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屈辱和震驚

初染愣了,繼而笑靨如花。她上前擁抱佰草,汗津津的雙手摟住佰草的身子。佰草,你不會離開我,是嗎?無論我怎樣壞,你都不會不理我,是嗎?
他就這樣絮絮叨叨,讓佰草又煩又溫暖。她知道,總歸有這樣一個人在關心她憐惜她。可是他不懂她,他們從來都不曾有共同的語言。
一切需要一個新的開始。文字成為一隻只玲瓏的蝴蝶,從初染內心緩緩飛出。迅速蛻變並且成長。這是她另一種釋放與表達。這些禁錮已久的蝴蝶在風裡飛翔,絢麗繽紛,叫人眼暈。
你總是這樣,溫和的善良的無節制地對大家好,這又何苦?沒有人記得你今天做過的事,除了那些真正在意你的人。你沒有必要委屈,沒有必要妥協,沒有必要永遠保持微笑。有時候我看你這樣,真的很心疼。
初染,你答應我,要跟同住的女生處好關係,不然你會受到傷害。你要答應我,對你媽媽好一點,不要繼續僵下去。
黃昏,下課後,她執意收拾東西,奮力挪動桌子。佰草非常難受,哀哀切切,初染,你不要我了嗎?
他似乎一直要表白什麼,那些文字背後藏著少年日漸成熟的感情。他說,佰草,你還好嗎?梔子花開了,你的生日也到了。你想要什麼呢?我送兩束新鮮梔子給你吧。
她只是笑,我做什麼都不要系統的。書是用來看的,看過就好,我沒那麼多講究。
佰草重重點頭,眼裡有豐盈的淚水。
初染做個鬼臉,繼續埋頭。
當江邊的初染回頭看見家程時,佰草看到初染眼裡的平靜與歡喜。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她知道他會來,她知道他會找到她。這隻是她和他開的一個小小的可愛的玩笑。她像孩子那樣挽緊他的手臂,他把外衣給她披上,並像大哥哥那樣刮她的鼻子。神色安定。江風溫柔。帆影點點如綴。佰草默默轉身……
她的文字茂盛潮濕且詭異。她的寫作純屬偶然,沒有任何目的,只是一種內心的需要與渴望。她把大本文字給佰草看,佰草只是震驚,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寫下這麼多文字。
有一種深重的感情壓抑在心底,終要爆發,勢不可擋,摧枯拉朽。
可是我心裏很難受。初染喃喃,如果我不寫,我覺得我會死掉。她抓緊佰草的手,你會有那種要死掉的感覺嗎?那真的很難受。很多東西在那裡,卻找不到出口。我必須把心劃開一道口子,不需要任和圖書何猶豫。血流出來,文字也流出來。佰草,你應該知道那種感覺。
是梔子花開的季節。柔和的夕陽,越過高大古老的教學樓照進幽暗的花園。園子里的梔子樹正開著滿枝潔白花朵。那些玉色的花骨朵宛如一枚枚精緻的蠟燭。她們從深翠的葉子間找到碗口般大小的花朵,一支支折下,養在清水瓶子里。初染則把花朵插在濃密漆黑的頭髮里。花朵彷彿是從頭髮里開出的。
班上一片嘩然。有些女生一臉惡毒的笑容,也有男生一臉憤怒。老師旁若無人,林初染,你給我滾出教室。陳佰草,你在一邊惡意傳遞信息,也給我出去!
她會去哪裡。
她不想再在這種微笑里多留一分鐘。她裝做萬般決然,轉身離開。她告訴自己不要沉溺不要沉溺。但她聽見他說,謝謝你,佰草。
初染冷笑,我就是不喜歡你。無論你說什麼。只是你無權要佰草出去,她並沒有做錯什麼。我自己滾出去就夠了。她從容地離開,還不忘拿走那本厚厚的《本草綱目》。佰草遲疑著,滿是訝異和委屈。老師尖刻地說,我要你出去,你還不出去嗎?佰草含著滿眼的淚,默默離開座位。
初染上課越來越不用功。總是在看其他書,或者聽音樂,或者畫畫,或者睡覺,或者發獃。她什麼書都看,什麼領域的知識都感興趣。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周振甫的《詩詞例話》,米·普里什文的《人蔘》,吉本巴娜娜的《白河夜船》,甚至《本草綱目》,亦舒的《人淡如菊》……她的桌上抽屜里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書。有時甚至有武俠和言情,舊爛的盜版書,她照樣認真地看。佰草會勸,看書也該有個系統啊!
不,我永遠寫不出這樣靈氣的字。
你永遠是我善良可愛的囡囡。
你看,你說你做不到,我又怎麼能做得到……好了,佰草,我們不說了,你看,這梔子花開得多好。
一句話使佰草默然。初染懷抱佰草,你常常要我好好照顧自己,其實你才更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這樣勞累,我們都還年輕。你想讓所有人對你滿意,這是不可能的。你想要緊緊埋藏內心,這也是極累的。我不想要你這樣。佰草,你是我唯一的姐妹,我多麼愛你,我不要你難過。
佰草說,無論如何,你也不該上課看這些書。
初染開始寫作。
她一直面露微笑,你一定會覺得她是個從容文靜的姑娘和*圖*書。但她的內心一直有一個小人兒在跑,跑得氣喘吁吁,倔犟的執拗的。小人兒爬上了高高的塔尖,小人兒在風裡落下眼淚,小人兒發現自己已經跑得太遠,已經離開了她寄居的身體,她寄居在那個溫和平靜的姑娘心裏。
佰草揮著手,提著半袋剩下的菱角,站在路燈下,突然哭起來,就像一個迷路的娃娃。
初染笑,我連累了你。但這沒有必要,你完全可以跟老師爭執。
初染跟班主任說,要單獨坐到教室後面去。班主任很是吃驚。初染說,我就是要坐到後面去,我喜歡一個人。班主任問,難道陳佰草不好嗎?初染皺眉,這與他人無關。我只是不想打擾別人。
佰草搖頭,無論怎樣,你都必須好好睡覺,你不能再寫這些文字。它們會傷害你,會讓你疲憊,會讓你精神不振……
家程眼神陰鬱。佰草知道他在怪她。佰草喃喃說她在寫作……很長的小說,還有隨筆和詩歌。她拿給我看,我沒有看,並且責怪她不好好休息……是我錯了。
數學老師那麼討厭我,我不能讓她也討厭你。初染湊到她耳邊,我就是調一下位置嘛,下課我再來找你玩。
初染吐了吐舌頭,你是好學生,不該出來陪我的。你知道嗎,你這樣做,數學老師會連帶著一起討厭你,這完全沒有必要。她放下手裡的書,上前擁抱佰草,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知道你的好,但我不希望傷害你,真的。
只是你還年輕,不要以這樣拚命的力量去寫。你的生命會更美好,你的文字會在歲月的培植里更加豐|滿,你的感情會在時光的浸染里更加盈潤。你不要著急不要過早把自己拖垮,你要善待自己,這就是你對我最大的好。
而佰草中午去圖書館借書,卻不見她的身影,又找遍每一個花圃,依舊沒有初染。再問家程,家程說她並沒有找過他。去她宿舍,根本沒有她回來過的痕迹。她似乎變了一個魔術,悄悄消失了。
佰草心疼,不行,你得好好睡覺。白天還要上課。
我做不到。
他說,佰草,你身體一直都不大好,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記得每到這季節,你總會失眠。記得睡覺前喝杯牛奶,什麼都不要想,千萬不要熬夜。我還記得你貧血很厲害,記得買紅棗吃。阿膠蜜棗也很好,一定要多吃。還要多吃含鐵量高的東西。
她著了迷,她愛上了初染的文字。
初染的和_圖_書眼神突然變得非常陌生。她抱緊文稿,冷冷一笑,你終究是不懂我。
初染緊緊拉住佰草的手。她們相視而笑。她們彼此進入彼此的生命,她們各自的傷口都被彼此撕開,她們相依相偎,她們不離不棄。成長的矛盾與銳痛叫她們猝不及防。她們彼此擁抱,彼此安慰。
佰草相信他們是有心靈感應的,因為他那麼堅定,叫了車直接去惠雲山,江邊。是她在召喚他。他們之間的默契。
她飛快地跑出教室。
初染就一個人把桌子挪到了教室後排。佰草跑過去,初染,我不許你這樣。我不許你不好好學習,不許你上課看其他書。她抿著嘴,用力阻止初染,並用力把初染課桌里的雜書統統往外搬。以後不許你看這些書了,連沈家程都說過了!
佰草送她去車站。剛好趕上最後一班。喜艾用力攀上去,回頭大聲對佰草說,好好照顧自己!她的聲音湮沒在春夜繾綣之風裡。佰草鼻子一酸。喜艾奔跑著到車的最後面,貼在車窗上喊,佰草,暑假回來幫你做裙子!
她喜歡聽那些寫了字的紙一頁頁翻過的聲響。像母親聽見嬰兒清脆的啼哭。這些文字留下美好的印記,這些文字不會消失,而是一直存在,比她自己的生命都長。她把臉貼在紙上,彷彿母親親吻孩子光潔明亮的額頭。
就算佰草再有涵養,終究是要顫聲爭辯,初染,我是出來陪你的。
佰草依舊能收到來自三中的書信。他每月寫兩封信,貼印有蓮花的郵票,用潔白的信封,潔白的信箋紙,端正的字跡。極有規律,極有耐心,一如他的為人。
佰草終於靜心閱讀她的文字。沒有起承轉合沒有章法規律,只是執拗堅決地寫,糾纏交織的文字。她是那樣的女子,只要她願意,無論做什麼,都會完美得叫人吃驚。佰草在她的文字水域里深深沉溺。秋風蕭瑟之中的古寺霜林,失群獨飛的孤鶩,開在初春的潔白薔薇,第一片霜紅的香樟樹葉……她筆下有豐富無窮的意向,美得叫人感動。她忽而用大段長句,忽而轉作急促短句,宛如一陣急雨一陣疏雨,令人屏息。她的小說里總有那樣倔犟驕傲的女孩,膚白如玉,眉眼清淡,就像她自己。還有溫和寧靜的姑娘,該是像佰草吧。她為女孩們安排凄涼的結局。不留一絲餘地。她讓她們或離或散或死或亡。最終是散落天涯。她總是下得了如此狠心。沒有貪戀沒有憂鬱,決和圖書絕透底。
佰草,你也要答應我,活得輕鬆一些……不要做語文科代表了,太累了,而且沒有意義。
家程不說話,立即起身。她跟上去,不要解釋,他們只是要把她找回來。
這句話讓佰草哭得更厲害。她索性伏到初染懷裡,像平時初染在她懷裡一樣。初染說,佰草,你總是活得太累,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與初染一起討論文中的細節,一起給那些女孩取美好的名字。嬰然,心意,安靜,因繹,朵舒,幼玫,一程……這些女孩兒們有著美好獨特的性情。有時候她們甚至會很認真地討論她們該穿什麼樣子什麼顏色的衣裳。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喜歡梔子花,喜歡把花朵往頭髮里插。
佰草用力把初染的課桌搬回原處,幫她清理好桌子,走,我們出去吃東西吧。
你的文字是光,是幻,把我帶到另一個世界。我迷戀那世界的感覺。你要記得永遠保持。你的內心美好且敏感。你在傷口上種植花朵,繽紛絢麗,又凄涼又溫暖。我會一直閱讀你的文字。那是一種永恆的姿態。你要相信。
這是她第一次被趕出教室。縱然表面再平靜,還是抑制不住屈辱和震驚。同學們投來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初染非常平靜,佰草,你不要出來就是了。
是,我不會離開你。你也是我唯一的姐妹。我希望我們一直好好的。走,我們回去。
佰草並不在乎初染到底珍惜不珍惜她的好,她也只是自然而然做這一切。而有了家程這句話就不一樣了。宛如風絮的內心驟然有了著落,多麼委屈都已不在乎,一些無謂的細節眷顧了她小小的苦澀的心,她覺得這是好的。許是她還小,不知道這樣無著的情感是多麼的傷人多麼的絕望多麼的沒有意義。而事實上,不存在有無意義之說,只是你自己願意,就夠了。就像撲火的飛蛾,僅僅是它願意而已,僅僅是它喜歡那團疼痛的毀滅的光明與溫暖。這不是誰的過錯,這與旁人無關。
她在紙上寫字。用力寫,在另一頁上留下重重劃痕。寫作是一場艱難的孕育。于靈感初綻時受孕,經歷種種險境困厄,最終分娩誕生。
家程會認真為她修改每一個錯別字,為她寫長長的讀後感。家程說,你的文字清涼且乾淨。那種純潔的香氣,就像夏季盛開的花朵,熱烈純粹,不顧一切。
老師在向初染走近。佰草暗地推她,要她收斂。她卻不聞不問依舊如故。眼見老師https://m•hetubook•com•com已面如冰霜,把初染叫了起來,要她回答一個問題。初染自然不懂,佰草就悄悄地把答案告訴她。她聽到了,也不屑回答。老師火了,有些同學注意了!你以為你是誰?你們家有背景你就可以為非作歹了?再有背景還不是那麼回事,再有背景還不是要家庭破裂?最好給我注意點!
她突然想,自己只要在初染身邊默默地分一丁點暖意,只要一丁點。此時她一點也沒有野心,她只要那一丁點的眷顧與憐惜,就夠了,這是真的。
——那封信是他親自送到佰草教室窗台上,還有兩把開得正好的梔子,養在好看的陶罐子里。
佰草心裏委屈,我都出來了你卻這麼說。
她半天未來上課。起先佰草並不在意。她逃課已不是一次兩次。多半是泡在圖書館或是花園的某一處角落。
她把文字給懂得她的人看。
他叫她佰草,叫她的乳名,而且聲音那麼溫和。她像溺水的孩子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惶然知道緊緊抓住,卻不知那是更深重的沉溺。她回頭看他,他溫和微笑,謝謝你對她這麼好。她該懂事些,她該知道珍惜你的好。
佰草,你也寫吧,你一定會比我寫得好。你從小就讀過那麼多書。你獲了那麼多獎。
熬夜,我半夜的時候睡不著,就寫字。
辰光勿早了。喜艾用力抱了抱佰草,我該回去啦!師傅叫我幫她買點零碎東西,回去晚了趕不到車呢。
佰草知道,她只會聽家程的話。於是偶然遇見家程時,便找到了話題。家程與她交談,冷靜且淡漠。他對其他女子都是這樣,冷淡的節制的有禮貌的,言語寥寥,不見悲喜。她想捕捉他臉上的一絲笑容,但他只是冷靜地有禮貌地微笑,那種叫她絕望叫她心疼的微笑。
她一步一步上樓,小心翼翼地想著他的話,像捧著蠟燭在風裡走的小姑娘。不敢奔跑,只是小心地感恩地珍愛著那脆弱的火苗,那虛無的溫暖。
初染在數學課上看《本草綱目》。初染拿薄紙蒙在書上描畫那些古老的植物。一筆一劃,執拗堅決。數學老師,那個戴著冰冷金絲眼鏡的女人一直不喜歡初染。她原是著名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年輕時堪稱冰雪美人。而偏偏中年離婚,再婚後嫁了學校的生物老師,生活一直不得意。加上一直沒有評上職稱,於是對社會抱有極大不滿。原本學校不給她教競賽班,她一氣之下割脈自殺。搶救過來后,學校只好把二班數學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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