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船難

他會給她一個家,至少到她的親人來接走她為止。
費諾發現自己並不擅長安慰人,不由得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這個不著急,可以等你再好一點再討論。」
這時病床上的動靜拉回神遊八方的他,轉眼之間程朗又回到了病房,裏面再一次忙碌起來。費諾被攔在外面,隔著玻璃牆看著她還是閉著眼,卻在痛苦地擺著頭,嘴唇費力地一張一合,看起來是在說:「媽媽,我痛」。
這些往事他都還記得,只是風華正茂的一對璧人如今已經不在,當年那個只到他腰間的小姑娘也這樣大了,時間的洪流,來得竟是這樣快。
費諾的臉色和聲音已經陰沉了下去:「程朗人在哪裡?」
「明天我再來看……」
第二天晚上費諾再到醫院來的時候,潘希年已經坐了起來,聽見腳步聲后稍微側過臉,失去神採的目光正對著費諾,啞聲說:「費諾,是你嗎。」
「……」
潘希年沒做聲,木然地點了點頭,又說:「能不能告訴我,等著我的是什麼?」
「回家」兩個字翻來覆去,如同一道魔咒,但更像是一星光芒。費諾摸了摸她柔軟而冰涼的頭髮,開口的同時,自己也下定了決心:「好,我們回家。」
到了病房門口,正好護士從裏面出來,看見費諾之後撇了撇嘴,流露出幾分無可奈何的神色,但還是先關了門,才說:「剛剛試著喂她吃了點東西,您看,打得我一身都是。」
說完雙方都沉默下來,誰也不知道這一次他們僵持了多久,漸漸地,她的呼吸聲急促起來,蜷在那裡瑟瑟發抖;費諾看見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怕她咬破了,先伸出手來把她整個身體扳過來,嘆了口氣,說:「是我說得太嚴厲了,不該這麼說,想哭就哭出來吧。」
凝望著潘希年的臉龐。有那麼一刻,費諾忽然覺得太多的東西都不重要了。他不是她父親的學生,她也不是他師長的獨女,他不是她的監護人,她也不是他的被監護人。他是費諾,而她是潘希年,僅此而已。
費諾停下腳步:「是我。」
不過一周不見,潘希年已經消瘦得和之前判若兩人:臉頰深深地凹下去,顯得顴骨直稜稜戳出來,好像隨時會把幾乎透明的皮膚給戳破了。睡夢中的女孩子死死蹙著眉,看起來始終處於極大的不安和恐慌當中。
程朗看了他一眼,還是面無表情地繼續說下去:「血塊的位置比較敏感,如果手術,除了視覺神經本身的問題,大腦皮層和其他神經都有可能受到影響。類似的病案我們醫院接到過三例,一例手術成功,另外兩例一是救回了命但是終生失明,還有一例沒有下手術台。」
暗沉沉的房間里只能依稀看見她的輪廓,單薄而消瘦的,簡直如同一片紙。她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但這次費諾聽清楚了,她在說:「回家……我要回家……」
他離開病房,找來護士,隔著病房的門看護士照顧她喝完水又躺下,這才轉身去找正好值夜班的程朗。
等到一周后他回到T市,下飛機取了車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醫院。路上不巧碰到堵車,等趕到醫院已經是黃昏,夕陽透過樓道一側的大玻璃窗,把光可鑒人的地板照得一片金光燦爛。
護士面露難色,費諾道了謝,去程朗的辦公室找人。衝過去人果然不在,辦公室里卻是亂得像有人來搶劫過,費諾知道他是真忙,看著凌亂的房間,過來路上的疲倦和煩躁也退去了,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轉身往住和圖書院部的方向走去。
費諾苦笑了一下,沒有接話,這時程朗又說:「她已經醒了,就是身體很虛弱,精神欠佳,去看看她吧。」
「你說什麼?」費諾問。
這個假設又是此時最沒有意義的。費諾壓下這種無謂的幻想,輕輕地走到門邊把燈關了。
她打斷他的話,聲音微弱,語調卻維持著奇異的平穩。費諾一時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寧可她在哭泣中釋放悲傷,還是這樣用沉默的堅強慢慢愈合傷口,跟著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點頭:「不必客氣。明天我再來看你。希年,你媽媽最後把你託付給我,我也答應了,所以我對你有責任,只要你說,我會盡我所能給你,你應該……你必須好好活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朗走了出來,對也迎上去的費諾說:「情況不妙,之前片子里拍到的血塊的確壓迫住了她的視覺神經。她失明了。」
第二天一早費諾帶隊到別的城市開會,研討會一開就是一周,當地又有一個委託的案子,忙得是日夜顛倒,好幾次想到打電話去醫院問一下潘希年的近況,一看表已經是下半夜了。他出差之前和程朗約定好,只要潘希年有任何意外,務必要第一時間聯絡自己。這幾天來程朗並沒有聯繫他,費諾又忙,漸漸也就把電話的事情暫時拋去一邊了。
等他說完了,費諾才笑著搖搖頭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聒噪起來了,這件事一直是我自己拿主意,又沒人在逼我。」
她看起來單薄而憔悴,說話的聲音嘶啞不堪,顯然還沒有從昨天的那場爆發中完全恢復過來:「他們說今天你會過來。程醫生來過了,我知道我眼睛壞了。」
話音未落,她的笑容很快凝固住,短暫的空白過後,蒼白的臉上五官扭成一團,繼而失去血色的雙唇也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而這一切的一切,費諾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看著她攥住被單,驚惶地瞪大雙眼,哆哆嗦嗦地問:「我爸媽呢?海,我記得浪頭翻上來了……」
儘管已經是淚水決堤,潘希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強迫自己讓呼吸鎮定下來,但這一切只是讓眼淚來得更兇猛而已。到了最後她也放棄止住淚水,鬆開牙關,用整隻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任由大顆的眼淚一粒粒滾進黑髮深處,唯有白皙的手背上清晰的牙印分明地昭示著她用了多麼大的力氣。
這個聲音牽動了費諾那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表情,他不忍地皺起眉頭,但是站起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只能徒勞地站在那裡,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安慰這個叫過之後轉而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子。好在這個時候發現異狀的值班醫生和護士都涌了過來,拉住她的手腳,強制性地把整個人扳直,試圖讓她平靜下來。明明是同一個人,之前還虛弱得連答話都氣息奄奄,此刻卻像是爆發的獅子,一邊哭一邊扭打,直到一針鎮定劑打下去,依然在頑強地反抗那些按住她的護士,可惜終於敵不過藥性,慢慢地停止了掙扎,軟綿綿地倒回了病床上。
急救鈴按下之後,病房裡很快亂成一片,費諾被護士請出去,隔著窗子看著裏面人頭攢動,只覺得遠得很。這時候程朗的聲音從走廊另一頭高高低低地傳過來:「怎麼回事?又哭休克了?」
說到末了語音輕顫,似是懇求,又像是害怕。
程朗講完潘希年的病情進展,也說明了會診後幾方的態度都是保守治療,才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反問費https://www•hetubook•com•com諾:「人死如燈滅,手續辦完就結束了,難熬的是活下來了。你既然接手了潘家這攤子事,這個小姑娘準備怎麼辦?那等到手術之前,還是留院治療吧。」
但費諾還是單膝跪在潘希年的床頭,和聲說:「希年,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費諾看著她的臉,卻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也跟著潘希年皺起了眉頭。他無聲地拉過椅子,剛要坐下,病床上的潘希年整張臉一擰,竟然醒了。
這樣昏天黑地的哭法太耗體力,過了一陣子,也就慢慢平息下去。費諾正鬆了口氣,但很快發現被單下潘希年的呼吸節奏不對,趕上前掀開被子一看,人已經休克過去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牽著跳舞的那個小姑娘,被潘越和艾靜輪流牽在手裡,跳起來的時候清脆地笑著。大家都喜歡這個靈巧的孩子,在潘家夫婦招待其他客人的時候都搶著哄她玩,教她跳舞,她也不怕生,乖巧伶俐,瞬間就收買了所有客人。
目光里隱約包含著不祥的預兆。費諾自認並不是一個悲觀的人,此時竟也是覺得心口一塊重重下沉,睡意隨之煙消雲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忙碌成一團的病房裡了。
明明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小孩子充大人,費諾卻沒有絲毫的輕鬆感,他甚至有點慶幸對方暫時失明了,所以他可以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憐惜和悲憫。但是他的聲音依然偽裝得很好:「我當年受你爸媽許多照顧,可惜我只能為他們處理後事,出事的原因還在調查,你不必擔心,一定會有個結果。」
她再怎麼裝得鎮定,聲音始終綳得像一根擰得過緊的弦,彷彿只要稍稍往下一按,立刻就斷了。費諾雖然算是潘越的學生,但實際上兩人之間相差不過十歲出頭,彼此之間私交既篤,潘家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他知道一些,只是這時和潘希年討論這個實在太殘酷,索性先徹底盪開:「誰能送你去孤兒院?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照顧好你。你要不要喝點水或者吃點什麼,我叫護士來。」
但接下來的事又迅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費諾看見程朗伸出手來在潘希年眼前晃了兩下,然後又是兩下,才慢慢放下,轉過身去向護士交代什麼的時候,看了一眼還站在病房外的自己。
「希年,我叫費諾……」
他俯視那張蒼白虛弱的面孔,盡量溫和地開口:「希年,你醒來了。」
第二天,當費諾又一次坐到潘希年床邊的時候,女孩子固執地背對著他,一言不發。
她整個人就像一隻忽然被抽去線的木偶,短暫的定格后,也不管手上還掛著點滴,就抱著頭蜷起身子,聲嘶力竭地尖叫了起來。
和艾靜一樣的眼睛雖然睜著,卻黯淡無光,烏蒙蒙像染了灰。她大概是聽到陌生人的呼吸聲,下意識緊緊地抓住被子的一角,用嘶啞而毫無氣力的聲音戒備地問:「誰?」
察覺到漸近的腳步聲,潘希年微微顫抖了一下,向著床鋪的另一側縮了縮。費諾坐下后,看著她說:「希年,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病房裡靜得幾乎可以聽得見點滴落下的聲音。正在一旁無聲忙碌著的護士看見他進來,拿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潘希年,費諾點頭表示對此已經知曉,然後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打量著病床上看起來已經入睡的女孩子:她垂著眼,眼瞼微微顫抖著,修長的眉毛倦怠而溫順地伸展開,光潔的額頭白得簡直hetubook.com.com有些觸目驚心了。
終於,他緩緩說:「今天你也累了,我也才回來,什麼事情,等明天她醒過來我們再說。」
他的話被打斷了:「哦,費諾,是你。」
還由不得費諾稍微表示出詫異,她竟然微弱地笑了一下:「護士小姐說不能開燈,但是我聽見你的聲音,沒想到是你……」
「如果要手術,也不是現在。明天等上班了,我會請神經科和眼科的大夫來會診,看看有沒有別的可能。」說到這裏程朗也停頓了一下,對費諾說,「費諾,你也不要綳得太緊了。這孩子能撿回命來已經不容易,樂觀點想,也不是沒有患者等待手術的過程中血塊自己消去而重見光明的前例。而且如果她、當然還有你,下定決心動這個手術,我也保證為她找腦外科的第一把刀。」
費諾沒接話——潘越和艾靜的父母都不在了,兩個人又都是各自家裡的獨子,如今夫妻倆同時出意外,留下唯一一個小女兒,一時之間竟然連個直系親屬也找不出來。
相較於昨天的激動和傷心欲絕,此刻的潘希年冷靜鎮定得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人。但是費諾知道,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已經被徹底地抽空了,無可挽回,無可補救。她聽完費諾的話,最初還是有點發抖,但很快咬住下嘴唇,強迫自己鎮靜:「這個程醫生也告訴我了。他是你的朋友吧?」
費諾被這個負隅頑抗一般的姿勢刺中了,儘管他很快明白這是她想在自己面前維持微薄的尊嚴,但心酸之外更多的憐惜還是隨之而來,不僅對於面前這個名義上算他晚輩的女孩子,也不免想起已經去世的友人——如果他們還在。
護士服上全是菜湯的痕迹,花花綠綠好不精彩。費諾正詫異,護士接著說下去:「不肯吃東西,說什麼也不肯吃,前天開始靜脈注射了……這邊才剛剛躺下睡了,費先生你改天再來吧……」
「也是,錢總是有很多親戚。」接收到費諾投來的不讚許的目光,程朗收起語氣中諷刺的成分繼續說,「她情緒不太穩定,留院是最合適的。還有,你這兩天不是要出差嗎?人不在眼前,有些事情正好想想清楚,管多久,怎麼管,這到底不是小時候我們在街邊看見沒人要的小狗,隨便抱回家就可以養起來……」
自從船出事,身為潘家夫婦弟子、同鄉,又是忘年交的費諾就一直在為各種不得不為之的程序奔忙著——事發現場、醫院、警察局、火葬場、墓地,再到醫院,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將近兩個禮拜的時間里,他就再沒有哪天是好好睡過的了。縱然如此,當看見潘希年那個口形的一瞬間,那些因為疲憊而被強制壓下去的沉痛還是不期然地翻了上來。
「他這幾天連著幾台大手術,現在也不知道從手術台下來沒有……」
在和至親永遠的生離死別面前,一切安慰都是徒勞的。這點費諾再清楚不過了。所以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像前一天一樣,坐到潘希年床邊的椅子上。
潘希年怔了一怔,美麗的眼睛睜開了,只可惜毫無光澤,黯淡一片。她又很快合上眼,像是在努力回想,這個孩子氣的舉動讓費諾隱隱覺得不那麼酸楚了。他並不著急,也不指望這個只見過幾面的孩子能記得他,這個時候潘希年開口了:「是誰?」
費諾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掛著的日光燈,再低下頭,映入眼帘的還是那張嬌小而蒼白的面孔。他竟然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應:「希年,聽醫生的話,hetubook.com.com等你做過手術眼睛好了,我們就開燈。」
房間里驟然暗了下去,他再看不見潘希年的臉。而對方似乎也聽見了這個小小的聲音,呼吸似乎都靜止了一刻。
這個答案顯然不是什麼好消息,但面前這個男人已經是腦外科的青年才俊,費諾想了一想:「你的意見呢?」
潘希年卻固執得很:「總要告訴我吧,我都這個年紀了,哪裡的孤兒院會要這麼大的孩子呢?」
「謝謝你關燈。」
說完費諾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就像一個長輩安撫晚輩。在鎮靜劑的作用下,潘希年始終表情木然,如同一尊蒼白的雕塑,直到費諾離開病房,她才慢慢地合起雙眼,淚水再一次走珠一般落了下來。
潘希年一下子瞪圓了眼睛,盯著天花板半天不做聲,良久才慢慢說:「原來是你回來了……你幫我開個燈好不好,護士小姐說開燈對我眼睛不好,總是不給我開燈……」
他還是聽不清楚,就又一次地朝她走去。他知道自己許下或許無法完成的承諾,他至少無法讓她父母起死回生,如果她開口要這個,一切就成了滑稽劇。
「他說爸媽的後事還有我住院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忙,我還沒有向你道謝。」
再回去護士已經不在了。他輕輕推開門,房間里燈光大亮,費諾被刺得眯了一下眼,抬起手想把燈關掉,卻又想到開燈與否對潘希年都是沒有任何區別了,手上的動作也就隨之停了下來。
費諾知道她受了驚,於是放輕柔口吻:「我是費諾。」
他看起來也是剛從手術台下來,一頭汗,腳步像飄在雲彩上。那個「又」字像一根針一樣蟄了一下費諾,但看著程朗疲憊的面容,也只能說:「他們就留下了這麼一個女兒,我既然答應了艾靜,不管怎麼樣都要照顧好她,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我錯了。」
他說得鄭重而緩慢,甚至不確定此時此刻,這個哭得隨時能暈過去的女孩子能聽進去多少。但是當他說完,潘希年在病床上動了一下,接著似乎有一句極其模糊、耳語一般的句子飄出來。
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里卻自有不可動搖的意味在其中。程朗神色頗複雜地又看了費諾一眼——面前這個總是帶著和煦笑意的英俊男人,在這樣累日的奔忙勞累當中,到底還是顯露出了疲態,收住了笑容。他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其他話都統統咽下腹內,再不出口了。
她明明成年了,但或許是這半個月的沉睡,又或許是本身的長相,使她看上去依然像個嬌美的少女。她還是更像潘越,卻有著和艾靜一樣的眼睛和嘴。這樣想著,逝去師友的面容再次浮現在眼前,他看見還年輕的他們,甚至還依稀地看見了更年輕的自己。也就是這樣的恍惚中,費諾差一點錯過了那嘆息一樣的聲音:「媽,是不是你……我渾身都痛……」
「這是暫時的,而且只是個小手術,不過你現在太虛弱了,需要等身體再健康一點才能開刀。」
她依然在小聲地抽泣著,淚水流得滿臉都是,浸濕了繃帶,又開始向病服的衣領蔓延。費諾等護士散開了,才又上前,掏出手帕擦去潘希年臉上的眼淚,又握住她被規規矩矩固定在被子外面的手,說:「你剛醒,不該這樣發脾氣。頭痛不痛?你的人生還長,沒有什麼不可以等到明天再說的。希年,你先睡一下。」
費諾只看了他一眼。
腦子裡的那根弦一下子繃緊了,費諾想也沒想地打斷程朗的話:「手術的成功率是多少?www.hetubook•com•com
他想了一會兒:「留院那是肯定的。我會想辦法聯繫兩家的親戚,總能找到什麼人。她已經成年了,等她稍微好一點,也應該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她總要一個人面對一些事情的,只是對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太早了,也太殘酷了。」
潘希年聽完並不說話,呼吸卻慢慢地急促起來,被子下單薄的身體起伏得厲害,嘴唇也隨之顫抖起來:「你們都騙我,連你也騙我!我怎麼就沒有死?為什麼要救我?誰要你救我……我什麼都沒有了,連眼睛也沒了,救我幹什麼……爸,媽……媽……」
豆大的淚珠溢出她的眼眶,每一句都說得聲音嗚咽,不忍卒聽。費諾看著,卻始終還是手足無措得很——他的學生眾多,帶的研究生裏面女生也有,但再怎麼不擺師長的架子,也從來沒有潘希年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悲痛欲絕過。他最初有些不適應,還有些尷尬,只能看她哭著哭著口齒含糊起來,抽泣著把自己整個人用一床被子遮起來,只露出手指緊緊攥住被角,太用力了,以至於關節都是青紫色的。
費諾看著她的後背,肩胛骨在被子下勾勒出突兀的痕迹:「昨天你問我為什麼救你,救你的人並不是我。你能活下來,是因為你父母直到最後也沒放棄你……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你活下來,大家都在儘力地照顧你,但是我們再怎麼做,都是沒有用的,這是你自己的命,再怎麼難,你都要自己活,只有這一點,是我們誰也幫不了你的。」
程朗的目光隨之轉向已經轉入搶救尾聲的病房:「她現在這個樣子和眼睛沒關係,我已經說過了,這麼大的事情,這麼小一個人,全壓在她身上,能這樣,算是不錯了。她現在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費諾,不管艾姐最後怎麼拉著你的手有多少心愿要交給你,這件事情我還是勸你一句,儘快找到希年的親人,多遠都行,你把事情妥善地交代好,對他們一家三口都算是盡心儘力了。」
潘希年抿著嘴角,幾不可見地往上禮貌性地揚了一下,在沉默良久之後,又說:「但是我爸媽不在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程朗在耳邊詳盡地報告著最新的診斷結果和手術意見,費諾卻發現自己走神了。隔著一道玻璃所見的影像或許多少有些失真,但病床上那張小小的臉此時分外蒼白無光,記憶里漆黑的長發被剪去了,剩下的都被鎖在繃帶下面,偶爾冒出來的幾縷也黯淡著,而像極她父親的長眉此時緊緊擰住,竟是連在夢中也不能有片刻的安歇了。
那簡直不是年輕女孩子發出來的聲音,粗糙,凄厲,更像某種瀕死的獸類,絕望徒勞地宣洩著痛苦。
程朗的一字一句費諾都聽得清楚,但就是不表態,沉默地凝視著注射藥物后重新陷入沉睡的潘希年,只覺得自己的左手一冷,事發當天的回憶又回來:他趕到醫院,被告知一家三口,父親已經確認死亡,女兒還在手術台上急救,母親本來已經出了手術室,但突發性顱出血,正在推來手術室的路上,說話間艾靜的病床就推了過來,她已經面無人色,看見費諾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就像太陽照過銳利的刀鋒,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羽毛一樣輕地,用冰冷的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說話始終是平淡的口氣,可程朗最知道面前的男人越是情緒低落,抑或越是下定決心,語氣上反而一點起伏都聽不出來。於是程朗不免眉頭一跳,撇嘴說:「你這就是在罵我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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