暖暖的碎石上,撐著下巴,沉浸在尼若十指揮灑出來的那個世界里了。
「你滾吧,這兒不歡迎你。」尼若說,轉身向教室走去,背影優雅從容,彷彿這一切根本就沒發生過。
陸路看著她,「謝謝你。」
其他人面面相覷,訕訕地笑著,向外走去。
其中一個沖站在車邊,正盯著陸路的女孩喊:「帆,你不是想助養一個孩子嗎?問問王老師有沒有合適的?」
「她父母來了,看到帆那個樣子,老兩口都嚇死了,也沒什麼主意。我這才通知了陸路,有個男人幫著處理,會好一些。」于夏說,握了尼若的手,「你不怪我就好。」
「哦。」尼若站起來,吩咐三年級的搬古箏,自己和陸路帶著一年級二年級的學生往回走。
到了拉薩,依舊住進好友于夏的客棧。洗漱過後,換了身衣服,跟醫院聯繫,說了自己的身份和住的地方,那頭傳來驚喜的聲音,說馬上派車來接她。
「尼若那裡怎麼說你自己決定,我還沒跟她說。」
只是,內心仍有些許的不安。這隻是任何一個愛著的女人都有的心態吧?這心態並不影響對愛人的信任,更不會影響日常的生活,只會在沒人時冒出來,自我憐惜一下。
一聽「女婿」二字,尼若迅速低了頭,下意識地用左手握了右手,緊緊地。
先是色嘎和羅布頓珠悄悄去鄉上領了結婚證,回來才告訴了家裡,又引起了一場口水大戰。然而終究是生米做成了熟飯,老人跳得再高罵得再厲害也是無可奈何。
反對也罷,看熱鬧也罷,人們很快就接受了既成的事實。
拉姆常常站在小山坡望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土公路,就m.hetubook.com.com是不見熟悉的摩托車駛來。
這時,村長夫人德吉穿過沼澤,大聲喊著:「王老師,王老師,有人找你。」
然而不釋懷又能怎樣?心中的不安並不能代替正常的醫者之心。一個小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了事,于情于理,他都應該去的,自己也該讓他安心去護理她的。
「院長打來電話,說這邊醫院有個病人,讓我去幫著處理一下。」尼若說,接過服務員端上的紅茶捧在手裡。
陸路點了點頭,用力捏了一下尼若的手。
當然,有人說可能是頓珠在外面當兵,跟著漢人學壞了,不尊重老人不尊重習俗。只有色嘎一家最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那天頓珠去找色嘎時,尼若和陸路正好在色嘎家聽央吉講藏北草原的事。看到頓珠在門口躲躲藏藏,欲進不進的樣子,尼若對正在煮肉的色嘎有意無意地說:「領了結婚證才是合法的夫妻,名正言順的,他父母如果再給他娶個女人,他就犯了重婚罪,是要坐牢的。」
經過昨晚的一場夜雨,天空如洗過一般藍得透明;白雲翻卷著,像小羊羔身上的毛,輕輕軟軟的;遠處雪山腰際,薄霧纏繞。
尼若是知道拉姆的心事的,只是不知如何安慰她好。對於她和王鋒的感情,來得是那麼突然,是不是去得也那麼乾淨?她不得而知。然而內心總是希望拉姆能有個好歸宿,不要像她阿媽達娃措那樣,人老了心卻沒有放的地方。
從醫多年,尼若第一次猶豫。
尼若輕輕撥開陸路,向著仍不依不饒的學生喊了一聲:「都回教室去,準備上課。」
「太需要了,謝謝你們。」尼若看著嶄新的筆和本子,感激地說,讓學生把紙箱搬回教室。
「王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兒,我們老兩口就這麼一個孩子。他們說血管瘤隨時會破。大老遠地從上海把您請來,他們說只有您能救她。」老人站在尼若前面,不停地彎腰作揖。
陸路看清站在自己車跟前的人時,臉色變了一下,瞬間鎮定下來。
關於拉姆和王鋒的事,定居點的人由開始的好奇到現在的同情,說拉姆把心放錯了地方,流浪的狼是不可能打洞的。
聽清摩托車的聲音后,尼若把拉姆摟進懷裡,長舒一口氣,輕拍著她的背,就如摟著自己的孩子一般。
尼若走到帆跟前,淡淡地看著她,嘴角似笑非笑,「你叫他老公,你和陸路結婚了嗎?那真對不起了,我一直以為你們只是同居,現在分手了呢。」
偶爾,帆會跟著「藏漂」們一起出遊。包一輛車,吃住AA,但快樂卻彼此分享。兩三天,或是四五天,再回到拉薩,繼續曬太陽,繼續夢幻一般的日子。
其他人還來不及反應,石頭、棍子、咒罵聲,雨點一般飛向狂亂的帆。
陸路點了點頭。
其實尼若的嗓子不是很好,特別是跟羊湖邊那些高亢亮麗的聲音比起來,更是差了一大截,不過學生們愛聽。在這些大山娃娃的眼裡,老師身上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還沒等尼若答應,大孩子們就擁進尼若的小屋裡,把古箏搬了出來。
一個本院的醫生遞給一沓檢查單子和病歷,尼若翻了翻,又拿過片子夾在燈箱上,仔細看了起來,然後皺著眉頭,用筆指著片子上的一點,對圍著她的醫生說:「這是個假性主動脈瘤。由於主動脈管壁破裂,血從破口出流出來,在這裏被組織包裹形成了血腫。這可是個定時炸彈。如果不通過手術拿掉它,由於壓力,腫塊隨時都可能破裂引起大出血危及病人的生命。不過……」

陸路回頭看她,「胡說八道。」然後拉過她,兩張唇慢慢合在一起,久久。
人、鳥、湖水,所有的一切,此時此刻,沐浴著陽光,伴了這天籟般的音樂,享受著大自然的美好。
「還不錯。」陸路拿起她的手親了一下,「你看這張,兩隻雁子也跟著人湊熱鬧,嘿嘿。」
照舊住進宇拓路上的美龍客棧。
送走陸路,尼若回到教室,繼續上課。
尼若安排完學生的假期作業后,拿著書本走出土教室。照例送學生到山埡處,看著孩子們一個個揮著小手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心裏有些失落。
「是啊,好幾個人,是來旅遊的。」
「是不是又大罵我?」
當「帆」這個字進入耳中,正跟學生一起看東西的尼若本能地一激靈,抬頭看去,正對上帆怨恨的目光。瞬間,她明白了。這個女孩,就是于夏說的陸路的女朋友。沒想到在這兒碰面了。

尼若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
幸好,拉姆知道她急於走,便主動說她走後自己搬去學校住,叫王鋒用摩托車把尼若送到崗巴拉山埡處,那裡過路車多,容易搭上車。
教學點是沒有公車的,等著過路的車去拉薩不知何時才有,再說,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看守學校的人。
「你還是算了吧?你那德行來支教兩年,說不準在這兒生一堆娃娃。」另一個女孩打趣地笑。
修剪整齊的人工草坪上,一對老年夫婦撐著花傘坐著。老太太穿著病號的衣服,面容有些木然,老頭正在幫她梳理頭髮,一邊小聲說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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