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崢制止了雁歸的行為,他微笑地說:「讓他去吧,他既然這麼膽大包天,為什麼不讓他得到想得到的呢?我相信連佛祖都會原諒他。」
雁歸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孔崢去了GOKAO?而且他去之前還知道那裡發生了山崩,他在搞什麼?她像尊石像似的站著,腳下卻在發軟,背包一下從肩上滑落到地上,為了保持鎮定,她緊緊捏住手腕上那串松石手鏈,一直用力一直用力往裡掐,她用的力氣太大,那珠子硌得她痛,最終「啪」一聲斷掉,噼里啪啦蹦跳著落了一地。雁歸怔怔地低頭望下去,腕上赫然出現珠子的形狀,啊,真的像一隻只具有生命力的眼睛,她心中驚跳一下,難道所謂的涅槃竟然是要用生命作為獻祭?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去了尼泊爾一些遊人常去的景點,王宮、寺廟、周邊的公園,在這個佛教國度里,到處都是林立的寺廟、披著緇衣的僧侶以及虔誠膜拜的教徒。
「既然不信佛,你幹嗎還假惺惺地背活佛的詩?」
雁歸點點頭:「很像你的作風,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
雁歸說:「誰?」
孔崢悻悻說:「你對他都已經不再怨恨,為什麼就不放過我?」
孔崢搖搖頭:「現在是雨季,不行,今天已經算運氣好了,才能看到日出。旅館老闆說,明天開始有暴雨了。」
他拉拉雁歸的手,凝視著她:「我們每個人都跟那隻猴子一樣,他是因為飢餓,所以可以不顧一切,冒著被佛教信徒用石頭砸死的危險也要得到食物。而我們人類,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敢不顧諸神,做出違逆道德的事情,比如你,比如我。既然神都可以寬容這種行為,為什麼人類自己不能對自己寬容?」
飛機終於在加德滿都Tribuvan機場降落,他們下了飛機便前往早已訂好房間的帝國酒店,一路上到處是樸實的磚瓦建築,精緻的木雕窗鑲嵌在紅磚當中,屋檐的紅磚被燒成極為有特色的形狀,蓮花、飛鳥、猴子等,雁歸對於這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很感興趣,不停地東張西望,孔崢說:「別太興奮,這裏沒有你想象中的降頭、巫術,也不會有吹毒箭的野蠻人,想對我落降頭的話不如去泰國。」
在回旅館的路上她心裏已經明白,直到走的那天雨季都不會結束,GOKAO與她,沒有緣分,就像她與大偉、孔崢都是沒有緣分的。他們都曾經給她希望,然後又給了她更深更重的失望,所以她只能被迫放棄,想到這裏,她的嘴角彎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這天,他們逛到當地的濕婆廟,孔崢突然停下腳步:「你看。」他往一尊佛像上指了指。
「從認得你那天開始,我想問問佛祖為什麼像你這麼壞的人還能活得這麼爽快。」
孔崢安慰她:「沒關係,我們的房間對著山,眼皮一抬就能看到雪山,還有水鳥,這地方太安靜,本來也比較適合發獃。過兩天我們就去蘭毗尼,那是佛祖釋迦牟尼的誕生地,熱鬧得很。」
孔崢盯著他,面上一片茫然,屋外的雨愈下愈烈,旅館外面就是著名的費瓦湖,雨滴落在水面上形成一個個圓圈,又慢慢擴散開來,湖面一片雜亂,亂得像他的心。
他眨了眨眼睛:「因為那是情詩啊。」
孔崢說:「我和你家裡不同,沒什麼特別意思,到底是十幾年的老鄰居,有些感嘆而已。他這輩子只怕是站不起來了,再想振作很難——其實以前如果不是你一直頂著他,他靠自己還真沒站直過,他那種性格的人是受不起磨難跟挫折的。對他我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不安分又沒本事竟然還走錯路,總是不甘心,覺得還有更好的在前面等著他,The grass is always greener(這山望著那山高)。人不滿足現狀是好的,但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
她被這種和_圖_書奇異美麗的景象嚇得幾乎發了呆,好半晌才問孔崢:「能上山嗎?」
「肯定會好一些,不過比起你們國家還是要差……」
孔崢做出被她嚇到的樣子:「GOKAO?那是南部的一座雪山,終年都被冰雪覆蓋著,你不會想在下著暴雨的天氣里去那裡吧?」
雁歸是真的不感興趣,索性把耳機戴上:「別吵了,我要看電視。」
他發了瘋地頂著大雨在街頭攔截車輛,把厚厚的美鈔塞進異鄉人的手裡,但是每個司機聽到他要去的地方以後都在搖頭,最後他終於截住一名司機,用一種被逼入瘋狂的絕望口氣一字一句說道:「不管多少錢,我要買下你的車!」他怕他不答應,又一把將腕上昂貴的手錶扯了下來,一併塞到他手中。
雁歸有些失望:「這樣哦……」
晚上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敲打在酒店的窗欞上,雁歸心神不寧,把手中的遙控器無聊地翻來翻去,大部分都是聽不懂的尼語節目,她旋握著手腕上的珠鏈,耳邊又回想起那個少女的話:「涅槃、重生。」
七月的尼泊爾本來是雨季,但雁歸和孔崢在加德滿都的日子卻是舒適的,溫暖卻不猛烈的陽光灑在每個人的身上,每呼吸一口都覺得空氣格外新鮮,天空和浮雲也格外透明。雁歸享受著這種難得的寧靜,全身心都放鬆下來,孔崢雖然依然偶有埋怨,說來了一個又臟又亂又不好玩的國家,但是看到她似乎很開心,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她想了想又說:「你信我,他不見得會就這麼垮下去,他沒有垮下去的資格,他倒了,他媽媽怎麼辦?最多不過是消沉幾年,恢復好了從頭再來而已。現在這年頭,有幾個人沒有一段可歌可泣的過去,時間一長什麼傷口都愈合了。」
孔崢大吃一驚:「天哪,你什麼時候開始信佛了?」
雨刷來回不停地認真工作著,駕駛座里的人在淋漓的水幕後面面容顯得有些扭曲。孔崢來不及思考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去GOKAO的後果,他只知道她在那裡,在那個要命的地方!
「她還挺記掛你的,跟我打聽你的消息呢,要我代她向你問好……對了,順便也提了下柳大偉,他日子過得很糟,還住在里仁巷。那小子以前升得太快,不知多少人等著看他出錯,露易絲一不喜馬上有人踩,不但沒分到房子,公司也沒再與他續約。現在失業了,口碑也不好,這行的大公司再用他只怕有困難,像他那種性格要去小公司屈就簡直是要他命了。」
雁歸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他不在旅館嗎?」
孔崢懶洋洋地回答她:「還是不要信佛的好,你知不知道,很多毒梟、戰爭狂都是佛教徒,我大概還沒壞到那個份上,所以暫時還不信。」
「露易絲,柳大偉原來的老闆。」
一同盯著電視屏幕的老闆滿臉驚懼,用英文回答他:「南部山區今天早晨山崩了,泥石流掩埋了一個村莊,神啊,救救那些人吧。」
孔崢有些失望,打算上樓換了衣服再作打算,一抬頭旅館客廳電視播放的尼語新聞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雖然語言不通,但是畫面依然讓他觸目驚心,他一把抓住老闆:「上面說什麼?」
「那加德滿都呢?」
車站的班車因為雨季來臨已經終止了開往山區的班次,但是這並不會影響什麼,從他們住的地方前往她想要去的GOKAO山腳只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出發之前他塞給了雁歸一千美金,在金錢的誘惑下,他相信會有不要命的司機肯接這種差事。
雁歸一把將他推開:「有什麼好感慨的,我跟他的一局梭哈已經把兩個人都拼了個傾家蕩產,難道我是那種輸了耍賴不肯走的人嗎?願賭服輸,我雖然是個女人,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你特意告訴我幹什麼?我家裡人和你一個德行,紛紛把他的行蹤向我彙報,好像如www.hetubook.com.com果他過得比我好,我就應該捶胸頓足地後悔跟他離婚,你們難道不知道其實我並不感興趣?」
雁歸趾高氣揚地把臉抬起來。
雁歸好奇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心思?」
孔崢被她搶白,只好訕訕轉換話題:「電視有什麼好看的,難道男主角比我帥?」
孔崢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她:「怎麼?又被什麼東西刺|激到了?」
雁歸怔了怔:「難道不是你不放過我嗎?」
他還是輸給她,她沒有愛上他,他卻真切地愛上了她,她比他的心腸更狠更硬,他輸得心服口服。
孔崢嬉皮笑臉地說:「女人的心思有什麼難猜的,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對我落情降,這麼容易中招的話我還怎麼混啊?」
涅槃、重生……雁歸面容有片刻獃滯,然後一下安靜下來,她默不做聲地付了錢,低頭往酒店方向走去。
醫生實事求是地回答:「很糟糕,初步診斷脊椎被石頭砸傷,所以導致昏迷,問題是現在博卡拉不具備醫療條件做大型手術。」
下午的時候天氣果然變了,雁歸爬雪山的希望被暗沉的天色打擊了回去,只能在附近到處亂轉,博卡拉是個寧靜而浪漫的地方,甚至連普通的生意人也充滿著一種浪漫情懷。他們招攬客人的語言跟世界各地的商販都不同,賣木琴的男人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只是認真地低頭拉著手裡的琴,彷彿在對心愛的女人唱情歌;賣靠墊的女子也不談價格,反而對迎面而來的客人說:「你不覺得這張靠墊上的珠片在夜裡很像天上閃爍的星星嗎?」甚至有個穿珠子的少女拉著雁歸的手,讓她陪她一起坐下來慢慢把手中的珠串穿好。
他的思緒四散遊走,其實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那種所謂的愛情並不純粹,雖然她從小就已經融入他的生命,但他分辨不清到底是真正愛雁歸抑或更愛的是自己。也許是因為把她從小定為自己的目標,所以不允許自己有失敗,她越想掙扎逃離,他就越不肯放手,哪怕花上再多的心思也勢在必得,就像要得到一個Case、一輛限量版的名貴跑車,或者命令自己必須完成的一幅砌圖,雁歸之於自己,似乎挑戰性比那所謂的愛要多得多。問得越多,他就越發覺得自己並不愛她,而只是想得到她,如果真像自己說的那麼愛,又怎麼捨得去傷害、去毀滅?
當天傍晚他們到了博卡拉,第二天凌晨四點孔崢就跑來敲雁歸的房門把她叫起來看日出。雁歸揉著惺忪的睡眼穿上外套走了出去,星群這時還在天上閃耀,他們從湖心島上的魚尾山莊出發去看群山日出,湖面一片寂靜,只聽到船槳划水的聲音,抬頭望一望雪山的方向,隱約看到銀白色的山體在天空里連綿起伏,那雪山群如夢如幻,每座山峰都被白雪覆蓋,在微明的天色中散發著銀色的光芒。
夜晚的高地,空氣涼得像水,雁歸把身上裹上一條薄毯,眼睛里卻跳動出火花。
傍晚時分,旅館老闆驚訝地看見一個年輕的亞裔女子垂頭喪氣地踏進大門,滿臉疲憊。他驚呼著迎了上去:「小姐,你怎麼一個人?和你同來的那位先生呢?」
已經沒有車肯去山區,雁歸也不會開車,她無技可施,只能按照旅館老闆給的電話開始發狂似的不停撥打,大使館、搜救隊、政府部門,所有可以聯繫的地方都被她找遍了,卻沒有任何消息。室外潮濕的風像一條厚重的毯子,劈頭蓋臉地把她包裹起來,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就在快要絕望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請問你是孔先生的朋友嗎?他現在在博卡拉醫院,小姐,請你馬上過來一趟。」
「GOKAO。」她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在那個地名上撫一撫,嘴裏輕聲念出來,不管這個故事是否是真的,既然機緣讓她來到這裏,她就希望自己能夠有機會站在www.hetubook.com•com雪山的峰頂上,感受重生的喜悅。
雁歸暈頭漲腦地對旅館老闆說:「請幫我找一台車,我要去GOKAO。」
驚慌失措的旅館老闆讓她一下警覺起來:「他去哪裡了?」
雁歸隨口找了個理由:「因為我想去拜佛。」
孔崢帶著一種讓人摸不清思路的曖昧笑容:「佛祖不是說了嗎?有舍才有得,看你自己覺得哪樣更重要,我就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少女說:「佛祖釋迦牟尼本來是王子,為了解救眾生,他才出家,這是……」她憋了很久,終於說出兩個梵語,「涅槃。」
他們說著話,雁歸在尼泊爾少女的幫助下已經把手鏈穿好,那少女將手鏈戴在她的腕間,用不流利的英語說:「松石、孔雀石,佛的眼睛。」
老闆細細打量著她的神情:「小姐,現在沒有任何一台車會去那裡,就算有車去,那邊也已經被政府軍隊封鎖了,你先放寬心,先生在那裡被攔下來以後會回來的。或者,我們先打幾個電話看能不能找到人?」
他笑了笑,笑容有幾分狂狷:「我始終覺得內心的平靜只有自己才能給自己,你應該知道我是個只信自己的人,如果我沒猜錯,你也應該跟我一樣。」
那司機手中捏著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巨額鈔票和江詩丹頓白金腕表,張目結舌地看著他已經發動了引擎,將車轟然開了出去。
他低聲詛咒一句:Shit!拔腿就往外跑。
雁歸哦了一聲。
「好吧,去就去好了,不過,」他又顯出好奇的樣子,「那你告訴我為什麼想去那裡?」
「嗯。」孔崢點點頭,「那裡的湖水和日出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純凈的,值得去看一看。可惜現在是雨季,不知道能不能在湖邊看清楚雪山。」
雁歸道:「留在這裏我要放棄的只是一份小學老師的職業,你要放棄什麼?你捨得?」
孔崢嘴裏嚼著口香糖,饒有興趣地看著雁歸手忙腳亂地將珠子穿進細細的魚骨線里,他沒見過這麼嫻靜的雁歸,覺得極為神往,忍不住提議:「不如我們兩個不要再返迴文明世界了吧。」
坐在飛往尼泊爾的航班上,孔崢顯出幾分無聊的神色:「我們為什麼要去尼泊爾呢?現在那裡正好是雨季,沒什麼看頭,而且不能吃牛肉,如果你不小心用左手碰了一個小朋友的頭可能當場會被他的父母活活打死。」他沖雁歸眨眼睛,「如果現在改變主意,我們可以從加德滿都飛去其他地方。」
前往山區的道路情況很差,一路上都有政府為防止叛軍設下的關卡,瓢潑似的大雨持續下著,車子沒辦法加快速度,孔崢的心情焦躁到了極點。他從不信佛,卻在此刻暗暗禱告,希望自己判斷正確,雁歸的確是去了GOKAO。
孔崢輕笑一聲:「你聽那丫頭瞎扯,她還不是為了把東西賣出去誆你呢,涅槃!佛教中涅槃的意思根本就是生死輪迴,高僧圓寂以後才叫涅槃,難道你想死啊?」
雁歸慢慢將手從他炙熱的掌心中抽出來:「因為我不是神,所以沒有一顆慈悲寬容的心,你要記得來之前對我許下的承諾,這次之後,我們兩個將永為陌路,有些逾矩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這一輩子,她都在為別人而活,可是最終,也沒有得到期望的東西,甚至沒有半句認同和感動,餘下的不過是一段千瘡百孔不堪入目的過去。她忽然隱約有了一個願望,希望能站在世界的一個高處,俯仰天下,希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自己的人生,被別人背叛有什麼關係,她還可以選擇對自己忠誠。別人不愛她,那麼她就自己愛自己!她,不希望再為別人而活!她可以繼續與孔崢鬥智斗勇,也或者在某一天因為某種感應再嫁一次人,但是不管以後的日子怎樣度過,她都希望自己能夠用一種不一樣的姿態活下去!
醒來時,她偶爾會發怔,一個女人生存的終極目標到底是什麼www.hetubook.com.com?
孔崢忍不住好奇,把臉湊近追問:「你難道沒有一點感慨?」
雁歸面如死灰不發一言,手心裏全是濡濕的汗水,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找回理智冷靜下來,詢問醫生:「他的情況怎麼樣?」
她今天的心情沮喪,誰說小地方的人就一定是淳樸的?她花了一筆錢好說歹說讓司機帶載去GOKAO,結果那個無恥的騙子帶她到處兜圈,讓她看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景點,在她威脅要記下車牌投訴以後才告訴她,GOKAO現在發生了山體滑坡,不允許靠近。
雁歸之所以想來這個隱沒在山裡的小國,除開想搞清楚孔崢到底要玩什麼花招,也緣于那首情詩。因為那首詩,她特意去了網上查資料,被那首詩背後的故事感動的同時,雪域佛國的山谷也讓她深深震撼。她所走過的這二十幾年,極力鑽營的無非是一個夢想,一個關於家的夢想,而當這個夢想終於成為泡影的這段時間里,她的夢裡開始出現了其他東西,比如雄偉的珠穆朗瑪山脈或者其他讓人回味悠長的景象。
孔崢白她一眼:「還不都是因為你!那年你耍陰謀詭計,老頭子把我弄出國,當時正在辦更名手續沒來得及改,到後來我回來,自己又不想改了,我才懶得聽他的。」
「我覺得你實在應該信,因為你已經夠壞了,有一個信仰能讓你的心得到安寧。」
雁歸好奇:「佛的眼睛?你說這石頭是佛的眼睛?」
雁歸怔了怔:「重生?」
雁歸打斷他:「明白了,我會求助大使館,用最快的速度安排我們回國。」
飛行途中兩個人因為寂寞開始閑聊,竟然又恢復到他們曾經有過的默契,可是這種默契里隱藏著一種暗流,有一些悲傷又有一些無奈,飛機在起飛的那一刻就決定了終究會降落,旅途開始了終究也會結束,雁歸知道這個結束就是永遠。為了結束而開始的旅程,是一個多麼悲涼的旅行。
孔崢顯得有幾分哀怨:「這段日子我們好好玩不好嗎?你能不能不要再罵我了?我一路給你罵到由人變成豬,又由豬變回人。」
雁歸偏頭看著他:「你不覺得『涅槃』這個詞很讓人心動嗎?拋棄一段舊的過往,在烈火中重生,如果這世上真有這種機會該多好。」
搜尋良久,被大雨淋得透濕的孔崢沒有任何收穫地回到了酒店,時間已經是當日下午,他不抱什麼希望地再次詢問旅館老闆,那個黑頭髮的中國女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得到的回答和上午一樣:不清楚。
雁歸不理他。
老闆絕望地看著她:「他看到GOKAO發生山崩的新聞就沖了出去,應該是去那裡找你了。」
雁歸問孔崢:「對了,你怎麼沒改姓?你親生老爸不是姓蘇嗎?」
雁歸白了他一眼。
這兩個詞語從白天起就像魔咒一樣抓住了她的心,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心靈深處有一種想要躍躍欲試輪迴的激昂。她跳下床,從包里拿出一本詳細的尼泊爾旅行攻略仔細看了起來,佛國的旅行手冊里有許多佛教典故,它將釋迦牟尼的出家比喻成涅槃,鳳凰在大限到來之時會在梧桐枝上自焚,然後在烈火中新生。從流產那晚過後,她感覺自己是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或許,能在這個虔誠的佛國找到一個讓心靈重生的機會。
雁歸!你不能有事!對,我又對你說謊了,一切都是謊言,我根本沒有打算放開你的手,我又在騙你。這次的旅行不過是我安排好的騙局,我甚至打算偷走你的護照,然後把你騙去美國!可是你卻想用這麼殘忍的方法逃離我,不行,不能這樣!我絕不允許!
尼泊爾司機幾乎每個人都會在車前掛一個佛教配飾,他抬頭看著眼前不停搖晃的佛像,像一頭憤怒的困獸一腳將油門狠狠踩了下去,暗暗發誓: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不再強求,我會離你遠遠的,甚至真的永遠不再見你!
可是猴子不是人,畜生和*圖*書不會理會佛的像的尊嚴,雁歸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一隻飢餓的黃色毛皮猴正在偷吃祭神的貢品,她跺了跺腳,想把它嚇跑,它卻一點也不怕,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過一會兒孔崢忽然說:「你猜前幾天我去打高爾夫的時候在球場遇著誰了?」
雁歸沉默片刻后輕描淡地回答:「我就問問。」
她不理他的瞎謅,徑自問道:「GOKAO在哪裡?」
他突然像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雁歸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注視著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她不得不承認,其實這個男人是有些魅力的,他們的結局本來不應該是這樣。如果沒有意外發生或許真會像葉筠預測的那樣,三個月、半年或者一年以後,他們終將走到一起,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離奇,不管一個人多麼強悍,都必須臣服於命運這隻大手之下。她不信命幾乎有半輩子,卻在凝視孔崢背影的這剎那感覺到世界上果然有命運一說。
她結結巴巴地指著那條手鏈說:「如果你能去到GOKAO,它就會在那裡顯靈保佑你,讓你獲得重生——神的眼睛在看著你。」
孔崢苦笑一聲:「真是個硬心腸的女人,OK,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雖然我希望時間能在此刻永遠凝固。」
她心裏暗暗納悶,對啊,事隔這麼久,再提起柳大偉,那個曾經在她生命里那麼重要的人都像在說一個陌生人,也不會再糾結隱痛,她已經將對柳大偉的情感分得清清楚楚,曾經那樣的貪念,只不過因為覺得他可以給自己提供一個做夢的空間。連柳大偉她都已經不再計較,可是為什麼始終對孔崢耿耿於懷呢?
「這位先生實在是太膽大包天了,他行駛到發生滑坡的地點,已經被我們攔下來,但是他還堅持要進入封鎖區,據他自己說他朋友在裏面,後來竟然趁著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撞開路障闖了進去,太瘋狂了!」病房外面的警務人員向雁歸抱怨。
穿著尼泊爾民族服裝的少女點點頭,她的肌膚是一種蜜黃色,眼睛大而明亮,像夜幕一樣暗黑,小店裡昏暗的燈光照在她鼻翼邊的金珠上,有一種流光溢彩的神秘美麗。
可是,在這一剎那,孔崢真切明白不是這樣的,他的心痛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幾乎要硬生生地把他撕裂,這種疼痛在他的生命里從來也沒有過。他不能想象生命中徹底沒有雁歸的日子,哪怕當年在大洋彼岸,她雖然不曾在身邊,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會在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活得好好的。
雁歸把話題岔開:「明天我們去哪裡?博卡拉嗎?」
路邊的景物飛馳而過,天色不好,能見度很低,他看著前方滿是泥濘的道路忽然有些絕望,雁歸如果死了怎麼辦?也許這時她已經被冰冷骯髒的泥石掩埋,如果那樣,該怎麼辦?他腦子裡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她或許根本就是故意的,因為太恨他,所以要用這麼決絕的方式懲罰他,連一絲指望都不給他留下!想到這種可能,他覺得自己像一條脫了水的魚,幾乎沒有辦法呼吸,每吸一口氣,肺部都感覺到乾裂的疼痛。
第二天早晨,孔崢起了床,像往常一樣走去雁歸房間敲門,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靜。他推開門進去,雁歸的行李還在,但是來之前他們購置的登山裝備卻已經不見蹤影。孔崢面色一變,在房間里四處搜尋,終於在書桌上發現一張紙條:你先去蘭毗尼等我,我隨後到。
那是一間三層方塔形的寺廟,建築精美,里裡外外都有很多栩栩如生的佛像木雕,像前都供有新鮮的水果和燈油,在這個崇尚佛教的國度里,居民哪怕自己填不飽肚子,也善待著能夠凈化他們心靈的佛祖。
雁歸靜靜看著陽光將雪山之巔一座一座點燃,金紅色漸漸從山尖延伸到山體,慢慢地附近山坡上的細茸茸的綠草和樹木也開始發亮,蜿蜒的河開始波光粼粼,整個世界在雪山的環抱中開始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