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氤氳

染染。爸爸又叫她,以後有什麼事還可以來找爸爸。
初染果然還沒起床。佰草掀她被子,要晨讀了!
佰草不捨得把時間花在睡覺上,但又不要拒絕初染,於是陪初染一起鑽在小小的床帳里。她終究是睡不著,於是坐起來看書。見初染孩童般純真潔凈的睡容,心懷感動。
佰草站起來,對著愈深的黑夜喊,初染,初染!山風吹乾她的眼淚,而她也在那株玉蘭樹后看見初染熟悉的身影。
初染的堅定叫佰草安心。遇見實在難走的,初染張開雙臂,把佰草從高處抱下來。她力氣很大。佰草想,是不是,家程也這樣張開懷抱,攬緊初染。
佰草很聽話。她認真聽課,用功做筆記,耐心做習題。一起上課的初染卻沒那麼好的心思。她原本也是陪佰草一起來的,對那些艱深的競賽教程根本沒興趣,而是趴在桌子上和後排的沈家程傳紙條。他們喜歡傳紙條。這種古老幼稚的遊戲。佰草不知道他們在寫什麼,她總是壓抑著傷感,含笑充當他們兩人的信使。佰草發現只有和初染在一起,家程才會笑,像孩子那樣天真地笑。
那些景區一點不好玩。初染一吐舌頭,我們走。
她牽緊佰草的手,在半人高的草叢裡行走。踩住我走過的地方。初染吩咐,拉緊我的手。
次日清晨,佰草早早去學校,買了喜年來的豆漿和茄汁蛋包飯,又在學校門口買下新做的芝麻燒餅一併帶給初染。
有時晚上下課,他們三人一起走在空曠校園裡。墨藍天色下,古老校園被深厚的綠色植物包圍。廣袤夜色里偶有蟲聲唧唧鳥語喁喁。教學樓,圖書館,科學館,藝術館……那些或年輕或滄桑的建築隱約著簡潔或繁複的線條。圖書館外有破落的鞦韆架。初春時,會有大朵潔白玉蘭盛開。豐腴的花瓣簌簌墜落,打在鞦韆上,打在青苔漫生的石階上。兩株虯曲的紫藤盤根錯節,在暮春時節垂掛一嘟嚕一嘟嚕粉紫的花串。這是他們喜歡來的地方。他們長久沉默。許久之後,初染笑嘻嘻坐上鞦韆,家程幫她搖鞦韆。佰草就在一邊眩暈地看,看她飛得越來越高,看她的衣角綻放如花,看她皎潔的臉龐沐浴著清涼月色。有一種強烈的幻覺。她突然想,會不會有一天,初染會越飛越高,最終消失不見。
她努力做出高傲冷漠的模樣,媽媽也努力做出幸福陶醉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們性情如此相似,受傷的當然也是彼此了。她故意拖沓地走路,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攪得客廳的大人不得安寧。開門關門自然加重力度。吃飯時挑挑揀揀嗤嗤溜溜極不入眼。她通過捕捉媽媽神色里來不及藏起的厭惡和男人臉上掛不住的尷尬而尋得快意。在她眼裡,這個男人的確一無是處,除了比父親溫和。而男人的溫和代表他缺少底氣,沒有資格驕傲。這使她對他更充滿鄙視。
佰草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但還是穩住,依舊微笑,出來嘛,我馬上就走了嘞。
佰草輕輕撫摩初染的額頭,無論如何,你要好好的。
佰草心軟,轉身拉住初染涼涼的雙手,乖,和她們好好相處,這可是你自己要住進來的。
那聲音委屈憂傷,像個孩子。
她決定寄宿。她總是這樣衝動地做出決定。但班主任說現在要學校安排寄和*圖*書宿恐怕有些難,要等到下學期。她執意堅持。媽媽似乎也很希望她能住出來,便出面與老師交涉。林家為一中捐過不少款項,林氏夫婦雖已離婚,但校方依舊對他們敬之重之。所以當初染母親一提要求,總務處就同意立即為初染安排住處。
濁浪滾滾,白滔洶湧。那是江與海交匯的地方。點點帆影宛如白鷗,似乎從水裡飛翔至天上。山風沁涼。她張開懷抱,輕聲呢喃,你知道嗎佰草,我喜歡一個人,或者和他一起來這樣的山上。我喜歡自然。自然盛大且純凈。
佰草還是說了。她除了說還有怎樣的選擇。她只有用自己的善良掩藏那無望的感情。也許這樣做,會讓他記住她。這已足夠。
從此,家程的手機永遠開著,睡覺時放在枕畔,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將他從夢裡驚醒。後來佰草常說,手機放在枕頭邊對身體不好,電磁波會影響健康。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依舊如故。
有你在,我會好好的。她的笑容毫無塵滓,這叫佰草心底湧起酸楚的愛憐。她們在漸沉的暮色里擁抱,宛如雙生的花朵。
佰草當作沒聽見,只是說要告辭回家了。她笑眯眯的,要初染好好休息。而她剛出門,初染就從床上跳下來追上她,佰草,佰草,你別走。
那麼,心在那一瞬獲得開解。她飛起了,自己也飛起了。她被他愛了,那麼,自己也能感覺到那愛了。
他溫言道,把被子蓋蓋好,再喝些熱水。染染。他換了這樣慈祥且溫暖的稱呼,染染,乖,快些睡吧。
夜色如漆,深得叫人絕望。她光腳在陽台上來回走,喝大杯涼開水,於是更無睡意。撥通那串熟悉的號碼。她知道,無論多晚,他都會在。
豁然開朗,眼淚似又要湧出。初染額頭滿是細碎的汗珠,鬢髮散亂,她氣喘吁吁跳上佰草所在的石頭,拉緊她的手,漆亮的眼睛閃閃發光,佰草,我找到下山的路了。
江風凜冽。江濤捲起,用力拍打礁石,又轟然退去。下山之路更加難走。初染說你拉緊我的手,不要怕。
迎春花已此起彼伏開過了,幾場酥雨過後,海棠也一朵朵凝出嬌嫩的苞蕾,三月花信風捎來春天的訊息。而她卻一次次在夢魘里驚醒,猝然淚落。
來到山腳,她們都累壞了,手臂上也是被樹枝劃出的血印。初染脫下鞋,認真清理裏面的砂石。佰草也學她認真清理。
然後,家裡就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媽媽依舊沒有解釋,她也不需要解釋,只是冷冷麵對男人的笑容與問候。她感到厭倦與羞恥。媽媽每日用難得的熱情烹煮大桌美食,藉此溫暖那男人的胃與自己冷落許久的心。她不屑一顧,丟給他們一張冷臉,生生擋回男人近乎討好的表情。真噁心。
初染撒著嬌下床看時間,這麼早,才六點十分!你這麼早來幹嗎?佰草幫她收拾床被,我給你帶吃的了,怕你又不吃早飯。
她試著把媽媽從沙發上抱到床上。醉酒的人似乎都特別重。她使勁力氣,暗地狠狠掐媽媽的胳膊,一路拖著她上床。這是平日高雅美麗的媽媽嗎?心裏一片透涼。世界那麼安靜。
不怕。佰草的樣子像溫和的大姐姐,她輕輕撩開初染的額發,乖,不要怕。
初染一掀帳子,你說誰呢!
冷靜m.hetubook.com.com的,溫和的。彷彿他就在她身邊一樣。她閉上眼,深深陶醉在他溫厚的關懷裡。她安靜下來,只是說,我做了場噩夢,想你了。
然後媽媽開始喝酒。怎麼勸也不止。爸爸摔門而去。她就在那裡絕望地站著。酩酊大醉的媽媽歪在沙發上,頹然凄厲。天黑了。八點,九點,十點……爸爸還沒有回來,媽媽也沒有從醉酒里醒來。
她果然聽到他的聲音,初染,怎麼了?
佰草是那種到哪裡都受歡迎的好脾氣女孩子。那些女生覺得她對初染好很是不值,於是悄悄拉她衣袖,切,幹嗎對她這麼好。
縱然是自欺欺人,也是凄涼的溫暖。
他又說,能不能幫我帶句話,說是我想見她。
同宿舍有女生一面吃瓜子一面斜眼睇視,切,裝什麼大小姐樣子。
佰草神色淡然,還好。睡了。
車騎上瀾橋,有一個長長的坡。佰草用力騎上去,終於是下坡了。心一松,身體也一松,任由車帶著她飛快下橋,兩邊高大的玉蘭花柱路燈一排排忽閃而過。河風清涼,燈影絢爛。她似乎已將心抵達他身畔,她內心藏匿著深埋的烈焰,她壓抑著燃燒,她只是一個人。一個人撲向一段無望感情的深淵,一個人和影子跳舞,一個人沉淪陶醉。
同宿的女生嫉妒得很,陳佰草,我們也要吃嘛。
她們坐在長江邊的礁石上。濕潤光潔的月色隨江波一起蕩漾。白日渾濁的江水此時無比清澈。她們坐得很近,彼此依靠。初染拉著佰草汗涔涔的手,輕輕說,我的媽媽要結婚了。和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可是她不要我了。
我誰都沒說。要是在說誰啊,誰心裏清楚。那女生把瓜子殼吐了遍地,有意衝撞初染。也難怪,初染家境甚好,受著老師的寵愛,佰草的關心,更有沈家程獨一無二的寬厚關懷。如此,自然遭妒。
初染喜歡到處走。周日上午一下課,她就拉著佰草說,我們出去轉轉。佰草說要回家。初染笑,回家幹嗎呀,好不容易有這半天解放,你又回去悶著多不好。現在外面油菜花開著,最好看了。
槿安地處長江下游平原,濱江臨海,原不該有山。可獨特的地理運動卻使這片平原平添幾座嬌小玲瓏的山。其中長江之畔的佛教名山惠蘭山則已有千年歷史。世世代代香火旺盛。薔園是明清時的園林,秀巧幽雅,傳說秦淮八艷之一曾在此棲居。初染不往這些旅遊勝地去,偏偏上了惠蘭山對面的惠雲山。惠雲山沒有被開發,山路崎嶇,山形險峻。初染來到山腳,長長舒了口氣,望著山頂,一臉笑意。佰草皺眉,這哪裡有路嘛。
於她內心而言,她多麼渴望站在鞦韆架上高高飛翔,放肆大笑。而那隻存在於她的臆想。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把自己封閉得那麼緊。她懷疑自己連微笑都已麻木。而初染是她心裏的另一個影子。看初染飛起來,就彷彿看到自己飛起來。她聽見初染咯咯笑著,她亦聽見內心深處有明媚的笑聲。
初染消失在茂盛樹叢與沉重夜色里。不知過去多久,佰草害怕了,顫聲喊初染。只有迴音。佰草眼淚都快出來了,初染,初染,你在哪裡?她站在石頭上,發現四周深草覆蓋,老樹糾纏,溝壑縱橫,深不可測。恐懼如同巨獸撲面而m•hetubook•com.com來,它的陰影罩得佰草大氣不敢出。她蹲下來,抱緊膝蓋,皎潔月色徐徐灑落,江面漸漸安靜。那一刻她看見內心巨大的孤獨與空洞。她壓抑著哭泣,蒼茫山色,霧氣瀰漫,漁燈黯淡。她瑟縮著看到內心流動紛繁的意象。孤獨的少年迅速成長。
佰草少有刻薄地挖苦,那你自己去見好了。她兀自走遠,心卻惴惴難安。她很希望他能夠追上前和自己一路回家。她一個人沿著街道惆悵地騎車,路燈把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街邊梧桐樹生出嫩綠好看的葉子,月季也開得歡快擁擠。站台上有人在等待。車來人去,往往複復。心淺淺沉下去,春夜溫柔的風在瀾河上盪起淺淺漣漪。瀾河是槿安的護城河,是長江一脈支流,亦是著名的旅遊景點。瀾河倒映著小巧古老的城市槿安,彷彿呵護一個溫情的夢境。
空氣潮濕溫潤。佰草聞見藿香與佩蘭的氣息。還有艾草。濃烈芬芳令佰草陶醉。她隨手摘一片碧青樹葉,在光滑的石頭上磨出碧綠汁液。汁液很快滲透入岩石的古老紋理。她喃喃說,初染,你知道嗎,我也愛上了這裏。這是另一片天地,我之前不曾走近不曾了解的天地。
於是不容分說拉她往外走。佰草對槿安並不甚熟,轉了幾站車后,她都不知道在哪裡了。初染看出她心神不寧,於是笑,你放心,肯定不迷路的。我以前可經常出來的。
初染一直用力拉著佰草。遇見難走的地方總是先去試探,要佰草留在原地。確認可以走了,就回過來重新攙扶佰草。她們就在這樣茂密不見天日的叢林里賣力前行。盲目著熱烈的激|情。
初染說,看到了嗎,山頂近了。佰草聲音有些飄,累死了。初染只是笑,身體靈活如鹿。她從一塊布滿苔蘚的大石頭上跳過一米余寬的溝坎,看得佰草心驚肉跳。溝坎下是不見底的深淵。她們隔著溝坎,初染說,你閉上眼睛,用力跳過來。肯定能跳過來。佰草猶豫搖頭。初染張開雙臂,你用力跳過來,就當做立定跳遠。佰草遲疑不決,雙手沁出冷汗。初染笑,沒事的。以前我也怕。但後來和家程爬山時,他總是要我膽大些,心一橫,就跳過來了。佰草心一墜,那麼,他們定是常來這樣的野外獨處了。他也會緊緊拉著她的手一步不離吧。
佰草很是不解,好好的,你住宿幹嗎?連食堂飯菜都吃不慣,你還找這樣的麻煩?
佰草含笑,好啊,你們要吃什麼?我明天帶給你們。
有時候心裏會湧起無限厭倦,幾乎要拉下臉來。但她沒有。她一直都在溫柔微笑。
回家時,突然在車庫碰見沈家程。她不知不覺雙頰飛紅,只是低頭默默推車。沈家程似乎有話跟她說,她抬頭,遇到他的目光,他開口道,她還好吧。
佰草要上競賽輔導課,一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休息。爸爸媽媽說,即使拿不到競賽名次,這樣的輔導也能提高一般課程的水平。所以你一定要堅持上。
她突然孩子氣地哭了,誰叫你昨天晚上消失不見了,誰讓你消失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女孩子們歡天喜地,各自拿了錢給佰草:「我要無錫小湯包!」「我要瓢城粥店的紅米粥。」「我要桂香齋的生煎包。」……佰草耐心在小記事本上抄下各自和*圖*書需要的食物。洗漱畢的初染見佰草已把香噴噴的食物鋪在小凳子上等她吃,內心暖然,很想抱住佰草說些感謝的話。但又不想說,覺得她們之間該是不需要這些言語的。
她們相偎相依坐在能看見江海的岩石上。初染枕著佰草的手臂,淺淺酒窩裡盛滿安定。佰草,我的媽媽要結婚了。是和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
初染說自己困了,想睡覺。
佰草最愛初染清冽澈明的笑容。初染吃得噴香,一面把半隻燒餅撕給佰草。佰草微笑,對了,他說他想見你。
她眼前突然出現小時侯一家三口出去旅遊的場景。那時候爸爸的事業遠沒有現在成功。不過是個家境勉強殷實的小戶人家。那時候他們多麼快樂。她坐在爸爸肩頭,兩手揪住爸爸的耳朵,爸爸一面跳一面叫:染染,染染,得兒駕,得兒駕……穿碎花長身連衣裙的媽媽跟在後面,手裡搖著太陽帽,笑眯眯望著父女二人歡天喜地……累了,爸爸就坐下來歇息。她卻不依不饒,還要撒嬌著「得兒駕」。爸爸就為她編織柳條帽子,在上面插滿凌霄與山百合。可是後來,再後來,這樣的情景只能在舊照片里找回。
初染緊緊抱著佰草,無比疲憊,佰草,佰草,我很怕。
她撥通那串熟悉的號碼,卻有一個冰涼美好的聲音告訴她,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最後一絲安慰斷絕了。心如覆雪,疼到麻木。她只是來回撥那個號,一遍遍語音留言:家程,你在哪裡。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很絕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累了。伏在地板上熟睡過去。夜裡醒來,發現自己已睡在床上,起身觀察,爸爸已經回來,在幫媽媽掖被角。她躲在門背後看爸爸,爸爸走過來,微笑撫摸她的額頭,染染,你要乖。她沒有說話,爸爸輕輕嘆息,面容倦怠。記憶里的爸爸極少有這樣頹唐憂傷的神色。她心一軟,對爸爸笑了。
很空闊的屋子。她是一個人的。即使開了所有的燈,也驅不走角落的暗影。她光腳走出卧室,把廳堂的水晶吊燈也打開,看見玄關處一雙男鞋,她嘴角牽起一絲冷笑。這個家裡,有另一個男人存在。
可以肯定的是,初染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她確實很不用功,成績卻依舊優秀。她很少做作業。每天中午會睡到很晚。她對總在教室用功的佰草說,一起去睡覺嘛,一天到晚做作業多沒意思。
佰草問,那我們去哪裡?去薔園?惠蘭山?……
一日晨起,媽媽神色平靜如常,在家裡安置嶄新的拖鞋、浴巾、牙刷等等用品,包括一套全新的煙紫軟緞枕被。她對著鏡子不動聲色用刷子往臉頰上掃胭脂,一面冷眼看媽媽忙來忙去。媽媽的眼神突然與她的目光在鏡子里交匯,她垂下眼帘藏住眼底的不屑。媽媽也不解釋,收拾好東西去廚房。很久了,媽媽沒有這樣愉悅熱情地出現在廚房了。
她們遇見一道又一道深坎。於是只有返回重來,尋找新的道路。江水就在眼前,可山路難尋,天色宛如漸漸合上的紙扇。蟲子更多了。小翅膀的飛蛾一次次莽撞地沖向她們的眼睛。佰草開始膽怯,夜自修快開始了吧。初染說,沒關係。佰草小聲問,我們能夠找到路嗎?初染笑,你放心,一定能找到。我走過許多難行的hetubook.com.com路。實在找不到,我們就在山上住一夜咯,明天天亮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啦!她輕描淡寫的語氣讓佰草隱隱不安。初染說,佰草你站在這裏別動,我去看看路。佰草就乖乖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石頭上有淺淺凹痕,該是雨水常年衝擊而成。
佰草也知道勸是沒有用的,初染總是這樣,要做的事情無人可阻擋。那麼固執那麼倔犟。她住到學校定有原因,還是幫著她收拾東西。佰草人緣很好,她就到初染住的宿舍跟那些女生笑鬧,買了水果零食分給她們,也只是為了初染跟她們容易相處。但初染似乎不領情,一個人悶在帳子里不出來。女生們本來就不大喜歡桀驁囂張的初染,於是不予理睬。佰草打開帳子,一臉笑意,初染,不要躲著嘛,一起出來玩啊!
佰草最終還是沒有跳。初染又跳回來,兩人轉了很長的彎路,繞過溝坎,走過茂密的灌木叢,一步步抵達山頂。佰草看見興奮異常的初染,高高捲起褲腿在山頂奔跑,深草割破她的細嫩肌膚。她雙眼明亮,指著遠方說,看,長江。
次日清晨,她接到了家程的電話。家程聲音喑啞,初染,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快告訴我。
那一年,父母的戰爭到了空前激烈的地步。媽媽把一疊照片摔給爸爸看,照片上的爸爸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女人懷裡抱著個男孩。她恐懼地發現男孩的眉眼與自己那麼相似。爸爸坦承一切,並說他什麼都不要,只要離婚。財產,房子,車,女兒……他什麼都不要,他只要離開這個家。縱然媽媽再堅強,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更重要的是她認為這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媽媽用力摔碎家裡一切可以摔的東西。臨了媽媽抱起客廳紅木桌上那隻水晶鑲銀的細頸花瓶。那是他們的訂婚紀念物,微紫的水晶光影魅惑,精緻鑲銀花紋繁複。媽媽只猶豫片刻,花瓶已義無返顧奔赴不可逆轉的破碎。爸爸試圖挽救,撲過去抱花瓶,水晶碎片扎破爸爸的手掌,血一點點滲出來。她只是在一邊冷眼旁觀。她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媽媽的掙扎與憤怒也只是徒增傷感。
在學校老師面前,媽媽給足了初染面子,只說是要培養孩子的獨立生活能力,讓她在學校的大環境中好好鍛煉。一面說還一面溫柔撫摩初染的額頭。
染染,染染。她露出微笑,蜷回被窩,沉沉入夢。
初染不說話,只是伸手拉過佰草,撥開茂密草叢往裡走。她身形敏捷,腳步堅定。佰草很擔心,但還是一步步跟著她朝前走。根本沒有路。樹林越來越深,日光隱沒。絲絲光線從林木之間傾瀉而下,道道光柱分割樹林里的空間。細小昆蟲浮在昏暗光線里,無比愉悅,時不時來撞她們的臉。藤蔓叢生,厚厚枯葉滿地堆積。樹下開著一朵朵肥嫩蘑菇。初染雙唇緊抿,只是一直往前走,清冽眼神里寫著執拗與堅定。這似乎是她性格里某種危險而美好的成分。不顧一切,決然投身。佰草感覺初染心裏定然有事。她需要到一個安寧的制高點來平復內心。
她們該下山了。初染說,我們從這一邊下去,一直走到江岸。
她也是不容易的,你要理解。
而他,只是用自己博大寬恆的愛容養另一個女子,不需要任何理由。年少時期的愛,盲目且熱烈,危險而芳香。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