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藤蔓

佰草突然疑惑,紀天旻也可以像沈家程對初染那樣對自己嗎?她想起從前的清晨,想起大片油菜花海上飛揚的風箏,想起舌間甜甜的糖果味道。又滄桑又溫暖。她悄悄地想,這也是喜歡嗎?紀天旻一定是喜歡她的。她儘力不去多想,因為覺得很不好意思。如果他可以一直對她好,也是寄託和倚靠。她喜歡這種感覺,甚至想在他面前生一場病,喝他拿來的葯,被他送到醫院去……
這才分別數月,卻有了人事滄桑之感。佰草眼含憂鬱望著陌生又熟悉的小鎮,心一下子落了地。她深深呼吸小鎮濕潤美好的氣息,忽然張開雙臂,在青石小路上用力奔跑。很少這樣放縱奔跑,彷彿回到少年時光。大片梧桐樹葉落下來,砸在她臉上,酥酥地撓人心思。小院子前坐著剛剛洗完頭的少婦,濕漉漉的黑髮溫柔垂下。少婦笑,哎呀,是陳家囡回來啦。她一害羞,微微一笑就快快跑開。幾隻花色斑斕的狗好奇地跟著她,她跑,狗也跑。她停下來,狗也停下來。她不大喜歡狗,覺得狗有些煩,於是裝做兇巴巴對狗說,走開!但狗並不走開,還對她搖著尾巴。這讓她感到親切,不禁對狗笑了。在青綿,狗也是可愛的。有好聞的糕點香。那是經過喜艾家門前了。佰草問正在門口曬籠屜紗布的馮家姑姑,喜艾在家嗎?姑姑說,哎呀,是陳家囡。喜艾在師傅家,半個月才回來一趟的。來吃青艾糯米糕吧,新做的。佰草笑著推辭,又跑開了。
佰草含笑點頭。紀天旻突然囁嚅,佰草,你在幾班。
沒有人理會。佰草只好走到每一位組長面前說。組長們拖拖拉拉挪出身子,象徵性地走一圈,收來幾本稀稀拉拉的作業。組長很無奈,佰草也很無奈。她說不出話,只是站在那裡,掩飾眼裡的委屈。有男生笑嘻嘻的,陳佰草,算了嘛,別收作業了。語文作業誰做嘛。有人附和,就是嘛,誰來做語文作業嘛。
我又何嘗不好呢!佰草輕輕笑,眼神掠過不遠處的沈家程。還沒來得及將眼底一痕憂鬱收走,初染就笑嘻嘻走來,拉著佰草的手問,你同學呀?
初染眯著眼沉浸入美好的回憶。那是一段佰草不曾經歷不曾了解的舊時光,卻像僅僅路出一截模糊影子的錦緞,將佰草深深吸引。佰草壓抑著將這段錦全部拉出的衝動,耐心等待初染將之緩然拖出。
佰草溫默一笑,幫她一起收拾東西,要送她走。她握著佰草的手,沒關係,家程陪我去。
初染開始收拾書包。佰草,記得不要收我的語文作業哦。她笑容嫵媚,我去醫院了。
很多和圖書年後,她依然能想起那些時光里莫名的纏綿與惆悵。想著想著,眼中竟有淚意。
臘梅快開了。初染準備了一隻玻璃罐子,神秘兮兮說是要去采臘梅花苞釀臘梅醬。秋天的時候她也準備了玻璃罐子采桂花做桂花糖。佰草和她一起偷偷摸摸去學校花園采桂花,經歷了幾次有驚無險的突然襲擊——總有保安叔叔或者同學路過,但也采了滿滿一大瓶。在青綿,奶奶也做過桂花糖,於是佰草學著奶奶的方法,把桂花洗凈,加糖,密封……然而不知中間哪個環節出了錯,有一日,她們滿懷期待打開罐子,竟發現許多蠕動的透明肉蟲。佰草一個噁心撒手丟開瓶子,臉色慘白。但初染膽子大,笑嘻嘻說沒關係,明年再做就是。
說著又是劇烈咳嗽。
初染湊在佰草耳邊說,以前我去家程家玩,家程媽媽做了很好吃的玫瑰絮,我迷死啦!我想家程也一定很喜歡花做的醬……等我哪天做成了,就送給他吃。
爺爺奶奶一見佰草,都愣了。佰草一腳還在門檻外羞澀徘徊,一腳已急匆匆邁進門內。果然院子里大片紅紫爛漫的菊花,新切的草藥晾曬在竹篩里,是新鮮好聞的味道。牆角枸杞果子已然成熟,成熟的漿汁彷彿即刻便要湧出。一顆顆飽滿圓潤,盈盈如墜,像瑪瑙珠子那樣可愛。佰草心一下子鬆了,竟有些委屈,凄凄地望著祖父母,像迷了路,又剛剛找到家的孩子。那惆悵憂傷嬌氣的眼神叫奶奶心疼極了。奶奶說,哎呀佰草,你一個人回來了?是坐車的嗎?爸爸媽媽沒一起回來?這會兒放假幾天?在家裡睡吧……
他臉紅得厲害,抿嘴笑了。佰草倒有些不快,暗地捏初染一把。
佰草一怔,猝然轉身,望見教室外面默默等候的他。她扭開視線,依舊含笑說,那我放心了。
就這樣一直絮絮叨叨。爺爺則忙著倒茶拿橘子。橘子是自家樹上新結的,皮還沒有全部變成可喜的金黃,且是精神十足的青綠色。但佰草知道,那橘子已經很甜很甜了。
他和從前一樣,有些害羞,微微搖晃身子,我挺好的。你呢。
有一杯熱氣繚繞的中藥。佰草很快聞出熟悉的味道,並辨認出其中大概有桑葉、連翹、苦杏、桔梗、甘草、蘆根等等藥材。顯然,這是疏風清熱宣肺止咳的方子。佰草知道是誰來了,佰草不願見,心裏湧起淡淡的酸意。她悄悄坐正了身子,側過頭做數學作業,裝做什麼也不知道。而初染已歡歡喜喜跑出去,沈家程!
佰草一愣,的確是兩人在一起做花醬。可家程永遠不會看見她。
m.hetubook.com.com爸媽媽對她的成績尚且滿意。他們說,只要這樣一直保持到高三,考名牌絕對沒問題。女孩子最怕的就是高二時成績一落千丈,怎麼拉也拉不上來的。
她想得有點累。就收回心思靜靜看爺爺寫藥方。爺爺的字真好看,古老的葯箋也真好看。頁眉還有淺淺的字:陳氏藥房。
是啊,我們一個班的。哎呀我跟你講,那時候他可調皮了,哪裡像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教導主任有點結巴,主持升旗儀式卻又羅嗦得嘞,煩死了。家程有一次在國旗下講話,竟然學起了教導主任的結巴,同……同學們……老師……師……我們想笑得不得了,教導主任估計也氣得半死,卻又不能拿我們怎麼樣。後來教導主任就很少主持升旗儀式,也沒那麼啰嗦啦。
班上該是有不少男生喜歡初染的吧。所以見初染病了,都一副惴惴難安的樣子,小心朝這邊張望。佰草又好氣又好笑。這時候,她感覺窗外似乎有人。
語文科代表實在是很難當。語文作業本來就沒有多少人認真做,尤其是那些男生,不過還是敷衍了事。每日收作業成為最叫佰草尷尬無奈的事。佰草在黑板上認真寫下:請各組組長把今天的語文作業收上來。
在無人處,她甚至誇張地張開雙臂,冷風襲人,涼颼颼鑽進她的脖子。但她依舊感覺,被他拉過的那隻手灼燙無比。她伸出舌頭,那股甜味愈加濃郁芬芳。她幾乎陶醉了,胸腔里鼓滿膨脹的溫暖。
而她心情卻好不起來。秋天一日日深了,銀杏葉開始大片大片轟然墜落,像集體赴死的蝴蝶。來到槿安,來到一中,她似乎丟失了什麼,再沒有從前在青綿的心境。那麼想念青綿。抬頭看絮雲朵朵的藍天,眼淚竟猝然盈滿眼眶。這才知自己內心寂寞,那麼想回青綿。院子里菊花該是開了吧,奶奶該準備刺繡菊花枕頭,爺爺亦要開始泡菊花藥酒了。那一截一截繽紛清香的記憶叫她痴然迷醉。真想枕著青綿的鳥語水聲好好睡一場。於是佰草趁放月假時自己坐車回青綿了。
而當第一場寒流光臨槿安時,初染就病了。咳嗽,發燒,臉紅撲撲眼神惺忪。她病的模樣叫人心疼極了。佰草買來葯叫她吃。她懶懶地把葯擱下,撒嬌說不想吃藥。佰草儼裝生氣,輕輕拍打初染的臉蛋,像姐姐一樣溫和。初染把冰涼的雙手鑽到佰草懷裡,偏過臉就是不吃藥。佰草說,這麼不聽話,等你媽媽回來了我一定跟她講。初染笑嘻嘻,我才不怕。
初染笑,怎麼不送呢?本來就是我們兩個在做嘛。
這時佰草心裏hetubook.com•com就一顫,埋頭細數碗中飯粒。而阿姨已轉移話題,不說沈家程了。但佰草整頓飯都沒吃好,一直努力掩飾心事重重的模樣。阿姨倒擔心,佰草,是不是阿姨做的菜沒你媽媽做的好吃?佰草慌忙搖頭,甜甜一笑。
佰草突然有一種被欺騙的恥辱。明明見初染那麼不用功那麼不在意,根本不見她記筆記,作業經常抄,也很少複習……可還是考得這樣好。她似乎真的低估初染了。究竟是初染太聰明,還是初染太虛偽背著她用功呢?她想得頭暈目眩。
她像從前那樣在小鎮中學的操場上一圈圈奔跑。她舒開雙臂,似乎要擁抱這蒼茫暮色。她心緒凌亂。要回槿安了,要去上課了,要面對那麼多同學了……真的很煩。她怕,但她躲不開。
佰草颳了她的鼻子,就不知道送給我嗎?
一中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街。廣玉蘭沙啦啦搖動油綠飽滿的葉片,佰草和紀天旻在斑斕樹影里慢慢走。風是冷的,氣溫很低。路邊理髮店緊緊關著玻璃門,時不時有洗頭水從裏面潑出來。精品店裡總盤桓著一些女孩子,來回挑選各種小東西,還笑嘻嘻和店主搭訕。書屋門口的藤椅里躺著倦懶的貓咪,透過淡淡的陽光可以把貓咪耳朵的細細脈絡歷歷看清。燒烤攤散發出固執的熱油熟香,膩膩的亦很誘人。一個騎三輪車的長發女人,裹著暗紋綠頭巾,來回扭動壯碩臀部,拉著一車五顏六色的糯米糕點。車龍頭上的小喇叭里刺刺拉拉喊,糯米糕,糯米糕呀!
細細剝開橘瓣上縷縷橘絡,小心咬開,汁水沁涼甘甜,激得佰草微微眯起眼。奶奶在廚房煮赤豆飯。鍋子里有排骨燉山藥的香氣。爺爺似乎老了不少,皺紋縱深。佰草伸手撫摩爺爺有中藥清香的手掌。爺爺的手柔軟溫和,是那種一輩子不曾碰過農活的乾淨。佰草心安寧下來,像小時候一樣,乖巧地伏在爺爺身邊。衰老無比的貓咪小囡此時也挪著蹣跚步履走過來。黃昏的光線在屋子裡緩然流淌。歲月是一條寬闊的河,然而在這間屋子裡,卻看不見它的流動。
但佰草分明捕捉到初染眼底的一絲閃動。
佰草忽而凜然正色,做不做是你自己的事,你好自為之。收不收也是我的事,你管不著。哪怕能收到一本作業,我也要收。
而轉身間,就是他在面前了。略略羞澀地笑著,半年沒見,他似乎長高了,嘴角甚至還有淺淺一圈溫柔的絨毛,像小雛雞身上淡淡的細羽。他喊她,陳佰草。
佰草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自己不讀書了,來向爺爺學醫術,將來也一直在這祖https://www•hetubook•com•com傳的老宅子里住下去,懸壺濟世,何嘗不好呢。她想著想著悄悄地笑了,自己真傻,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也會寂寞的,她耐得住嗎?而且爸爸媽媽也決計不許她選擇這樣的人生。他們不止一次說,佰草,你要做個好孩子,用功學習,考取好大學,有個好工作。
初染笑眯眯的,別理他,那是裝深沉呢。哼!
初染媽媽這些日子出去了,臨走特地關照佰草好好照顧初染。
佰草從玻璃反光中看到,初染在家程溫和寬容的目光里乖乖喝下那杯香苦縈繞的中藥。世界在片刻間靜默。初染手抓著教室門框,接受家程寵溺心疼的目光。佰草緊緊抓著筆,指甲不知不覺嵌到肉里去。直到感覺疼,才發現初染已回到座位。在佰草聽來,初染淺淺深深的咳嗽里都有了愉悅的味道。
去三中的公交車來了,紀天旻上車前突然拉了拉佰草的手,佰草內心戰慄,想起初三時考試,他們座位總是前後安排,發試卷時他也曾有意無意碰過她的手,那種感覺宛如電流擊穿全身。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她獃獃地看公交車遠去,陽光從香樟樹葉間徐徐灑落。她驀然轉身,像從前在小鎮操場上一樣飛快奔跑。
她問,那沈家程現在怎麼這麼嚴肅這麼成熟了呢?一點也不像高一學生。
紀天旻買了兩塊糯米糕給佰草。難為他記得佰草熱愛這些甜糯的小食品。而這糯米糕卻出奇堅硬,並且已經沒有溫度。佰草剛咬一口就笑了,難吃死啦!紀天旻緊張極了,抓著額頭不知道怎麼辦。佰草小口舔著糕點,沒關係沒關係,逗你開心呢。她用力咬糯米糕用力咀嚼用力咽下,紀天旻這才放心。而佰草便用紀天旻的笑容緩解喉嚨梗著的火辣辣的疼。他們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打聽各自課程進度,講各自在新學校發生的事。還好這些話題很難說膩,有說有笑一路走著也沒有尷尬。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佰草總是想了解有關沈家程的點滴,有關初染與他的從前。但她斷然問不出口。於是在記憶里零碎收藏那些隻言片語。兩家吃飯時,對面阿姨閑聊,我家嵐嵐和沈家程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別看沈家程這孩子一副冷臉,心裏可有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嗔宋嵐,你也不學學人家。
次日黃昏,媽媽打電話來要佰草早點回去。縱然心裏再多不舍,還是要走的。抬頭看青綿黛色的晚雲,朵朵潔白蘆花綻放在古老牆頭,心裏纏綿惆悵直到疼痛。她用力呼吸,要記住屬於小鎮的獨特氣息。她要離開了。
臘梅大片盛開的時候,全省高中生數學競賽初賽如期舉行。考https://m.hetubook.com.com點設在一中。參加初賽的同學很多,那日一中很是熱鬧,各個學校的學生穿著不同的校服,站在教學樓前邊曬太陽邊講閑話。也時不時有人穿梭來去,熱烈呼喚舊日同窗。廣播里在放《那些花兒》。沙啞憂傷的曲調在冬季溫淡的陽光里徐徐彌散。佰草與初染拿了文具和准考證在考場外等候。沈家程從樓梯那邊來的時候,初染笑嘻嘻迎過去,就剩下佰草一人倚著陽台看不遠處的臘梅叢。
那縈繞不散的中藥氣味叫佰草腦袋很漲,好半天,才發現已是生物課,而手中那張數學試卷也只做了一道題。她長長吐了一口氣,心轟然落地,剝離出綿綿不斷的幽怨。她躲在高高的書本後面,在草稿紙上寫零散不成段的字句。她平靜微笑,內心卻有淡漠的悲傷。
一中校園內有大片的臘梅林。林子在一片古老銀杏樹叢後面,林子中央有一塘年代久遠的水池,假山上布滿厚重青苔,彷彿蹲坐在那裡長久沉默的老人。水幽綠如玉,漾漾漣漪里常有幾尾清瘦的紅魚翩然而過,一晃就不見了,叫你懷疑魚剛剛到底有沒有來過。夏天水裡會開出一朵朵潔白的睡蓮,到了冬天,水面只剩下幾痕暗色萍草。
佰草也嘗試從初染那裡得到一些信息。她很無意地問初染,你和沈家程以前是同學啊?
天黑下來。小鎮倦倦地準備安眠,那歸攏而來的夜色彷彿傾瀉的墨汁。窗帘后的燈火第次亮起,宛如溫柔的眼眸。奶奶早早鋪好床,佰草像小時侯那樣躺在奶奶溫軟的床上,手指在雕花舊木床的欄杆上來回撫摩。銀色帳鉤輕輕敲打床邊,碎碎流蘇垂掛盈盈。奶奶在床邊剝百合。百合一瓣瓣綻開,看得佰草心裏很柔軟。奶奶說,囡,明天給你煮百合蓮子粥。佰草蜷在被子里點了點頭。奶奶說,囡,你乏了,快睡吧。佰草又點了點頭,不多久就墜入夢鄉。
她突然有一種強烈而奇妙的預感。她想起了一個人,他也來了嗎?她記得他似乎考取了三中,於是環顧四周,尋找三中的人群。一種幾乎窒息的緊張死死攫住她,她看到有一隊同學,他們似乎穿著三中的校服。而細細看了好幾遍,卻不見他。於是收回搜索的目光,頹然轉身。
大家吃驚,平素溫默可愛的陳佰草竟會這樣嚴詞厲色。有男生吐了吐舌頭,乖乖補交作業。佰草有一絲眩暈——自己也會說出這樣的話。於是臉有些紅,轉身時看見初染在對她甜甜微笑,她自己也偷偷笑了。
佰草抬起手,含笑蓋住半邊臉頰,一副妮子態,紀天旻,你還好吧。
二班啊,一年二班。初染搶著說,你是要寫信吧,呵呵,一定要常寫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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